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踏進校務處,向正在修著水晶指甲的女職員遞上文件夾,女職員用有點厭煩的眼神瞪了少年一眼,停下手中的動作,檢閱著他的入學申請和舊校成績單。
這時候,走廊傳來了一陣七嘴八舌的爭吵聲。少年往走廊探頭一看,看見女主任正用嚴厲的語氣審問著幾個被抓的學生,首當其衝的是頭抽和阿摺。
頭抽的態度有恃無恐,聲稱只是為免同學絆倒,才會“極好心腸”地揪起同學的衣領。而阿摺則在旁搶白,繪聲繪影地複述當時的情況,猶如伍晃榮講波似的精釆絕倫。
女主任愈聽愈氣結,其他幾個同學則在不遠處竊笑。
在大伙男生的身後,一名便衣警員押著幾個傷兵走過來,其中一個額頭掛了彩,鮮血流滿了衣襟;另一個就是被頭抽揪起、嘴角紅腫的男生。
為了替老友頭抽出一口烏氣,肥毛對準時機,把踏在鞋底下的籃球輕力踢出去,球不偏不倚的滾到掛彩男生的腳下,把他絆個四腳朝天,他狼狽地站起,大聲投訴:“阿Sir,你看到了,他們是故意的!”
警員擺出一副沒好氣的表情,對他說:
“我甚麼也看不到,只見到你走路不長眼睛!你把同學揍到見血,這才叫故意!”
警員的幽默惹來學生們一陣歡呼哄笑,得逞的肥毛更加得意了。
頭抽見到警員對這種打鬥事件採取愛理不理的態度,心裡暗暗叫好!他理直氣壯地重申,由於看到同學站不穩,恐怕對方身患耳水不平衡等頑疾,才仗義地扶殘障同學一把。
阿摺忙不迭地在頭抽身旁插嘴:“我強烈要求校方給他頒發最佳學生獎!”
頭抽笑了,跟阿摺一唱一和:“你會做我提名人嗎?”
“頭抽,我甚至會替你賄賂他們。”
“阿摺,要你的屁股受罪,試問我又於心何忍呢!”
“你倆玩夠了沒有?”女主任真的給他們惹火了。“我才不管你們誰是誰非!既然沒有目擊證人,每個人都要記缺點當作警告!統統給我馬上滾回課室!”
頭抽和大伙兒也懶得爭辯下去,正所謂好男不與女鬥,尤其是女主任這種女生男相的老處女,本身已是個有史以來最巨大的天譴,誰還會忍心再傷害她呢!
一行人經過校務處門口,頭抽伸頭入內一看,正好跟等著拿入學紙的白衣少年目光交接,他有點疑惑地止住腳步。女主任見狀,連忙喝著頭抽:
“怎樣?你又想“打救”同學嗎?人家還沒有做你的同學,已經給你嚇走了啦!”
頭抽咧嘴一笑,“主任,問他吧!他就是目擊證人!他剛才在球場!”
白衣少年猛皺一下眉頭,把頭轉回繼續修水晶指甲的女職員身上,故意迴避了頭抽的視線。
◇
怒榮走過公共屋邨獨有的陰沉走廊,電視聲、打麻將及大人吵架的聲音,從走廊兩邊的單位氣窗傳出。
回家以後,他隨手把公文袋擱在摺枱上,驚醒了在沙發上打盹的父親,父親把發出嘈音的電風扇關掉,打量著怒榮,對他整個人也看不順眼。
“這麼晚才回家?到哪裡去了?”
“買校服。”
榮父更不快,“已經找到學校了麼?那你的電話為何常常打不通?”
“沒錢買校服,拿手機去賣了。”
“你就那麼窮?”榮父從錢包中掏出二千元,一把擲在摺枱上,又再掏出一千元,叫怒榮買過一部新電話。他提醒著說:“省著用啊!”
怒榮盯住那幾張紙幣,感到被羞辱了,他倔強地說:“我不夠你窮,你省省吧!”
榮父一聽這話就光火,他一手抓著怒榮後頸,砰的一聲把他的頭按在摺枱上,“你說甚麼?你多說一次?”
怒榮一邊臉頰磨擦著冰涼的枱面,那種感覺叫他十分難受,他抿著嘴巴不說話,榮父趁勢把錢硬塞進他手裡。怒榮掙扎著不肯接受,榮父手上再加重勁道,怒榮的腦袋被擠壓得幾乎缺氧。
他像一條被鐵勾吊起了的魚,根本沒法與強權對抗。
最後,他只好把錢拿了,緊緊地握在手中,榮父才鬆開手。
怒榮只覺面子盪然無存,他衝進房間,猛力把摺門關上,滿心怨恨無處宣洩,小得可憐的房間裡就只有一張床和一個衣櫃,他用盡全身力氣一拳拳打在衣櫃上,直至櫃門血跡斑斑。
榮父回到自己房中,一身怒氣的點起煙來。過了半枝煙時間,他的怒意消褪,便翻身下床,一邊叼著香煙,一邊走到怒榮的房門前。
他看著門把幾秒鐘,卻沒伸手過去,只隔著一道門說:“我想明年便退休。”
怒榮翹著二郎腿坐在床上,聽到父親這樣的說,彷彿要咨詢他的意見,他用不在乎的聲音說:“你想退便退。”
長期留駐在廣洲工作的父親告訴他:“退休後,我會從大陸搬回來住。”
怒榮一想到與關係疏離的父親即將朝夕相對,當即斬釘截鐵地說:“欸,那你就別退休了!”
◇
翌日,穿著新校服的怒榮,拿著杯麵在學校長廊走過。
忽然之間,幾個其貌不揚的學生猶如競選團攔截途人般把他截住,想把他招收入黑社會。
怒榮木著口臉,搖了搖頭堅決拒絕,逕直走向攔在前面的學生,教他們自動讓出一條路來。眼看怒榮施施然的向前走,幾個學生面面相覷,又無法弄清他的來頭,只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也就不敢再纏下去了。
怒榮在心裡冷笑一下,這間新學校與以前的學校還是沒甚麼分別。如果硬要挑出差別,大概可提到在這裡要跟老大,就像去旅行社報團旅遊那麼簡便快捷。
他走到寂靜的學校天台梯間,坐下來吃杯麵。
食物部的熱水不夠燙,整個麵餅根本化不開,他沒趣地吃了兩口,簡直味如嚼蠟。就在這時候,他背後傳來喧鬧聲。頭抽、笠啫、肥毛、阿摺、牛蒡和賢仔六個人也剛好走上天台聚餐,邊吃飯盒邊聊天,興高釆烈的。
阿摺首先發現了獨個兒吃著杯麵的怒榮,只覺他狀甚可憐。他用手肘撞一撞頭抽等人,大伙兒滿有默契地走到怒榮身邊,散坐在梯階上。怒榮一瞄各人內容豐盛、香味四溢的快餐店飯盒,再對比自己慘兮兮的半熟杯麵,只得低下頭,把麵條勉強塞進嘴巴。大伙兒則圍在他身旁,喜孜孜地交換著飯盒內的餸菜,讓怒榮一邊偷看,一邊恨得牙癢癢。
突然之間,頭抽把一件油雞挾進怒榮的杯麵內。
怒榮呆了一呆,滿心疑惑。出於自我保護的心理,他反射性地替自己下了一道鋼閘,冷淡地說:
“很抱歉!我可沒甚麼跟你交換!”
頭抽彷彿相當了解面前這名新生拒人於千里的心態,他不怒反笑,“很抱歉!這可不是交換,叫分享!”
話剛說完,頭抽就在怒榮的杯麵裡,隨意挾起一塊脫水雞蛋放回自己的飯盒內,和著一口白飯津津有味似的吃起來。
受到頭抽感染,各人也逐一把自己的餸分給怒榮,一時之間,杯麵幾乎給塞得滿瀉:鵝腿、豬扒、香腸、燒肉、鹹蛋、火腿……
怒榮不禁失笑,這簡直就像摩登盤菜。
正準備把斑塊送往口中的肥毛,也因為抵受不住群眾壓力,戀戀不捨地把放到口邊的斑塊往怒榮的杯麵遞去,一副萬般無奈的樣子。
怒榮趕緊吃著杯麵中的餸,以免湯汁缺堤而出。他見到肥毛挾著的那塊斑塊,直達半張手掌般大,他吃不消地喊:
“不用了,我不愛吃魚!”
肥毛一聽怒榮這樣說,簡直如獲神恩,即刻把手縮回。
坐在肥毛身旁的笠啫見狀,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肥毛手中的斑塊搶過來,毫不慚愧地說了一句:“我們要分享愛啊!”然後把整塊斑塊鯨吞進嘴巴內。
肥毛張大了嘴巴,傷心得眼淚也迸了出來,他恍似要化悲憤為力量似的說:“要分享愛嗎?好啊!我還有大量的愛可奉獻給你!”他跑到樓梯口,拉起用來救火的水喉管,就想直噴向笠啫,不料水喉打了結,水柱反向自己噴射,他還未整人,卻先整到自己,全身濕透,像剛從水底冒出來。
大伙兒瞧見肥毛的狼狽相,個個笑得像彎曲了的白灼蝦,連怒榮都忍不住笑了。
肥毛不甘被恥笑,把水喉噴向大伙還擊,連怒榮也不能倖免,被淋了個一頭一臉。
大家連忙追打著肥毛,迅速奪走了他手中的水喉,關上了水掣。幾個人把他壓到地上,合力拉著他的手腳,頭抽轉過臉問怒榮:“新生,你叫甚麼名字?”
“叫我怒榮吧!”
“怒榮,快射他的大水喉!”一頭濕髮的他,把水喉遞到怒榮手中。
“頭抽,不要難為怒榮吧,你叫他從哪裡找肥毛的大水喉?”阿摺在一旁搶白,轟笑著說:“長期滴水的水龍頭倒有一條!”
笠啫和牛蒡一人一邊的拉開肥毛雙腳,指著肥毛的下胯,異口同聲地笑著說:“好好修理它吧!”肥毛嚇得猛烈掙扎,大聲求饒著說:“我家四代單傳!我玩滑板時撞破了一邊蛋!我媽還想抱孫子啊!求你放過我吧!”
怒榮也不知該不該相信他,也沒決定要不要扭開水喉,這個時候,喉管卻傳來咕碌咕碌的聲音,他還未弄清何事,一道強大的衝力湧出,喉管一下子從怒榮手中掙脫,原來喉管中間穿了個大洞,喉管像一條蛇似的在地上四竄,抑壓在裡面的水開始胡亂四射。
眾人根本無法接近那條瘋狂揮動著的水管,個個雞飛狗跳,逃避著出奇不意的噴泉,在毒辣的陽光下玩瘋了。
“嘩!真是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強勁的潮吹!”
“唉啊!我給外射了啊!”
“吵甚麼!我連底褲都濕了,我被內射了,誰幫我報警!”
怒榮給他們超爆笑的話逗得幾乎人體爆炸!他看著自己濕到不像樣的校服,大概連內褲也可擰出水來,也搞不清到底是水喉水抑或汗水。正如一向慣了做獨行俠的他,也不知這算不算是一種“埋堆”,他只知道他們令他很高興。
那種久違了的無聊胡鬧,與及跟同年紀的人一同揮著臭汗的暢快感,足以令他放鬆自己心裡的尺度,容許自己變成他們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