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莽撞的堂吉诃德错把客店当城堡,忠诚的侍从桑乔·潘萨吃尽了苦头

这时,堂吉诃德从突发的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以不久前挨了一顿棒打躺在地上呼唤侍从的那种腔调,又呼唤起来:

“桑乔老弟,你睡了吗?你睡了吗,桑乔老弟?”

“我能睡得着吗?真倒霉,”桑乔一肚子气,很不高兴地答道,“魔鬼都跟我过不去。”

“毫无疑问,你倒是可以这样想。”堂吉诃德说道,“除非我孤陋寡闻,这城堡肯定遭了魔法。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过,我告诉你的事,你要发誓一直保守秘密,我死后才能说出去。”

“好!我发誓。”桑乔说道。

“我叫你发誓,是因为我最反对败坏别人的名声。”堂吉诃德说道。

“我不是说了吗?我发誓,”桑乔说道,“我要一直守口如瓶,您合上眼以后再说出去。愿上帝叫我明天就说出去。”

“桑乔,我怎么得罪你了,咒我这么快就死?”堂吉诃德说道。

“我不是咒您死,”桑乔说道,“因为我最反对把东西老保存着,我不想把东西保存得都发了霉。”

“不管怎么说,你对我有情有义,甚为尊敬,所以我信得过你。”堂吉诃德说道,“我告诉你,我今夜碰上了一件无法说清楚的怪事。简短地说吧,刚才这个城堡主人的女儿来找我了,那可是个风姿绰约的漂亮姑娘。怎么说呢,她不仅相貌美丽,心眼也灵,还有那隐藏着的东西,我就缄口不去说破了。这也是为了忠于我那意中人杜西内娅·德尔·托博索嘛。我只想告诉你,老天看到运气把这么好的艳福送到我的手里,就嫉妒起来。要么也许是——不,是真的——这城堡如我所说,的确着了魔法。正当我在没看清她,也不知她从何处而来的情况下,同她甜甜蜜蜜地说着情话的时候,一只长在硕大无比的巨人臂膀上的手挥了过来,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打得我满口喷血,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揍得我浑身疼痛,这味道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想,那美丽的宝贝儿准是为某个会魔法的摩尔人准备的,不是给我享受的。”

“也不能给我享受,”桑乔答道,“刚才足足有四百个摩尔人把我痛打了一顿。比起来,昨天的那顿棒打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过,请您告诉我,咱们给折磨成这副模样,您怎么还说是一件说不清的怪事呢?您还算不错呢,您还摸了您所谓的漂亮无比的美人呢,可我呢,一辈子也没想到过会挨那么一顿痛打。我命运不济,我妈也是命运不济,生下个不是游侠骑士的我,我又永远也不想当游侠骑士,所以大部分坏事就都让我碰上了。”

“这么说来,你也挨打了?”堂吉诃德问道。

“我不是说了嘛,都怪我出身不好!”

“别难过,老弟,”堂吉诃德说道,“我这就配制那珍贵的神水,一眨眼我就能把你治好。”

这时队长已把灯点亮,走进来想看看他以为死去的那个人。桑乔一见队长进来,而且身穿衬衣,头裹呢布,手执油灯,面露凶相,就问道:

“老爷,这个人就是您说的那个会魔法的摩尔人吧?是不是刚才没打痛快,又来打我们了?”

“不会吧,”堂吉诃德回答道,“会魔法的人是不会让人看见的。”

“不会让人看见,却会让人感到疼痛。”桑乔说道,“不信,我的脊梁骨就能证明。”

“我的脊梁骨也能证明。”堂吉诃德回答道,“但光凭这点迹象,不足以证明我们看见的这个人就是那会魔法的摩尔人。”

队长到了跟前,发现二人正在悄悄地谈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堂吉诃德确实仍然还在仰面朝天地躺着,因浑身疼痛,又上了药膏而不能动弹。队长走上前,对他说道:

“喂,你怎么样啦,你这家伙?”

“我要是你,说话就会有点教养。”堂吉诃德说道,“你们这个地方就这样同游侠骑士说话吗?讨厌!”

队长遭到这么一副模样的人一顿抢白,实难忍受,举起油灯,连同里面的油,朝着堂吉诃德的脑袋一起砸去,砸得他头破血流,屋里顿时一片漆黑。队长砸完人就走了出去。桑乔说道:

“毫无疑问,老爷,这人肯定是那会施魔法的摩尔人。他的宝贝儿可以留给别人,给我们准备的却只是拳头和油灯。”

“确实如此,”堂吉诃德说道,“不过,这种魔法上的事还是别去管它,也不值得为此生气发火。魔法师神出鬼没,变幻无常,你费尽心力也不知该找谁去报复。桑乔,你要是还行,就起来把这城堡的长官叫来,叫他想法弄点油、酒、盐和迷迭香草来,我好给你制作那有益健康的神水。说真的,我想我现在也很需要。刚才那个鬼打破了我的嘴,鲜血直流。”

桑乔忍着全身骨头酸痛,爬起来,摸着黑就去找店主,但却又撞上了巡逻队长,原来他正在偷听对手到底想干什么。桑乔对他说道:

“老爷,不管您是什么人,劳您驾做做好事,给我们点迷迭香草、油、盐,还有酒。我们很需要这些东西,来给世界上最好的一位游侠骑士治伤,他刚才被住在这里的会施魔法的摩尔人打伤了,现在正躺在床上呢。”

队长听了这话,就断定这个人脑子出了毛病。天已破晓,队长打开店门,唤来店主,把那位老兄的要求告诉了他。店主立即就把他要的东西备齐了,桑乔拿去交给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正在那里双手抱头,呻吟不已,直叫疼痛。其实挨油灯一砸,不过砸出了两个鼓鼓胀胀的大包,他所说的鲜血直流,不过是受了折磨,心中焦躁而出的大汗。

长话短说,堂吉诃德拿起原料,混在一起,煮了好长一阵子,看看差不多了,这药就算制成了。随后他又想要一个药瓶装药,但客店里没有,于是他决定用个铁皮做的油壶或油罐装药,店主高兴地赠送了他一个。接着堂吉诃德对着油罐念诵了八十多遍“吾父天主”,八十多遍“万福马利亚”、“圣母颂”和《信条经》,每念一字就画一个十字,以示祈福。桑乔、店主和巡逻队长在旁看着。这时候脚夫也悄悄地走开,照料他的骡子去了。

做完这一切,堂吉诃德想立即亲自试试这珍贵的神水有没有他所想象的疗效,于是把装满油罐后剩在煮药锅里的药水喝了差不多一升之多。药刚一下肚,他就呕吐起来,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光了。肠胃翻滚,恶心不止,折腾得他大汗淋漓,不得不叫人把自己盖好,让自己一个人睡一会儿,大家照他的话做了。他这一睡,一直睡了三个多时辰。醒来之后,确实感到全身轻松,棒伤、拳伤都不疼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治愈了。于是,堂吉诃德认为自己成功地制出了费耶拉布拉斯药水。有了这种药水,从今以后,他可以对付一切灾难、战斗和斗殴,不管有什么危险,也用不着害怕了。桑乔见主人好了,也认为出了奇迹,于是要求把锅里剩下的那不算少的药水让他喝掉。堂吉诃德答应了,桑乔满心欢喜,双手捧起药锅,信心十足地一口气就灌进了肚里。这药量比主人喝的少不了多少。可怜的桑乔,那胃不像主人的那么娇贵,结果没吐出来,但也干呕,恶心不止,直出虚汗,眩晕难熬。他心想这下子好了,自己的末日到了。桑乔又痛苦又心急,一个劲儿地大骂,骂这药水,也骂给他药水的浑蛋。见此状,堂吉诃德对他说:

“桑乔,我认为,你受这么大的罪,都因为你不是个受封骑士。我想这种药水对不是骑士的人是没有疗效的。”

“既然您知道原因,”桑乔埋怨道,“为什么还让我尝呢?唉,我和我的亲人算是倒了霉啦!”

正在此时,喝下的药汤药性发作了。可怜的侍从上下两个渠道很快都决了口。给他重新铺上的草席和盖好的粗麻毯都不管用了。大汗淋漓,出了又出;昏去醒来,一次又一次。不光他本人,连在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要完蛋了。这场暴风雨一直折磨了他差不多两个钟头,最后也没像他主人那样好转。他浑身酸痛,瘫软难支,站都站不起来了。

可堂吉诃德,正如前文所说,喝了药后觉得全身轻松,健康如常,一想到在客店里浪费时间,岂不耽误了帮助并保护世界和弱者的大事?再者,有了神水,备觉安全自信,于是,他决定立即出发去寻求冒险。在这一愿望的驱使下,他亲自给罗西南特装好鞍,为侍从的驴子架好驮,又帮他穿好衣服,扶上毛驴,然后他自己才腾身上马。走到客店一处角落的时候,他抄起了立在那里的一根短柄枪,准备当长矛使用。

客店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一共有二十多人,店主的女儿也在内。他呢,两眼始终盯着店主的女儿,频频地长吁短叹。这真的是发自肺腑的心声,可别人还以为他双肋仍在疼痛呢,至少那几个前一天晚上看到他敷药的人是这样想的。

二人骑在坐骑上走到客店大门口,堂吉诃德唤来了店主,以庄重沉稳的声调说道:

“长官先生,投宿贵堡,承蒙多方关照,鼎力相助,在下不胜感激,永世难忘。如有桀骜不驯之徒曾对阁下有无礼之举,在下可代为复仇,以为报答。阁下须知,在下之职责乃为扶助弱者,昭雪无辜,惩罚背叛。阁下可细细回想,如有此类之事,尽管说来。在下以受封骑士之头衔发誓,定将满足阁下意图,以酬报阁下之美意。”

店主也以同样庄重沉稳的口气回答道:

“骑士先生,我不需要您为我报仇雪恨。如若有人犯我,我会自己对付的。我只需要您把一晚上的费用付清,包括两个牲口的草料,还有二位的晚饭和床位。”

“啊?!这是一家客店?”堂吉诃德问道。

“不胜荣幸。”

“我原来上当受骗了,”堂吉诃德说道,“我确实以为这是一座城堡,而且是座很不错的城堡,不料并非如此,而是一家客店。付账一事只好请你多加原谅了,我不能违反游侠骑士的规则。我很清楚这些规则,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在书上读到过有违规则之事,也就是说,游侠骑士无论投宿何店,都可不付住宿和其他费用。他们受到上好的款待是合情合理的,他们有权享受。他们背井离乡,寻求冒险,不分日夜,不分冬夏,骑马步行,忍饥挨饿,挨冻受热,饱经风吹雨打,历尽人世艰辛。这也是对他们千辛万苦的酬答嘛!”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店主答道,“请付清欠账。别来什么骑士道这一套,我只知道开店赚钱。”

“你这店主,真是又蠢又坏!”堂吉诃德说道。

说罢,他双腿一夹坐骑,斜持短枪,冲出客店,无人能够阻拦。他也不管桑乔是否跟上来,一直跑出好远。

店主一见堂吉诃德不付账就跑了,便冲着桑乔·潘萨要钱。桑乔说,既然主人不肯付钱,那他也不能付,因为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骑士道的规则和道理对他同样管用,他也要跟主人一样,不管什么旅店客栈,一切费用概不付钱。店主听了甚为恼火,威胁说,他如果不付,就有他好看的。对此桑乔回答说,为了遵守主人奉行的骑士道规则,哪怕丢了命也不付一个子儿,游侠骑士的这种古已有之的好规矩不能坏在他的手里,不能让后世的侍从埋怨他,责备他把这合法的权益断送了。

桑乔也是命运不济,合该倒霉。住店的人中有四个塞哥维亚省的羊毛梳理工,三个科尔多瓦省波特罗镇的卖针线小贩,还有塞维亚市集市区的当地人。这些人都生性快活,为人善良,但却贪玩淘气,喜欢搞点恶作剧什么的。这时,好像共同的性格、爱好起了作用,使他们兴奋起来,一起上前把桑乔从毛驴上拽了下来。其中一人进屋从客床上拿出一条毯子,众人把桑乔放在毯子上,抬头一看,只觉得屋顶低了点,而动作起来则需要高一些,于是决定到院子里去,那儿连天都能看得见。然后他们把桑乔挪放到毯子中央,就开始往高处抛,好像在狂欢节玩兜狗游戏一样,拿他取乐。

可怜的桑乔兜在毛毯里,被抖得直叫,声音大得传到了主人耳中。堂吉诃德还以为新的冒险事业送上门来了,决定再仔细听听,最后才听清楚放声大叫的原来是自己的侍从。堂吉诃德立即掉转马头,吃力地奔回客店。他见客店大门紧闭,便在周围绕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进去。刚走到院子那不高的围墙处,就看到了人们对自己侍从搞的恶作剧。只见桑乔在空中一上一下,既轻盈,又滑稽。要不是怒火中烧,我看他也得大笑不止。他想试着站在马上爬上墙头,但浑身疼痛,站立不起来;而下马却又下不来,只好从马背上对着那些用毯子兜着抛扔桑乔的人破口大骂。可惜作者未能把这些辱骂的话记下来。外面大骂不止,里面笑声不断。那些人继续干着,空中的桑乔叫声不绝,又是威胁,又是央求,均不管用,人家软硬不吃。最后大家玩累了,才停了下来,随后给他牵来毛驴,把他扶上驴背,还为他披上了大衣。软心肠的玛丽托内斯见他虚弱无力,觉得最好帮他一下,给他弄罐水来喝,而且最好是凉的。于是她就从井里打了一罐。桑乔接过来,刚往嘴里送,就停了下来,原来他听到主人在外面直嚷:

“喂,桑乔,不能喝水!喂,千万别喝!喝了会死的!我带着神水呢!”

一听这话,桑乔斜瞪了主人一眼,说了一通话,声音比主人还高:

“亏您说得出,您是忘了我不是骑士呢,还是想叫我把昨晚上还剩下的肚肠也都吐出来?留着您那鬼药水吧,别管我!”

说完他立即喝了起来。刚一沾口发觉那是水,便不再喝了,他求玛丽托内斯给他拿点酒来。女佣很乐意地拿了来,而且是用自己的钱付的账。说来她尽管是干这一行的,但身上还是有着基督徒的影子。

桑乔喝完酒,一踢毛驴就往外走。大伙儿连忙把店门打开,他就得意扬扬地直冲出去。虽说他那挨惯了打的肩膀替他顶了账,到底还是如愿以偿,分文未付。但实际上店主已经扒下了他的褡裢抵账,可桑乔由于出门时慌里慌张,竟没发觉少了东西。店主见桑乔走了,就要关上大门,还要牢牢顶住。可那几个抖毛毯的人认为无此必要,并说堂吉诃德即便是位圆桌骑士,他们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