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鸠鹊案

两江总督萧盛卿的府邸-----萧园,满满占据着老街南侧的整片地产。远远望去,亭榭楼阁、雕梁画栋、草木葱茏、山石嶙峋,园林盛景令人叹为观止。

眠春堂,是主花园中集客厅、茶室、书房及卧室于一体的主建筑,近有江月亭、寻芳桥、醉风榭诸景,隔荷香池与鸥鹭滩遥望相接。

堂前遍植青松翠柏,更显幽静雅致的格调。

萧盛卿为纳兰花四人备了一席丰盛的午宴。

席间,突然见一位年纪稍长者走进来,他满脸焦虑,顾不得在座的客人,只将萧盛卿拉到一旁:“贤侄啊,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什么事?”

“我打算带我这一家子搬回老家去住。”

“为何呀?叔父大人,您又想闹腾什么呐!我劝您老就安心在我这府上住着,只待我选个吉日便让彤儿正式过门儿。”萧盛卿说着便要将他往外推,“您快去罢,我这里正宴客呐。”

“贤侄,反正我在你这园子是呆不住了,实话跟你说吧-----”那人压低声音道,“昨天夜里我在园子里撞见游魂了!”

萧盛卿一愣,转又笑道:“好叔父,我瞧着您是老眼昏花了吧,好端端的怎么又疑上鬼神了?”那人却道:“我就说你准是听了断不会信的。唉,我还是回房跟你婶子一起拾掇行李罢。”

萧盛卿一听如此便又着了急,忙道:“好罢好罢,叔父大人,我信了。这总成了吧?”他拦下转身要走的叔子。

这人原是萧盛卿的叔子,名萧焕,与妻子杜氏、女儿萧彤寄住在萧园。

纳兰花和同伴们早就停下了筷箸听他俩言语。听如此说,纳兰花便笑道:“萧大人,您叔父是真糊涂,而您却装糊涂。这世间哪里会有鬼呢?只怕是人心里有鬼罢了。”

萧盛卿回头笑道:“纳兰公子,让你见笑了。”又对他叔子说,“您这会儿回屋里安安稳稳睡一觉就没事儿了。”

纳兰花站了起来道:“萧大人,您不妨听他细说一回昨晚上遇鬼的事儿。”

萧焕回想起昨夜之事仍显得惊魂未定,只听他讲道:“昨夜间,大约三更天刚过,我循着往常的习惯起床小解......却听见院子里像是有动静。虽然声音极细微,可我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他口气变得诡谲,“等我刚点燃了屋里一盏灯烛,门外就突然传来几声清晰的哭啼音儿......我断定没有听错,于是就打开一扇门朝院子里巴望着......这院子里一草一石我再熟悉不过,虽然周遭一团漆黑,可那一处靠近假山的石凳上边分明多了个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听这哭声儿断断续续就是从那儿传来,我索性就摸索着走过去看上一看......但哭声一下子止住了,我近前再一看,竟是个全身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她侧着身子坐在石凳上,只露出半边脸来,且脸色是那么惨白,又像是抹了浓浓的脂粉。我从没见过她,自然知道这不是府上的人,心里便十分害怕,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还感觉两只脚像被施了魔咒一般,抬也抬不起,只得呆立在原地不得动......没过一会儿,她便幽幽地站起身来,吓得我赶紧合上眼......等我再睁开眼看时,那女鬼已经消失不见了踪影......后来我也就回房了。”

大家听罢沉默半晌,萧盛卿才道:“叔父,这该不是您昨晚上做的梦吧?”

“错不了!”萧焕笃定地道,“当时我回了房也没能睡安稳,整个晚上净琢磨这事儿。待今早我还特意在那假山旁寻查一番,你猜怎么着-----石凳下竟搁着一只小箩筐子,里头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绣件。至此,昨夜的遭遇才叫我确信无疑。”

“叔父大人,您说的怪事儿叫侄儿听得心里凉飕飕的......”萧盛卿也半信半疑,一时却拿不定主意。

纳兰花便道:“萧大人,这事儿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如我们就去那儿一探究竟,您看怎样?”萧盛卿便迟疑着点点头。

纳兰花随即向同伴们交待道:“你们慢慢吃,我去去就来。”小鱼籽正啃着一只鸡爪子,头也不抬:“管闲事儿比吃饭还重要吗?”靖南也道:“不打紧,我正想说这回没空陪你呢。”

纳兰花假意冷笑一声,便同他叔侄俩去了。

萧焕与妻女住在一处名为蝶恋花的小园子。此园与主花园隔有暖鸭池,是萧园东南隅的一片附属园林。环绕大花园而建的还有诸如啼晓园、晴翠园、墨梅园、落花园等,各园以假山怪石相隔,又以花木蹊径相同。

萧焕引他们来到所居园内的一处假山旁。果然在石凳角下有一只小藤萝,里面满是做刺绣用的锦缎、针线和一把剪刀。而引起纳兰花注意的却是那一幅没做完整的绣件。

萧焕对他二人道:“看呐-----这回你们都信了吧。”萧盛卿愣了愣神儿,道:“莫非这园子真闹鬼?”萧焕道:“侄儿,快请个道士来施法驱鬼罢,不然我难有心思在这儿长久住了。”想了想又道,“那丧魂丢下这物什在此处,想必今晚还会再来的......你可得尽快拿个主意啊。”

纳兰花正手抚着绣件出神。只听“哇!这是什么呀?”见是浅雪突然站在这里,便问:“你怎么也跟来了?他俩呢?”“他两个不肯带我玩,我只好来找你啦!”浅雪撅起小嘴,伸手抢过那幅绣件,好奇道,“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你在日本人长大,自然没见过。”纳兰花解释道,“这叫刺绣,是三从四德中‘妇功’对女子针线活儿的要求。”“你说的是什么呀,我都没听懂。”浅雪只对这绣件爱不释手,赞叹道,“好漂亮的图案!”这一幅绣的是两只鸟儿落在枝头上的形象。

纳兰花不以为然道:“我看这绣工总有点儿蹩脚,不过这方锦布倒是名贵料子。”浅雪便把绣件揽在怀里:“送给我吧!”

萧盛卿叔侄见她胡闹,登时皱起眉头。纳兰花再把绣件要来细看,心想:怎的这幅图案越瞧越觉着古怪......

他又绕着假山后堆叠怪石的缝隙间走一圈,踩在残叶上“咯吱咯吱”作响。浅雪扒在石头上问:“你又发现什么线索啦?”

“很明显,这条不起眼的石缝里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可这儿并不是供人行走的小道。因此这些脚印极有可能是那个人留下的,而以我的观察,这脚印足足有七寸长。”他又问萧焕道,“您说昨晚那人穿着黑色斗篷,但那是在夜间,光线很暗,您确定当时看到的是个妇女?”

“是啊,绝对错不了的!”他说道,“我连男女都辨不出来么?那人满脸涂着脂粉,那神态、举动分明就是个女鬼么!”

“好罢。”纳兰花便说道,“既然您坚持认为那人是个‘女鬼’,那么我不妨告诉您,她针线活儿做的实在蹩脚,显然是初学;至于那两双脚,传统家庭都会在女孩子长到五六岁时缠足,即是所谓的三寸金莲,而她竟是七寸长的大脚。因此,我暂且把那人定义为一个没有受过传统教养的‘女鬼’。”

听罢,萧盛卿叔侄都露出怀疑的笑。

纳兰花又道:“贵府中都有哪些女眷?能否让我见上一见。”萧盛卿道:“我婶子就住在前面的青螺斋,那边关雎阁是我堂妹彤儿的闺阁。”他说着指向不远处的阁楼。

这时见萧焕的面色竟有些难堪,他道:“那就去关雎阁罢。这几日单我一人住在青螺斋,你婶子前几日已搬进关雎阁陪女儿住了。”“叔父,这又是怎么回事?”萧盛卿显然对此并不知情。

萧焕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要娶我女儿么。这丫头说什么也不肯,整日以泪洗面,还闹着要绝食。你婶子前些日子就跟她同住了,天天劝着哪!”

萧盛卿一听急道:“叔父大人,侄儿可是一心想对堂妹好呐......”

“贤侄,你且安心,彤儿再不乐意,这等婚姻大事也由不得她,只须我来做主就是。”

说着已到了关雎阁,见门窗紧闭,几度叩门,门才打了开。

开门的正是萧焕的妻子,她长得慈眉善目,却红肿着眼睛,应是才哭过。

“婶婶,堂妹这会儿怎么样了?”萧盛卿先开口问道。杜氏无奈道:“丫头倔得很,不听劝呢。”她指指楼上,“把自个儿关在房里大半天了......”

萧焕劝道:“贤侄,别丧气,容我跟你婶子再劝劝,彤儿会想明白的。”萧盛卿稍带怒意,抬脚便要上楼,边说:“我要亲自去看看堂妹!”杜氏忙阻拦道:“侄儿,你这般急躁让彤儿见了只会更害怕呀。”

若是再劝,只会惹萧大人不耐烦,纳兰花便道:“我觉着还是有必要见彤姑娘一面,如果此时萧大人不适宜,那就由我来罢。”

萧盛卿只好点头应了。杜氏便领纳兰花上到楼上萧彤的闺房。

隔着挂珠帘幕见姑娘正斜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妆奁盒子。她瞥一眼铜镜,知道来了人却谁也不理睬。

看她标致美艳的侧脸透着一股冷傲,又扫视一眼妆台上的一幅绣件,绣的是蜻蜓荷花图。没等细看,杜氏已将房门掩上,笑道:“公子勿要见怪,我家姑娘不知礼教,只因从小给宠溺坏了。”

纳兰花只道:“不妨事,只怕是我唐突了。”又问道,“夫人,令媛平日里都爱做些什么?”杜氏道:“女儿家还能做什么,多半是呆在房里书画织绣,自娱自乐罢了。”

“原是个才女,且又是沉鱼落雁的姿容,怪不得令萧大人这般痴情。”

“我就独生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聘人教她练书法学刺绣,只是没个儿子,却只盼能择个佳婿配她,也算作半子依靠了。”说到此,杜氏又叹息道,“可不曾想,她竟让内侄相上了......”

纳兰花问:“夫人,您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说的?”

这话正给楼下立着的萧盛卿听着了。他半是质问杜氏道:“婶子,您和叔父寄住我府上六年来,你们吃穿用度哪一样我曾怠慢过?而今我若娶了堂妹,岂不是亲上加亲?你们还有什么顾忌不肯把女儿许给我?!”

萧焕只是沉默,杜氏方道:“侄儿,你与彤儿的婚事不是我们不肯,只是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讲......”“讲!尽管讲!”萧盛卿已然着恼。

“你也知道我跟你叔父素来与你兄长一家不和,别怪我在人前说他们的不是,尤其是你嫂子,隔三差五便要来羞辱一番我家彤儿,常说些个污言秽语,我都忍下了。如此正是你兄嫂最是不愿看见咱这两家联姻哪!”

“哦,我当时什么缘由呢,早说便可。”萧盛卿原本板着的脸舒展开来,“叔父婶母请放宽心,我这就亲自去跟兄嫂说一回,想来他们不会逆我的意的。”

其兄萧盛衍一家住在晴翠园内的破镜轩。

一进门萧焕便首先说起昨夜遇鬼之事,见萧盛衍面色不同往常,便询问道:“莫非大侄子知道这其中内情?快说来罢......”

萧盛衍便道:“你们有所不知,这大花园东边曾是片坟地,我们现在住的园子就是后来扩建的......”“是么?我竟毫不知情!”萧盛卿皱起眉头。

萧盛衍继续道:“当初你还在江宁任上,我也就没对你讲。你既是委托为兄帮你买地,我便自作主张签下了那块地皮,只是看中它价钱低廉罢了。”又问道,“园子建成这些年也没见着有什么怪异之象嘛,怎么突然就冒出个女鬼?”

萧焕道:“看来那冤鬼是怪我占了她的灵地才从地下钻出来的......”说到此只听萧盛衍之妻姜氏冷笑道:“咱们两家的园子不是紧挨着嘛,那冤魂怎的就缠上你们家了?若没做过亏心之事,就不要怕鬼来敲门。”

萧焕登时大怒:“这贱妇!你嘴巴从不会干净些,你可得当心那冤魂今晚找上你!”“你说谁贱?!就没你家那小蹄子贱!只会用色相勾引男人,闹得萧弟神魂颠倒的......”姜氏说着眼睛瞟向萧盛卿。

“你再敢辱我女儿......”萧焕冷不丁朝姜氏脸上一掌掴去。萧盛卿弟兄二人见状忙将他拉开,待僵持一歇,才对兄长道:“大哥,这事先撇开不谈。这回我来你这儿就是要跟你说明我已决意要娶堂妹,望你跟嫂子今后不要再为难叔父一家。”

萧盛衍道:“我知道你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可你真要抛弃结发妻子,落的外人笑柄?”

原来,萧盛卿的妻子冯氏在十四岁时便与他成婚,历十年寒窗,二十年官场生涯,而今官至总督,经营一座近六十亩的园林。六年前,叔父萧焕携妻女投奔于他,并从那时寄住在了萧园。随着年岁渐长,年轻貌美的萧彤引起了萧盛卿的注意。不久前,他决定纳堂妹为二房,可叔父婶母给出的条件是:不能让女儿做妾,必须立为正妻。

如此,他的兄长萧盛衍一家看不下去了,便常常寻萧焕一家人的不是。而今,萧盛卿之妻冯氏已与丈夫分居,长恨廊尽头的落花园便是她的居所。

此时见妻子正独自坐在冷画阁对着一本旧书出神,便问:“夫人,你怎么也读起书了?这是什么书啊?”萧盛卿对妻子的这一行为感到讶异。

冯氏站起身,手中仍握着那本书,却不答话。

纳兰花瞥一眼,思忖片刻道:“《女诫》是教诲女子‘三从四德’的典范之作,想来尊夫人觉着自小不曾受过教育-----这是在补课吧?”

冯氏不答,却问向丈夫:“你这会儿又来我这冷宫做什么?”

不等萧盛卿说话,纳兰花便从浅雪手中拿过那幅绣件,说道:“萧夫人,我看您不光要靠读书来提升自己的修养,这刺绣功夫您也得多多练习呢!”

冯氏面色微变,只道:“这位公子到底在说些什么......”纳兰花继续道:“我想昨天夜里正是你装扮成非人非鬼的样子并在蝶恋园里惊吓萧大人的叔父的,对吗?”冯氏听了僵着脸,一言不发。

纳兰花接着道:“我一直觉着这幅绣件上的图案很有意思-----树干上一只鸟儿睡在巢里,另一只鸟儿则立在树梢,可不是‘鸠占鹊巢’么!你大概是在责怪萧彤占了你正室的地位-----萧大人要娶堂妹为妻,却将你冷落在这园中弃为妾,不是么?”

冯氏紧咬嘴唇:“是又怎样!我要把萧彤一家赶出去......”她指着丈夫说,“我自小嫁给他,当年他家算是一贫如洗,我委屈跟了他二十几年,如今他坐了高位,见了年轻的堂妹就要抛下我,这让我今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一时妒意表露无遗,小声道,“我知道萧彤貌美、能书善画,而我出身不好,没教养......可我已经在努力读书识礼、学做针绣,希望能挽回丈夫的心......”

萧盛卿听罢却道:“我心意己决,不论你做什么都是枉费心思;况且你还扮作游魂惊吓叔父,这只会令我对你多有厌恶之感。你就呆在这园里思过罢!”他说罢甩袖离去。

蝶恋园“闹鬼”传闻至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