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轮明月
——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赏读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唐〕李白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君直到夜郎西。

李白是一个重情重义、至真至诚的诗人,他的许多送别友人、咏怀相思的诗作见证了自己和朋友之间那种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灵犀相通,心心相印的友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就是这样一首谱写纯真友谊,抒发忧思愤慨的代表作。

据《新唐书·文艺传》记载,天宝七载(748),王昌龄因“不护细行”被贬为龙标(今湖南黔阳)尉(古人尚右,故称贬官为左迁)。所谓“不护细行”,就是说他的“得罪贬官”,并不是由于什么重大问题,而只是由于生活不拘小节。安身立命,为人处世,才情张扬,锋芒太露,不拘小节,特立独行,免不了遭致朝中同僚的谤议非难,指指点点。王昌龄曾在《芙蓉楼送辛渐》中对他的朋友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诗人用“冰心玉壶”来表明自己持正不阿,守身如玉,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人格风范,暗示自己由于世道不公,人心险恶而蒙冤受屈,遭谗被贬的处境。李白获知朋友落难的消息以后,第一时间写下这首牵肠挂肚、满怀忧愤的诗篇,从远方寄给王昌龄,展示了两位朋友患难中的真情和世俗中的高洁。

首句绘景传情,伤时发感。杨花落尽,柳絮全无,随风则漂泊不定,浪迹天涯;落地则零落成泥,粉身碎骨,其情其状惨不忍睹,触目惊心!诗人独于暮春时节万千风物之中选取“杨花”,寄寓飘零落寞的身世之感,也隐约透露出诗人远离朋友,无柳可折,不能相送,无人与诉的哀哀悲悯。“落尽”,下语沉痛,感伤至极,于此可见残枝败柳,古道夕阳的凄清画面。子规(即布谷鸟,又称“杜鹃”)啼鸣,刺耳伤心,闻之则凄神寒心,哀怨满腹,思之则含冤莫白,忧愤交加:其声其音,骇不忍闻,悲恸欲绝!诗人独于暮春时节万千音响当中拈出“子规”,饱含深意,既烘染出凄凉哀怨的离别之恨,又暗暗关合王昌龄遭人构陷,含冤莫白的隐衷苦情。“啼”字不同于一般的“鸣”或“叫”,声音尖厉,凄怆至极,给人以目断神枯,泣泪成血之感。此句看似漫不经心,信手拈来,实则合时合景,切情切境,未写悲痛而悲痛自见,不着凄凉而凄凉自显。

次句直叙其事,意显苍凉。“闻道龙标过五溪”,五溪,指今湖南西部的辰溪、酉溪、巫溪、武溪和沅溪,即昌龄贬地所在区域。“过五溪”,极言迁谪之荒远,道路之艰难。一句之中两用地名,突出湘西贬地山穷水恶,地老天荒,可见昌龄谪居龙标哀哀无告,走投无路的悲惨处境,亦可看出李白牵挂万里,想思天涯的峻切之心。“闻道”二字突如其来,夺目惊心,饱含多重意绪:一见诗人闻悉被贬而心惊肉跳的“神经过敏”;二见诗人感同身受,鸣抱不平的忧愁愤慨;三见诗人鞭长莫及,爱莫能助的惆怅无奈;四见诗人将信将疑,恍恍惚惚的痴迷意态……百感交集,万念归心,诗人的感情是沉重而复杂的,只有设身处地、将心比心的李白才能真切体察朋友王昌龄的忧愁苦恨。于此苍凉荒远的山水景物之中,我们不也窥见了李白急人所急、忧人所忧的至性至情吗?真可谓“万水千山总是情,天南地北一颗心”啊!

后两句突发奇想,借月传情。人隔两地,难以相从,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诗人想到:我还是把自己的一片愁心托付给这皎洁生辉、纯洁多情的明月,让它随风飘到远在夜郎(今湖南新晃侗族自治县)以西的友人身边去吧!这“愁心”,概言之,是为友人处境而愁;细析之,则又包含着关切、牵挂、不平、同情、忧虑等多种复杂的感情,真是缠绵悱恻,一往情深!这“直到”,表面上描绘明月清风飞越万水千山,直抵夜郎龙标,实际上烘托诗人心飞神驰,追念友人的殷殷深情,真是“愁心与明月同辉,相思共清风一色”啊。这两句拈出“明月”意象,蕴藉风流,颇具“象外之旨”“韵外之味”。其一,明月的孤傲高洁、不同流俗,是李白、昌龄高情韵致、高风亮节的人格风范的生动写照;其二,明月的光明皎洁、空灵生辉,是李白、昌龄肝胆相照、纤尘不染的纯洁友谊的象征;其三,明月的银辉四射、洁白无瑕,是昌龄冰清玉洁、光明磊落的人格操守的形象体现;其四,明月的清丽多情、玲珑剔透,是李白明朗俊逸、超迈飘逸的诗风的具体表征……爱月的李白懂得借月传情,以愁表心,知心的昌龄定会读月明心,沐风会神,两颗心,远隔万水千山,就这样融汇在朗朗明月、习习清风之中。天地间还有什么比这种相知相会的神交更令人感动的呢?李白在朋友落难时,没有来得及问候一声,更没有亲自相送一程,他只是送给昌龄一轮明月,一颗愁心,却给置身蛮荒的朋友带来了永远的希望。

沈德潜《说诗啐语》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这首诗将奇妙的想象夸张和明朗自然而富含内蕴的语言和谐地统一起来,仿佛脱口而出,信手写成,正是体现沈氏所说的七绝高品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