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

(美)杰弗里•A.兰蒂斯/著

罗妍莉/译

林恩•洛克罗斯当时之所以在那儿,完全是运气——坏的那种运气。

或者根本不是运气。在黑暗的太空中,一切全靠你自己。要说林恩•洛克罗斯运气不好的话,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兰布林雷克”号从内太阳系出发,走过了一段漫长的恒定推力星际轨道。它在太空中漂泊了8个月之后,开始缓慢地向塞德娜星靠近。

一开始,船员们都没太在意到这个地貌反常的天体。那是个完美的正圆形凹坑,表面色泽纯黑。“兰布林雷克”号的老板给船员们发工资,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去搜寻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且说实话,一个直径22公里的圆形凹坑,其实也算不上有多特别。在整个太阳系中,每一个星体表面都遍布着凹凸不平的圆形,有大有小,圆形、圆形组成的网络、圆形组成的链条、圆形组成的涂鸦,还有各种尺寸的陨石坑。

但眼前这个圆却没那么简单,它是一个完美的正圆。在这样一颗遥远的冰封星球上,到处都被一层红褐色的厚雪所覆盖,而这个圆形却呈完美无瑕的纯黑色。

塞德娜星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奇怪的黑色圆坑呢?

外海王星天体带中,塞德娜的体积几乎和冥王星差不多大,但它的公转轨道是一条比冥王星的更为宽泛的偏心轨道。它距离太阳非常遥远,因此永远被冰雪覆盖。

在“兰布林雷克”号减速进入赛德娜的轨道那一个星期里,船员们通过一场场扑克牌游戏来打发时间。间或他们会讨论这个话题,不过,矿工出身的工长凯勒曼可是位铁石心肠的人,他精明又务实,还有个会计师的脑袋。他跟船员们说,大家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可不是为了探索什么难解的外星之谜的,他也不打算浪费正经工作的时间跑去看看那玩意。他们是矿工,又不是科学家。根据预估,塞德娜上的有机物储藏异常丰富,可以运送到内太阳系中的任何一颗殖民星球上去。要是他们运气足够好,还能发现一些氨的话,那他们可就发大财了。氨中能提取出极为珍稀的氮,在人工建成的殖民世界中,每一个易挥发分子都得依赖进口,氮在那些地方可比黄金和铂金值钱多了。就经济角度而言,勘探塞德娜完全就是场豪赌。此处离太阳如此遥远,将资源运往内太阳系的仓储和物流花费将高得惊人。不过,殖民世界是个一直处于扩张状态的巨大市场,要是他们能向客户证明塞德娜上面的资源储量有多丰富,丰富到足以负担远距离星际运输的花费,此外还有巨大的利润空间,那么塞德娜就会成为公司的一棵摇钱树,从而给公司带来源源不断的订单。

进入围绕塞德娜的椭圆形轨道后,他们一面寻找矿藏,一面拍下那个黑色圆坑的照片,并把他们在圆坑上方搜集到的所有数据传回内太阳系。他们收到了回复,让他们离那东西远点。回复中还说那不是自然形成的产物,而且确凿无疑并非人类所遗留,因为他们是有史以来首批登陆塞德娜的人类。那是个外星遗迹,而他们没那个资格去进行研究。显然,内太阳系里有人担心,就算那里真有什么无价之宝,让他们这批笨手笨脚、只会挖矿的矿工在那东摸摸西碰碰,那多半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们在轨道勘探中绘出了地图,标明了储量丰富的氨所在的位置:那是一个冰封的氨湖,比大部分小行星还要巨大,湖里冰封着大量的有机索林斯。看来那里是最佳的行动地点。

采矿船在塞德娜星上的氨湖边着陆,距离黑色圆坑约有500公里。地球方面会重新派出人手来探索这外星遗迹的奥秘,比如一支行事缓慢、谨慎的科研队伍,他们会带足所有必需的工具和后勤物资。而“兰布林雷克”号来这儿的目的只是采矿而已。

“简直是疯了!”洛克罗斯对他所在的三人小组的另外两个人说,“我们飞了这么远,离这颗星球上唯一值得一看的神秘景点只有500公里远,我们就不能去看一眼吗?”

丁奇•齐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是来这儿挖矿的。如果那个黑色圆坑里没有氨,那它有什么好看的?”

亚德里安•佩恩说:“只要我们能找着价值连城的矿藏,拿到了奖金,那我们想去哪个景点玩就可以去哪儿玩。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身上的密封装置?”

洛克罗斯停止了抱怨,先后检查了丁奇和亚德里安工作服上的密封装置,然后向他们俩竖起了大拇指。接着丁奇也为他做了检查。他们穿的工服是那种贴身的款式,船员们称之为裸奔服。当然,每个人都已检查过自己的密封装置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又各自互相检查了一遍,检查清单要求每个步骤都必须由一位同伴加以确认。检查过密封装置以后,他又确认了自己工作服上的电池电量,然后又一一检查丁奇和亚德里安的电量,而他们也帮他确认一遍。

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将要开始执行第一次8小时工作任务——去采集冰核,设置采矿所需的若干热辐射器。如果发现的氨矿足够好的话,那么有一天他们在此架起的装备就会成为一条星际运输线的开端,感应电机会将两吨重的冰块抛入轨道,沿轨道无动力滑行几年之后,最终到达位于内太阳系的市场。当然了,到时候整个过程都会由机器来完成,但在目前这一阶段,仍然还需要人类来勘测和架设装备。

林恩•洛克罗斯忙着手头的工作,避免出现任何差错,但他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工作。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黑色圆坑。

林恩是采矿组的小组长,手下管着3个人。他熟悉地外低重力和低温环境下的每一项采矿设备的操作,并获得了官方认证的资格。从15岁离家到现在,他干的一直就是采矿和勘测的工作。他的老家在灶神星中部地区那些覆着穹顶的城市里,当地人15岁就算是成年了。

独立生活的第一站是冰封的木卫四。一开始,他在一条融冰生产线上干了几天。这份工作薪水太低了,没多久,他便上了采矿船,成了一名船员。5年间,他在4艘不同的采矿勘探飞船上干过,获得了工会卡,一路从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苦力干到了小组长的位置。

他和其他习惯于按部就班工作的人不同。只要条件允许,他喜欢花点时间搞点私人研究或刺激的探险。比如,只身一人降落在某个地方,随身只有一身增强工作服、一把激光钻、一套质谱仪,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带。这种随机的私人勘探一般会持续好几个礼拜,他独自一人辨识着矿物成分,希望能意外发现某种珍稀矿藏。

孤身一人,穿着工作服,与整个宇宙隔绝开来,这种状态让他觉得特别自在。

林恩知道,和身边这些矿工们比,自己算是比较聪明的,可他也知道,自己并没受过正规的教育,仅仅靠自学去了解那些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那么小组长就是他能爬到的最高位置了。因此在这段飞往塞德娜的漫长旅程中,他报名参加了大学课程,他希望将来能成为主管,而他的最终目标是要开上自己的飞船。现在,他的个人数据系统里储备了丰富的材料,供他业余学习:从文学、结构力学和物理学这些基础开始。他原先打算把休息时间都用来学习的,他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不过自从在塞德娜上发现了那个古怪的黑色圆坑以后,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无线电波从内太阳系传来的指示,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建议更为确切。“兰布林雷克”号的船员可不会乖乖地听任几十亿公里外那些科研机构的摆布。

按照工会的强制规定,即便是采掘高纯度氨时,只要工人的工作时间超过8小时,雇主就必须按照高危工作的工资标准,向他们发放3倍的加班费。精于算计的凯勒曼可舍不得付什么加班费。于是,矿工们每工作8小时,就可以休息16小时。工会的人盯得紧着呢,好确保矿工们在休息时间不会接到额外的工作任务。所以,林恩有的是时间。

下班时间到了,他们把冰核送到低温矿物实验室供科研人员分析,然后丁奇和亚德里安就洗澡去了。林恩看着他们俩走进去,却并没跟上。

林恩决定暂停今天的学习计划,空出来的时间,他不想去打那些没完没了的扑克牌。那个黑色圆坑看上去太神秘了,他要不去瞧上一眼,他会遗憾终身。林恩完全具备单人勘探所需的资质。而且要是他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告诉任何人下班以后干吗去了。于是他就悄悄溜走了,跟谁也没说。

黑色圆坑在这颗星球的另一端,离“兰布林雷克”号所在的位置相当遥远。林恩给工作服上的电池充满电,然后从仓库里开出一辆雪地履带车。严格说来,他是偷开出来的,因为他并没当班,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打算不还。他又能开到哪儿去呢?他甚至连燃料都不会消耗,因为雪地履带车上装备的是一台小巧的原子能发动机,无论是否使用,它都会持续产生并保持14.3千瓦的能量供应。

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独自外出,几小时之后,这个错误变得足以要他的命。

这段路开得相当刺激,他以平均时速大约200公里的速度开了3个小时。在低重力环境下,每次遇到凸起的小雪丘,雪地车就会弹起来。最初的1小时,他小心翼翼沿着最平滑的路面行驶,一次接一次的撞击差点吓得他魂飞天外。不过雪地车上配备的姿态控制推进器,可以保持车身在空气中前进时也不至于翻车(从技术角度来说,也可以说是在真空中前进,因为塞德娜星上的大气基本由氦组成,气压低到了百万分之一帕注10级,简直不能称之为空气)。

过了一会,他发觉地面上的积雪原来厚得很,这颗星球上的一座座小山丘被积雪变成了天然的滑雪跳台,他也随之变得越来越胆大。现在,他开始享受跳台滑雪的快感,一个又一个的“猫跳”,能让他在空中停上5秒,接着是10秒,然后是30秒。

这比学习有意思多了,他心想。

从图像增强夜视镜往外看去,触目所及,全是低矮起伏的冰丘。冰丘表面呈暗淡的深红,那颜色跟乔治亚州的污泥差不多。这么看去,塞德娜还挺美的。林恩看到了一幅线条柔和的丘陵构成的美景,在灿烂的星光照耀下,闪烁着不同颜色:冰和积雪闪烁着白光,泼洒在红色索林斯表面形成的道道瘢痕上。他试着关掉了图像增强夜视镜。现在,他眼前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中飞速疾驶,只能依赖自动驾驶系统避开障碍,这种感觉激得他心跳如擂鼓。片刻之后,他开始能辨认出黑暗中的点点污斑,又过了一会儿,即便太阳远在数十亿公里外,他也仍能看得见它。关掉图像增强夜视镜后的星球表面,失去了色彩,在星光下闪动着幽灵般的苍白光亮,太阳变得那么微小,他拿根针尖就能挡住。

他觉得这样看起来更真实一些,所以就没再打开图像增强夜视镜。他通过平视显示器便能了解地形,而自动驾驶系统则挑选出积雪中最为平滑的路径。

“你们真该跟我一块儿来啊。”他对着空荡荡的空气说,“打扑克多没劲啊,除非是发了工资。”

他挺走运,没直接滑进那黑色圆坑里边去。他一路上只顾着欣赏风景,玩滑雪跳台游戏,忘了自己开了有多远。但他的导航仪并没忘记,当他接近黑色圆坑时,导航仪向他发出了警告。

他收到警告,赶紧回了神查看,发现远处的地平线突然中断了。林恩重新开启图像增强夜视镜,看到一道锐利的黑线从红色地平线上横穿而过。他放慢速度,小心接近目标,从侧面缓缓接近积雪与黑色之间那道剃刀般锋锐的边缘,最后下了雪地车,慢慢向前挪动。

他向下看去。

一片黑暗中,群星闪烁。

片刻间,他还以为那是个洞,径直穿透了这颗星球,接着他又怀疑,那是不是通向另一个宇宙的传送门。

林恩将雪地车在原地固定好,在车上别了根安全绳。他的工具包里各种工具应有尽有,不过背着包的话,他想弯腰就很费劲了,所以他就把包放下,只穿着贴身的工作服。他试了试安全绳,确认没问题后,便跪在圆坑的边缘处,俯身往下看。

他看见了一个金色的头盔护面罩——正是他头上戴的这个。

黑色圆坑的表面根本不是黑色,而是一面巨大的凹面镜子,映出了太空的黑色。他仔细看了看,能看到其中群星清晰的倒影。近距离看的话,镜子好像是个完美的水平面,但向对面远处望去,却仍能看出轻微的弧度。

他把手放到镜面上(镜中那只手也从下方抬起,与他的手相触),镜面平滑无比。他的手在镜面上滑过,完全没受到任何阻力。那是绝对的光滑,比油还要滑,仿佛手下没有任何东西。

隔着手套,他感觉不到温度如何。他的工作服是近乎完美的绝缘体,矿工们得靠着工作服在外海王星天体带的冰原上干活。

林恩把手按在镜面上,查看了手套的外部温度计,温度计上的读数显示为5开注11。这温度也太离谱了,于是他将手挪到一旁,换个位置又试了试。第二个点仍旧显示为5开,第三、第四个点也一样。

“见鬼!”他说,“这比放高利贷的心还冷啊。”

他的温度计并没有坏掉。他在镜子旁边薄硬的积雪上找了块地方测了测,30开。塞德娜的表面已经比地狱还要冷,而黑镜表面却比这还要再冷上个25度。

他慢慢明白了。这个镜面并非黑色,而是因为反射黑色星空而呈现出黑色。它确实非常接近于完美的镜面。这里虽然离太阳非常遥远,但塞德娜上的积雪仍能吸收一定的阳光,让它的温度比绝对零度高了一点点。而这个完美的反射镜却必定不吸收任何光线,因此保持着低温。他意识到,某个远红外线波段必定会释放出少量热量,但在太阳光的所有波长中,这个反射镜什么都不吸收,因此才会比所处的星球表面温度更低。

这是一面庞大的凹面镜,一架巨型望远镜,直径达好几公里。它是出于什么目的打造的呢?

林恩凝望着镜子对面,连连惊叹。在它身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但肯定历史悠久。是谁,在什么时候造就了这面镜子呢?塞德娜位于太阳系柯伊伯带上一条漫长的椭圆轨道,距离太阳近1000个天文单位,几乎已不再受到太阳引力的约束。或许,它曾经是个星际流浪者,数百万甚至数亿万年前,在群星间寒冷的黑暗中被太阳所捕获。它从何而来?什么样的种族会打造这样一面庞大的望远镜,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他弯下身去,将他的面罩正对着镜面,另一只手小心地在紧绷的安全绳上绕了一圈,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镜面平滑无比,完美映照着一切。

突然,安全绳变松了。

他急忙站起来,隐约看见雪地车正在黑暗中向他冲来。他刚刚把雪地车固定在一座冰丘上了,没想到核反应器发出的余热融化了周围的冰。此刻,雪地车颠簸着滑下冰丘,像个醉汉一样摇晃着,正对他冲过来。他想也不想,就后退了一步,想躲开雪地车的冲击。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防滑钉靴找不到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镜面比冰还滑溜,他的双脚悬空了。摔倒的时候,他拼命伸出双手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在低重力环境下,一切都成了慢动作。他一只手向放在边缘的工具包抓去。有片刻的工夫,他在那儿悬停住了,肚子着地,双脚垂到巨镜的斜面下,左手攥住放在斜坡边缘的工具包,右手则死死揪着已经松弛的安全绳。

雪地车继续滑行,撞在了一处凸起的冰面上,随后侧翻过去,无声地溅起一片猩红色的尘雾。最后,雪地车轻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停住不动了。

好像稳住了。他尽量不挪动身体,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安全绳松弛的部分收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拽了拽。雪地车稳稳停在原地没动。于是,他用一只手将安全绳固定在腰带的夹子上。

塞德娜上的重力极其微弱,还不到地球的二十分之一,就算只用一只手,从坑里爬出去应该也很轻松。他放松了片刻,暂时还没有危险。他的左手一直抓着放在边缘的工具包,姿势非常别扭,过了一会儿,他的左胳膊慢慢僵硬起来,于是他稍微活动了一下。

工具包从积雪上滑了下来。

林恩也开始往下滑。他的双手在空中一个劲儿地乱挥,想要抓住镜子的边缘,结果却只抓了一手雪。一阵手忙脚乱中,他松开了工具包。工具包小幅度旋转着,沿着斜面往下滑,越滑越快。

安全绳还夹在他的腰带上。他继续下滑,原先松弛的安全绳终于绷紧了。还好没有断掉。绳子的另一头还连在雪地车上,刚刚绳子绷紧的一瞬间,雪地车轻微震了一震,但并没移动,仍固定在冰面上。他在绳子的一端晃荡着,他用尽全力伸出手臂,可现在镜子的边缘离他的指尖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伸出一只手,攥住绳子,想顺着绳子爬出去。

夹子断了。

绳子嗖的一下缩了回去,就跟抹了油似的从他的手指间滑走了。现在,林恩开始以一种看起来极其优雅、轻盈的姿态,沿着零阻力的镜面往下滑落。

实际上,下滑的时候,他发疯似的手脚并用,想沿着镜面的斜坡向上爬。镜子的边缘离他就那么几英寸,但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于是他继续毫无阻碍地往下滑去,下滑的速度在一点点增加,虽然缓慢,但却势不可当。简直让他绝望。

完了。他心想。

他觉得自己这次死定了,所以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那些曾经去过的港口,还有自己犯过的罪孽。过去的一切毫无意义。

他大概花了20秒回忆过去。现在,他脸朝下继续滑着,徒劳无益地在镜面上挣扎。

过了片刻,他彻底放弃了。他扭动着翻转身体,坐在了镜面上。在零阻力的表面上移动,与自由落体的感觉差不多,而他对自由落体运动经验丰富。努力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成功摸索出滑动的窍门。他像风车一样转动着,直到将脸正对着下滑的方向,他竭尽全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出了应急预案。

应急预案一:即刻采取必要行动,避免情况进一步恶化,并和受损部位隔离。

他正滑向一个凹面镜的底部,周围什么可抓的东西都没有。情况不可能再恶化了。

应急预案二:在无线电频段121.5MHz和406MHz激活双频段紧急定位信标。

紧急定位信标和其他远程通信装备都在雪地车上。备用紧急定位信标则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的工作服上还有一个低功率超带宽语音传输装置。这个装置的用途是方便矿工之间对话,不过在设计上有意只向近场传输开放。要不然的话,上百个矿工同时说话,会将无线电频谱搅得乱七八糟。他录制了简短的呼救信号,并将工作服对工作服的传输设定为每分钟发射两次,每次持续五秒钟。这样做完全徒劳无益,不过此刻有点事情做,多少能让他镇定一点。不可能有人听见他的求救信号。“兰布林雷克”号在地平线的那头,远远超出了无线电覆盖的范围。而且,没人想到会有人偷偷跑到黑色镜子这里,所以轨道上也就没有安装通信中继设施。

应急预案三:仔细审视自身状况,确定自己和援助方的位置和速率。

他不可能获得援助。不过,他的工作服上的确有惯性导航装置,他可以确认一下自己的位置和速率。他检查了一下,导航是开着的,他的位置和速率在显示器显示出来,朦胧的红色数字在他的面罩上闪烁,飘浮在黑暗上方。他正沿着一座斜度略低于20度的斜坡向下滑行,相对于地面的移动速度为每秒18米。当他注视着这串数字的时候,惯性导航装置更新了他的瞬时速度,每秒18.3米,然后是每秒18.6米。

他根本体会不到速度的变化,要不是显示器上的数字在缓慢增加,他简直以为自己完全一动不动。

这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他让电脑绘制出他随时间推移所处的位置曲线。他穿过镜面的路径构成了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这很合理。这镜面当然是个抛物面了,是一架超级望远镜上的反射镜。他在抛物线上,把自身的运动绘成一个移动的小点,推断出前方剩余的抛物线轨迹。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运动,但随着他接近镜面底部,加速度正在逐渐变慢。根据曲线形状推断,4分钟以后(从他滑下边缘那一刻开始算的话,大约是6分钟多一点),他将到达镜面底部。接着动量会将他沿斜坡的另一侧再推上去。

应急预案四:检查消耗品。采取行动,将关键补给使用率降到最低,直到救援到来。

林恩检查了工作服的状态。他其实并没有携带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消耗品。他呼吸的氧气来源于零缓存的内嵌式再生供氧系统,系统会对他呼出的每一丝废气进行二氧化碳脱离处理,然后通过电解循环将其分解,并立即在下一次呼吸时加以循环使用。整套系统以固态电池支撑运行,电池还同时为工作服加热装置提供能量。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电池才是他的消耗品。他检查了一下电池状态,还是绿色,余电76%。如果电池是满的,那么足以支撑两轮完整的值班时间,还能略有富余,所以剩下的电量还够他再撑上个12小时多一点。

会有人推断出他在哪儿,然后趁他电量耗尽之前,组织起一支救援队伍吗?不大可能。到他下一次值班之前(中间有13个小时的间隔),压根都不会有人发觉他不见了。而且即便是那时候,还得等到那一班完了以后,才会有人去检查他的宿舍,看看他为什么旷工。

应急预案五:评估资源。以最有效率的方式使用可支配资源,实施营救。

好吧。他的资源只有他的工作服,以及——再没别的了。他携带的所有其他装备,要么在工具包里,要么就在雪地车上。如果他穿的是适合太空作业的工作服的话,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携带的推进器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任意方向将他推到斜坡上面。但他现在穿的是地面工作服,没有安装任何推进器。

应急预案六:紧急状态结束后,联络太空监测器,取消请求援助的紧急呼叫。

这一条可以忽略。

在心里背诵应急预案,虽然用不上,但至少缓和了他的惊慌情绪。现在,他的速度为每秒160米,还有1分钟他就要到达镜面底部。他从小在灶神星上长大,最早在那儿定居的是美国人,即便是在美国成了欧盟的一员之后,他们仍然顽固地不肯采用公制。所以他现在滑行的速度才只有每小时560公里左右。他再次看了一下显示器,发觉实际的滑行路径并不会正好经过镜底中心的位置,而是会稍微往左偏一点。对了,他心想,安全绳上的夹子突然被拉断的时候,他正吊在绳上晃悠呢,而横向速度就意味着他实际的滑行轨迹会是个偏离中心、偏向左侧不远处的椭圆形弧线,也就是利萨如曲线注12。他略微转过头,往那个方向看去,虽然心知这个举动毫无意义——根本就没什么可看的。

不过他错了,他看见了一个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滑过他身旁。他没看清那是什么,直到发觉图像增强夜视镜还关着,于是他打开了它。

他正飞速滑过黑乎乎的沙子和石头,以及几块硕大的圆石,离他似乎只有几米远。他瞥了一眼测距仪,便发现这只是个错觉,那片碎石场差不多在50米开外。镜底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堆满了千百万年来掉进坑里、最后滑落到坑底的各种残骸。

工作服上的恒温装置运行良好,但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要是他真的以500多公里的时速直接撞进那片残骸的话,那他所有的麻烦就都一了百了了。

那堆残骸从他旁边滑过——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从那堆残骸旁边滑过——在他身后越变越小。他已经抵达了滑行轨迹上的最低点,现在正在向镜子对面的边缘攀升。他躺了下来,看向天空。

即便不用图像增强夜视镜,天空仍是一片壮丽的奇观。群星在他的身下和头顶闪耀,仿佛他正栖身于一片纯粹透明的冰上,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中滑行。太阳是个喷火的小点,如此明亮,仿佛让他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感到刺痛;但它又如此渺小,释放出的光芒几乎可以忽略。他移开视线,看到太阳周围环绕着一圈模糊的光晕,那是黄道光。而在那周围,则是千百万颗星星,仿佛是天鹅绒般的夜幕上散落的无数钻石碎片,闪动着从铁蓝到深砖红的各种色泽。

林恩凝视着群星,心里又把应急预案重新过了一遍。

停止正在进行的损坏,高声求救,确定位置,节省消耗品,评估资源并解决问题,跟家人联系。

挺难的:评估可用的资源并解决问题。可他还是没什么资源可以审视。他的工作服上什么附属装备都没有,就连一罐多余的氧气都没挂,不然的话,他兴许还可以燃烧氧气,作为低温气体推进装置。这件工作服除了能保护他不受寒冷和真空的伤害,给他提供一点可以呼吸的空气之外,就再没别的用处了。生命保障系统和电池都是工作服内置的,即便他想取也取不掉。其余所有的东西都在工具包里。

止损,呼救,定位,保障,评估并解决,最后是联系你妈妈,跟她报个平安。

评估可用资源。工具包只比他先掉下去几秒钟。工具包里的工具说不定可以解决他的问题,比如无线电定位信标。而且就算包里再找不到别的东西可用,至少还能给他提供反作用力。如果他能将工具包以足够快的速度抛开,那他可以获得些微动量,从而帮助他滑出镜子。工具包也在这镜面上,或许就在几米开外。

林恩扭动身子坐起来,打开图像增强夜视镜,调到最大。他的工具包是鲜亮的柠檬绿,非常容易辨认。几秒钟后,他发现它就在他前面不到20米的地方,边滑动边略微旋转。

既然工具包在他前方,那自然就会比他先抵达这个镜子对面的边缘,然后掉头回到他这儿来。

根据他在显示器中绘制的图形,它现在离抵达边缘大约还有1分钟。他死死盯着前方滑动的工具包,做好准备,一旦它反向朝他滑行而来,他要就一把抓住它。它会不会一下子飞到外面去呢?他有些担心。还好,工具包只是轻轻地在边缘蹭了一蹭,然后向左一歪,便掉头向下,朝他的位置滑行而来。

他朝着边缘上升的过程中,速度慢慢放缓,而工具包则在掉落过程中逐渐加速。他朝着工具包的方向极力伸展四肢,手指早已伸到极限,可那个工具包还是离得远远的,从他身旁飞过。

他根本没时间为已经丧失的机会扼腕痛哭。下一个瞬间,镜子的边缘逐渐接近,他手脚并用,在镜面上爬啊爬啊,跟游泳似的不断划动四肢。他要是能再升上个1米……

全是白费工夫。镜子的边缘就悬在他头顶上方,近得仿佛唾手可得,可他就是够不着,他心急如焚。可他所有的努力都没能让他再往上1毫米。

镜子的边缘消失在远处。他掉头往下,逐渐加速。

工具包为什么没有正好落到他的位置呢?他仔细想了一下,应该是工具包也在做椭圆运动的缘故。工具包和他一样,沿着另一条椭圆形轨迹滑动,但与自己的轨迹并不相交。

他现在又重新向下滑行,再过6分钟又会滑到镜底,然后再花6分钟滑到另一侧。紧接着又是另一个12分钟,就这么循环往复地滑啊滑……直到电池耗尽,身体冻僵,然后窒息而死。再然后,他的尸体还会继续这样摆动多久呢?几天,还是几年?这面镜子不可能达到绝对的零阻力,宇宙间的万物,没有一件是完美无瑕的。否则的话,镜子底部就不会有那堆残骸了,有一些掉进来的石头应该还在不断地摆动中。

他心想,自己就好像一只钟摆的摆锤,不过不是悬在一根绳子上,而是位于一个无阻力的表面。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的思绪回到了童年时代。他和哥哥比赛荡秋千,看谁能荡得更高一点。他们尝试了几百遍,荡得那么用力,想要翻越过秋千杠。可他们一次也没做到过,即使灶神星上的重力不高,荡秋千很容易,可是每次他们即将越过支点的时候,绳子就会变松,然后秋千就会猛地向下坠落。

回首往事对他没什么用,他逼着自己把思绪收回到目前的困境上来。再过几分钟,他又会回到起点。那根安全绳怎么样了?要是那根绳子还吊在那儿的话——不可能。他又在脑海中重放了一遍自己掉落的过程。夹子断开的瞬间,安全绳就跟橡皮筋似的,猛然缩了回去,消失在了镜子边缘上方。要是绳子还在,他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拽住,不过他并没抱什么指望。

安全绳的确不在了。

他向上滑去,离边缘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这简直让他心灰意冷。有那么一瞬间,他与差一点点就可以够到的那道边缘似乎一同悬停着,然后他又滑开了。这一回,跟在对面的时候相比,工具包离他的位置并没有变化,视线范围内也根本就看不到那根绳子。

不过他又想到了点别的。塞德娜每10小时转动1周。再过两小时,太阳就会升到头顶。在距离地球百万天文单位之外的这片寒冷的黑暗中,阳光非常微弱,可如果用一面直径达20公里的镜子来聚焦的话,又会如何呢?他觉得,这很可能就是当初打造这面镜子的目的。这不是望远镜,而是一面巨大的太阳能灶。

关于这一点,他并没有想太多。镜面或许确实能通过聚焦放大阳光的强度,但那只会发生在镜面上方几公里的空中——镜面的焦点在那里。与其他时候相比,阳光既不会变得更强,也不会变得更弱。他需要操心的是自己会不会被冻僵,而不是会不会被烤煳了。

他滑过了镜底。他再次打开图像增强夜视镜,看着镜底的那片残骸,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加以利用。残骸远在50米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关掉夜视镜,再次被群星和黑暗的世界所环绕。

他忍不住又开始回忆童年。跟哥哥一起荡秋千真是快活啊,虽然他们始终也没能翻过秋千杠。剩余的几个小时,他都可以用来追忆那些美好的时光。他心想,做个矿工可以去许多地方,但往往只能看到阴暗的那一面。每个城市中靠近船坞的那些地方,看着全都一个样,有各种各样供矿工们寻欢作乐的场所,他赚了不少钱,大部分都花掉了。后来他觉得,他的时间都被虚度了,是时候改变了。他得学习,拿个文凭,这样才能有所作为。

要是他想学习的话,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可是他突然想到,此刻他正困在一个镜子里呢,这让他无比沮丧。不过,提到学习,他又突然想到,他还有一个可以利用的资源是刚才没想到的。他的个人数据系统里装有大量的学习材料,其中一个科目是物理学。万一在物理课本里能找到办法,解决他的问题呢?或许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可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他启动了学习资料系统,输入了搜索文字:“滑行穿过巨大的镜面。”他没指望能搜到什么,不过瞎猫还真就碰上了死耗子。

令人惊讶的是,搜索结果居然出现在文学而非物理学中。链接指向20世纪一个古老的科幻故事,里面描写两个男人在零阻力的镜面上滑行。他一直都讨厌经典科幻小说。上学的时候他已经读够了。他的老师们倒是都挺喜欢的。那些一把年纪的作家们写的科幻小说,里面到处都是离谱的错误。里面的角色老是干些危险到令人发指的事,也没有任何备用的安全措施,一个个都蠢得要命。

那么,独自一人把一辆雪地车偷出来,在一颗完全陌生的星球上飞驰,也不告诉任何人自己去哪儿,这种事算不算愚蠢呢?好吧,当时他还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呢。

数据系统里并没有收录那篇故事的全文,只有简略的概要,收在20世纪文学概览里。读完后他更加失望了,故事里的角色能支配的资源比他手头的可要多得多。在那个故事里,两位主角用绳子联结在一起,利用这一点来不断增加旋转速度,最后飞开。文学课本对这个故事的评价是:这个办法根本就没用,故事的作者忽视了角动量守恒定律。

没用!要是手头是本实实在在的书,那么林恩大概会一脸嫌弃地把书丢到一边去。

要是手头有本书可以丢一丢该多好!或者随便什么东西,他就可以借助那个动量让自己滑出去了。可是现在,就跟没带推进器背包在太空里飘浮一样,他对自己的行动完全无法控制。

数据系统里,概要最后还有一点,提示读者参见相关术语:简谐振荡;无摩擦运动。

他输入简谐振荡,发现这是关于正弦和余弦的概念,跟他的现状似乎没什么关系,然后他又迅速翻到无摩擦运动的内容,浏览了一遍教程。教程中说,超流氦是唯一已知能够支撑无摩擦运动的物质。行吧,挺有意思的。是不是外星人想到了什么办法,将超流氦凝结成了固体呢?不会,那太荒唐了。不过,镜面上还是冷得不得了,冷得能让上帝也发抖。或许,镜子是用某种物质打造而成,又在表面上覆盖了一层超流氦的薄膜?那他能不能加热镜面,然后破坏这一效应呢?

不行,那是条死胡同。就算镜面并非绝对零摩擦,但镜面对他来说仍是过于光滑,他没办法沿着斜坡爬到边缘上面。除非他一步一个脚印,把脚印刻进斜坡里,可他没有工具,做不到那一点。这种材料本身有没有任何弹性呢?他使出全身力气踢了一下,但就像踢在坚硬的花岗岩上一般,即便隔着靴子,他的脚趾仍觉得疼痛。镜面受力后,连最轻微的凹陷都没有产生。无论它究竟是什么材料制成的,都相当坚硬。

零阻力表面可能具有很大的商业价值,虽然它只有在冷却到接近绝对零度时才能发挥作用。如果那个混蛋克莱曼知道他手下的矿工里头,有一个正沿着比这颗小行星上所有的氨更值钱的材料表面滑行的话,救援应该来得够快的吧。

这么想并不会让救援来得更快一点。

他又接近了边缘。他向它滑去,减缓速度,在快接近边缘时悬停了一下,然后又往下跌落。林恩检查了一下,他的无线电装置还在播放着毫无用处的求救信号;工具包仍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他又检查了一下电池的剩余电量。没用,没用,没用。

他趴在斜坡上,肚子着地,就像乘坐雪橇一般。他扭过身子,然后小心借助双手和双膝的力量跪坐起来,一只手放在滑溜溜的镜面上保持平衡。一开始他摇摇晃晃的,过了一会,他就能维持平衡了。他试着站起来,双手像风车一样,发疯似的乱挥,好保持平衡,可最终滑倒了。

和站在冰上差不多!他试了又试,终于找到了感觉。他在木卫四的山上和火星的极冠上都玩过滑雪。火星上的二氧化碳雪也同样接近零摩擦,只要保持放松和警惕,就能直起身子站起来。诀窍是要把身体的重心放在前脚掌,同时伸出双臂,双膝弯曲,在滑行中不断根据地形和速度调整姿势。低重力环境对他有利,让他有充分时间来纠正姿势。

他用滑雪的姿势滑下斜坡。真希望哥哥能看到这一幕!

虽然这丝毫无益于改变他的处境,但仅仅是能站起来本身,已经赋予了他极大的成就感。他想象自己是一位奥林匹克滑雪冠军,正沿着奥林匹斯山坡上的人工雪道滑行。他看了下显示器:快到镜底了。又开始上坡。他正以每秒150米的速度急速滑动。这肯定已经打破了所有滑雪纪录!他以凯旋的姿态抬起双臂,想象自己正面对成千上万名喝彩的观众。突然,他向后悬空摔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低重力环境中,摔一跤算不了什么。林恩转过身,又试了一次,经过练习,他发现自己已经能熟练地保持站立的姿势了。

就跟能站起来对他有什么帮助似的。

等等,要是能站的话,他难道不能跳起来吗?在十分之一地球重力下,他应该能跳得很高才对。既然他所处轨迹的顶点离镜子边缘只有那么一点点距离,难道他不能想办法跳出去吗?

稍加练习,他便发现,只要用力地在冰面上一蹬,确实能蹦到空中,略微停留一下。跟躺在冰面上四肢朝各个方向乱挥一气相比,他需要集中精神,以及全身高度协调,才能真的跳起来。

不是冰,他心想,是镜面,不是真的冰面。

希望突如其来,他一阵狂喜。不过这狂喜来得快,去得也快。能跳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因为他只能垂直往上跳。不对,甚至都不算垂直向上——因为完全没有任何外力牵引,所以,他跳起的角度只能与镜面成正交。他又调出显示器中自己穿过镜面的那条抛物线轨迹,想看看自己的推理是否有破绽。假设他恰好在到达最高点时跳起,但此时镜面的斜坡却正朝着错误的方向,那么他实际上跳的方向反而会离镜子边缘越来越远。没用。要是他稍微早一点起跳呢?不行,还是没用。他起跳的方向永远都是错的。

他在显示器上画了个小图,在图上标一个穿着太空工作服的人。可不管如何努力,他都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如果通过起跳,能让他滑向镜子边缘的速度增加的话,他就能实现目标。可目前来看,起跳只会帮倒忙,反而会让他加速远离镜子边缘。

等等。这个想法对吗?他起跳的方向应该垂直于他移动的方向,这样才不会改变他沿镜面移动的速度。会吗?他真希望自己懂的物理知识能多一点。镜子是个固定的曲面,但他的起跳是一种矢量,必定有某种方法可以利用这个矢量。可是这会儿他想不出来,这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评估可支配的资源,并将其应用于解决问题。

他的资源就是他自己,一个在全世界最大的一架秋千上的孩子……还有存在于数据系统的物理学教程。

他重新打开教程,一页一页地翻着,搜索着简谐运动的相关内容。他发觉,自己现在就身处一个抛物线势阱注13内,在做着简谐运动。但是他没找到在三维空间内如何离开势阱的方法。教程只是说,他的运动遵循完美的正弦曲线,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了。而振荡期恒定不变,这个事实也帮不了他什么忙。接下去教程探讨了受驱振子的案例——振荡中有外力发生作用的情况。即便是非常微弱的外力,只要能以与自身运动同相的方式加以运用,也能够迅速增加他运动的振幅。即便是非常微弱的外力——他读到此处真想振臂高呼。这就是症结所在!他找不到任何的外力,教程也没给他提供任何线索,只给他讲解了动能和势能的概念。

遇到问题的时候,RTFM注14,他心想。请读读那些充满奇思妙想的手册。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这个建议。他只有一本关于简谐运动的手册。要说哪儿能找到答案的话,肯定就在这本手册里。

他把关于简谐运动的内容从头读起,想找到解决方案。他沉浸其中,不知不觉间过了1个多小时。等他抬头看显示器,才发现他已经完成了3次完整的振荡。他心想,这些内容还挺有趣的,值得全身心投入学习。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物理学家们都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答案肯定就隐藏在动能和势能的谜团中。

事实也的确如此。

等到终于弄明白的那一刻,他差点笑出声来。答案是秋千。

他得严肃点。他看了看显示器,发现自己已经学习了3个多小时。太阳都下山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镜面上穿梭滑行了8个来回。他检查了一下电量,大约还能支撑9小时。时间足够。他在脑海中已经把接下来要做的事都筹划好了。

他现在正仰面朝天躺着向下滑行,所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翻过身,俯卧在镜面上。他调出显示自身位置和速率的图表,在滑行中看着显示器。接近镜子底部时,他已然做好准备,用双手和双膝撑起身来。当他的速率达到最大值时,亦即位于振荡摆幅的最低点处,他站了起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

在12分钟的一个滑行周期里,要在滑溜溜的镜面上一直保持直立状态很难——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的重心会升高大约七八十厘米,并不算多。

接近镜子边缘了,他现在是站着的姿势,尽管他的身体严重倾斜着,但他终于能看到镜子边缘外面冰雪覆盖的平原。

完全看不到雪地车的踪影。而且,尽管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但他仍然够不到上方的地面。没关系。当他滑到离镜子边缘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地方,在暂时悬停的片刻间,他开始实施计划的下一个步骤。

他坐下来,或者说,让自己倒下来,然后紧紧贴在镜面上,尽量在镜面上躺得越平越好。

他的计划是略微改变自己的重心,每次改变一点点。他希望如果重复的次数足够多,就能造成巨大的影响。每次经过镜子底部,他就站起来;每当接近镜子边缘,他就让自己躺下来。就像用力推动秋千一样,每次他都能将一点点微弱的能量注入他的运动中去。每次穿过镜子底部时,他就站起来,将他的重心朝这架秋千看不见的支点略微移动一点点,他上升的速度也会增加一点点。而在镜子边缘俯下身体时,他就尽量保持不动,所以几乎没有失去任何能量。这个过程每循环一次,他就会增加一点点能量。

又一次循环开始,在底部站起,在边缘倒下。一次又一次接近边缘了吗?看不出来。一次又一次。他把头脑放空,除了正在进行的运动之外什么都不想。他又回到了灶神星,跟他哥哥一起站在秋千上,他用力推着秋千,好让他的哥哥能荡过秋千杠。一次又一次。

现在离镜子边缘更近了。他再一次倒下时,用尽全力伸出胳膊,手指已经能碰到积雪。虽然还不足以抓住地面,但有进展。他努力伸展身体,想再上升一指的高度,但没能成功。

倒下,站起来。

再来一次,又近了点儿,这回他能将两个手指伸到镜子外面了,然后再用力往外伸展。一次又一次。现在他整个手掌都能伸到镜子外面了,这次他用力向下一蹬,向外伸展,在滑开之前,他差一点就成功地把手肘挂上了镜子边缘。

再来一次。这次,他的双臂都伸到了镜子边缘上,他的手肘着地,往上一撑,接着膝盖弹过边缘,他的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就笨手笨脚地扑倒在镜子外面的地面上。

他出来了。

他翻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连粗气也没喘一口。相当轻松!“物理,”他说,“全都在物理学里头。”他还不敢站起来,就爬了一会,跟那个危险的镜子边缘保持几米的距离。他检查了电量,差不多还有1小时,但已经够了。只要他能回到雪地车里,就可以插到车载电源上充电。雪地车——

他简直要崩溃了。雪地车不见踪影。

他在显示器里检查了一下惯性导航系统,看到上面显示的数据时,简直难以置信。雪地车离他足足有20公里远!

显示器上清晰显示了他相对于雪地车的位置。他跳出来的地方错了。

他在雪地上坐下来,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

雪地车现在在镜子的另外一边,但也不算完全正对着他。他在镜面上穿梭滑动的那几个小时里,这颗行星也在悄无声息地旋转着。从他自己的感觉来说,虽然他确实是从掉进来的地方跳出去的,但是行星自身的运动导致了他出来后的位置和雪地车发生了偏离。现在雪地车跟之前大概有150度的偏差。比在镜子正对面要好些。这样一来,他只需要绕着镜子边缘走29公里就可以了,比走到对面的39公里好一些。

不过,虽说只有29公里,其实跟1000公里或100万公里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现在只剩下52分钟了,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他往后一躺,突然觉得精疲力竭。他已经多久没睡觉了?真想好好睡一觉啊——

不行!他又坐起来,应急预案像咒语一般在他脑海中播放着。

立即采取任何必要的行动,预防局势进一步恶化……

他凝视着黑洞洞的镜面,想象着雪地车的位置

评估资源。以效率最高的方式加以应用。

他的眼前有一面凹面镜,纯黑无瑕,光滑无比,绝对零阻力。这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资源了。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尽管这个办法是他最不愿做的事,但是等待和思索都无济于事,只会拖累他,再等下去说不定他会失去勇气。必须现在就做。

他站起来,牢牢盯着镜子的边缘。

他刚才之所以会被困在镜子里,是因为他进入镜子时携带的能量不够,所以才出不去。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再次跳进去,穿过镜面。不过,这次他得向右多偏移一些,因为镜面会将他的运动轨迹凹成弧形。这次,只要他有充足的能量,只要他进入时速度足够快,那镜面就困不住他。如果他是冲刺着跑进去的,而不是掉进去的话,就肯定能出来。

这就是物理学。

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这是自杀!”

但他别无选择,一直都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他跑了起来,然后猛地冲了下去。

他俯冲下去,划出一道长长的平缓曲线。低重力环境下,他似乎飘浮在空中,身下的镜面映出头顶无垠的深邃太空。在到达顶点然后下落的抛物线运动中,他仿佛在瞬间进入了永恒的失重状态。

然后,他撞上了镜面,滑行,滑行,头盔上的显示器投射出他穿过镜面循行的抛物线轨迹。

但他并没有留意。他知道自己的轨迹正确无误,他感觉得到。

终于,他越过了镜子的边缘,成功地荡过了秋千的横杆。

杰弗里•A.兰蒂斯(1955—),美国当代科学家兼科幻作家,雨果奖和星云奖双奖得主。先后发表了60余篇短篇科幻小说,作品被翻译为16种语言。他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约翰•格伦研究中心的光电能及太空环境研究专家、1997年火星探路者计划的参与人之一,2003年火星探测漫游者计划的入选成员。科学家和小说作家的双重身份,使兰蒂斯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硬科幻小说作家之一。2000年,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火星穿越》。其双奖作品《追赶太阳》已有中文译作。

本篇获2009年类似体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