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我万里行
——李白《峨眉山月歌》赏读

峨眉山月歌

〔唐〕李白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李白对月情有独钟,一生咏月诗多达400余首,这首《峨眉山月歌》就是其众多咏月诗中写得比较空灵隽永、神采飞扬的杰作。诗歌作于李白初次离蜀出游途中。李白为蜀人,峨眉山乃蜀中名山,又是李白年轻时候读书、生活过的地方,李白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有深情,诗歌抒发对峨眉山月的思念,即是对蜀中故地的思念,对家人、朋友的眷念。诗人其时,正当盛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壮怀激烈,意气昂扬,颇有一番现身江湖,大展拳脚,建不世之功,创惊天伟业的豪情。因此,这首诗尽管主旨在于抒写离情,其基调还是明快畅朗的。

前二句写蜀中月色之美:峨眉山奇峰巍巍,平羌江(即青衣江)碧波粼粼,秋天的夜空纤云四卷,一碧如洗。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高悬山巅的半轮秋月自然而分外明净,倒映入江的娟娟月影自然也格外秀丽。首句“半轮秋”系超常搭配,“秋”字因入韵关系倒置句末,按照生活逻辑和语法顺序,首句应写作“峨眉秋山半轮月”,但和白诗一比,便觉诗味荡然无存,何也?“半轮秋”中,以“秋”字点明时令,又形容月色之美,信手拈来,自然入妙;“秋”还给人以想象,凸现明月在秋高气爽、天清云淡之夜那种皎洁空明、熠熠生辉的情状,似乎秋月就是一件镶嵌在天空中的晶莹透明、玲珑小巧的装饰品;而且在“秋”前冠以“半轮”,使人联想到青山吐月、大地含羞的优美意境,苏东坡《赤壁赋》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描写,意境与此类似。次句中的动词“入”字写月照江水,碧波荡漾的情景,“流”字写江水奔流,舟随水走的状态,这两个动词构成连动式关系,意谓月影映入江水,又随江水而去。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定位观察水中月影,任凭江水流动,月影是不动的。杜甫诗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即是定点观察,以“涌”字写月映江流的状态。李白的诗句“影入平羌江水流”所绘之景只有观者顺流而下,才可能看到,这就是一首流行歌曲中唱到的“月亮走,我也走”的感觉。此种感觉的确空灵美妙。诗歌一、二两句结合时令季节,山水群峰和诗人放舟东下的情境来写月,把月写得银辉四射又曼妙生情,空灵优雅又意态横生,体现了李白浪漫诗人的天才创造力。

后二句写蜀中山峡之险:诗人沐浴着朗朗月光,从清溪驿出发,经由渝州(今重庆市)驶向三峡,愈行江面愈狭,两岸峭壁层峦,插天万仞,天只见一线,月更不复可见,故曰“思君不见”。从月影随波到江行思月,诗人只略作点染,人月依依,不胜惜别之情已跃然纸上。末句中的“君”所指何意,诗界有不同看法。一说“君”字即指峨眉山月。《唐诗别裁集》“月在清溪,三峡之间,半轮亦不复见矣。‘君’字即指月”;一说“君”指当年和李白同住峨眉山的友人,则诗中山月兼为友情之象征;一说“君”字泛指李白的故乡,蜀中山水,“思君”即为思家念亲之情。三说之中,笔者认可第一种说法。理由有三:一是把“君”理解为月,诗意空灵、雅致,含蕴丰富,兼容第二、三两种说法之情意,李白有诗句“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可为佐证;二是把“君”字理解为月,可从诗歌当中找到依据,诗题是“峨眉山月歌”“月”是诗人歌咏的对象,诗句一、二两句直接写月,三、四两句间接写月,月成为诗人寄兴发感的对象,也是全诗的结构线索,贯通四句,意脉相续。三是李白的性情爱好,李白喜欢用月来寄托或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这在他的许多诗中都可以找到明证,此不赘述。比较而言,其他两说,虽然也有诗人的生活经历做依据,但和诗歌文句联系得不太紧密,或者说,全诗当中,突然出现一位“朋友”或一处“故乡”,于诗意不太连贯,不太协调。

全诗四句,五用地名,二十八字中地名占十二字,这在万首唐人绝句中是绝无仅有的。王麟洲评价此诗“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其原因在于地名的连续使用,兼有纪行、写景和抒情的作用。其一,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诗境渐次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图,明月与人万里相随,夜夜可见,难舍难分,折射出诗人对故乡明月的一往情深。其二,五个地名与月相接,绘姿绘态,绘色绘影,展示了一幅明月当空,万里同辉的宏阔图景。峨眉山月高悬天边,银辉四射;平羌江月映射江水,波光粼粼;清溪三峡,两岸连山,略无缺处,月影不见。月隐月现,月明月暗,千里相照,永驻诗心。其三,李白之所以不厌其烦地点出家乡这些山水地名,那是因为他对此感到太熟悉,太亲切了,正如我们远离故乡之后,时时回忆起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地一人一样,李白津津乐道这些地名,足可见他对故乡的深挚情怀。其四,五个地名连用,一气铺排,如行云流水一般,使人可以想见李白顺江东下,一路欢歌的心情,人逢喜事精神爽,李白第一次离开故乡,要去闯世界,创事业,其心情之激动欢跃是可想而知的。完全可以说,和后来写的《早发白帝城》一样,这也是一首快意人生,一路欢歌的“快诗”,只不过两首诗,“快意”的内容不相同而已。《早发白帝城》抒写诗人被流放途中重获自由的快意,这首诗则抒发离开家乡,走向一个崭新世界的快意。可见五个地名高密度嵌入绝句的确有其他笔法不可替代的艺术效果。

25岁的李白第一次远离家门,闯荡世界,没有亲人为他送行,也没有朋友一路陪同,他是一个人走的,昼夜奔波,马不停蹄,可是,他不寂寞,他带上了自己的才华和理想,他带去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也不孤独,故乡的明月万里相照,形影不离;故乡的山水万里相送,一路陪同。也许,形式上,李白是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故乡,可是,实质上,他走得再远,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心中永远装满故乡的山水情,明月心。是啊,远方的游子,你虽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但你怎么走得出故乡的怀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