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背影
有读者问我小时候读过什么书,有编辑问我什么书伴随过我的成长,促使我从书橱深处掏出几十年前的读书笔记和幸存的“珍藏本”。翻阅抚摸之间,思绪逐渐从纷扰的现实中剥离出来,赶回久违的少年岁月,赶回阔别的故乡山坳,开始追索已然远去的书的背影……
的确,书犹朋友。回首人生旅途,或长或短每一段路都曾有朋友相伴。书亦如此。有的陪伴我们迎来朝暾初上的清晨,有的陪我们送走风雨潇潇的黄昏,有的陪我们走过荆棘丛生的山路,有的陪我们漫步柳浪闻莺的沙堤。我们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脚步从不停止也无法停止。而陪同我们的书却在一个个驿站留了下来,默默目送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而当我们走出很远很远之后,也会不期然停下脚步追寻书的背影。其中让我们凝望最久的,莫过于伴随我们度过孤独、敏感而又脆弱的少年时代的书的背影。那与其说是朋友,莫如说是恋人、初恋的情人——曾经的回眸、曾经的笑靥、曾经的惊鸿照影,曾经的呢喃细语,竟是那样真切,那样清晰,恍若昨日。是的,有什么能比旧日恋人的背影更让人刻骨铭心、梦绕魂索呢?现在,就让我从尘封的记忆中,觅出这样的背影。
《三国演义》 小学四年级读了一次,初一读了一次,是我最熟悉最推崇的一部古书。“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这铿锵作响的语句,在很大程度上规定了我日后的价值取向,奠定了气节和信义的基础,使我在相当困难的时候也守护了自己最看重的东西。即使现在我也固执地认为三国是男人的必读书,她锻造男人的脊梁,向男人体内注入一种凛然难犯的阳刚之气,男人因之过渡到男子汉。
《说岳全传》 让我懂得昏君和奸臣当道、堵塞贤路是何等可怕、惨烈的事情。“闻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诤;睹秦桧夫妻之恶,更愿得而生吞”。字字句句,何等荡气回肠,掷地有声,至今言犹在耳,使我对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一向采取鄙夷和厌恶的态度,不屑与之为伍。
《千家诗》 这是我从同学手里借得而存心未还的一部真正的线装书,“上海大成书局印行”。时值“文革”,除了《毛主席诗词》,这是我手头唯一地道的旧体诗集。在当时,这样的书是焚烧对象,只能偷偷地读,以致我现在仍觉得偷读之乐是极妙的快乐,甚至觉得书只有偷读才快乐。诗集后面附录的“笠翁对韵”也让我痴迷至今:“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雷隐隐,雾蒙蒙,日下对天中,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在学了外语的今天,我愈发对汉语这种无与伦比的形式美和韵律美怀有由衷的虔诚和敬畏。毫无疑问,汉语乃世界语言方阵中当之无愧的仪仗队。
《监狱里的斗争》 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已经忘记了,但主人公在狱中写的那首“明月千里忆伊人”则始终未能忘怀,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当年,在辽远的故乡,正值春夜未央。我们踏着明月的清光,沿着清溪的柳岸徜徉,绵绵倾诉各自的衷肠。春风卷起层层细浪,露水浸润薄薄的衣裳。年轻的姑娘,谊厚情长:鼓舞他万里飞翻,投身革命的沙场!”这首诗在乡间一个文学少年的心中激起过何等美妙而圣洁的遐思啊!她让我对革命者的爱情产生深深的向往之情,凝固了心目中的爱情意象。
《红旗谱》 “小杨树一房高,嫩枝上挑着几片明亮的大叶子的时候,把涛娘娶了来……小杨树冒出房檐高,叶子遮起阴凉,风一吹哗啦啦响的时候,媳妇生下了运涛……”——说来不可思议,就因了这几行,至今散步或出游时我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搜寻大叶杨的姿影。每次与之相遇,都像见到久别的亲人,站在她特有的浓阴下,对着挺拔的白色树干和哗啦啦响的叶片沉默良久,回味远逝的少年情怀,回味莫名的乡愁,即便身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
《北极星》 吴伯箫这本散文集是我仍可在书房中找出的当年爱不释手的几本书之一。作家出版社1963年出版,印数40000册,定价0.38元。纸泛黄了,书脊几乎剥落,扉页写有父亲的名字,里面让我用红蓝铅笔和钢笔划满了道道,还在每篇最后的空白处自作聪明地总结了“写作手法”,日期多是1966年1月。也的确是她教了我一些“写作手法”,同时让我至今仍习惯于睡前看一两篇散文,把“漂亮句子”带入梦乡。不妨说,没有吴伯箫这本散文集,也就没有我今天的散文习作。
特别想说几句的是,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东北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度过的,能读到的书非常有限。除了偷翻在公社当一般干部的爸爸的书箱——他不满意我看三国水浒等所谓旧书——只有同学和伙伴之间互借。不知道图书馆为何物,买书也很困难。公社供销社的文具柜台里只摆着一二十本连环画,县城倒是有个新华书店,但去三十里外的县城甚至比现在出国还难。实在没书看了,就看墙上糊的报纸。至于书桌就更无从谈起了——八口之家,仅靠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四十七元工资生活,睡觉的地方都成问题。又没有电,晚间看书抄录“漂亮句子”,只能趴在柜角、炕桌或窗台上。现在都好像能闻到煤油灯“滋啦”一声烧焦额前头发时那股特殊的焦糊味儿。
最后,让我作为附录把我小学五六年级和初中期间(1964~1968)主要读的书目抄给大家。多数是从读书笔记和不完全的日记中抄录的,作者的名字或有或没有。我想,那既是我读过的书的背影,也是我自身的背影,同时也未尝不是整整一代人的背影和一个时代的背影。
(2005.8.28)
【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