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夏四月二十三(1898年6月11日),皇帝亲临午门颁布《明定国是诏》,“戊戌变法”宣告开始。
芒种至,农事忙。纳兰花、樱谷浅雪、靖南和小鱼籽一行人进入安徽境内,开始了全新的旅程。
安徽行省地处中原与江南的缓冲带----江淮大平原,这里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汇通四方水路要道,借地利之便,商业日益繁荣发达。至清中叶,“徽商”盛极一时,他们的足迹遍及全国各地,主要以经营盐、茶、粮、木材等。
由此崛起的富商大贾兴建了一座座庞大富丽的宅院,传统的徽派建筑发展到了顶峰。“徽宅”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影响极其深远。
四人穿过一片小树林,放眼一马平川,有成群结队的大雁自广阔的天际掠过,俯瞰绿油油的田野,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宛若一幅精工画作的田园风光图。
“哇!好美呀!”浅雪走在最前面连蹦带跳欢呼起来。紧跟其后的纳兰花也赞叹道:“是啊,这景致真叫人心旷神怡!”“唉,这会儿还有心情赏风景哪?”靖南却是满脸沮丧,“我正发愁今儿晚上咱们吃啥?住哪?瞧着你们咋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呃---”纳兰花看一眼天边暗红的斜阳,“还是靖南想得比较实际些......”
走了一程路,还是同样的风景,四人俱是垂头丧气,完全没了先前的兴奋劲儿。
瞅着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样子,纳兰花鼓励同伴们:“大家振作起来,快些赶路,说不准到前头能碰上一户人家呢!咱们也好早些安置了。”“碰上‘人家’?”靖南冷哼一声道,“看这情形荒郊野外的,你要说能撞见‘鬼屋’我倒信了。”
“哎呀!你们别提什么‘鬼’啦!天快黑了我害怕嘛!”浅雪不满地叫道。
四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这时拖在最后面的小鱼籽一改半死不活的模样,突然两耳一竖,冲上前大叫:“你们听----前面好像有声音!”
同伴们立即止步。靖南眉毛一扬:“你真听见鬼叫了?”大家凝神静听,空旷的田间隐隐有“救命啊!有人吗?”的呼声传入耳际。
再往前走,便远远瞅见一匹个头不大的赤褐色马儿,立在地头悠闲地摇晃着尾巴,不时低头啃几口麦苗。
靠近了,呼救声愈加清晰:“快来人哪!救救我......”麦地里仍旧只站着一匹马,并不见一个人影。
靖南挠挠头,惊疑道:“确实没见有人哪!不会真的是鬼在叫吧?”“放屁!”小鱼籽大叫,“明明是那只马儿在说话----难道成精啦?!”
“呜呜......”浅雪扮起哭腔缩到同伴们身后。小鱼籽立刻伸开双臂,挡住同伴们的去路,叫道:“听我的,谁都别过去!”
只见马儿旁若无人大口嚼着麦子,边发出“呼哧呼哧”声儿。
纳兰花独自靠上前,看了看,四周虽是平整的田地,眼下竟有一处深深凹陷的坑洞。约摸八尺来深的地坑里正蹲着一个小小个儿的少年,他仰着头,两眼直勾勾盯着上方,一见到来人便开始委屈地哇哇大叫,却不知在胡乱喊些什么。
“大家快过来看哪!”纳兰花急忙招呼同伴们。“让我来!”靖南略加打量一番,便小心翼翼踩着坑洞的边缘处,伸出粗壮结实的手臂,一把揪住少年细小的胳膊,猛力一拽,“噌”地带了出来-----他一步没能站稳,踉跄几下便跌跪在地,正好面朝小鱼籽。
小鱼籽愣一愣,随即露出得意的神色,两手一抬:“快请起吧,不用谢我啦!”说罢拍掌大笑起来。
待那少年反应过来,便“唰”地站起身,恶狠狠地冲他“呸”一声,随之轻蔑地瞟他一眼,才拍打起身上的尘土。
浅雪也凑过来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小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的,虽是满身粘着泥巴,但看得出所穿衣料都是上好的丝质缎子。而与他个头不相差的小鱼籽只是一件粗布袄,可见两人的身世家境有着天壤之别。
纳兰花瞧着小少年脸上总是透着不可一世的模样,想是哪儿的富家少爷因贪玩才落得如此境地,便温和地对他说:“小少爷,你家应该就在附近吧。这里是麦田,你怎么想到来这儿遛马了?”
那少年小手任意指向远方,得意洋洋地说:“就站在这儿,凡是你们眼睛能看见的,都是我家的田土。”
靖南一听大喜过望,心想道:原来是个小地主......可叫咱给逮着了!
少年问:“那你们呢?都是打哪儿来的?”“我们是从北方来的。”同伴们答。少年笑了:“哦?我爹爹就在北方做生意呢!”
大家聊着,太阳已渐渐沉下地平线。少年邀四人到家中做客,同伴们当然乐意。一路上小鱼籽啰嗦个没完:“我就说嘛,好歹救他一回,说啥也得请咱们上他府上大吃一顿才不算亏呀!”
来到一座典型的徽派古宅前,高大的白色墙体覆以黑色石瓦,庄重而肃穆。单这气宇不凡的石雕门楼便可彰显主人的殷富。
“小少爷回府喽!”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迎出来,她吩咐随后的女役将马儿牵回马厩。
这小少爷朝他们互相一指,介绍说:“这几个是我才认识的朋友,她是管家眉姨。”
女管家看着满身污泥的少爷,又看看身后那几人,也没敢多问,便领他们进了正堂拜望过女主人。
天色已晚,纳兰花和同伴们被安排在后房歇息。居中一间是个不大的厅房,两边各通一套间为卧房。浅雪独睡一间,那三个挤一间。
这会儿大家围坐在厅房内的圆桌上,浅雪望着面前的一盘茶具觉着怪新鲜:“花纹真漂亮呀。”拿指尖触碰一下茶壶,惊喜道,“还有热茶呢。”她轻轻拿起杯子倒了一杯茶,抿一小口:“味道好奇妙呀。”又为纳兰花倒上一杯,“请你也尝尝吧。”
这下子靖南和小鱼籽几乎同时抗议:“凭什么只给他倒不理我们哪!”
“好好好,也给你们倒上......”她咯咯笑了起来,又拿起两只杯子一一续满。“这还差不多!”小鱼籽十分欢喜。
大家边喝边聊。靖南先是抱怨道:“让咱仨凑合一张床......我总觉着怪怪的。”“还有更怪的呢,”纳兰花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宅子里几乎都是女人......”
“嗯,没错。”小鱼籽故意压低了声音,“告诉你吧,就连前院那只老狗都是母的呢,这你们都没注意吧?”
此时靖南目不转睛盯着小鱼籽,“噗----”一口茶水浇了他一头,笑骂道:“你个下流小胚子!”
这座古宅的主人家姓李,偌大的宅院里从亲眷至仆从杂役均为女子,只有小少爷李荣是府中唯一的男性。他的父亲李桂常年在外省经营盐粮生意;他还曾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李茂和李芮,均为正室李棠夫人所出。因她同丈夫是堂兄妹,近亲联姻,以致长子十四岁时就患病而死,次子也只活到两岁半就夭折了。
现年十二岁的李荣少爷是侧室素尹夫人所生,在怀有儿子之前她曾是府中的一个丫鬟。
李荣不爱读书,顽劣异常,成日里尽会变着花样寻乐。在李宅,只有小少爷的乐趣才是最重要的,所有人都护着他,他注定将是李氏家业的唯一继承人。
清晨,一道光束射进屋内。浅雪揉着惺忪的睡眼走进厅房,向隔间喊道:“喂!你们三个还没睡醒吗?是不是该起床了!”
这三人昨晚为争抢一张床铺闹到半夜才睡下,这会儿他们紧实地凑在这张床上没一点儿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睡在靠床边一侧的纳兰花才懒懒地“嗯”一声儿。接着就是小鱼籽在咕哝:“昨晚上靖南‘呼噜呼噜’个没完,闹得我一整夜都没睡好......”小鱼籽被夹在中间,好不容易才翻了个身,一把揽住靖南,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看来只有窝在最里边的靖南睡的最香了。
忽然听外头响起“笃笃”的敲门声,浅雪开了门,原来是小少爷李荣,身后还跟了个丫鬟模样的女子。他嬉皮笑脸地说:“那几个男孩子呢?我带你们玩去!”
“可他们这会儿还在睡呢,我这就叫他们起来吧。”
“那算了,别叫他们啦,真麻烦!要不你跟我来吧?”
“啊?我一个人吗?不太方便吧,到底要做什么呀?”
“一定好玩!去了你就知道了......”他说着将绳索跨在肩上,却见这女孩子犹豫不决,甩下一句“真是没劲!”便和小丫鬟悻悻地走开了。
古宅里的人们今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乏味。下人们重复着同样单调的活计,三位女主人闲来无事聚在大堂里聊些芝麻叶般大的琐事打发时间。
直到日上三竿,那三人才哼哼唧唧地爬下床。
没多久便有人来传话,说主人有事要问询,请他们上前堂相见。靖南和小鱼籽懒得多事,纳兰花跟浅雪便随人去了。
一进到大堂,居于主位的老妇人急忙发问道:“你们可曾见到我小孙儿了?”她便是这一宅之主,小少爷李荣的老祖母。
她双手颤巍巍扶着手杖,满面焦虑地望着他俩。纳兰花听了便有些诧异,回道:“老夫人,打今儿早起我们也不曾见过少爷......”而浅雪嘴角蠕动几下也没有出声。
旁坐的一位妇人发了慌:“这半天里都没见着荣儿,怎么院里上上下下也没瞧见?”“哼,妹妹呀,你那宝贝儿子说不准又跑哪儿淘气了吧!瞧着成天欢蹦乱跳的还怕出事儿?你操心过度喽!”对坐一妇人冷不丁地说道。她便是男主人的正室李棠夫人,方才那位是侧室素尹夫人。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这时才见丫鬟大霓子走向老夫人跟前,笑道:“老夫人哪,我常看见少爷跟芦雨、梨心那两个小丫头一块儿玩耍,这会儿他们肯定正玩得起兴呢,您老就别费心啦!”
大霓子是自幼服侍老夫人的贴身丫头,单倚着这一点,便见了谁都大大咧咧言无所忌,竟也有了半个主子的派头。
李棠夫人听了顿时火上心头:“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望着老夫人直跺脚,“得赶紧给小少爷找个媳妇儿看住他,别成天跟那些个丫头们混在一块儿......就那两个当丫鬟的贱命还敢痴心妄想......”
说到此才戛然止住,见素尹夫人脸色已变得万般难堪,只因她也曾是个丫鬟出身,直到生下李荣才得了主子名分。
不知深浅的大霓子听了咯咯笑道:“我看见芦雨跟梨心那俩小丫头为少爷争风吃醋的样子真是好笑哪!”
老夫人将手杖重重磕在地上,瞪她一眼:“你这丫头说话没轻没重的,你去......去把小少爷给我找回来!”
大霓子便不乐意了,嘟着嘴扭扭捏捏走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见大霓子奔进来时已是面色如土。她大口喘着粗气,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棠夫人见状厉声呵斥道:“不像话!整日里疯疯癫癫的!”素尹夫人也忙站起身问:“看你慌成了什么样!快说,怎么了?”
只见大霓子呜呜咽咽道:“我去了后园子......看见小少爷他......他......吊死在树上了......”
“你说什么!?”素尹夫人直挺挺倒坐在椅子里,满脸惊诧,又不住地摇头,似乎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老夫人听罢悲痛欲绝,当即昏厥在地。李棠夫人端坐在侧,木着脸道:“大霓子,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老夫人扶起来!”众丫鬟忙扶老夫人和素尹夫人进了内堂。
此时只有李棠夫人还算清醒,纳兰花心知此事决没那么简单,便近前道:“李夫人,此事来得突然,依小辈看这其中或有内情......”
“内情?什么内情?”李棠夫人不以为然道,“小孩子么,玩闹起来磕磕碰碰总是常有的。这......吊死?唉,这小少爷怎么一点儿都不小心呢!呵呵......”见她又是掩饰不住的喜色,纳兰花十分不解,又说道:“李夫人,小辈好歹与贵府少爷有缘结识一面,遂愿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叫那阴谋杀害少爷之人伏法。”
李棠夫人轻笑一声:“这话听着真是有趣。”想一想才道,“不过也好,想来你也是一番好意。我倒想看看这出戏要如何收场......”
李家断嗣的悲剧如晴空霹雳般降下,李宅瞬间仿佛天塌地陷,惊恐与绝望笼罩着这座古宅。恐怕也只有作为正室的李棠夫人会幸灾乐祸,自从她的两个儿子相继早殇,她便常常对丫鬟出身的素尹夫人及其儿子李荣心怀嫉恨。如今这个意外总算顺了她的心意,而眼下在外的男主人还尚不知情。
刚出了正堂,浅雪便对纳兰花说起今早李荣少爷曾来过后房找他们玩的事。他忙问:“那你还记得跟小少爷一块儿来的女孩子长什么模样吧?”浅雪点点头:“嗯,等再见到她我一定告诉你一声。”
这时,大霓子跟出来问他们俩:“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搭这事儿?”“你来得正好,”纳兰花说道,“大霓子,我正想请你带我去查看一下案发现场。”
“啊!?可那后园子太可怕了,刚才真把我吓坏了......我再不敢去那儿了。”大霓子显得十分的为难。
“可我要找出杀害小少爷的凶手也只有你能帮忙了。”
大霓子迟疑半晌才勉强答应带他们去后园子。
三人刚迈进园内,便见几只野鸽子受惊般扑楞着翅膀飞上墙头,警觉地盯着来人。白色的墙壁有大片石灰粉层层剥落,园地很大也很荒凉,只有几棵杨梅树孤伶伶地伫立在又高又密的杂草丛间。因为刚生了一起命案,使得周围的景象看起来更显诡异森冷。
浅雪忽然打个冷颤,不觉放慢步子,央求道:“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又害怕被独自落下,只得赶紧跟上。
他们再朝里走,果然望见一根粗壮弯曲的老树干上有一具幼小的人体悬在半空。他头部被绳索牢牢勒住,从头到脚全身僵直,正好面向他三人,双目暴睁。
死者骇人的目光令他们不寒而栗,两个女孩子因胆怯惊叫着跑回到园子门口,躲在远处往里看。
纳兰花强作镇定,走近前将死者轻轻托起,放下来。尸体平躺在地,他蹲下身,注意到这是一张极度扭曲的脸,如此可怕的面部表情说明在死前曾经历过多么痛苦的挣扎。
此情此景很难让人联想起昨天那个神气活现的小顽童。纳兰花不敢再与尸体‘对视’,便单手拂过两只眼睑使其闭合。又轻轻翻覆尸体,边自语道:“衣襟裤筒有多处被扯破的的痕迹,看来死前有过剧烈挣扎”,再拨动头部,不禁皱起眉,“脖子被绳套勒出的一道淤痕外围还覆有一圈更宽泛的印痕,只是太浅不易察觉。”
他随即起身看了看挂在树干上的那条绳索,又逐一观察了每一棵杨梅树,大多都被摘得光溜溜的,只剩下几棵还有零零星星的梅子吊在顶端树梢的枝叶间,应是不易碰到的。
“真不明白你会对这种事这么感兴趣!”浅雪终于无法忍受嘟哝起来。纳兰花又绕着园子走上一圈,见到一处墙根的杂草丛里散落着数目不少的梅子,应是被人摘了又故意丢弃的。
他走过去对她们说道:“好了,我检查过了。大霓子,你可以叫人把少爷的尸体放置起来了。”很快便有两名女役赶来收拾尸体。
三人离开了后园,纳兰花问大霓子道:“这宅院里有多少家丁?”
“嗯......大概有四十人上下吧。”
“搜寻范围太大,真是个不小的麻烦。况且我对这里的状况一点不通......”
“噢,这好办!我给你引见一下我们的管家眉姨。大宅院里上上下下都由她操持呢。”大霓子说着引他俩去到前院大库房,她指着一位中年妇人:“就是她喽!”
正是昨晚那个接待纳兰花四人的女管家眉姨,他始终保持一张笑脸,双眸中透着精明与干练。这会儿她正忙着指使几名女仆搬运和整理各类货物,只听她清脆的嗓音喊道:“给我打起精神来!再过几日老爷就回府了,大家干活儿都麻利点儿!”
一抬眼见是大霓子,便喝道:“丫头,这大半天上哪去啦!前些日你申报的药材今早都送来了,怎么又忘了来取?”
大霓子忙吐了吐舌头,乖乖进屋里从杂货里头提出几袋牛皮纸包裹,并自行在长条桌的帐目簿上做了登记。纳兰花一眼瞥见上写“保胎药剂”字样,不觉心中生疑。
眉姨望着大霓子出门离开的背影叹息道:“缺心眼的丫头,伺候老夫人这么些年还是不长进。”女管家应是忙昏了头,这才注意到眼前的两人,便问:“你们是什么人?”
浅雪答道:“昨晚上我们跟少爷一起回来的,还是你招待的呀。”“哦,我想起来了。”女管家抚了下额头,又问,“那你们来我这儿做什么?”
纳兰花便说道:“眉姨,今早发现小少爷在后院里死了,您应该知道了吧?”她面色瞬间黯淡下来:“我也是才听说的。身为李宅管家,没能看护好少爷我也有责任。唉,等老爷回府再处置后事吧。”
纳兰花又道:“这会儿我来见您,是想向您询问宅院里的情况,也好查处谋害少爷之人。”
“啊!?你说少爷是遭人谋害的?”女管家瞪大了双眼,“我都不敢再想......”
“这小少爷平日里给您的印象如何?”
“我家少爷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下人们碰见他都躲得远远的,谁会有害他的胆量呢。小孩子嘛,也淘气的很,只怪老夫人给宠溺坏了,他想做什么,我们都得顺着他。也难怪,李家就这么个宝贝疙瘩,我这做下人的又能说什么嘴呢?”
“那跟少爷合得来的有那些人呢?”
“也就那俩小丫鬟了,芦雨跟梨心呗!成天腻在一块儿,就知道胡闹。”
“您今天有见过少爷吗?”
“唉,我一整天都闷在库房里忙活,哪里顾得上他呢。”
末了,纳兰花才要转身离开,忽然回头问道:“眉姨,你可知道这院里有谁怀上身孕了?”她一愣:“你怎么问这个?”随即笑道,“不可能,没有的。没有哪个夫人怀孕啊。”
“我知道了,多谢。”纳兰花便和浅雪离开了库房。
没走几步,便望见大霓子正和一位年轻女子在廊下说话,走近时才知道她们原来在争论什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工夫便已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
纳兰花忙上前劝阻,问她们:“你们二位这时为了何事?”大霓子扬起拳头,咬着牙根道:“这女人不识抬举,本姑奶奶早就看你不惯了......”“你简直无理取闹......”年轻女子掩面咿咿哭了。
大霓子无视纳兰花和浅雪他们,甩下一句“记住,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冷哼一声扭头便走了。
浅雪问年轻女子:“大霓子为什么要骂你呀?”年轻女子沉默不语,回身便要走。浅雪拉住她,帮她擦拭着眼角泪痕,安慰道:“我们最爱打抱不平,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们说说吧,也许会好受点儿。”
纳兰花打量她一番,问道:“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做下人的,怎么会被一个丫鬟欺负呢?”
“我其实来这个府上才不过两个月罢了,院里的人都不待见我,我能做的只有‘忍’。”她也打量着眼前的俩人问,“你们又是谁?我可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是昨晚来府上做客的。”
“噢,这样我说起话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一时变得活跃,便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原是一名戏子,艺名叫做仙语,两个月前被李家老爷相中,便花银子从戏班里买了回来,并被安置在李宅的一处小偏院儿内。可能是初来乍到才不被院里的人们接受。
仙语又邀请他俩去自个儿的小院里坐坐,浅雪自然十分乐意,见纳兰花犹豫着,便叫嚷道:“反正我们也不急着离开这儿,陪仙语姐姐说说话也不行嘛!”纳兰花拗不过她,见二人这么快就亲如好姐妹,便不再推却。
“那我们这就走吧。”三人一齐向仙语的住处走去。浅雪才注意到她挽在胳膊上的挎篮,是用绸布做成,见了十分喜欢,便说:“这篮子好漂亮呀,我来帮你提吧。”
“不......不用了吧。”仙语慌忙拒绝了。
仙语居住的院子并不大,地上苔藓青青,有四方高高的围墙,倒也十分僻静。堂内摆设精巧雅致,竟同富户小姐的闺阁无异。
纳兰花问:“仙语姑娘,府上没有分派丫鬟照顾你吗?”仙语道:“平日里三餐什么的女主人都会差人送来,很多次都是那个大霓子。”
这时浅雪突发奇想,提议道:“仙语姐姐,刚才你不是说会唱戏嘛,表演一段给我们看看呀!”
仙语爽快地答应了,进到屋里没一会儿,出来时已换了一身戏子的行头,戏衣、戏冠、戏鞋,打扮得光彩艳丽。
“哇!姐姐就像仙女从天上来到了凡世,真的太美了!”浅雪惊喜地叫道,竟也不由自主随着仙语的舞姿像模像样地手舞足蹈起来。原本冷清的院落在这整个下午充满着欢声笑语。
而纳兰花注意到堂内摆放的一尊金身菩萨像似是不同别个,又看了看香案上搁的一只提篮,外观奇特。他满心好奇地拿在手中把玩,却不小心把一个结扣打开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用一条又长又窄的绸巾折叠成的简易挎篮。
姐妹俩尽了兴,待要离开,只因纳兰花和浅雪对这宅子布局也不甚熟悉,便误打误撞绕过两道角门,竟再次穿进了后园子。
“啊?我们怎么又绕回来了!这个大院儿真像是个迷宫一样!”浅雪直抱怨道。
只见有一小女孩正两手抱膝蹲坐在草地上出神。走近一看,浅雪忙悄悄对纳兰花说:“我想起来了,你看!今天一早和少爷一起上后房找咱们的就是她了。”
二人上前,那女孩儿惊吓般立刻站起来,像是丢了魂儿。她问:“你们是谁呀?”“吓着你了吧?”纳兰花微笑着说,“我们是这府上的客人。我冒昧问一下姑娘芳名......”
“我叫芦雨,原先是侍候少爷的,可没想到他......吊死了......”她望向那棵杨梅树。纳兰花又问:“今早是你跟少爷来这里玩耍的?”
“嗯,当时他要在树上扎个秋千架,我们带上了准备好的绳子,可没有木板。他就让我在附近找找看......等我回来的时候,就见他已经吊死在树上了。我那时心里害怕极了,也不敢声张,就偷偷溜开了。”芦雨又带着央求的口吻说,“你们千万别告诉夫人们,要知道了是我和少爷一起来这儿玩的,她们一定会家法处置我的。”
“好,我们答应你。”纳兰花想了想又问她,“你们没在这儿摘过梅子吗?”芦雨摇摇头:“没有呀,我家少爷从不爱吃那酸酸的东西。”
就在这时,便见大霓子急急忙忙赶来,一见芦雨便喊道:“芦雨!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藏在这里啦?害得我好找哪!快,老夫人叫你快到祠堂去。”
纳兰花和浅雪也随同去了。
李家祠堂内,全府主仆悉数到场,挤得满满一屋子。老夫人、李棠夫人和素尹夫人端坐堂上,四十余名女侍分列两旁,堂下正中央跪着一个小女孩,她正是李荣少爷的贴身小丫鬟梨心。
靖南和小鱼籽闻声也赶来凑热闹,伸长脖子朝里张望,想要一探究竟。
芦雨也被带了进来,见了这场面也是心惊胆颤,她小声问跪着的女孩:“梨心,你这是怎么了?”梨心耷拉着脑袋,一声儿也不敢吭。
“你这小贱丫头还不快跪下!”李棠夫人大喝一声,芦雨一惊“扑通”趴在地上。
接着,李棠夫人厉声说道:“芦雨、梨心,你们两个给我老实交待,跟小少爷到底怎么回事!今天老夫人也在,别给我耍心眼儿......不然,是什么后果你们应该最清楚!”
芦雨、梨心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管不停地摇头。围观的众人也都屏气息声,冷眼瞧着跪于地上的俩丫头。
李棠夫人已没了耐心,站起身唤来两个壮实的女役,冷冷道:“不肯承认是么。那好,我就当小少爷的死跟你们俩相关喽!来人啊,我要家法处置-----先拉出去打板子!”
纳兰花已默默沉思良久,突然大叫一声:“且慢!”他走至堂中央,说道,“李夫人,您不能随口便把罪责推给两个无辜的小丫鬟。人命关天,还望您能三思。”
见一外人突然开口,李棠夫人一怔,待反应过来,才道:“哦,原来是你。既然我答应过要你查小少爷的事,那你可得说出个一二三来......”
“多谢李夫人手下留情。”纳兰花朝三位女主人施一礼道,“在此我先冒昧问一下,这宅院中可有哪个女眷怀有身孕?”
老夫人重咳几声,道:“简直胡言乱语,哪有什么人怀孕!”纳兰花点点头,接着道:“今日我亲眼见大霓子从库房领取了几袋保胎药-----这该做何解释?”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大霓子忙叫嚷起来:“不是我怀孕!不是我怀孕......”纳兰花微微一笑说:“当然不是你怀孕。你把保胎药给了仙语,对吗?”
大霓子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从不加思考,没想竟忍不住差些说漏嘴,这下便沉默起来不再说一句。
纳兰花继续道:“当我路过游廊时,你正跟仙语平静地说着话,可是见到我来,便与她一通争吵。无非是偷着将保胎药塞进她的提篮里却要掩人耳目罢了。”
李棠夫人登时大怒:“好啊!竟是仙语这小蹄子怀孕了。我就说咱老爷在外头好端端的怎么就弄个戏子来家里,还特准给安排个独院住下,又瞒住家人她怀孕的内情......”
“正是。”纳兰花又说道,“我曾见过仙语房中供有一尊观音像,其实那是‘送子观音’。既然仙语来府上才两个月,也正是刚有了身孕没多久的缘故,所以瞧着她身子并不太明显,因而谁都没能察觉。不过,我再联想到管家眉姨说过李老爷几日后便会回府,想来应正是为此事向诸位说明的。或许这也是老爷的刻意安排。”
众人听了议论纷纷。李棠夫人气急败坏,命人将仙语押来祠堂。很快,仙语便被几个女役推了进来。
“可仙语姑娘怀孕跟小少爷的死有什么相关呢?”大霓子忍不住脱口问道。纳兰花便道:“原本大家都以为小少爷是在树上吊死的。非也,他脖子一处虽有轻微的绳索印痕,但我观察到还另有一层绸带勒过的痕迹。因此,我认为少爷是先被勒死,再被故意吊在树上的。当时小少爷正独自呆在后园里,恰巧被摘梅子来的仙语碰上,仙语因有孕在身,喜食酸味,所以常去后园子。而她对少爷下此毒手应是临时起意,由于她挎有一个提篮,那个提篮却是用一条绸布做成,并可以解开结扣还原为类似于‘白绫’的凶器,因而她将篮子里本已摘得的梅子丢弃在地,用那条绸子将少爷勒死,再将其用绳索吊在树上。是这样吗?仙语姑娘。”
仙语只冷冷望着众人,一言不发。
素尹夫人听罢痛不欲生,呼嚎道:“我儿子与你无怨,你为什么要害死我儿子啊......”
纳兰花叹口气,道:“仙语怀的正是李老爷的骨肉,他虽已被安排在李宅住下,但形单影只备受轻视,心中便多有不甘-----既然素尹夫人也曾是个丫鬟,但自打生下了小少爷李荣后,不但得了名分,儿子也成了老夫人的掌中宝。仙语应是要效仿素尹夫人罢了。如今李荣少爷已死,只待她腹中的孩子顺利产下,便是李氏家业‘根正苗红’的唯一继承人,那时自己名正言顺地安享富贵便指日可待。”
李棠夫人冷笑一声道:“我早说过这小蹄子心怀不轨、居心不良,非得把咱家闹个鸡犬不宁才罢休!”又吩咐女役道,“依照家法,把仙语拖出去连带她肚里的孽种一齐活活打死罢!”
没有人敢替仙语求情,眼见众目睽睽下又将是一场悲剧。浅雪悄悄地捅一下纳兰花,他想起仙语的种种辛酸往事,便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提醒女主人道:“老夫人,正如小辈方才所讲,李老爷心中已知晓仙语姑娘怀孕之事,只等过几日便会回府......倘若仙语及未出世的李家骨肉被打死,到时又该如何向老爷交待?”
老夫人百般为难,因念及为延续李家香火之故-----毕竟家族中继长子李茂、次子李芮之后,膝下又失了幼子李荣,而不得不考虑先保住仙语腹中的胎儿。于是对众人道:“罢了罢了,先着人将仙语禁闭西院,等老爷回来再作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