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村虽有美名在外,但实际跟“金”无关。村落不像平原上的村落,平原上的村落都是户靠户房连脊的有序排次的村貌,显示着一个整体形状,金山村由于坡形地貌的限制,加之贫穷的原因,靠崖打窑居住的为多,窑洞多为梯坎形的排列,中排人的院子,就是下排人的窑顶,中排人的窑顶就是上排人的院子。这就要求上排人打窖蓄水的位置不能选在下排人的窑中间,要退让到无窑的地方,既不渗塌窑洞,又能把窑顶上的水收入到不渗水的窖中备用,但这并不是说所有住窑户都是排形的,散居不住窑洞的户数也不为少,有住低矮瓦房的,也有住破烂不堪草屋的,常潮湿得人的皮肤生疮,锯齿形的矮破墙,常生出男女之情的风波,人们就这么在这里一辈一辈地繁息生存着。村庄不断地向外扩展着,也就扩展出不少的吊庄,这里两三户,那里一两户,而且相隔二三里。直到一九四九年前,全村有了一百多户人家。
……
日月如流星,时光不饶人。解放的炮声震响了,人们从心里跳跃出真实的笑声,扭秧歌,响锣鼓,斗地主,打恶霸,分田地,得自由,封建的压迫被赶走。自己的地由自己种,人们都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一九五八年,乡镇实行公社化,土地实行合作化,种地打粮的事由队长说了算,队长说种啥就种啥,人们的思想轻松了,闲暇时没事干,就睡觉。可金山村人不一样,身后有大山,依靠山沟的青草,买牛的,养羊的,喂猪的,养鸡的,更有不少人去山背后开荒种私粮,过去不爱洗澡的人也去美女泉洗澡磨时光。
村东吊庄住着一户姓金的人家,家有祖上留下的两孔窑洞和两间旧房,遮风取暖还算可以。男人名叫金正,二十六岁,女人姓耿,名秋,二十五岁,生有一子,名叫金田,今年刚两岁,村上人也就叫她金田娘,而不叫她耿秋。金正祖辈以放铳为生,到了他这一辈,仍然继承祖业,出外放铳,经队长同意,他用放铳挣的钱买劳动日,每交一元钱农业社给记一个劳动日,年终参加分粮分钱,他比别的社员自由。他的婆娘耿秋容貌喜人,性格和善,见人不笑不搭言,是村上人见人爱的人。
这年三月初,金田娘想去女儿泉洗澡,她就约了村西吊庄猎户金山的女人和村北吊庄石匠金成的女人。金田娘为啥要约这两户的女人同去洗澡呢,因为她们都是可以用钱买劳动日的人,也是被村上人另眼看作为半社员半脱产的家庭。他们既是社员身份,又有农民之外的行业技能,而且这些特殊而又在生活中割舍不开的行业,是周围群众最欢迎的、最有名的行业。
金正那三眼铳的铳声,是没有人能胜过的,而且三连响的声速,也是别的放铳人无法办到的,他的贺喜唱词声音洪亮、词语感人,常听得男女笑断裤带,闹出天大的笑话。谁家娶媳妇,做满月,总要请金正去添喜气,凑热闹,金正成了周围三十里以内的名人。他能被人们尊崇,是他把人情看得重,把私钱看得轻。别人放铳收五元,他只收三元,轻利重义的作为赢得了民众的爱戴,促成了他在放铳一行的口碑。
话说石匠金成,娶妻云凤,也是三十多岁才生有一子,名叫金刚,刚过一岁半。一家三口人,也有祖上留下的两孔窑洞,还有他新盖的两间低矮瓦房,配套着不高的院墙,还算村上可以的家境,他因石匠的行业,也是这一带的红人。在当时那个点灯用油,磨面靠牛的年代,能安起头门的富家,都用石头錾门礅,牛拉石磨子磨面是当时唯一的磨面工具,石磨每用一月就要叫石匠来锻磨齿,不然,石磨就磨不出面来。碾麦场的碌碡,牛马饮水的石槽,墓地里的石碑,哪一件不是石匠的杰作?金成是当地最吃香的石匠,因为他活做得细熟,为人实在,不欺不骗,常以谦虚谨慎、少言多干的处世原则,赢得了自己事业的长盛不衰。
再说猎户金山,虽说单独一户住在村西吊庄,可家境还算村上的中强户。后院靠有两孔大窑,前有青砖蓝瓦门房三间,安有大木头门和两合房门,院墙虽土,但高厚坚固。这样的房舍院子,也够别人羡慕的,但这都是先祖留下的,并非金山和婆娘刘珍新盖的。金山的婆娘刘珍,也算得上村上的一大美人,俩人婚后,你亲我爱,如鱼得水,可总是生不出个孩子来,这成了俩人最大的心病,直到金山四十二岁的去年,刘珍给生了个男娃,取名金旦。做满月时,村上一户不缺都去贺喜,这也要归功于金山两口子的处世为人。金山打猎打死野猪时,刘珍总是一户不少把野猪肉分送给全村人;金山打死兔子、野鸡时,刘珍总要给石匠、铳王这些关系户送些,因此,金山和刘珍成了村上人说人爱的人。
金田娘在家只能等齐了猎户金山的婆娘刘珍和石匠金成的女人云凤,才能去女儿泉洗澡,因为这两家和她家一样,都有两岁大小的男娃,只能等娃他爸回来了,有人看娃了他们才能离开。
傍晚时分,猎户金山的婆娘刘珍来了,她带来了三块拳头大小的兔肉,说是昨天金山才打的,叫金田娘尝尝鲜。正说着,石匠金成的女人云凤也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鸭蛋大小的纸包,说是金成给一家朋友锻磨子没要钱,人家给送了一包好茶叶,自己留了一半,这一半拿来让金正提提神,她拍了耿秋一把说:“晚上和你睡觉就有了精神了。”
耿秋让云凤坐在炕边上,她送给云凤一个耍笑说:“你真坏。”
坐在炕边这头的刘珍,早把金田抱在怀里,又亲又爱地说:“女人不坏,男人不爱。男人不爱了,哪来这乖的个牛牛娃呢。”
三个女人一台戏,说天笑地,欢乐无穷。正说到热闹处,放铳的金正回来了,听了这些女人的胡说乱笑,就取笑道:“难怪人常说,‘头发长见识短,谁把婆娘看在眼’,你看你们……”
“看不在眼你娶婆娘干啥?”云凤的头一偏,两眼瞪着金正问。
“为生娃。”金正赔着笑说。
“你们男人都能被人看到眼里去,能得扑哧呢。”云凤的眼神追着金正问,“不会自己生个娃?”
“没长生娃的东西,从啥地方给出生呢?”
“那就别说你们男人伟大。”云凤抓住不放,“瓜呆,真正伟大的是女人。你们哪一个男人不是从女人肚子爬出来的?”
刘珍在金田脸上亲了一口,紧紧抱着金田,喜笑的两眼望着金正说:“就说这牛牛娃,黑明昼夜赖皮在他妈的怀里,吸食他妈的奶汁,借他妈的温暖长大成人。你们男人哪一个不是在女人的怀抱中长大的,如果没有女人给擦屎擦尿擦鼻涕,你们就臭得不敢闻,还伟大呢,伟大个屁!”“女人伟大,女人伟大!”金正瞅着刘珍说,“那就号召今后都生女娃,叫世界变成女儿国,到那时伟大全都成了女人的,如果这种伟大持续上一百年,世界上就没人了,全都像有地没麦种,荒了没收成……”
“别说笑了,”耿秋把兔肉切了处理好端来了,她从刘珍怀里抱来金田,叫男人给大家冲茶倒水,然后在金田脸上亲了一口说,“你几个都尝尝这兔肉,解个馋。”
刘珍尝了一口,说:“我常吃。”转身把金田抱在怀中,叫耿秋也尝个鲜。
傍晚时,耿秋叮嘱金正管好金田,她和云凤、刘珍来到了女儿泉边,正好碰上了金田村的一同龄妇女也来洗澡,大家相互问候,这女人说她叫金秀,男人叫周亮。由于这女人也姓金,大家就都热情,耿秋净光了衣服,准备下水时,叫这妇女先下水,这妇女也笑脸礼让,耿秋就上前一步,推着金秀说:“咱俩一同下。”
金秀转身推着耿秋说:“女儿泉是你们村上的,理应先主后客,还是你先下!”说着就双手将耿秋向泉中推进。耿秋的身后就是女儿泉,在金秀的推让下双脚向后退着步……只听“扑通”一声,俩人都头重脚轻地淹没在女儿泉中,岸边的两个人四只眼睛,一看入水的两人没了身影,赶忙下水扶救,耿秋和金秀被扶出水面后,两人已经喝了不少水。等两人喘过气来开始洗澡时,云凤开了腔:“恭喜二位,十月怀胎生下美女,可别忘了请我们来贺喜。”
“但愿事与愿违。”耿秋笑着说。
“你哪来这个文化词语,还怪有让人识不透的文人味儿!”刘珍笑问。
“是夜校识字班老师讲的。”耿秋说,“我哪来这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