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甚嚣尘上

···

原本高傲的伢子此时被人踩在脚下,他用力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弹弓,却被那只戏耍的布鞋再次踢远。

伢子的指缝里满是污泥浊水,他奋力想要把背挺直,失败和落空的感觉总是那么恰如其分,他被人一脚掀翻,一如之前屡次尝试过的结局。

痛苦的感觉在日光的熏陶下更加彻骨,伢子听见娘的哭声,她被人绑在树上,鞭挞时发出的清脆,一次次在伢子的心头划出疮疤。

“咕噜——”

往复循环的淹溺总能在触及死亡之前压榨出求生的意志,爹被人按在水中,浪花翻滚,手舞足蹈。

怪异的“舞姿”在那些歹人的眼中是极富幽默感的,他们拍手叫好,狞笑传来,伢子再次试图触碰那把弹弓。

“老实点——”

遮蔽日光的阴影用沙哑的声音喝止了伢子的暴动,他开始恸哭,对良心的忿懑逐渐蔓延开来,直至鼎沸。

老天若能睁眼,也一定会为伢子的愤怒动容,伢子的逆变也正是从那天开始的。

爹已经奄奄一息了,娘也放弃了挣扎,血水掺杂热汗,滴落在干涸的堤岸上,伢子迄今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场景,他在逐渐迷离的视线中,瞥见了那个盖世的狂徒。

汉子是一个人来的,他来的时候,江岸边刚好盖过一片乌云,他的背影被无限拉长,伢子听见那些歹人的叫骂声,还有汉子的大笑。

这许是一个硬气的汉子,自打现身,那身戾气就已经化解了一切恩仇,那些歹人抄起刀子一拥而上,伢子抱紧死里逃生的爹娘,瑟瑟发抖地注视着面前的灾难。

他看到那个汉子动手了,他提起那把金花铁插刀,像是在收割丰收的稻草,伢子看见人头落地的时候,那把铁插刀上连一个血珠都没能留住。

哭喊哀求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汉子穷尽武技,脸上却始终挂着憨厚的笑面。

他仿佛是个客套的街坊邻居,可他的残忍却没有丝毫遮掩,那些歹人很快认清了局面,他们跪在地上,忙不住磕头求饶。

汉子很客气,收刀入鞘,搓手的样子,愈发令人觉得他是在做一桩买卖,他让那些歹人跪成一排,逐个问候。

“您瞧瞧,这事闹的,有事好商量嘛,要不这样——你自己把眼睛剜出来,大家都聊撇,要得不?”

汉子用一种诡异的、商量似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那些跪在地上的歹人稍微一个错神,又开始磕头了,这令汉子有些为难,于是他叹了口气,为难的举起了刀子——

噗!

“啊!”

汉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他收获了所有人的恐惧,露出丰收的表情,那些歹人用残酷的代价博取了同情和赦免,他们在逃离,汉子不忘抱拳相送。

留在原地的伢子已经看呆了,汉子注意到了这束热烈的目光,他走过来,爹娘惊慌,他们想跑,可打颤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汉子的阴影遮蔽穹顶。

寒暄,是客套的开始。

“哟!你瞧瞧这事闹的,忘了这还有人看着呢。”

爹娘也开始磕头了,伢子望着地上的弹弓,无力的感觉打消了所有反抗的意图。

汉子好像瞧出了什么,把伢子手里的弹弓接过来,摆弄了几下,不经意露出的讪笑,总是给人一种怪异的亲切感。

汉子搓着手,好不热络的样子让人难以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联想起来,爹娘茫然地抬起头,伢子接过汉子递回来的弹弓,鼓足了勇气问道:

“你会保护我们吗?”

汉子愣了一下,过后哈哈大笑,他拍了拍伢子的肩膀,开始环顾四周,这许是一个安家落户的好地方。

“嗯,那就这吧,有钱大家赚嘛!”

汉子留下交待,放过了这一家老小,自今日起,这些人便是他的使徒,他即将在这里野蛮壮大,蓬勃的野心,不允许任何势力的染指。

看到汉子要走,伢子不顾爹娘反对,抢前一步问道:

“他们要是再回来怎么办?”

汉子仿佛听到了很稀罕的事情,他惊奇地回过头,仔细思索了一番,过后频频颔首——

“哟!那真是令人期待的事情呢。”

···

“快跑!”

润秋拉着荟娘,顺着低矮的官道拼命奔跑,喧嚣的叫骂甚嚣尘上。

行进的罚军遭遇埋伏,东王的狂怒无人敢于驾驭,清兵有过短暂的迟缓,可还是一拥而上,将罚军围堵在了天心阁的错乱的街道上。

没人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迫于无奈的选择,最终导致的是向死而生的征伐,罚军与清兵在天心阁短兵相接,错判的情报终于没能使他们幸免于难。

荟娘和润秋一路奔跑,直到她们跑到白沙井,才摆脱了身后清兵的追击。

荟娘在润秋的搀扶下靠在那口老井前,周围的残破景象,在远处传来的喧嚣中更显囫囵。

这里已经没有居民了,套车斜倒在街道上,沉重的炮台早已被遗弃,她们发现地上躺着许多不可名状的骸骨,每一节骨头上,都写满了生的惆怅。

“这里怎么会有埋伏?”

荟娘失魂落魄,润秋紧了紧腿绷子,咬着牙站起来:

“不行,我要去河西找黄九。”

之前她们见到了意外燃放的炮竹,不详的征兆令催生轸念,润秋想要脱离罚军去寻找黄九,却被东王冷酷镇压。

探子回传,在炮竹燃放的地方发现了一地死尸,还有一支断手,他们带回了断手,荟娘一眼就认出了这只断手的来历,那天的她们,在蔡公坟留下了缅怀与痛恨。

越是如此,越见不看,尤其是在他们同生共死经历了这么多以后。

他们曾经无数次化险为夷,他们也曾无数数次走投无路,无论是错误的选择还是对生还的渴望,他们都笃信这一丈青苍之下,尚有未被作孽染指的希望。

也正是这份遥不可期的希望,支撑着他们走到现在。

可如今噩耗频传,良人不测,又要这两位姑娘如何是好?

“骗子,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润秋轻声坐在一块石头上,她看着远方,誓死不肯再向前行进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