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山下,一辆四面围合的马车果然正在那里等候。车夫见到田地时,分明目光一闪,当视线转向跟在田地身后的王姬时,面露诧异。
不等王姬有所反应,但见田地飞身一跃跳上马车,手起刀落,将车夫砍翻在地。将车夫犹自喷血的尸身踹到地上,田地冲王姬伸出手,“上仙!”自然而然,就仿佛他方才只是做了一件极简单的小事,简单到完全不需要费神一般。
经历了许多无辜屠戮之事,尤其方才更与百余具尸身接触,王姬本以为以后再遇这样的事,她可以淡然处之。
然而,并不是,她依然惊骇莫名,依然僵硬在原地,久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上仙?”
木然地盯着田地的手,王姬身子瑟缩了一下,手却下意识地伸了过去,但觉手心温然,转瞬间身体离了地面,坐到车上。
“上仙坐好!”田地叮嘱一声,已挥动马鞭,疾驰而去。
王姬坐在车里,她裹紧衣衫,仍觉森冷酷寒。即便大口喘息,仍觉得心像有千斤大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只想尖叫嚎啕。
无助,绝望。
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她牵入这棋局里,不管如何作为,都有人因她而死。她要怎么做,才能逃离这举步维艰的战国乱世,才能避开这些视人命如儿戏的君王权贵?
她救了田地,却让更多人惨死他手,若是不救,田文便不会再添杀戮?何况果真见死不救,午夜梦回之际,她又如何逃过良心的谴责?
长叹一声,终是不再多想。为今之计,只有再寻机逃走,毕竟离三年之期已过去一半,这恐怕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随着骏马一声长嘶,马车骤然停下。王姬在车内一个趔趄,飘远的意识也瞬间回笼,她踉跄起身,探出车门。
“太子,发生何事?”
田地阴沉着脸,脸色惨白异常,目光径自望向薛城城门入口。王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城门外正有甲士手持长矛对过往路人一一审查核验
“薛城遇刺,诸多蹊跷,极有可能是孟尝君所为。如今城门守卫森严,我若入城,无异于羊入虎口,我们需弃了马车,从山路行进,绕道曲阜,再回临淄。”
这不是征询意见,不过是在通知王姬而已。王姬知晓其中分寸,便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将马车停在不引人注意的偏僻处,田地当先跳下马车,又将车上的王姬扶下来。“前路艰难,时有不测之险,委屈上仙了。”话毕,已当先而去。
王姬莫名,她隐隐觉得,自遇刺之事后,田地对自己的态度似有转变,但这也只是她自己的直觉而已。究竟变在何处,她却不得而知。
雪天山路,穿着冗余,又是徒步而行,不过一个时辰,王姬便已体力不支,距田地越来越远。看着不远处田地依旧矫健的步子,王姬顿了一顿,终是叫住他。
“太子,小仙有话与太子说。”
田地顿住脚步,这让王姬很快便赶上了他,“成大事者,必经无数磨难,小仙不能逆天改命,唯有听之任之,还望太子见谅。太子洪福齐天,必冲过险关,只是非月圆之夜,小仙法力无力施展,亡命途中,恐成太子负累,还请与太子分路而行。”
“太子放心,太子入临淄之日,便是与小仙再聚之时。”
这是这一个时辰以来,王姬深思熟虑的结果。对于这次遇险之事,作为“上仙”,她必得给田地一个说法,比如为什么会在与神石对话时发生危险,比如为什么在发生危险的时候,她无能无力。
如果能借助这个机会离开太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却不想,田地只是勾唇,向来阴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明媚笑意,“无妨,有上仙在,田地心安。”
再是无话,王姬只是跟在田地后面,这一次,他的步子分明慢了许多。
离曲阜距离甚远,田地与王姬又是步行,很快已饥肠辘辘,因而寻一处人家讨个住的地方变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及至傍晚,终是在深山一处发现了一座被雪覆盖的茅庐,四周被篱笆隔出一个小院,院内白雪掩映,中间的青石路上却有被清扫的痕迹。
田地走在前面,自然地拔出刀来。
王姬身体一僵,眼前又浮现田地对着车夫手起刀落的模样,王姬毫不怀疑,如果下一刻有人从茅庐里走出来,田地随时可能将来人砍倒在地。
王姬只觉热血上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等到意识回笼时,她已张开双臂站在田地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太子可是想再增杀戮?”她双拳紧握,分明身体颤抖,却双眸坚定。
想是从未有人敢这般阻拦过他,田地明显惊诧,“上仙是否有话要交代田地?”
“杀孽太深,于太子有害无益,百年之后,恐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请太子谨慎行事。”为了避免无辜的人受害,王姬并不介意危言耸听。
回应王姬的,是田地轻蔑的笑声,“上仙此言差矣,乱世争雄,被涂炭生灵以百万计,他日田地一统天下,拯救百万百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如今小小杀戮自然可以抵消。何况,田地乃将来霸主,今日他们能死在田地刀下,也是他们的造化。”
就像王姬认定人人生而平等一样,有些观念,也是深植于田地骨血里的,比如统一华夏的宿命,比如人命轻贱的思想。
王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这样荒诞不经的言论。正在她瞠目结舌之际,田地已从她身边绕过,手上长刀泛出的寒光晃花了王姬的眼。
擦身而过的瞬间,王姬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田地的手臂。明明对他有那么深的恐惧,明明每每午夜惊醒都是因为梦到他,王姬依然抓住了他,毅然决然。
他的命是她救的,她再不允许他杀害无辜之人,绝不允许!
“太子若执意如此,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她受够了每一次绞尽脑汁的计量,她受够了小心翼翼地维持,若他一定如此,就杀了她吧,反正那也是早晚的事!
“上仙可知,若你我被茅庐里的人发现,我们就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险。”田地竟没有发怒,反而耐心地向她解释。
王姬的情绪不复方才的激动,她直视田地的眼睛,断然道,“宁可放过,绝不错杀,这才是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道。”
“上仙若执意如此,那便作罢。”田地将刀收了回去,却仍不忘叮嘱道,“若真有万一,还请上仙勿要阻拦”。这已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了。
王姬悬着的心这才安然落地。
诚实的讲,田地这样的反应,是王姬万万没有料到的。一个浑身戾气、杀伐随意却又自满傲气的大齐太子,竟然耐心地向她解释缘由,聆听她的建议,怕是除了齐王,再无他人享过这样的待遇吧。
也许,田地并不是无可救药。
先田地一步走向茅庐,王姬轻轻敲响房门,客气问道,“有人在吗?我与兄长路过此地,前来讨口水喝。”
久久,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响动。
田地早已不耐烦起来,他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王姬心下一紧,也紧随其后。
茅庐简陋,正中间有一张方桌、两个蒲团算是全部的家具,房内无人,仅燎炉上熄灭的炭火显示这里不久前仍有人居住过。
“主人应是外出了。”王姬松了口气,转而对田地道。
“你我便在这里将息一晚,我去找找看主人是否留下一些吃食。”田地回道,这样说时,已在这不大的草庐里四处翻看起来。
王姬以麦草做引,用火石将燎炉里熄灭的炭火点燃,此时的田地也有所斩获,他在茅庐角落堆积的麦草下发现一个麻布包裹,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五尾咸鱼、三块面饼,将将够两人一顿吃食。
王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接过面饼正要下嘴,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太子是否带了刀币?这些吃食藏得如此隐蔽,当是主人费心积攒的口粮,你我不问自取已是不该,万不可再凭白拿走。”刀币,是战国换取物品的钱财,王姬在这里近两年,自然有所了解。
不知为何,此番逃亡,让王姬在面对田地时原本战战兢兢的坦切减轻了些许,她开始试着试探田地的底线,意图了解什么样的事才会激怒于他。
田地只是皱眉,似不解王姬为何如此,却仍听话的将两枚大刀币放在方桌之上。
王姬这才安心地吃了起来,面饼冷硬干燥、鱼咸而涩,正欲取些水,眼前已出现一瓢被雪化过的雪水,王姬抬眸,与田地温和的视线四目相对。
王姬的谨慎越发松懈,情不自禁道,“太子与当年我所认识的太子似有不同。”
“上仙与田地初见时的上仙亦有不同。”田地状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此一句,已让王姬心中一凛,霎时回过神来。
是了,她怎么敢忘了?这不是旁人,而是杀人如麻的田地,她怎能在他面前如此不加避讳?
王姬不敢接田地的话,只啃咬着手中的面饼,久久无言。
“上仙是这天地间,田地唯一敢赋予信任之人,便是父王,亦不及上仙。”
手中的面饼砰然坠地,王姬抬眸,便见一张认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