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小露机锋 大失所望

七月的清晨依然来得早。五更时分,天空已然明净得宛如刚刚洗过的青瓷,天明则止的六街晨鼓不过象征性地响了百十下便消停下来。随着一百多处坊里四门大开,长安城的各条大道渐渐变得车水马龙。唯有丹凤门大街颇有些寥落,在这并非早朝之日的黎明晨光里,那近两百米的宽阔路面上见不到骑马上朝的文武百官,只有稀稀落落的几辆轻车踏着露水奔向蓬莱宫。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上,琉璃轻轻掀起了一角车帘。漫天霞光中,不远处的丹凤门仿佛扑面而来,气势逼人。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楚,这座大明宫正门与太极宫承天门规制相仿,规模却更为宏伟,五条方方正正的门道每条都足有三丈来宽,门楼亦格外高大,飞檐上的碧色琉璃瓦与朝霞交相辉映,自有一种俯瞰红尘的巍然高华。

琉璃心头不由一阵恍惚,自打昨日远远看见长安城时起便常常萦绕着她的那种奇异感觉再一次兜上心头。十二年不见,这座城池变得更宏伟也更陌生了,就连永宁坊的那座宅院,似乎也不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院落有些太大,屋宇有些太窄,空气又太潮。唯有院门里于夫人和罗氏的笑脸依然和记忆里一样温暖。然而于夫人到底是老多了,罗氏的眉梢眼角也添了好些细纹,却不知这座皇宫里的那些面孔,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马车一个转弯,将丹凤门抛在了后面,又走了近一里地,才慢慢停了下来。只见前方的建福门前已停了二十多辆马车,后面还有马车陆续赶到,里头坐的自然都是和琉璃一样等待朝见皇后的官眷夫人。

琉璃不由暗暗吃惊。昨日她一到家,于夫人便帮她去宫中尚仪司上了请谒的折子,傍晚就收到了今日进宫的消息。她这才知道,原来自打武氏称后,朝中便定下了外命妇朝见皇后的规矩,官宦女眷无论是离京辞行、回京请安或是有事禀告,都可请谒,皇后会择日召见。按于夫人的说法,前几年每到皇后召见命妇之日,建福门外都是马车云集,如今倒是清净了许多——没想到依然这么可观。

五更五点,建福门的大门轰然开启,一队宦官捧着名册从门内走了出来。穿着各色钿钗礼服的官眷们也都下了车。琉璃目光一扫,发现来者多是五六品命妇,也有几个是和自己一样戴着六根钿钗的四品官员夫人,至于七钗以上的紫衣贵妇,却是一个都没瞧见。她正想再找找有没有熟面孔,那边宦官已开始大声唱名:“司文少卿夫人库狄氏!”原本还略有说笑之声的场地顿时静了下来。

怎么第一个就点到了自己?琉璃忙上前几步,正准备按规矩先带着紫芝由监门校尉验明正身,宦官却笑道:“库狄夫人请随奴婢过来,皇后有令,夫人一路辛苦,门内已特意为夫人备了肩舆。”

无数道热辣辣的目光顿时汇聚过来,琉璃头皮一麻,赶紧道了句“不敢当”。上来领路的宦官笑得越发殷勤,“夫人不记得奴婢了吧,奴婢原先是在刘内侍手下当差的,今日能来迎候夫人,原是奴婢的福分。”

这句话琉璃更不好接,只能含笑道谢,问得刘康如今已是内侍省四品少监,少不得恭喜两句。说话间便到了门内,琉璃上了肩舆,穿过两三处大门,终于停在了光顺门外的命妇院前。

只见这院子四面回廊,当中是一间单檐庑殿,屋宇竟是出奇的高大敞亮。过了好一会儿,入宫后安步当车的女眷们才陆续进来,此处不容寒暄,却也人人都免不了打量琉璃几眼。一时有内谒者监出来唱名,命妇们依次禀报朝见皇后的事由,待得一并总奏上去,才有宦官从光顺门出来,逐一点名召见。

琉璃眼观鼻鼻观口地装了半日雕塑,好容易见众人注意力转移,刚刚松了口气,又有小宦官快步走上,对琉璃躬身笑道:“库狄夫人,皇后有令,想留夫人多说几句话,因此最后才会召见夫人。夫人若是疲乏,不妨随奴婢到外间歇息片刻。”

这个……琉璃只觉得身周又有无数道目光直盯过来,忙压住心头的苦笑,规规矩矩谢了恩,又再三道了“不必烦扰”,这才把小宦官打发走。

随着尖利的点名声一次次响起,外妇朝堂渐渐空了下来。待得宦官终于宣出“库狄氏”三个字时,琉璃早已站得腿脚发麻,笑得脸颊发僵,头上那六支钿钗也越来越像六块镇纸,坠得她脖子生疼。前来引路的宦官倒是一洗适才出入殿堂时的晚娘嘴脸,一路上殷勤地向琉璃介绍着经过的内侍省、御史台等处。进了光顺门没多远,迎面是一座规制严整的庭院,正是皇后召见外命妇的明光殿所在。

明光殿外的梧桐树似乎比别处都稀疏,高高升起的日头直晒在院子里的青石路面上,烘起一股盛夏般的炎热,而殿内却似乎格外阴凉,还未到门口,便有凉气扑面而来。台阶下,一个苗条的身影正站在炙热的阳光与冰凉的阴影之间,笑容也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琉璃看着这个穿着五品女官服色的熟悉面孔,脚步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对方已低头行了一礼,“库狄夫人。”

琉璃忙抢上一步托住了她的手臂,“怎敢劳烦玉宫正相迎,折煞琉璃了!”

玉柳抬头微笑,开口时依旧是滴水不漏的温柔谦和,“皇后殿下已念了夫人两回了,夫人请随我来。”

走进屋檐下的阴影,琉璃才看清了身边的这张面孔——玉柳当年看着便比寻常宫女老成,可这么多年过去,居然也没有什么变化。琉璃心头不由浮上了一个小小的惊叹号,然而待她穿过重重锦帘,看见坐于偏殿象牙床上的皇后殿下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呆了一呆。

上苍在这个女人身上的确倾注了太多的偏爱。她明明年过四十,膝下已有四子一女,然而岁月不仅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苍老的痕迹,反而将她的美丽打磨得愈发圆满无瑕,即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自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华。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惊讶,武后的脸上笑容更深了一分,伸手招了一招,声音依然柔和清澈,“过来吧。”

琉璃下意识地走上两步,突然醒过神来,忙不迭伏身行了一个大礼,“琉璃参见皇后!”说完才意识到,以她如今的身份,对着皇后自称名字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若要再改过来说上一遍,似乎更是不妥,一时不由哑在了那里。

头顶上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这么多年不见,你倒是一些儿也没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坐下?”

琉璃讪讪地抬起了头,一眼看见那象牙床前还摆着一只小小的圆墩,忙又行礼,“多谢殿下厚爱,臣妾不敢放肆。”

武后微微一笑,“不敢放肆,却敢抗命?”

她的笑颜依然柔如春风,但凤目微挑,目光里竟有一种难言的压力。琉璃顿时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老老实实地谢恩,上前几步坐了下来。

武后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回眸对玉柳道:“你们这些说西疆酷烈难挨的,都该来瞧上一遍,若真是那般风土,如何能把人养成这般模样?”

玉柳欠身微笑,“殿下说得是,库狄夫人果然是容颜愈盛。”

琉璃脸上浮出了几丝货真价实的红晕,“玉宫正这么说,真真是让琉璃无地自容。琉璃也不敢在皇后殿下面前诳语,若是在进殿之前听到宫正这句,琉璃大约还会面上客套,心里窃喜。可如今有皇后珠玉在前,琉璃却实在不敢昧着心肠领受玉宫正的好意安慰了。”

武后挑了挑眉,“你怎么愈发油嘴滑舌了,连我都敢编排!”

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苍天可鉴,琉璃冤枉!”

武后笑着摇头,身子往后轻轻一倚,神色虽无变化,整个人却放松了一些。

琉璃也暗暗松了口气。来之前她已是想得很清楚,在武后面前,自己的这点心机完全不够看,能做到的最好状态,也不过是“一如既往”四个字——就当对方还是那个温和大度的武昭仪,就当自己还是那个供她解闷的小画师。说到底,在这座皇宫里,自己的最大倚靠,也不过是那点旧日的情分。

她正想再添两句,武后却摆了摆手,“你先莫忙着喊冤,说起来,你这一路上走得倒是不急不躁,我原想着你六月便能到的,没想到你竟险些走到中元节!”

琉璃心里一动,忙起身行了一礼,“有劳殿下挂心,琉璃死罪。”

武后好笑地瞪了她一眼,“好好说话便是,这会子用得着装什么礼数周全!”

琉璃依言重新坐下,低眉顺眼地回道:“不瞒殿下,路上其实还算顺利,之所以耽误了时日,一则犬子还在襁褓,不敢太过劳顿;二则么,琉璃也的确有些私心。”

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年去西州时正值隆冬,一路马不停蹄,纵然见到绝佳的景色,也不过看上一眼便罢。如今回程却赶上天气晴暖,琉璃便在敦煌、昆仑等处都多停了一两日,打了几张底稿,想着回到长安后能好好画出来。”

武后感兴趣地挑起了眉头,“哦?那倒是要快些画!我也想看看是何等美景,竟让你如此念念不忘。”她想了想又笑道:“还有那西域风光,你若得暇,不妨也画两张出来。这些年里,你尽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送将过来,又是什么黄沙红土,又是什么戈壁碎玉,怎么倒没有好生画上几张塞外风光图?”

琉璃心头一松,展颜而笑,“其实也是胡乱画过几张的,只是不敢献丑。”见武后一眼斜睨了过来,又忙道:“皇后若不嫌粗陋,容琉璃回去后挑选装裱几张,这便送来。”

武后这才笑着点头,顺口又问她这些年在西域过得可惯。琉璃便笑道:“那边虽然气候酷烈些,旁的还好。”说着便把西域风土人情里最有趣的那些说了一遍,什么西州的土屋柳中的瓜果,春日的狂风盛夏的鬼雨……她口才原本便给,一通绘声绘色的描述下来,连殿里几个小宫女都听住了。武后忍不住叹息:“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倒显得我等是坐井观天了。”

琉璃直接谄媚,“殿下富有四海,见识广博,琉璃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而已。”

说笑之中,玉柳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武后也往外一望,“时辰果然是不早了。”转头便对琉璃道:“你若无事,便留下陪我一道用顿便饭吧。”

她的语气虽然随意,神色间却自有一分不容拒绝的威仪。琉璃只能赶紧起身谢恩,目送着武后颔首离去,心头多少有些打鼓:自己原先在宫中时所受恩遇虽隆,却也从未有过陪她用膳的荣幸,今日皇后殿下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给足自己面子了,却不知……也罢,反正猜不出来,还不如什么都不猜,好好陪吃!

琉璃在小宫女服侍下净了手面,去了钿钗。武后重新露面时也换上了家常衣裳,不过是七八成新的黄衫紫裙,却愈显雍容高雅。琉璃既已拿定了主意,便不再多想,按礼数谢恩落座,眼前的食案上不过是一碗冷淘、两样素菜,倒是简单清爽。她早已又累又饿,索性便吃了个七八分饱,倒是让武后抬眼看了她两回。

一时饭毕,武后便笑问:“你莫非也是常茹素的?我这里吃得清淡,便是弘儿贤儿几个也不爱来用饭,说是不惯空口下米面!”

琉璃不由莞尔,唐人多是无肉不欢,三郎才一岁,对肉糜的兴趣便远超菜羹,想来长大后眼里也看不见素菜。听得武后这一问,她也不好说一路上吃羊肉吃伤了,随口笑道:“家中有几位长辈笃信释教,平日陪她们用斋倒是惯了。”

武后语气里也是一派随意,“你这次回来,可拜访过两家的长辈了?”

琉璃摇头,“家里如今正乱着,给长辈们备的礼品都还没收拾出来,只能遣人先去门上问安,还要过两日才能一一上门拜见。”

武后微笑道:“旁人也罢了,我倒是听说,临海大长公主夫妇如今都是病体沉重,你们只怕还是要尽早去拜见一番才是,莫让人挑了理去。”

琉璃心里不由一沉,此事于夫人昨日便提过,说是圣人龙颜大怒,发落了两个官员,皇后亲自过问,多次送了药材,连御医中最得信重的蒋孝璋都被派去驻府诊脉了,那边冷落了十来年的门庭顿时又热闹起来,早已出府独住的世子夫妇也回府侍疾,几个月来衣不解带,孝行可嘉……

她心头疑云大起,索性苦笑了一声,“多谢殿下提点。当年琉璃离开长安之时,正赶上大长公主突然病倒,匆忙之下也未来得及去探望。此次回来,原想着要赶紧上门问安的,却又担心大长公主还记得琉璃当年的疏失,反而添了气恼。”

武后笑微微地看了她一眼,“你既有这份孝心,那些陈年旧事,大长公主自会体谅,又何必杞人忧天?”

琉璃对上那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只觉得背上一阵莫名发寒,只能讷讷地笑了笑,“殿下说得是。”

武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出神了片刻才道:“说来惦念着你的人倒也很是不少……这几日里,你还有什么打算?”

琉璃忙道:“原是打算尽快去拜见荣国夫人的,只是听说荣国夫人和韩国夫人都去了寺里做法事,要过了中元才会回府。”

武后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脸上倒是笑意从容,“不知西域那边中元节在吃食上可有什么讲究?”

琉璃赶紧顺着她转了话题,“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边佛风特盛,盂兰盆会比长安还要热闹,七月又是瓜果最盛的季节,给僧人们布施的饭食里,新鲜瓜果要占一半……”她捡着新奇些的风俗说了两句,却见武后虽然微笑倾听,眼神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了,忙识趣地收住了话头。

武后回过神来,悠然一笑,“时辰不早,我也有些乏了,你先回吧,待过些日子得闲了,我再召你进宫来说话。”

琉璃自然满口应承,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走到殿外的台阶下面,刚想松口气,领路的小宫女却回头低声笑道:“夫人请在此稍候片刻,玉宫正还有话禀告夫人。”

琉璃吃了一惊,只得摆手让紫芝走开几步,自己等在路边。没多久,玉柳便匆匆走了出来,看见琉璃正要行礼。琉璃忙拉住了她,“咱们就莫讲这虚礼了,宫正可是有什么吩咐?”

玉柳歉然微笑,“哪敢!玉柳烦扰夫人相候,是想与夫人说一声,今日皇后提到有人惦记夫人,其实说的是……”她顿了顿,抬眸看着琉璃的眼睛,“韩国夫人。”

武顺娘?琉璃不由愕然。自打去年得知魏国夫人的死讯后,她在为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月娘叹息之余,也暗自猜测过武夫人的处境,昨日还打听了一番。于夫人却道已很久没见过武夫人,似乎一直在闭门养病。说来以自己和武夫人的交情,被她惦记也属寻常,玉柳怎么会说得如此郑重其事?

玉柳眉头微锁,低声道:“夫人有所不知,自从魏国夫人去世,韩国夫人身子便一直不好,已是一年多不曾入宫。皇后和老夫人都甚是担忧。她久病之下,难免胡思乱想,不爱吃药,不爱见人,也就是听说夫人要回来了,还问了几句。还望夫人过去看望韩国夫人时能多加开解,让她好好保养身子。”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琉璃念头转了几转才明白过来,想到那“胡思乱想”四个字背后的意思,心头不由一凛,含糊地点了点头,“多谢宫正提点,待我见到韩国夫人时,定会设法劝劝她。”

玉柳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韩国夫人如今脾气有些古怪,夫人……”她犹豫片刻,到底只是欠身行礼,“皇后和圣人一直都惦念着韩国夫人,盼着她早日康复,也好入宫叙话。请夫人多多费心!”

圣人与皇后都盼着武夫人早日入宫叙话?琉璃的心情不由愈发沉重起来。

午后的日头仿佛更烈了,明光殿外那条长长的石径反射着刺目的光泽,走在上头,让人只觉得脚底也被灼得生疼。玉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殿门内,那忧虑的目光却似乎一直在追随着琉璃的脚步,直到她在宫门外重新坐上了自家的马车,胸口依然沉甸甸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车轮滚动,眼见离宫门越来越远,紫芝觑着琉璃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问道:“娘子,适才那位宫正可是给娘子出了难题?”

琉璃叹了口气,“她说皇后的姊姊韩国夫人这一年来一直病体缠绵,又不肯好生保养,让我见到她时设法开导开导。”可自己又有何德何能,可以让这个糊涂了一辈子,却偏偏在最不该清醒的事情上清醒过来的女人,重新糊涂下去?

紫芝茫然地看着琉璃,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忧虑的。琉璃苦笑一声,着实无法解释此事,随口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咱们该拣个什么日子去探望河东公府的那位临海大长公主?”

紫芝奇道:“是皇后提的那家长辈么?”

琉璃点了点头,其实这事也很是有些古怪,武后并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就算对临海大长公主摆出了不计前嫌的姿态,也不大可能热心到要拉拢自己与这位公主的关系。她让自己尽快过府去拜见河东公夫妇,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这事若不弄明白,只怕也会是麻烦一桩——好在这个难题,她倒是可以直接丢给裴行俭。

想到此处,她心里略定。谁知回到家中等了半日,没等到裴行俭,却等到了跟着他去鸿胪寺交接上任的随从,“阿郎让小的来与娘子回禀一声,适才有使者相召,阿郎入宫面圣去了。”

皇帝把裴行俭也召到宫里去了?昨日裴行俭去觐见时,他不还病着吗?怎么今天武后一见自己,他也病好了?这两口子……琉璃转头望着蓬莱宫的方向,忍不住在心里默默深情地问候了一声唐太宗陛下。

蓬莱宫的紫宸殿里,李治倚坐在大绳床上,脸上倒是露出了近来难得一见的欣慰笑容,“裴卿不必多礼。”停了片刻,他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叹息:“十年西域风霜,万里奔波劳碌,守约竟是风采不减当年!”

裴行俭缓缓站直了身子。其实他的眉宇间到底已有了岁月痕迹,原本温润的气度也被磨砺得多了几分峻朗疏阔,只是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清远,神色从容,整个人竟是安然得仿佛从来不曾离开。听得后面那句,他微笑着欠了欠身,“陛下过奖。”

他的目光在李治脸上微微一扫,进殿第一眼看见皇帝时的那分震惊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心底,“臣能重见天颜,幸何如之,又怎敢不抖擞精神?”

李治微笑着叹了口气。刚刚开始西斜的阳光在紫宸殿的窗纱上投下了婆娑的日影,也把这位至尊的苍白面孔映得愈发清晰。他的鬓边已颇有苍色,原本秀长的双眼被浮肿的眼睑遮住了一半,搭在绳床扶手上的手背更是青筋毕露,看起来几乎不像是一位四十岁的盛年天子,唯有声音依旧醇和:“听闻守约昨日才到京。这几个月里,你携襁褓幼子跋涉数千里,想来十分辛苦,却不知路上可还顺遂?”

裴行俭的笑容依然沉稳,“托陛下洪福,一切顺利,何况此乃臣分内之事,‘辛苦’二字,实不敢当。”

李治似乎没料到裴行俭会答得如此四平八稳,沉吟片刻才道:“有一事裴卿或许还不知晓,朝廷刚刚收到消息,继往绝可汗六月底暴病而亡,他所辖的弩失毕五部如今已是大乱,依卿所见,朝廷该如何安置其后事才好?”

阿史那步真死了?裴行俭心头震动,思量半晌,沉声回道:“依臣之见,以今日之势,一动不如一静,朝廷还是以暂且观望为宜。”

李治“喔”了一声,语气多少有些疑惑,“朕怎么听闻,如今突厥的咄陆五部已是唯阿史那都支马首是瞻,此人的狼子野心早已毕露,若是听任弩失毕五部就此群雄无首,这乱局岂不是愈发难以收拾?”

裴行俭的语气依旧平稳,“陛下所言甚是。只是突厥之乱已非一日,朝廷若能派兵征讨,自是乱局可平,不知陛下如今可欲发兵西域?”

“如今高丽未平,民力不足……”李治微微摇头,没有说下去。

裴行俭沉稳地接住了话头,“既是如此,朝廷所能筹划者,无非是封与抚,上上之策自是能册封一位对我朝忠心耿耿又在突厥素有威望的可汗,统率突厥十姓,永绝后患。”

李治忙点了点头,眼中不由满是期待。

裴行俭却叹了口气,“然则臣适才想了一遍,如今西域只怕并无此等人选!”

“弩失毕五部这边,阿史那步真的威望原本有限,臣在西域时,五部酋长便已各有打算;至于五咄陆部,精英早在数年前已被诛杀一空。眼下整个西域,已无人能与阿史那都支抗衡。朝廷若封他人,不过是逼得都支早日反叛;若封都支为汗,虽暂时能安抚其一二,却会为日后留下大患!”

李治脸上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难不成朝廷当真便无人可用了?”

裴行俭抬头看着皇帝,“其实在长安倒还有一位人选。”

李治眼睛一亮,“谁?”

裴行俭温声道:“前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弥射虽被诛多年,突厥人却至今还感念他的恩德,只是其子孙多已亡于大都护苏海政刀下,才令阿史那都支有机可乘。据臣所知,弥射尚有一子在长安为质。朝廷若封他为汗,或能与阿史那都支分庭抗礼,只是此子才干心性如何,倒是需要仔细考量……”

李治断然摇头,“此人不可用!他的父兄都死于苏海政之手,若放他归乡为汗,谁知他会不会起反心?何况要封他为汗,必要先为弥射翻案,这岂不是昭告天下,大唐当初是错杀了忠良?这让朝廷颜面何存!”

裴行俭心里一声长叹,声音倒是平静如初:“如此,朝廷便只能静观其变。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阿史那都支虽有狼子野心,胆色与才干却均不足以统领十姓,久之必招怨望。朝廷可先封官爵,稍加安抚,待他反迹已著、人心尽失之时,臣愿领偏师一支,一举平定此獠!”

李治思量片刻,点头道:“也罢,日后若如裴卿所言,朕定会让你如愿!”

裴行俭长揖及地,“多谢陛下!”

李治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日后之事且不说他,守约,如今西域局势未定,你可知朕为何要召你回京?”

裴行俭垂眸缓声回道:“臣不敢揣测。”

李治皱了皱眉,上下看了裴行俭一眼,目光里带上了几分掂量。裴行俭安然地站在那里,眉梢都没有动一下。紫宸殿里一时静了下来。

良久之后,还是李治叹了口气,“不知守约可还记得,当初你曾与朕说过,权臣只会左右朝廷一时风气,铨选则关乎大唐万年根基。这些年来,朕屡次命人整顿选制,他们却不是托言积重难返、无力整顿,便是乘机遍植党羽、谋私渔利。十年之中,何止换了十人,铨选之弊竟是愈演愈烈!”

大约想起此前种种,他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怒容,“还有朕的宰相们,我几次三番让他们举才荐贤,他们倒是侃侃而谈,说什么无人荐贤,是因为朕不够心诚,以致被荐者尚未得用,荐人者已因结党之名获罪。如今朕倒是以诚相待了,给他们宰相之位,让他们虚怀纳才、放手荐贤,结果如何?一个个还不是沽名钓誉、尸位素餐!”

裴行俭只得欠身行礼,“陛下息怒!以大唐人才之盛,何愁无人为陛下分忧。”

李治“哼”了一声,脸上的怒火渐渐变成了无奈,“我大唐人才的确鼎盛,奈何德才兼备、胸中无私,又能识人之能者,卿可能替朕再找一个出来?”

不待裴行俭回话,他摇头一笑,脸上满是感慨,“当年你离开长安前与朕说的那番话,这些年里,朕常自回想,每每感慨万千。如今,太子尚是年少力单,朕却是病体缠绵,守约,朕问你,如今你可愿为社稷、为太子,革新选制,匡正乾坤?”

最后这四个字被他说得格外意味深长,几乎能听到余音在殿内袅袅回响。裴行俭心头一震,抬眼看了过去。却见一直低头站在绳床旁的宦官也猛地抬起了头来,对上自己的目光,又忙不迭地低下头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裴行俭已认出这张曾在王伏胜背后亦步亦趋的面孔,目光在宦官所穿的五品服色上一扫,埋在他心头多年的一个疑团顿时豁然而解。

他不由又看了看李治,皇帝的目光中分明满是殷殷期待,却让他嘴里一阵发苦:圣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边用的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让臣子做的又是什么?

按住心底的叹息,裴行俭肃容长揖了一礼,“臣得蒙陛下赏识,便是肝脑涂地,亦不足报圣恩之万一。只是陛下之赞语,臣却受之有愧。臣在西域多年,未能令边境清平,已是惭愧无地!”

李治摇头叹道:“西疆之事,原是不能怪罪裴卿!”

裴行俭的声音愈发沉肃,“多谢陛下体谅。臣有自知之明,陛下所云革新选制,若是指拾遗补缺,重定章程,臣虽不才,亦愿勉力一试,万死不悔。只是‘匡正乾坤’四字,臣却万万不敢当!”

李治眉头一皱,“裴卿何必自谦?”

裴行俭放缓了声音,一字字道:“陛下乃万乘之尊,一言之决,关乎万民,一念之忧,牵动四海。如今陛下春秋正盛,乾坤清明,政通人和,虽有隐忧,尚不足为患。臣不敢越矩,还望陛下明察!”

李治怔了怔,转念间已明白过来,裴行俭的意思是,天子自己年富力强,完全可以掌控天下,皇后不足为患,而做臣子的,也不敢插手天家事务!他苍白的面孔上顿时腾地燃起了两抹异样的红晕,咬牙半晌反而点头笑了起来,“好,好得很,如此说来,裴卿果然是长进了!不但有了自知之明,也晓得什么叫不足为患、不敢越矩了!”

这笑声里分明带着森森寒意,绳床边的窦宽一个哆嗦,身子不自觉地又缩了缩。裴行俭也退后一步,伏身行了一个大礼,“臣万死。臣虽愚钝,却从不敢以虚言搪塞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时迁事移,臣乃戴罪之身,若辅佐储君,难免令物议哗然,骨肉生隙,实非社稷之福。请陛下以储君为念,以社稷为重!”

李治面无表情地盯着裴行俭,原本一怒之下坐得笔直的腰杆慢慢塌了下来,嘴里无声地重复了一句“此一时彼一时”,眼中的怒火渐渐变成了迷惘。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厌倦地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裴行俭再次顿首一拜,默然退身离去。

随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变得一片冷寂,连从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仿佛都黯淡了几分。李治看着犹自飘荡的门帘,下意识地拢了拢了衣襟,胸口却依然一阵阵地发冷,他不由脱口叫了声“阿胜”。

回答他的是窦宽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有何吩咐?”

李治一个寒战回过神来,慢慢闭上了双眼,低声道:“你去拿件披风过来。”

窦宽应了声“是”,快步走向内殿,却依稀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含糊的幽幽低叹:“变了,怎么转眼间就都变了……”

似乎有一股凉意随着那声音袭上了背脊,窦宽不由一个哆嗦,只觉得这紫宸殿的穿堂风里,竟是带上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萧瑟。

秋风中,裴行俭在宫门外翻身上马。夕阳从他的斜后方照了过来,把他眉宇间的那点郁色染得越发沉重。直到走进永宁坊的宅子,他才一面听着门房的回报,一面揉了揉眉心,放松了神色大步走向内院上房。

迎接他的,是三郎响亮的号啕声,带着货真价实的痛楚。

裴行俭心头一紧,几步抢上台阶,掀开了门帘。

上房的西屋里,三郎正站在墙边,指着墙壁哇哇大哭。琉璃搂着他柔声安慰,一旁的乳娘则一面查看着三郎的额头,一面用力拍打墙面,“这墙太坏,乳娘帮三郎打他!”三郎顿时哭得更是响亮。

裴行俭微微皱眉,正想说话,却听琉璃煞有介事地“咦”了一声,“三郎三郎!你快看,这壁上是不是被三郎撞了个坑?阿娘怎么听见墙也在哭呢?”

三郎眨眨眼睛,哭声不由小了许多,回头便去看那墙壁。琉璃作势仔细察看,又贴在墙上倾听,“就在这儿,果真是有个坑呢。阿娘来听听,呀,他怎么没哭了?只怕是比三郎要勇敢些吧?”

三郎也不记得哭了,跟着过去摸了好几下。琉璃笑着抱住了他,“三郎也不哭了么?真真是乖孩子!你想想,刚才墙壁可有动过?是不是三郎自己不当心撞到墙上的?结果墙也疼哭了,三郎也疼哭了,以后咱们小心些,不跟壁面比头硬了好不好?”说完响亮地在三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三郎还疼不疼了,若是不疼了,咱们这就出去灶房让乳娘做糕糕给三郎吃!”

三郎喉头还有些抽噎,脸上却已露出了笑容,短短胖胖的手指往外一指,明确表达了自己化悲痛为食量的决心。

裴行俭不由摇头失笑,心头的那点郁结一时消散了大半。琉璃这才看见他,笑吟吟地捞起三郎迎了上来,“回来啦,宫里找你可是有什么事?”

裴行俭伸手接住扎手扎脚扑将过来的三郎,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阿史那步真前些日子突然死了,圣人召我问了问那边的情形。”

琉璃吃了一惊,“突然死了?怎么死的?”

裴行俭摇了摇头:“如今还不知晓!横竖不是暴病就是……”话未说完,三郎的小手已直奔他的幞头而去,他忙偏头避开,抓住那捣乱的小手挠了挠手心,三郎顿时嘎嘎地笑了起来。

琉璃又忙问:“圣人就问了西疆,没有说旁的事?”

裴行俭逗着三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才一日,圣人还能问我什么?”眼见琉璃满脸疑问的还要开口,他顺口便反问道:“听门房说你一进家门便问我回没回来,可是皇后说了什么?”

琉璃忙摇了摇头,“皇后不过是与我叙叙旧,谈谈天,问了些西域的风土而已。”

裴行俭挑起了眉头,“竟是问到了午后?”

琉璃笑道:“我是最后一个谒见的,因此被赏了碗冷淘。只是我说到要拜见长辈时,皇后倒是提了句,河东公已是病体沉重,让我们尽早拜见,莫失了礼数。”

裴行俭眉头微微一皱,沉吟片刻却是笑了起来,“无妨,我先去寻人打听一番再说!”低头亲了亲三郎,他把三郎递给了琉璃,“去跟阿娘吃糕糕吧。”说完转身便往东边的书房走去。

琉璃不由诧异道:“你这是忙什么?”

裴行俭已挑起了帘子,闻言回头笑道:“我去给子隆下张帖子!说来也巧,我今日入宫时正遇着他出来,你再想不到,他如今做的正是起居舍人!子隆与如琢交好多年,如今又是当着这份差事,想来对河东公府之事总比旁人知晓得清楚些。”

裴炎?他也当了起居舍人?琉璃奇道:“上回河东公府那般设计于他,他难道不会记恨?”

东屋里传来了裴行俭的笑声,“放心!子隆为人端方守礼,如琢待人外冷内热,当年之事子隆未必会迁怒于如琢,再说以他的性子,待亲近者或许太过严正,越是这种有过节的,倒是越会秉公而论,不会在人后搬弄是非……”

裴炎有这么君子?琉璃摇了摇头,抱着三郎走出门外,夕阳的最后一缕斜晖正照在上房飞檐的鸱吻上,勾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琉璃眯着眼睛回头看了两眼,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一阵不安蓦然兜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