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听说深圳要放水了,你家怕不怕淹水啊?”汤粉阿婆隔着街冲我喊。一辆垃圾车轰隆隆驶过,扭转着方向躲避路中间冒水的井盖。风雨中阿婆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但我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深圳放水”,每个雨季都会流传这个谣言,仿佛深圳某处有人按下神秘的开闸按钮,大洪水就会沿着河流倾泻而来——可深圳根本不在这条河的上游。与此相似的传言还有“深圳地铁会修到这里来了”“明年这里就划入深圳管辖”“下个月开始小孩可以上深圳户口了”……小镇居民总是惴惴不安地编织着传递着有关深圳的只言片语,因为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城市,一座让他们敬畏、热爱、恐惧和憎恨的大城市。
“怕啊,要是放水就糟了!”我说。
要从雨中漆黑楼宇的剪影中分辨出某个房间的具体位置,这很难;可反过来,若是只想知道哪个房间有没有开灯的话,却出奇简单。今天周三,那栋楼只在十层以下零星地亮着三五盏灯,1804房间依然没有人。我早知道会是这样,可忍不住一再转头观望,看得久了,那楼就融进黑暗,潜入河西岸几百栋大同小异的高楼的布景当中。远处的夜色里飘浮着霓虹灯光,那是曾带给小镇第一波繁荣的酒店群。在某个遥远的画面里,挂香港和深圳牌照的黑色豪华车塞满小巷,衣冠楚楚的门童拉开玻璃门,热气与香水味儿在射灯光里蒸腾而上。
有温热的水打湿我的裤脚,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我收起伞,走上车子,向投币箱塞了四枚硬币,走到车厢中部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车内有种熟悉的酸臭味儿,除了司机,只有我一名乘客。我掏出手机,打开便签,写下几行字:“星期三晚,雨,16路城际公交南线,无人,投硬币。”
车子开动,司机说:“龙岗咩?听说那边雨下很大。雨再下,深圳就要放水了。”
“啊……哦……一放水就糟了。”我随口答应着,在便签上继续补充:“与司机聊天。”然后保存退出。这个文档的编号是800,第八百个便签,这数字似乎有些纪念意义,可仔细想想,又只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我家又淹了,今年雨好大。”面目模糊的司机抱怨着。我留意观察他:油腻的短发,皮肤黝黑,戴白手套,驾驶座旁放着个透明塑料茶杯。司机总是这副模样,职业成了他们最主要的特征,让人难以分辨。在雨季,他们总说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可“今年特别热”“今年特别冷”“今年特别多雨水”,谁又不这么说呢?
“是啊,今年雨水特别多。”我说。
公交车嘀嘀鸣叫,超过一辆在积水中踽踽而行的小车,转弯驶上主路。从这里向前直行,经过四个红绿灯,就上了省道,距离深圳龙岗还有二十七公里。我打开手机的摄像功能,拍摄窗外掠过的景物,车辆、行人和店铺在路灯下化为流光。
“保持平静。”我对自己说,就算知道这没什么用。第八百次尝试,心脏早不会再怦怦乱跳。
咣当!车子碾过什么东西颠簸起来,“妈的,减速带都看不到了!”司机骂了一句,转动方向盘驶出积水。雨刷器擦去雨迹,前方车子的红色尾灯在玻璃上洇晕开来。
第四个红灯转绿,公交车向前行驶。我用早准备好的胶带将眼皮固定,使自己尽量不眨眼睛。
行道树,灰色与砖色的楼房,路口,店铺招牌……我回忆着所有视觉元素出现的顺序,与脑中的序列一一核对。大体正确吗?有些东西变了,但那是正常的吧。汤粉店变成糖水店,修摩托车转为补轮胎……大体正确吧?
这时,司机又骂了一句:“小车学人家过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几秒钟后,右侧窗外一辆白色雅阁轿车闪过,车子停在一个巷口深深的积水里,水已漫过轮胎。我的眼睛在本田车上停留了一秒,透过深色玻璃窗,能勉强看见驾驶座上正拨打电话的男人身影。
紧接着,我感到某些东西改变了。窗外下着雨,车子行驶平稳,我坐在公交车中部靠窗的座位,空气中有种熟悉的酸臭味道,除了司机,车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撕下眼皮上的胶带,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摄像头仍然忠实记录着夜景,小小的GPS图标显示卫星定位系统也在工作。
“小车学人家过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司机笑骂道。我转头望向左手边,几秒钟后,深陷水中的白色本田雅阁从窗外掠过,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座,正在拨打电话。行道树,灰色与砖色的楼房,路口,店铺招牌,路灯在雨中闪烁。咣当!公交车碾到什么东西向上弹起,“妈的,减速带都看不到了!”司机叫着,用力转动方向盘。
我停止摄像,放松身体,打开800号便签写道:“……失败。”
车子摇摇晃晃地停在红绿灯前,然后慢悠悠地起步,经过四个红绿灯之后转弯驶入沿河路,在河东岸狭窄的街道穿行几分钟后,车子停在公交站牌前。我站起来,看了司机一眼,油腻的短发,白手套,茶杯。我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原先那位司机。“我家又淹了,今年雨好大。”他按下开门按钮,似是聊天,抑或是自言自语。
公交车隆隆驶远。我来到横沥汤粉店门前。阿婆叫道:“老板,从深圳回来了!还是十二元的汤粉?”我冲她点头,走进店铺,坐在桌前,隔着玻璃窗望着对面漆黑的楼。没过多久,冒着热气的河粉端上桌子。“要不要加辣椒?”阿婆替我掰开方便筷子,问。
我抬起头,“老板娘,第一次来这儿吃饭时就说过我不吃辣椒的。为什么每回都要这样问我?”
“我记不住嘛。”阿婆一瘪嘴,“现在人人都爱吃辣椒,这辣椒酱是我自己做的,不要吃就不要吃嘛,老板。”
“哦,没事。”我夹起肉丸咬了一口,肉质弹牙,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流淌。我咽下食物,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