殷公瑾原是个不怕惹事的,却也分的好坏轻重,知道朱时是在点拨他,索性闭了嘴。
这是一座约莫有三个胶州州府那么大的府邸,门槛足有五寸之高,九颗硕大的鎏金铜门钉擦的锃亮,石狮衔石球,栩栩如生,威风凛凛。
这群人中,去过京都府城的人本不多,只有殷公瑾和朱时知晓,这府邸与京都府城的那座,何其相似。
不是建王府,是太子东宫。
兴许还有一人也知晓,可朱时懒得猜了,狗咬狗的席面,朱时乐见其成。
中门大开,一行人足走了一刻钟,才将将看到了午宴大殿。一众侍女艺伎充斥着的脂粉俗气,离老远便钻进朱时的鼻子里,令人恶心至极。
白巾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朱时,看着忽而皱起眉头,以为他又起了血,急忙离得近了些,拿肩膀顶着朱时,“还好吗?”
“好得很。”朱时道。
白巾觉得这话似是朱时咬着后槽牙透出来的,登时便明了他不是身子不爽利,是心里不爽利。
“闻着饭菜倒是挺香的,就算是遇着的人不顺气,可也别辜负了佳肴。”白巾并不会安慰人,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胡乱说些什么,只觉得开口便总比没开口好。。
朱时被白巾一句话气得哭笑不得,“我没事,本就不是我们露脸的地方,他接见的,自是朱家那一家子。你别这样,好像要送我上路似的。”
“若是有镜子,你现下很是该照照你的样子,你以为你离黄泉路很远吗?”白巾看着朱时还能笑,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大殿之上,雀鸾金殿,四爪蟒身,就这么大咧咧的敞着,生怕谁人不知这东宫之位只在他囊中,猖狂二字怕是已不能全概。朱时眼看着,倒顺了气,只觉得这人的心思,比方才白巾的玩笑更有意思。
朱纶铁青着脸,登了右上位,朱晗朱暘紧坐其下,后又空了个位子,侍女引着朱时过去了。左上依次坐了殷公瑾、州府别驾、州府刺史,余下的,便坐了几个团练使和都尉。
堂上之位,就这么空着,席面却开了。
“牡丹酱云鸭,白云边。”
“酥皮黑丝虾,石花曲。”
“京烧烩羊肉,枝江曲。”
一菜一酒,已上了三轮,建王还是没露脸。朱纶的眉头已是可以阴出水来了,两个朱家的也是五颜六色的脸,朱时看着,倒乐得。
“建王殿下既是事多繁杂,无暇——”朱纶再也坐不住,将将开了口,却被一嗓子尖细的打断了:
“建王殿下到——”
竟是内官太监?!一殿的人吃惊的很,除开朱时,却似神色和悦了许多。
建王掐准了这位朱太公的性子,怕是就躲在后头眼看着,朱太公一开口,掐着钟的就到了殿上。
众人起身行礼相迎,朱时低着头,未敢往堂上多看一眼。
只见建王,一身玄色长袍,腰嵌美玉,实是精雕细琢的,镶着金边,似是还有细金线勾着,一身气度,怕是不懂行的瞎子乞丐也见得其雍容富贵。
建王也未开口,一言不发的,抬一抬手,算是全了礼数。
“各位舟车劳顿,五黄六月的多有辛劳,远赴这边疆之地,以护万境之安,实是今朝百姓之幸,庙堂之福。在下于丘行,愧担惠州州府别驾之责,在此恭敬殿下,恭敬各位将军!”
开口的是惠州州府别驾,浑约知命之年,发髻梳的齐整,十三蹀躞足挂了七个,殷公瑾瞧着便知道是个什么溜须拍马中饱私囊的货色,只端着杯,侧身看他一眼也不曾。
众人吃了这盏,又行将坐下了,无人开口说话,建王就这样在堂上干坐着,他不动筷,也没人做那出头的。
“朱大人,”堂上之人忽而开口,这一殿里几位姓朱的思忖了半天终于明白,是叫朱时的。
“殿下,现下朱时朱大人,已是该唤都尉了。”于丘行及时提醒着。
“原是本王这些日子忙于奔波,才将到惠州,消息慢了这许多,竟不知朱大人封官,一时口误惹了笑话,各位见笑了。”建王竟是开口带着笑意冲着朱时,众人都晕乎着,不知此为何意。
朱时也懵着,却还是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作揖,“殿下言重了,殿下忧心国事,心中沟壑是四境天下,臣下何德何能,能得殿下一句问候。”
“朱都尉甚是自谦了,山塘街刺杀一事本王也是略有耳闻,朱都尉劳苦功高,今日观都尉丰神俊朗,也是颇有武将风采,都尉一职,当是委屈了。”建王的眼睛越过朱纶,直看着朱时笑的开心,似是当朱纶不存在似的。
“承蒙殿下厚爱,朱时愧不敢当。”朱时自始至终,都未敢抬头。
眼下朱纶的火气,已是冒到房顶了,两个孙子端坐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十五万大军主帅,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便是陛下面前,那也是礼遇有加的。眼下不过是个还没做太子的亲王,这等怠慢,置礼法于不顾,便是叫旁人看了也说不过去。
这份怒气里,自是还带着三分不解。一殿的人连着朱时自己都不明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建王殿下,为何点着自己的名。
难不成仅仅只是为了激怒朱纶?
“朱太公此番携子孙长途跋涉,也是辛苦了,本王当敬一盏。”建王嘴上说着客气话,却好似满是奉承。
“建王殿下抬爱了。”朱纶已是气的多一个字也不想说。
“菜已三巡,众位千里奔赴,舟马劳顿,大军尚需安置,本王就不留了。”建王道。
这?就这?
朱时心里有十万分疑惑,终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堂上——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剑眉如鬓,鼻若刀削。虽是相隔甚远,朱时似是还能看到那鼻翼左侧的细小疤痕。
那是年少之时,初春时节,他带着他和子由偷溜出宫去,在龙居山上放风筝时,风太大了,崩断了绳子,打在他脸上,竟是深深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四溅,吓坏了他和子由。回宫之时,三人被狠罚了跪了好几日。
朱时眼见着这张脸,捏紧了右手上的厚茧,要命似的掐着,努力让自己装出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将抬头望一眼。
建王的脸色,带着几分戏谑,眼神之中,更是透漏着不可一世的狂妄。
这副神情,朱时只一眼,便知道他要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