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书房密谈

方进门内,书房的门已被家老从外面关上,王姬轻呼一口气,转过头去,便见书案前站着一四十岁左右的盛年男子,矮小精瘦,缕着长须,倒颇具威仪。

王姬本就不通礼仪,加之手脚僵硬,愣怔半晌,便是一鞠躬,“孟尝君有礼。”

田文对王姬无甚好感,眼下见她不伦不类的样子,越发厌烦,“我王命老夫查核姑娘身份,老夫日前得知,十年前令祖父携一家老小从王畿东迁,意图以‘学士’之身入稷下学宫,无奈学识有限,转而在临淄落户,以务农为生,姑娘有何话说?”

田文知道的,定然比王姬清楚,她无意辩解,便点头道,“确有其事。”

田文皱眉,只以为王姬憋着后招,便继续道,“姑娘自幼丧智,因亲见父母惨死街头,心脉大震,故而清醒如常,是否属实?”

他要这样理解,似乎也无不妥之处,王姬继续点头,“属实!”

“既是如此,姑娘分明寻常女子,何故妖言惑众,魅惑太子?”田文的声音陡然拔高,怒目而视,最后狠狠一拍案几,“说!是受何国,又是受何人指使?”

田文只有怒气,却没有戾气,比起田地的无故杀人,田文显然是按章法行事的。所以王姬并不惶恐,左右也瞒他不过,王姬便照实回道,“王姬之命,虽卑如蝼蚁,却也想求生。敢问孟尝君,在太子无故杀害家慈家严后,王姬该如何做才能保自己不被太子斩尽杀绝?”

田文分明愣住,显然是没料想王姬会如此发问,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说辞。

王姬不理会他,只继续道,“太子认定自己乃天下一统之君,王姬不过借方士之说以自保,从未想要加害他人,纵然曾经殃及孟尝君,也属无意之举,孟尝君当明白,若不是太子本心存芥蒂,又怎会听信王姬一家之言?”

田文到底天下名士,他的傲气又怎能允许自己被一个年轻女子问得瞠目结舌?

“巧言令色!”他大声道,却也不复方才那般怒目相加,“太子偏执,姑娘仅一言便已让太子对老夫忌惮,若他日太子临朝,姑娘所言岂不是祸及社稷?”

“这便是孟尝君对王姬欲行加害的原因?”王姬也板起了脸色,扬声质问。明知他曾行刺自己,王姬却一直温和以待,她自认已经怀揣了最大的善意,若田文果真是蛮不讲理之人,这场对话便再无继续下去的必要。

却不想,王姬尚未来得及发作的怒火,却被田文的叹息瞬间浇灭,“行刺一事,老夫惭愧,虽是孟尝君府所为,却非老夫本意,老夫向姑娘赔罪了!”说罢,竟是深深一揖。

王姬顿时没了脾气。田文能就事论事,且知错而改错,没有拘泥于孟尝君身份而向她一介平民女子道歉,这般胸襟,到底让王姬敬服。

王姬没有避开,待他起身,便诚恳道,“太子性情,天下皆知,但入太子府,生死全看太子心情。王姬不愿无辜枉死,这才以鬼神之论苟且求生,但有机会,定当逃离临淄甚至齐国,还望孟尝君体察。”

面对王姬毫不隐瞒的坦荡,田文的神情不复初见时的厌烦,反而流露出一丝欣赏,继而,面露为难之色。

王姬心中有数,孟尝君的为难之处在于,他虽手握重权,却不敢从太子手中夺人;可若留自己在太子府,未知之数太多,若自己本性不善,而太子对自己言听计从,齐国恐有不测之险。

她继续道,“目下齐国,除了王姬,恐怕无人能左右太子,王姬当本分行事,如有可能,尽力减少太子府杀戮,甚至在大事上助孟尝君一臂之力,孟尝君以为如何?”

“姑娘但入太子府,如鱼得水,便是你不遵守此刻所言,老夫又当如何?”田文对王姬并不尽信。

“祸国乱民,人人得而诛之,若王姬当真行不义之举,孟尝君大可将王姬身份公之于众,让国人手刃王姬。何况,孟尝君府豪侠无数,王姬纵有飞天遁地之能亦无所遁形。”

“好!”田文爽朗大笑,似乎所有郁结瞬间消弭,“姑娘襟怀坦荡,老夫敬重!何况姑娘与太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姑娘应不会助纣为虐。姑娘若有需要,可随时差人来找老夫,日后但有良机,老夫也定救姑娘出水火之中。”

“目下便有一请,还望孟尝君允准。”王姬毫不客气,“大争之世,时有大事发生,王姬身在太子府,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恳请孟尝君允准王姬亲信出入稷下学宫,以便对太子之言有所应对。”

“小事一桩!姑娘着人来找老夫便是!”田文回答得甚是干脆。

王姬笑意盈盈,心底由衷地松了一口气。此番密谈,可谓双赢,从此她的人生里,又多了一个可助力之人。

不知田文如何向齐宣王答复,王姬只从为她煮酒的甘松那里得知,太子府“红颜魅主”传闻已消失,孟尝君府上下对这次密谈皆讳莫如深。国人猜想,能让孟尝君沉默,大约那女子也是世外高人。

田地更加繁忙了,四月下卯时节,他来过一次,也只是远远地站着,遥问“除强秦外,还有哪国未来可堪比肩齐国?”

彼时麻衣暗中入稷下学宫月余,通过甘松之口向王姬透漏过各国大事,王姬知道近两年虽各国纷争不断,然除秦楚黄棘结盟外,倒无影响战国格局的大事发生。各国自强者有之,图霸者有之,被蚕食鲸吞者更是比比皆是,只因没有一国有能力并吞其余六国,所以目前无一国对另外六大战国发动过灭国之战。

这与王姬对历史的记忆不谋而合。

当此时刻,齐国自不必说,凭借临东海、远离战火地利,加上内部改革、引贤纳士之故,一直为战国强国;而其他六国中,秦国宣太后把持朝政,延续商君法制,为七大战国之最强;赵国君主为赵雍,自即位后无甚动静,王姬却知道赵国实际正在暗中发动内部变革;燕国早年动乱,燕昭王即位后励精图治、招揽人才,使燕国振兴。

至于魏、楚、韩三国,早已大势已去,韩国土地面积狭小,兵源短缺,素来羸弱;魏国土地接连被瓜分,迅速衰落;楚国楚怀王信佞臣、近小人,致国土沦落。

所以,当面临田地“秦国之外,哪国可比肩齐国”的疑问时,王姬断然回答,“赵国”,又抛出四个字,“胡服骑射!”

王姬没有说的是,二十年后,有一国最终导致了齐国灭亡,虽然后来齐国复国,但再无今日国力及荣耀。未来若干年,将是秦国与赵国的较量,齐国早已无力参与。

七月期风至时节,王姬来到这个世界已整整一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简单的房舍、粗糙的食物以及越来越熟悉的文字语言。只是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她才会在梦中回到两千年后,每每醒来,便油然而生庄周梦蝶之感。

此时的齐国,田地与田文的暗斗已经愈加明显,他不再醉心齐国军务,不再询问列国大事,只是一心着力铲除异己,欲攘外,先安内,田地深谙此理。

一直惴惴不安、度日如年的王姬便在齐国的内争中暂时得到喘息,她不敢让自己清闲,潜心研读各家著述,以便在这大争之世从容前行,同时也在暗中观察,寻找时机逃离此地。

直到麻衣的出现,彻底打乱王姬暂时的宁静。

“孟尝君之意,是以我作引,诱杀田地?他就不怕齐王知晓,诛杀他九族吗?”王姬勉强压住声音,仍难掩神色间的惊讶。

麻衣放下煮酒器具,直面王姬,对于这等以下犯上之事,他竟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太子狂傲暴戾,滥杀无辜,小妹当深有体会,临淄国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孟尝君此举不过替天行道而已。不过,孟尝君重情重义,不会杀太子,只将他囚禁起来,以免祸害国人。”

“孟尝君让我转告小妹,他需小妹将太子引至薛城,此地既是孟尝君封地,又与宋国毗邻,他可暗中埋伏捕获太子,将一切嫁祸到宋国头上。如此行事,既有人力物力之便,又可为齐国攻打宋国制造口实,还可免去齐王对孟尝君的猜疑,最多让孟尝君得一个护君不利之罪,以孟尝君的威望及权力,当无大碍,孟尝君会趁乱送小妹离开,小妹心愿终得实现!”

自入稷下学宫,麻衣的学识与胆量似又被重新激发出来,他双眸发亮,那是对欲行大事的期待,提到田文,他的神情中满是敬佩,显然对田文的计划信心满满。

若王姬不是参与者,而是一个旁观者,连她也禁不住要为田文这一计谋鼓一鼓掌。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正如麻衣为她拆解的那样,纵然孟尝君与太子不睦,谁又能想到他当真敢在自己的地盘对太子下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再加上他伪造的宋国偷袭的证据,他便将自己从此事里剥离得一干二净,此事自然嫁祸到宋国头上。到那时,一场师出有名的灭国之战在即,齐宣王已折损太子,必将重用孟尝君,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责怪。

计策是好的,只是她这只诱饵终究心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