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溫哥華育成

緣份,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若非那年在加拿大遇上啟蒙教練Tommy Lee,我早就放棄了桌球,更別論回到香港生活,並走上職業桌球之路。

1990年小六畢業後,我十二歲便隨父母舉家移民溫哥華。離開自己長大的城市、離開嫲嫲、離開表兄弟姊妹、離開同學朋友,這對我來說,實在難捨難離。去到一個全新的地方生活,起初的確不習慣,但當時年紀小的我適應能力還好,加上認識了一些新朋友,很快便安定下來。

◎與朋友夾錢買的籃球架。當年我以為自己長得高,很適合做籃球員呢!

◎於加拿大讀書時所拍攝的學生證相片。

加拿大有別於香港。地方大,空氣好,讀書壓力小,家居也比較寬敞。我們的第一間屋高兩層,面積約1700多平方呎,與港式蝸居有分別,因此我們一家三口生活頗寫意。剛到溫哥華讀第七班的我,英語程度相當一般,惟數學科成績最好,程度足以指導別人。至於其他科目呢⋯⋯還好,沒被當作笑柄。後來,我與兩位精通中英文的同學混熟了,這才讓我找到了靠山。

在溫哥華的首三年,我完全被籃球所佔據,桌球慘被拋諸腦後。當時米高佐敦(Michael Jordan)紅到發紫,NBA風靡全球,這種氛圍讓在北美的我對籃球著了魔。為了減肥與追上潮流,我非常積極的學打籃球。只要不下雨,每天定當打籃球。後來還跟五、六個朋友夾錢,買了一個籃球架,放在屋外泊車空地,每天打到天昏地暗才肯罷休。同時,我的體形也逐漸飆高與變瘦,並曬得一身黝黑膚色,連昔日最愛的可樂亦一併戒掉。那時候,我眼中只有NBA,更封了米高佐敦及「滑翔人」德士拿(Clyde Drexler)為偶像。獲選加入中學校隊參加校際比賽,司職小前鋒,這是我籃球生涯的最大成就。

‧首次桌球比賽‧

小孩子總被新事物吸引著。因為籃球,我對桌球那份熱情忽然之間冷卻了,曾試過隔個多月才到家附近的桌球室一次。依然深愛桌球的爸爸,知道我沉迷籃球,心裡不是味兒。儘管已經極少打桌球,但十四歲的我還是參加了人生第一次桌球比賽。那是加拿大卑斯省(British Columbia)省份賽事,規矩是球員必須穿著恤衫、背心並打煲呔正裝上陣。從來沒有比賽的我,一直不以為然,直至穿上戰衣一刻,我突然驚得要死。走進場內時,雙腳發軟,震過貓王。在這項採取單循環賽制的「處子」賽事中,我輸掉第一仗,最終卻奪得亞軍。之後,我代表卑斯省出戰全加拿大公開賽,可惜小組賽出局。後來,從別人口中得知,第一場以直落四局四比零把我淘汰的球手,其實是同組中實力最差的。此刻,我才驚覺自己的水平原來跟「普通」差很遠。

我在溫哥華打球的球館叫「Embassy」,那裡臥虎藏龍,不少業餘界高手都是常客。他們經常勸我要勤加練習,才會進步。前輩們的忠告「最少一星期打三、四天,每天練兩至三小時。」,令我首次有練波這個概念。

◎於加拿大參加桌球賽時,我們都必須穿著恤衫、背心並打煲呔正裝上陣。

◎Tommy Lee(左二)令我改變了對桌球的態度。如果當年沒有認識他,今天的我可能已經不是一名職業桌球手了。

‧洪七公‧

十五歲那年,我在加拿大認識了「洪七公」。他不僅改變了我對桌球的態度,也改寫了我的命運。

他叫Tommy Lee,四十來歲,加拿大出生及長大的香港人,操流利英語,不懂說中文。他沒有固定職業,窮光蛋一名,長期在桌球室打散工,卻於溫哥華業餘桌球界長期排名前五;名氣響噹噹,是正宗波痴,喜歡鑽研打法,防守set cue尤其出色,被大家尊稱為「The Master」(大師),不少高手都向他求教。

在我眼中,Tommy就是金庸小說《射鵰英雄傳》裡面的丐幫幫主洪七公。他外表污糟邋遢、終日笑笑口,因有渴睡症,瞄準時都可以入睡,很有那種「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不羈感覺。他武功高強,卻不為人知。在此之前,我們算是走在兩條平衡線上。一次機緣巧合,「Embassy」桌球館老闆問Tommy,可否指導我打桌球。他爽快地一口答應,而且不收分毫,只要求爸爸請他飲一杯咖啡、或抽一根煙便心滿意足。不過,他要我許下承諾,不許半途而廢,以免浪費他的心血和時間。還有,將來一定要繼續向桌球發展。難得高人不吝賜教,我沒有考慮便馬上答應。

正是Tommy這番話,令我第一次認真地看待桌球,並從籃球場重返桌球室,正式成為洪七公首席入室弟子。在昨日青蔥歲月裡,我每週平均練習三至四天,每天打三至四個小時。當遇上公開演說的課堂,最怕當眾朗讀的我,不是扮頭痛、就是扮胃痛偷偷溜走,逃學威龍去練波。在「Embassy」打球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學英文,我在Tommy身上學懂的英語,比在學校裡的多。

‧首次一桿過百‧

師從洪七公初期,他說我經常犯下「rookie mistake」(新丁錯誤),所以索性賜我新名「rookie」。「新丁」是繼「可樂仔」之後,我的第二個綽號。老實說,我不是天才,只是有少許天份。可幸,在不算長的時間內,我掌握到Tommy的提點。剛認識他時,我的一桿最高度數是七十多度。數月後,我第一次打出「一桿過百」(century break)。兩年後,我終於首次一桿轟出147滿分。能夠有此進步,全因才華橫溢的Tommy,此外我願意問,他也願意教。

桌球檯上,我是一個問題少年,不但每事問,還要打爛沙盤問到篤。「為何要那樣打?」「為什麼你不這樣打?」是洪七公、是他教曉我桌球上的所有基本功。原本,我只知道要準繩地pot波。他教曉我如何防守、如何控制白波走位等等,是洪七公令我的技術水平全方位提升。

◎這塊由加拿大桌球館為我訂製的金牌,用來紀念我首個century break。

1993年1月21日,我第一次打century,度數是103度,我非常興奮,猶如中頭獎一樣。一個十五歲小子能「過百」在「Embassy」極為罕見,當時我算是震驚十三億人民,整家球館也甚為哄動。他們更特意鑄造了一塊金色長方小牌,刻上日期、度數和名字送給我,又更把這塊小牌裝在球檯上方燈罩上,好不威風。時至今日,這塊小金牌仍安坐我家中獎盃櫃內的當眼處。它記載著我桌球生涯的第一個里程碑,意義不遜任何一座冠軍獎盃。

首次一桿過百之後,相隔兩個月,我再打出第二次。可惜,之後好一段時間裡,我失去了手感。當時,我能夠做的就只有持之而恆、默默地、努力地練習。日月如梭,時光飛逝。九個月後,我終於尋回「過百」的感覺,更不知不覺地找到了突破點。自此,我每星期總能打到一次過百。然而這段時間裡,恩師Tommy卻一直沉默不語,一直等、一直等到完成五十次「過百」,我才首次獲得他的讚許。

「之前全部不是good break,每次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誤。這次不同了,不論選球、走位等全都合我心意。我滿意了!」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一桿過百都分不同級數。洪七公並非魔鬼教練。他從不責罵,但有要求;絕不輕易給予讚賞,哪怕我一天內連轟兩桿「過百」,他亦只會淡淡的說「not enough」。然而,這亦是多年來一直推動我不斷前進的力量,使我能以十六歲之齡便於卑斯省公開賽,擊敗平均比我年長至少十歲的前輩sss,贏得第一個桌球賽冠軍。

◎因為答應了啟蒙老師Tommy不會放棄,我不停練習,最後尋回桌球的樂趣。

◎十六歲的我,於加拿大出戰不同賽事,認識了很多前輩並獲得他們的支持。

◎這是我打出首個147的桌球檯。

‧首次147滿分‧

如果說一桿過百是桌球的高水平指標,那147就是桌球的完美演繹。十七歲那年,我第一次轟出滿分147,地點是在自己家地庫那張只值五千港元、質素慘不忍睹的球檯上。對手?爸爸。約二十年前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當時球與球之間分佈較疏,是一盤相對易打、俗稱「易拆」的147。球檯質素比較低,袋口比較大,檯面不平坦,且有少許溜歪。因此,哪個袋口比較容易打入,我一早就記得滾瓜爛熟。不過,過程仍然驚心動魄。當打入八、九組紅、黑球之後,我意識到有頗大機會清檯。我的心開始撲通、撲通地加速狂跳,在旁的爸爸則極力裝淡定,但我知他緊張得手裡冒汗。

當147近在眼前,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複雜:心情既緊張、又興奮,卻又忐忑不安,生怕蘇州過後無艇搭。「不行了,我要停一停,坐下來冷靜一下!」我說。爸爸完全不敢發聲,生怕打亂我的思緒。休息三分鐘後,我繼續清檯行動,篤入所有紅波,然後就是黃、綠、啡、藍、粉紅,終於來到最後一隻「黑柴」。出桿前,我先來個深吸呼⋯⋯然後出cue⋯⋯啵!黑球應聲入袋!天啊!147啊!我激情頓足,忘情振臂高呼:「YEAH!」這是我一世人,最激動的一刻。至於爸爸呢?他則保持一貫低調,簡單吐出四字:「打得不錯。」但我肯定,他暗裡心花怒放。

首次完成147,是我人生最難忘的五大時刻之一,其興奮心情實難以筆墨形容。最大遺憾是零觀眾,沒有第三者見證,時即使講出來,亦怕被人當作吹牛。只是當時年紀少,忍不住都要找人炫耀一下。打出147翌日,我照常返學,故意走到幾位靚女同學面前炫耀一番。誰料人家根本不知何謂桌球,「147? What?」這個what如同一盤冷水,讓我感到極度無癮。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只是我自討沒趣。

跟洪七公學藝兩、三年後,我達到了一定水平。在他的不斷鼓勵下,我萌生轉打職業賽的念頭。可是,Tommy和其他曾自費參加職業賽的前輩,卻反過來告誡說:「你在加拿大就好波,去到職業賽圈則完全不是這回事。」「有位職業球手曾一天打出三桿147,可他的世界排名只在300位以外。」聽完以後,我心一沉。不過經過反覆思量,最後我還是覺得自己尚年輕、輸得起,還是想一嘗挑戰職業賽的滋味。因此,我下定決心,更努力地練習,尋求突破,並訂下最少躋身世界前64名的目標。

◎當我從籃球世界再次回到桌球檯,爸爸變成了我不可或缺的練習伙伴。

◎這些是我在加拿大參加大大小小賽事所贏得的獎盃。

◎於加拿大讀書數年,除了在桌球上獲得一點點成績外,參與大學數學比賽亦有不錯表現。

鎖定目標後,爸爸和我開始部署結束加拿大的六年生活,準備返港。回來,是為了尋求代表香港的機會。首先,參加世界業餘錦標賽證明與測試實力,並爭取躋身職業賽的資格。離開加拿大前,不少球友以為我回港短期發展,更有前輩一口咬定我回港「搵食」:「你返香港打波賭錢吧!等我教你幾招江湖技倆吧!」另一前輩則跟我說:「我幫你保守秘密,隱藏身份,帶你上波樓搵食,肯定賺大錢!」如此種種,弄得我爸與我啼笑皆非。

總結我在加拿大的日子,大大小小共贏得六項桌球比賽冠軍,最大型的算是西岸公開賽錦標,惟從未染指全國冠軍。否則,我可能已代表加拿大參賽。離開加拿大,再續我十二歲前的香港緣,一切似是命中注定。1996年,為了支持我追逐桌球夢,爸媽決定舉家返港。當時,他們已經退休好幾年,沒有收入,全家就帶著一點積蓄回來「搏一鋪」,看看我能否殺出血路。

1996年,陳國明奪得香港桌球史上首個U21世界青少年錦標賽冠軍殊榮。我在回港的飛機上,一邊讀有關他的雜誌訪問,一邊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取得與陳國明一樣的成就,你說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