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番外之二:棺银案

出殡还能瞧见对子马,这等喧哗的阵仗一度令麻丸子错以为是哪家大户在娶亲。

苍茫道路一抹白,纸钱摇帆幌。

尤其是后面跟着的水陆道场,和尚老道列分两排,正当中居然还簇拥着一个洋道士!

麻丸子活了小半辈,愣是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场面,再往远处瞧看,似还有一对车马护送,纸扎泥塑一应俱全,惨凄凄的丧事搞得这般热闹,麻丸子都快忍不住叫好了!

此时街上青天白日,南熏门外一行白事对仗刚刚穿过城门,乌泱乌泱的街坊们挤破了脑袋,全都来凑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麻丸子站在人群正当中,越看越稀奇。

“嘿——到底还是京城来的嘿!就是不一样!出个殡还搞起敲锣打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嫁闺女呢!”

“可不!人家是军机处的章京,太后都喜欢着嘞!能跟咱们一样吗?听说是府里的小妾死了,特地送回湖南老家。”

“哎唷?那真了不得,汉八旗的妹子吧?造化弄人哟——咦?不对呀!我怎么记得这大官家里前阵子出过一次殡呀?听说也是爱妾死了要把灵柩运返湖南,我还瞧见了呢!咋——这是爱到份上了,出个殡都得凑双?”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怎么说也是京官,家大业大的,隔三差五死上几口人还不是家常便饭?看热闹就完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说这叫人话吗?”

几个街坊抱搭肩膀,正在挪揄白事对仗,麻丸子站在这俩人边上,越听越觉得有意思,难道说那个大官自湖南娶了两房妻妾?

前后脚又都死了?

麻丸子那张蜡黄的脸上带出阵阵深思,这人也是闲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走东家串西家,平时就靠打别家秋风为生。

实在没饭辙了就去城楼打更,再不济就是到江边上找个苦差事,别提能捞多少油水,只要管饭,哪都是家。

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小半辈子,说也是命,干什么都不长久。

早年给东家放羊,赶上瘟疫肆虐,羊没事,东家绝户了,衙门乐得收走羊羔,连工钱都没结。

流离失所跑到了湘西想要投奔,不成想还没找见亲戚门,就被一伙土匪掳上山了,倒也安逸,混吃等死过了三天,那土匪头子瞧出这小子的饭量,都快愁死了,刚想赶走这厮,朝廷兵马驾到,一举端了土匪窝,赶巧麻丸子在蹲坑,等他提着裤子出来,看一眼触目惊心,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官兵一看还有活人,当即追了上来,麻丸子忙不迭抱头鼠窜。

好在有惊无险,自此出离湘西,想起郴州还有一个叔父,这就厚着脸皮找过来了,路上足足走了十来天,赶等到了地方这才捡回踏实,叔侄相见,各有唏嘘不表,备下一桌丰盛酒席,叔侄二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天光大亮。

麻丸子年轻力壮,不到中午人就醒了,叔父毕竟年迈,不到中午人就不行了。

实在没脸留在这,一路风波不停,这才流落到了长沙,没成想刚一进城,就撞见出殡的队伍。

冥冥之中,麻丸子有一种被老天爷盯上的错觉。

正看稀罕,忽而间人群中有人低喝了一句“动手”,紧接着前面的白事队伍乱作一团,街道两旁本来乌泱乌泱全是脑袋瓜,只看人群当中突兀闪出二十来人,各个身披短打,亮身段一瞧就知道有膀子力气,方才原是都在憋着劲呢,听得令下,这伙人打怀中掏出一捆麻绳,那绳子头上还拴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铁疙瘩!

不等看清,只见那疙瘩顺手甩出,全都砸在了队伍正当中的棺材上,耳听闻噼里啪啦的声响密密麻麻,看热闹的街坊奔走叫骂,麻丸子躲闪不及,被人冲翻在了地上。

正慌乱,再看那伙人,已经绷紧了麻绳,正使劲往下拽那口棺材,麻丸子整个人都傻了,不知道这是闹得哪一出。

“哗啦啦——”

几番较劲,那棺材受力不住,这就被掀翻了,恍惚之际麻丸子只觉得有万千霞彩闪烁,那棺材里面竟然全都是银子,根本没有死人!

“我的天爷呀!银子!是银子——”

叫嚷的声音此起彼伏,这话刚喊一半,便揽停了那帮想要逃离此处的街坊,白花花的银子散落满地,那银子是雪白的看在眼里却使人眼眸子发红!

“抢啊——”

街坊们一拥而上,开始瓜分地上的白银,白事队伍根本无力阻挡,却看远处那一行护队冲出重围,提刀在鞍!

“杀!”

一声短促的喝令,刀兵遂即出手砍杀起了贪便宜的百姓,谁知百姓们一瞧风头不对,早都抱着银子四散奔逃了。

再想追,歪七扭八的巷子哪还有人影?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一口锃光瓦亮的棺材,还有一个痴呆呆发孽的麻丸子。

麻丸子直勾勾看着面前这一坨银子,也不知是怎么滚落到自己面前的,捡起来打量了一眼,麻丸子心下骇然,那银子上竟打着内务府的封底——官银!

还在愣神,不经意瞥见那些官兵正虎视眈眈瞟望此处,更有甚者,那些人随便挑了个被砍杀的百姓,径直丢进了棺材里佯装死者,看到这一幕场景,麻丸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掉头就跑!

“呼——”

麻丸子窝在牲口棚里,半天都没喘匀。

好在摆脱了追捕的官兵,此时将官银拿出来,麻丸子忍不住喜上眉梢,这可是一整碇的官银,打他们家族谱上数下来都没见过这多钱。

麻丸子兴高采烈,已经开始谋划下半生的逍遥自在了。

还算聪明,当天麻丸子并没露头,转天才会到街上查探究竟,邪门的是一晚过去了,街道上什么痕迹都没有,周围门扉紧锁,路上行人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麻丸子觉得不对劲,更不敢出手了,转了一圈,随便找了间大通铺住下,想要等风头过去。

起初麻丸子胆战心惊,总觉得会被查获,可一连三四天下来,还是没有动静,这事也没人提,麻丸子实在想不通,白花花的官银装满了棺材,少说也有几千两,怎么就没人追差呢?

官府也不见动静,地厅上连个保长都没出动,这事忒邪门,麻丸子不敢大意,静悄悄躲在大通铺里彻夜难眠。

转天起来,实在捱不住了,就在街上找了个推车的小买卖家打听消息,买卖家一听是问官银的事,脸色立变,推车就要走,麻丸子好说歹说才给人家留下。

许是看出麻丸子也不像官府的人,这买卖家才松了一口气,凑到耳旁,俩人小声交流,原来这人也参与那天的哄抢官银的事情,至于有没有捞到便宜,这人死不承认,麻丸子咧嘴歪笑,心领神会。

通过交谈,麻丸子多少了解了情况,原来这些哄抢官银的街坊大多和他一样不敢冒头,抢了官银全都在家藏着,没人敢拿出来换碎银,更别提出门吆五喝六与人炫耀了。

这官银来历不明,想来藏匿棺材之内,也是有说法的,有些银子见不得光,即便是丢了,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搜捕,所以按百姓们的猜测,那天捡了银子的人,可真是碰上大便宜了。

麻丸子还听说最近有不少兵丁进城,湘西湘东两路人马汇集,也不晓得与此事有没有关系,麻丸子闻听则罢,并未留心。

回去路上还琢磨着该如何消化这碇银子,谁知走到一半,只看街角新开了家票号,名叫“连升祥”,光听名字就喜庆,麻丸子揣着官银左思右想,还是没敢进去。

刚想走,路过俩人,交头接耳好像也在谈及此事,麻丸子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更是诧异。

原来这新开的连升祥为了与老票号竞争,弄出了“一碇兑三分”的噱头,说是大额兑银,只要足够一碇银子,就让利三分,麻丸子一听,喜不胜收。

要不是官银被他藏在大通铺外面的地砖下,他早都闯进去了,这边厢也不着急,站在连升祥的门口徘徊了半天,想要看个明白。

逛了一圈,几次跃跃欲试,都不敢迈开步子,油麻子心里那点事就跟他脸上的麻子一样稀烂。

果不其然,只见有人揣着一个大包进了票号,听那大包里哗啦啦的声音,这可不是小数目,再看此人稀烂的装扮,麻丸子恍然大悟,这连升祥怕是本身就为一个噱头,定是奔着那些见不得光的银子才开张的。

毕竟打着内务府的封底呢,这些银子一旦流入民间被朝廷知晓,定是一桩春间大案,麻丸子左思右想,终于猜出了缘由。

既然知道了缘由,就看结果如何了,总得有人吃第一口螃蟹,这人一定不会是麻丸子,只见他在门口来回转悠,想等那人出来。

周围闪躲的目光中,有不少人怀揣着与他相似的心境,麻丸子额头下汗,足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影,这就觉得不妙了,想跑!

抽身要走,就在这要命的关头,方才拿银子票号的人出来了,出得门来蹦三高,那张糙脸上写满了兴奋,这事有谱!

街道上试探的目光被狂热所替代,麻丸子看到大伙一拥而上,全都撞进了铺子,这边厢也不想再等,火急火燎跑回了大通铺。

取出官银,麻丸子按原路折返,走了没两步就让人给绊倒了,好在一个算命先生好心扶他,慌慌张张,连句谢谢也没说就离开了,怎料到了连升祥的时候,却看一伙官兵正在四周巡查,没头苍蝇似的麻丸子自然引起了那些官兵的主意,有人眼尖,当即认出了麻丸子——

“抓住他!这伢子可是湘西来的土匪!那天就让他跑了!”

麻丸子哭丧着脸,猛拍了一下大腿,再看近在咫尺的富贵,转瞬化作青烟,这边厢再不心存侥幸,再次亡命奔逃。

说也是运,连转了三个巷子,麻丸子就甩开了那伙官兵,可周围还有不少窥探的目光,揣着银子行走小道总归不安全,麻丸子敲响一间铺子的门,当即闪身进去。

把门关紧,屋内昏黑一片,这是间油盐铺子,不知为何开在了深巷。

“干什么的?”

身后传来谨慎的问询,麻丸子回头,看到了面色不善的掌柜,小心翼翼紧了紧怀里的官银,麻丸子没敢吭声。

“问你话呢——嗝!”

掌柜的打了个酒嗝,怀里捧着一个坛子,麻丸子瞥了一眼那坛好酒,还没搭话,脸先垮了——桌上怎么有石马铺的签票?

看来者如此慌张,也不自报家门,掌柜的有些不高兴了,把酒坛子放在桌上,又问了一句:

“聋了?”

听得喝问,麻丸子打了个寒噤,盯着那酒坛思量了许久这才道:

“买···买东西的!”

掌柜的顺着黄九的目光看了看桌上那坛黄酒,像是猜出了什么,还想再问,忽而透过黄九身后的纸窗像是看到了什么人,掌柜的急忙喊道:

“躲后面去!”

黄九不解其意,但看掌柜的神色紧张,也知道有名堂,这就急忙藏在了旁边的帘子后面,不多时,只看油盐铺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身穿皂白的差官走了进来,直奔桌前拿回了签票。

“没人来过吧?”

掌柜的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幕帘,摇了摇头。

那差官这才放心,把刀收好,坐下来喝了一口酒:“就说那连升祥不对劲,果然有名堂,看来是为了私盗官银案而设立的,方才外面的喧嚣原是查到了什么土匪的行踪。”

“土匪?”

“嗯,你见过?”

那官差看打扮,像是衙门的皂差,老辣奸诈,掌柜一听这话,又忙着摇头,同时瞥向前面的帘子,皂差顺着目光去找,也发现了帘子,狐疑起身,惊得麻丸子一身冷汗。

“师爷吩咐的事情我都照办了,上头那边已经把画准备妥当了,这回顶替想必十拿九稳,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日后官爷若得发达,只求别忘了小人卖过力气则好。”

掌柜的高声开口,打消了皂差的顾虑,回身坐下,那人又换回一脸笑模样:

“你这黑档子开了也不是一两年了,师爷与你便利,你总是要卖力的,且不说这回师爷能不能升阁,就算事成了,你也得佯装不知,还真敢得了便宜卖乖,你就不怕那师爷封你的口?”

皂差说得轻巧,那掌柜的却见惊悚,越琢磨越不对劲,听这人口气,似对师爷不甚推崇,既不推崇,又何必来跑腿嘞?这又不是寻常买菜的家务,师爷又岂敢吩咐外人来办?

“官爷说笑了,小人有口无心,还莫见怪啊——”

掌柜的诚惶诚恐,那皂差抿了一口茶,眼中寒芒稍纵:“京城的官员就快到了,听说是宗人府吩咐下来的,你说这事要闹得人尽皆知,从谁下手最好?”

“啊——”

掌柜的汗如雨下,仿佛察觉到了此人意图,官差言不由衷,随口一提,又换了个语气问道:

“罢了罢了,之后的事跟你也没关系了,且再问你一遍,此事过了你的手,签票上都打了那些大人的墨吧,有没有遗漏之人?”

“那自然不敢漏过,只是小人斗胆提醒一下,这档子事,一般不留宝呀,师爷到底怎么想的?”

“谁告诉你这是师爷的主意?”

掌柜的擦了一把汗,毛都快炸起来了,又不敢问,只得怯怯地回了声:“是了···小人明白,日后三节两寿,记得奉上一份心意即可,想来吏部的大人们自有关照。”

“如此甚好,此事确无旁人知晓?”

掌柜的咽下一口唾沫,忙不迭点头,那皂差这才放心,同着掌柜的一道起身来到门前,这边厢伸手推门,那边厢松下一口气,谁知皂差猛地回头,嘀咕了一句:“这回一网打尽,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老爷···”

掌柜的怔了一下,没太听懂,张口要问,那皂差站稳,抬手迅捷,只看一道寒芒射出,径直插进了掌柜的眼窝!

噗——

如此迅捷,以至于掌柜的连一声喊叫都没发出来,人就甩在了地上,皂差不慌不忙,自打怀中掏出一截袖巾,小心翼翼掖进了掌柜的怀中,再探此人脉象,居然还有丝丝生息!

皂差不由露出狡黠,道了句“果然厉害”,这就从后背反手抬起掌柜的,将他安放回了椅子上,又将那酒坛泼在掌柜的身上,伪装出一副酒痴憨态。

待得一切准备就绪,皂差不做逗留,推得门来,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麻丸子全都看在眼里了,说不怕那是假的,再出来的时候腿肚子都打颤,他急忙跑到掌柜的面前审视,此时邪性的一幕发生了,掌柜的居然又有转醒了!

“呵——呵呵——”

麻丸子惨叫一声,摔在了地上,再看掌柜的,竟似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了!手里攥着袖巾连拍巴掌,一脸的痴憨!

方才那皂差用了什么手段麻丸子根本没看清,只觉得掌柜的已然身死,可此刻居然又活了,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再看那模样,麻丸子隐约猜到了什么。

将掌柜的扶好,麻丸子发觉此人眼角残润,左边的眼窝里似有一点猩红,衬得那眸子无比瘆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异常,恁大个伙人,突然就这么痴了,麻丸子忍不住翻起一阵恶寒,实在不知这掌柜的与皂差之间有何见不得人的交易。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麻丸子却觉得眼前一抹黑,好像这世上每个人都心怀不轨,一路走来就没碰见过好人,好不容易撞见一个还算妥帖的,却也犯下了人命官天,这边厢再不敢留在此处,麻丸子收拾好情绪,静悄悄推门而出,临走前瞥一眼屋内,那掌柜的嬉笑怒骂,宛若三岁的孩童!

“呔——”

麻丸子长叹一声,转身离开,怎料归家路上,接二连三与人相撞,走路就跟丢了魂似的,好不容易拐出巷子,又撞见一行车马。

麻丸子诚惶诚恐,本想开溜,可再一琢磨,开始后怕了。

今天这事百思不得其解,更像是一个警告,麻丸子心眼窄,总觉得这银子烫手,想到若是被抓了,绝对没好果子吃!

正巧车马路过,麻丸子长叹一声,这边厢再不作痴念,将那官银掏出来,不假思索地丢进了轿子里——

“何人如此大胆——咦?这是——住轿!速速住轿!”

轿子里传出一声惊世怒吼,众人长跪,轿帘翻开,只见一面色铁青的官员现出容貌,环顾四周,街道上一众行人官兵跪倒,他攥着手里的官银,怒火直冲云霄!

“大胆!”

滴水檐下人无踪,囫囵人事皆无常,官兵搜捕四周,悻悻而回,刚要通报,却听远处喧嚣吵闹,说是有人犯了天条,那官员当即吩咐探查清白,临走的时候,还紧握着手中的官银,怒火中烧之色,可见一斑!

这银子是哪来的没人知道,又是谁丢进来的更无从查证,只是自今日起,这世上再没有麻丸子这个人了,倒是多了一个叫黄九的倒楣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