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冠天下的文林书院于乾隆十九年正式落成,由礼部奏表朝廷拨银兴建,以笼络江南文士。作为一所官办科举预备学院,身负为朝廷培育封建人才的重责,书院荟萃了各方名家名士讲学授教,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传统汉文化在这里得到传承和弘扬。
来此求学的生徒均系各省地方乡绅举荐,书院将择优良者录用。本院自开课以来,隔年自办一场考课,当是以八股文,即四书五经为主,惟不合格者则令其返乡。
百余年间,历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诸朝,文林书院在历届科举中及第者众多而名声鹊起,成为天下榜样,引得四方学者慕名拜访,络绎不绝。
整座书院分设八间讲堂、四间斋舍、一间孔祠及一间藏书阁,东院开凿争鸣池,西院辟作练武场,全院统共占地约近二十亩。
每日辰时,即课前,青草铺地绿树成荫的争鸣池畔瞬间热闹起来。
学子们三五成群席地围坐,高谈国事指点江山。若论当前焦点,要属皇帝下诏维新一事。一个月前,诏谕明示全国:废八股、改西学,事关个人前途、国家命运,年轻的学子们针对时政各抒己见,谈到兴头,个个是争得面红耳赤,互不肯相让。
纳兰花蹲坐在一旁的老槐树根上侧耳倾听,不觉入了神。靖南卧在草地上,单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这会儿他不乐意了,直嚷道:“这帮人瞎嚷嚷什么哪!大清早的就不肯叫我耳根清静清静。”随即将手里攥着的碎石子扔进湖里,平静的湖面顿时泛起层层涟漪。
纳兰花的注意力被引向湖面,他呆了片刻,才自言自语道:“小小石子儿投进湖水,最多只是激起一片波纹罢了,到头来恐怕还得恢复平静......”
“啊?!什么?”靖南听得一头雾水,“公子,你这话什么意思?”纳兰花道:“我想,朝廷这次变法,主要还是康梁之流的书生们在鼓动皇上。倘若把书生们比作‘石子儿’,大清便是这‘湖水’,小石子儿丢进水里能掀起多大的浪呢?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纵有一腔爱国豪情,要变法,却没‘铁腕’,只得逞口舌之能,若要撼动朝廷里那帮顽固派是何其难!只一厢要依附势单力薄手无实权的改革派,只怕最后变法不成反倒害了皇上......”
“唉,我也就朝湖里扔个小石子儿,叫你瞅见竟发这么些感慨!”靖南想了想又说,“我倒是听说过一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
这时见浅雪沿湖边散步走来,问他俩:“小鱼籽人呢?怎么又不见了!”靖南道:“他啊,上茅房了。那小子吃得多,拉得更多。”她又问:“什么时候出发呀?我们在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
纳兰花道:“还不是都怪小鱼籽,来到这里不晓得他都吃了什么,老喜欢往茅房跑。总得等他好些了咱们再走。”
靖南接过话说:“可不是嘛,免得到时候咱们上了路他走一程,拉一程......走一程,又拉一程......怪恶心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人群堆里一团哄闹,不像在议论政事。定睛一看,竟是在争吵谩骂。很快便见有两人已扭打成一块儿,都只是文弱书生,哪里会打架。他二人只管撕扯对方衣物,情状竟有些不伦不类,而众人是怎么也劝不开架。
当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忽听人群外围一声高喊:“快停手!监学先生来了!”所谓监学,即书院内专事考察学员功课勤惰之人。
来者于监学身材高大,总是保持一副严肃面容,他清清嗓子喝道:“都已辰时两刻,还不快回讲堂温习课业以备巳时的考课......想受教习先生责骂么!”
众学员们俱敬畏他,忙匆匆散去了。
于监学又指向闹架的其中一人道:“为何对来访客人无礼?回去,罚你把昨日的课业抄写九遍再交来我看。”
原来那两人一个是本院学员,另一个是外来的访客。方才二人因一时话不投机才动了手脚。
在纳兰花拜访本书院的两天里,他和于监学已经相熟,两人颇能谈得来。于监学这会儿也注意到了纳兰花正朝他走来,便道:“纳兰公子,方才让你们见笑了。”“哪里哪里,监学大人,”纳兰花应道,“本院果真是继承先贤‘读书不忘救国’之传统,学员们与我年纪相近,人人心系天下,我却只有惭愧而已。”
说到此,却见于监学略显忧色,纳兰花试探着问道:“于先生,皇上明旨变法都一个月了吧,这书院为何还不见动静?”
“没错,皇上是下旨要各地书院改制学洋人那套,别说本院从院长到教习先生有异议,就是朝廷里反对之声也不弱哪!”
“那您又是什么态度?”
“我嘛,不急于一时,且先观望一段时日。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改革绝非易事,纵是王朝更替,然沿袭千年的制度也不可废。皇上不过是受了那些个异想天开的书生蛊惑罢了。”他又轻叹一声,“只是,这书院若真走到非变不可的地步,那我这‘老迂腐’也只能让贤于人,永远退场了......”
纳兰花听后心中五味杂陈。待于监学离去,才看见小鱼籽捂着肚子一摇一晃朝这儿走来,表情痛苦一副的虚脱相。
同伴们又是一通打诨。直到午时课毕时间,四人待要离开,正迎面撞见两名学员窃语:“听说了吗?藏书阁里刚死了个人,于监学也赶去了。”“走,快看看去!”两人说着匆匆闪过。
同伴们也是一惊,纳兰花想一想道:“你们先在这儿等我,我也去瞧瞧,兴许于监学那儿我能帮得上忙。”说罢直奔向藏书阁。浅雪无奈道:“真拿他没办法,就爱管别人的事。”靖南笑道:“他一向如此,咱们早该习惯他这样了。”
藏书阁位于书院西南角,与后院一排斋舍相隔离,自成一体。这会儿门口处堵满了看热闹的学员,闹哄哄的,却没有谁敢擅自闯进去。
纳兰花费力地从人缝中挤了进去,看了心里不免有些发怵。这间藏书阁极大,虽仅有一层,但有着数不清的高大书架齐整整纵横排满整间楼阁,近眼前一片狼藉,夹道内地板上散落的书籍证明这儿曾发生过一场混乱的打斗。
于是他小心翼翼往里走,在一个叉口,转过弯,猛然撞见一张铁青着的脸。
“于先生!?您差点儿把我吓着!”
“是纳兰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听说这儿刚刚生了一起命案,我就赶来了,希望能帮上您的忙。”
“噢?想不到纳兰公子居然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于监学便指指拐角处地板上仰躺着的死者。纳兰花一看却很眼熟:“咦,这不是今早上在争鸣池的那位-----”
“没错。”于监学忙道,“正是此人在湖边和本院一名学员发生了争斗。他名叫朱逸贞,亦是本院的访客,都来了有一个多月了吧,表现极是活跃,成日与学员们搅在一起‘指东点西’......”
说话间,纳兰花已蹲下来仔细查验,死者看起来还很年轻,且身形精瘦,衣饰整洁。他翻覆尸体,拨开发丝,发现脑后部有一片明显被钝器击打的淤痕。
“看样子是一击致命,这个伤痕倒是特别,”他说道,“整片凹陷处显青紫色,头皮渗着几滴微小血孔,会是什么样的凶器所致?”随即又道,“我在这书院停留有两天了。据我所知,这间藏书阁平时是上了锁的,不要说外人,就是本院生员也不能任意入内。这个叫朱逸贞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又是谁发现他的?于先生,我想了解当时的情形。”
于监学便叫来一个叫董英孺的学员,只听他说道:“还不是因为考卷遭泼墨,本该今天举行的考课只能改在明天。请示了院长,院长要几个教习先生连夜再赶抄一遍试题;然后范教习就从院长那里取来藏书阁钥匙,要我把出考题用的参照书目取来......可我到了这里却见藏书阁门锁已经被砸坏了,里头书籍也是满地乱扔,然后就是......见朱逸贞倒在地上......死了。”
突然只听“吱扭”一声,眼前的窗子被打开了,翻进来一人。
“小鱼籽?怎么是你!”
“门口凑热闹的人太多了,我只好跳窗子进来喽。”他笑嘻嘻道,“你在这儿一呆就是这么久,大家伙儿都不放心,所以指派我来催你呢。”
纳兰花绕着藏书阁走了一圈,问道:“于先生,这间阁楼的每个窗户在外头竟也可以随意开起?”于监学道:“呃,我不曾在意过这个,我也从没见过谁从窗子里进出过。毕竟这儿储藏的只是一些书籍而已,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
纳兰花再次将其余几扇窗子打开检查,果然在一扇窗上发现有靴子踩上的痕迹。由于年久不曾打扫过,窗框上积淀了厚厚一层灰尘,所以看来十分明显。
“凶手和死者,是谁翻窗而入的?”他想着对比一下窗框上的印痕与死者朱逸贞的鞋印,又道,“又是谁砸坏的门锁呢?走吧,咱们去瞧瞧那只锁子。”
于监学喝退了围观的学员。纳兰花拾起掉落在地的那把铜锁看了又看,此物所烙下的印痕让他印象深刻。他又看了看原先镶锁的木质门框处,自语道:“我大概明白这凶器的外部轮廓了。”
他于是对于监学说道:“好了,藏书阁这边都查过了。”“那好,我们这就去向院长禀明详情再做定论。”二人遂一同来到院长斋舍。
皇甫院长的斋舍与其他教习先生、学员的斋舍同处后院,只是独立一室。
听完于监学的汇报,皇甫院长只道:“我思来想去,因朱逸贞这小子也太轻狂,到了我书院明面儿上是拜访,暗地里却鼓动学员们肆意造次,这回他死了倒落个清静。”
纳兰花听院长如此说,疑惑地望向于监学。于监学便道:“纳兰公子有所不知啊,我之前提起过,那朱逸贞与你一样,都是因慕本院之名而来此拜访。本书院对外来访客皆以礼相待,可那人在这期间屡屡指责科试体制,鼓噪学员们弃学八股,如此祸乱人心直闹得本院常常不得安宁。”
皇甫院长又道:“老于,我看此事就由你主导着私下解决了罢,既然朱逸贞是在本院出的事,你就代本院给他家里打发些银两便罢;再嘱咐他家人万勿告官,免得传扬出去岂不坏了本书院名声!”
“院长所言有理。”于监学附和道。
离开院长斋舍,于监学问:“纳兰公子还想再查下去么?”纳兰花道:“于先生,对院长的决定我不能认同。我想此事尚未水落石出,我们也并不晓得杀害朱逸贞的凶手究竟是何图谋。这回若置之不理,恐怕还将接连出现第二起甚至第三起命案,到那时这书院只怕更会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呐。”
“嗯,”于监学捋了把胡须,点头道,“纳兰公子说的一点儿不错,可我们接下来又该从何查起呢?”
“依我看还是先找到今早跟朱逸贞打斗的那个学员盘问一下。”
“嗯,这个我晓得,那人叫做吕骁,平日在书院里只会无端生事逞凶斗狠,这回朱逸贞被害,我看就属他嫌疑最大。这会儿吕骁那孩子定是在练武场舞枪弄棒呐。”说着于监学领纳兰花跟小鱼籽奔了过去。
练武场位于西院,偌大的空地有数排兵器架分列三面,有刀、斧、剑、弩、枪、矛、盾、叉、铁锏、铁鞭、铁蒺藜等。
果见一学员正手中持一把红缨长矛,身手敏捷地舞弄着像模像样。他在几次转身时或已瞟见来人,却仍作不理,等几个招式完毕,才“唰”地将长矛插进兵器架。
见他懒懒迎过来,于监学只黑着脸不作声。吕骁便笑说道:“监学先生,您过来这里不会是又要数落我一番,再罚我抄孔孟之言的吧。这会儿可是课毕时间,我素日与您无怨,您老人家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于监学冷笑一声道:“老夫既受监学之职,自然有责任管束你这等荒废了学业只顾着玩的生徒。”吕骁却道:“监学先生,若我说我那爹爹已为我在兵部谋得了一个闲职,只等我随时到任。如此,您还有何说教么?”
于监学只像被噎着,半晌方道:“古人常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好自为之吧。”吕骁奇道:“您说的竟和早先来这儿的皇甫院长教导我的话一样呢。”
于监学便对他说起正题:“这回我来是有一事要问,今早与你争执的那个朱逸贞不知因何死在了藏书阁内,此事你可听说了?”吕骁先是一愣,随即情绪十分激动,放声叫道:“他死了与我何干!敢情您是为这怀疑上我便来质问我的?”
纳兰花见他性情暴躁,又见小鱼籽这会儿正绕着那兵器架子好奇地一一观摩起来,口里还“啧啧”赞个不停,不由得也多看几眼,忽然问道:“吕公子,你既然常在这里练习,想来是十分清楚这些兵器的存放,只是这一处怎么是个空格子?”
吕骁也道:“也是作怪,怎么就少了一样兵器呢?这一格平常是有的呀......”
“你可还记得是哪一样兵器?”
“狼牙棒,对,错不了的。”
“嗯,”纳兰花便向于监学道,“于先生,这儿就算罢了。我忽得想起您之前说的考卷遭泼墨的事儿,我觉着挺有意思的。那些遭毁的考卷还在吗?您不妨带我去看看。”
“那些卷稿就在范教习的斋舍里搁着呢。”于监学说着又忿忿道,“竟不知谁人如此捣蛋,把考卷统统泼上墨汁,我是越想越来气,几个教习先生一起抄编考题是多不容易呐......”他唠叨着同他俩朝后院走去。
他们在经过一间讲堂时,却见一名学员匆匆走过,碰巧与迎面走来的于监学撞了个满怀。
“哎哟喂!谁这么冒失!”他捂着撞得生疼的膀子,一眼看见那人怀揣的一包裹“啪”地全掉在了地上,“崔犁?!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呐!咦,不过是几本书么,竟让你如此这般慌乱?”
由不得崔犁多言,于监学便蹲下来一一翻看散落在地的书籍,只是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原来都是些《算学》、《西洋操》、《化学》、《医学》、《世界博物》等罕见书目。
不听他辩白,于监学便斥责他道:“你怎的这般怪异思想,连这类西洋邪说也会感兴趣?观阅这些书籍对你的学业只会有害而绝无任何益处.......真是糊涂!”
崔犁委屈道:“可是监学先生,朝廷都下旨要天下书院一律改西学,我就是提早弄了几本来……”
“别再说了!”于监学截断了他道,“你拜在文林书院就读,关于是否改西学,当须得听本院通知。既然未曾通知,你就别擅作主张,我且告诉你罢,今日的考课虽说因故取消了,但到明日照旧举行,仍以四书五经为主,你可明白?”想一想又道,“今早课前众学员都聚在孔祠做祭祀礼,你上哪去了?我怎么半天都没见着你呐。”
崔犁答道:“院长说我最近不思学业,便请我去他斋房‘喝茶’。可我去了以后还没坐下,他却又赶我走了。我就纳闷儿他桌上明明都煮好了两杯茶水......怎么就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于监学听了直摇头叹息道:“或许是想你‘孺子不可教’了罢。”
来到后院一排斋舍前,于监学便引他俩进到范教习房内。一推开门,便见一人正伏在案上专注写作。
“纳兰公子,这位便是范教习,他正在重新赶抄明日考课的题目。”于监学介绍着,又对那人道,“老范,真是辛苦你了。”
范教习并未招呼他们,只顾埋头疾书,不时翻阅一旁的经史子集等书目。
“纳兰公子,请看这边书案上-----”于监学指着一沓厚厚的纸稿说道,“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那些遭毁的考卷。”确实,一眼看去,凌乱的考卷被浸染上大片黑糊糊粘稠的墨汁,极是醒目。
专注抄题的范教习也搁下毛笔,活动一下酸痛的手臂,说道:“也不知是谁如此无德,干出这等龌龊之事来。”于监学也是不住地摇头叹息。
纳兰花于是在旁边书案上翻检几回,思忖半晌,道:“作案之人将墨汁泼洒到考卷上后,或许是又嫌砚盒里的墨汁不够用,并不能将全部考卷破坏,才又拿起毛笔把其余考卷一张张胡乱划拉几笔,这倒合乎常理;可让我奇怪的是,他的目的既然是为了毁坏考卷,那为什么连带对面书案的一沓纸张也要涂画几笔呢?要知道那一沓纸并非考卷......”
范教习听到这儿便拍案而起:“这更叫我气恼!那人毁坏考卷也就罢了,竟连我闲时作得几首小诗也给一起毁了!”于监学也道:“多此一举,实在枉费力气,叫人无法理解。”
小鱼籽道:“肯定是为了泄愤!你们看墨汁都用干了,可他还是执意要在每张纸上涂抹几下,那人心里对各位先生得有多大不满呀。“
大家一时沉默下来。
“我们还是别打扰范先生了。”于监学拉他俩出了房间问,“纳兰公子,对此事你找着头绪了么?”
“于先生,这事想来确实费神。”
“我看就此作罢,不必再追究了。”于监学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哎哟,忙活了半天,连院长给我交代的都差些忘了。我得赶紧联络朱逸贞家中私办了这事儿,若再传扬出去可真要坏本院的名声了。”
纳兰花却道:“于先生,你想这书院人多嘴杂,想不走漏风声都难。‘坏了名声’事小,您得想想若官府追究下来要怎么办......”
于监学一笑,道:“纳兰公子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我给你说个闲话吧,死人这种事查不到我们头上的,我们皇甫院长会上下打点着,凡事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朱逸贞这事儿我确保官府不会咬住不放,较这个劲儿对谁都没好处。”
“是么?皇甫院长竟也会通晓这些规矩?”
“那是。跟你说吧,我们院长这职位也是花银子买来的呢。”
“怎么会这样?!买官卖官我知道,可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书院院长的职位也能拿钱交易......这不是在亵渎孔圣人么!如此那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还用再‘拜孔’吗?都要去‘拜财神’了罢!”
于监学叹口气道:“这书院里孔夫子换成了财神爷,孔祠成了财神庙,那也是不得已啊。听我与你讲,前些年朝廷打仗、请和、赔款,奈何国库空虚拿不出钱来,便只得卖官位,这还不够使,连这天下第一的文林书院的院长之职也卖了。你想这书院毕竟也是朝廷捐建的呀。”
“原来如此,那皇甫院长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他说起过,经商的吧,想买官没买着,便将就弄了个书院院长当了。话说这位院长大人却是大字不识几个呢。”
“呵,想来此人言语举止粗俗,确不像个文人。”纳兰花又想了半日,突然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于监学忙问:“什么?纳兰公子,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杀害朱逸贞的凶手是何人了。”纳兰花笃定地答道,他又拉过小鱼籽,冲他耳边咕哝一阵。小鱼籽便一溜烟儿跑开了。
“那你快说,是何人所为?”于监学忙催道。
“无论泼墨还是杀人者均系一人所为,此人便是皇甫院长。”纳兰花随他边走边说道,“于先生,刚才您说的讯息至关重要,听我与您分析-----先说方才在范教习斋舍里遇的那个难题-----给试卷泼墨者为何多此一举要将旁边文案上范教习作的那一沓小诗集也给用毛笔涂毁了?我便索性做一种假设----那个泼墨者压根儿就不识得几个字,他在毁了考卷之后也误将那一沓小诗当作试题给一块儿涂毁了;至于他为何要这么做,当然由此会导出一种连锁反应,按照考卷被泼墨之后看事态的发展便可得出结论:考卷被毁后;范教习请示了院长,院长便命人重新再赶抄一回试题;董英孺受先生委托去藏书阁取参考书目,而后就发现了死者朱逸贞......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别人间接替他发现死者,而自己却可以置身事外。”
他顿一顿又道:“我想事情是这样的:皇甫院长于今早请崔犁‘喝茶’,崔犁到了他的斋舍一看桌上确是有两杯茶水。可院长为何又令他回去呢?既然不打算教导这位学员,又为何备好了两杯茶?我的猜测是,那另一杯茶其实并非为崔犁准备,而是在他之前的那个人-----朱逸贞。当时皇甫院长与朱逸贞不知为何事而起了争执,后来朱逸贞翻窗进了藏书阁,而皇甫院长在他之后不久也开锁进了去,我想里面发生过什么,只有皇甫院长最清楚。事后,当他意识到整个书院只有他一人持有藏书阁钥匙,那么待别人发现后见锁子被打开过必会怀疑到他身上,而里面既然死了人,他又不方便移出尸体,所以想出给考卷‘泼墨’;又如此前吕骁所说,案发前皇甫院长曾到过练武场,可见那一根狼牙棒定是他趁吕骁不注意时便偷了去的;也正是皇甫院长在藏书阁用凶器杀了人再砸掉了锁子,同时这也很容易造成是朱逸贞先砸开的锁子后进门的假象-----但是我发现了窗户上还留有朱逸贞的脚印,以及门框上被凶器砸过的印痕与死者脑后部的印痕完全吻合。综合以上几点,此案的真凶便是皇甫院长无疑了......”
话音未落,便见身侧的一扇房门“哐”地打了开,接着便是一阵古怪的干笑声传了出来......
“是皇甫院长!”二人同时惊呼。
“说的没错!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计策竟被你小子给猜着了,只可惜……晚了!”皇甫院长狞笑着从斋舍里走出来,猛地从背后抡起一根狼牙棒欲砸上来。
“院长!院长!您这是怎么了!?”于监学吓傻了,与皇甫院长相处这么久,竟从未见过他这副面目。
皇甫院长双眼通红,举起狼牙棒便扑将上来。纳兰花和于监学只有左躲右闪的份儿,毫无招架之功。
只因他俩聊着聊着竟不曾察觉已走至院长斋舍房门外,彼时已被屋里人听个清清楚楚,只害怕事情败露,才被迫上演了这么一出。
与此同时,小鱼籽也已拉上同伴们朝这边奔来。身手了得的靖南几下功夫便叫皇甫院长束手就擒。
此刻于监学惊魂未定,坐倒在地倚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道:“院长真是疯魔了!想来都叫人后怕......”
待大家稳住神儿,同伴们催道:“公子,咱们是不是也该离开这儿了。”纳兰花长吁一口气道:“当然了,再逗留下去只怕还是徒惹是非。”
后经官府讯问,皇甫院长才交代说,自朱逸贞拜访本书院的一个月里,屡屡在学院改制问题上与教习先生起冲突,甚至还鼓噪学员们罢课以响应新政。院长不愿再留他在此闹事,于当天课前时请他去自己斋舍以“喝茶”为名与其坦诚交谈,没想那年轻张狂的朱逸贞大骂这间书院体制僵化培养出的只是一批批只会八股的庸才,还扬言要把藏书阁里的古籍全部撕毁掉。作为院长有责任保护藏书阁文献,他担心朱逸贞这么做对书院所造成的后果将难以挽回。然而朱逸贞果真敢如此做,他翻窗进了藏书阁,院长紧随他后赶去,又与之理论,朱却不听劝。院长心急之下便找了根狼牙棒制止,一头击在他脑后,不料却因此毙命。
事发后,皇甫院长想尽法子为自己摆脱嫌疑,却终是在考卷泼墨上露出了破绽,为纳兰花识破。
此案遂告完结,次日,四人离开书院。踏出院门,纳兰花脑中不断回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回头望见两侧那古香古色的门联上书“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心中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