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怀念

有人说,年轻人的目光总是坚定地投向玫瑰色的未来,而当一个人总是回头眺望来时路上那缕天际余晖时,便说明他已经老了——我大概就到了这一年龄的临界点。的确,日常生活中,较之对前程的希冀和憧憬,更多时候是对过去的回顾和怀念。怀念故乡那老柳树下凉森森的轱辘井,那小彩蝶般轻盈盈的杏花,那红得透明的圆溜溜的海棠果,怀念祖母额头慈祥的皱纹,怀念小学语文老师脸上的庄严……

也有时怀念并未消失很久的身边景物。

我是一九九九年暑期调来青岛的,调来不多日子我就发现宿舍后面那座小山是独自散步的好去处。一个人生活,加之人地两生,没什么朋友,除了教书看书,剩下的朝朝暮暮几乎全给了那座小山。出西校门不用五分钟就到山下那条小路。路极幽静,几乎碰不到人,脚下是软绵绵绿油油的杂草,路旁是不很高的刺槐和青松。路虽不长,但弯拐得很潇洒,随着渐渐隆起的山坡呈月牙形拐去另一侧,看不见尽头,我也有意不走到尽头,就在这长不过一二百米的荒草径上来回悠然踱步,小心享受“曲径通幽处”的美妙意境和无尽遐思。也有时爬上小山顶,从松树梢头眺望前方时而雾霭迷蒙时而水天一色的海面。

秋天很快到了。小路两旁的灌木丛硕大的对生叶片变得红彤彤的,紫色和粉色的牵牛花或爬上槐树干齐刷刷举起小喇叭,或在树下密麻麻绽开娇嫩的笑靥。白里泛蓝的单片野菊花早已在路旁一伙伙摇头晃脑,不多日又有金灿灿的重瓣野菊一丛丛偎依着岩块或躲在树阴里舒眉展眼。偶有石竹花娇滴滴点缀其间。石竹花大约和康乃馨属同一家族,自动铅笔芯一般纤细的绿茎毅然挑起两三朵铜钱大小的镶着锯齿形白边的泛紫的小红花,分外惹人怜爱,极具秋日情韵。黄昏时分,夕阳把金色的余晖从山那边一缕缕斜洒过来,使这片山坡的花草树木更加显得光影斑驳,静谧温馨,漾出令人心醉的柔情。我就忘我地在那里流连忘返,由衷地觉得人世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活着是多么美好。下山时偶尔采几枝野菊,带回插在小瓷瓶里置于案头。野菊花到底生命力强,插一星期都花色不褪花香不减,乖乖立在那里,默默陪我备课陪我阅读陪我写东西。台灯柔和的光环照着我、照着它。那是同美丽的邂逅,同田园的邂逅,同生命的邂逅。可以说,它是我来青岛后的第一个朋友,还有它的同伴:红叶、牵牛花、石竹花、荒草径……

可是我已有三四年没见到这个朋友、这伙朋友了。

又一个秋天过去,再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同样在那条小路,我惊愕地发现一台铲土机正举起巨臂,用铲斗把一棵爬满牵牛花的小槐树恶狠狠连根铲起,树底端的野菊花瑟瑟痉挛着随土块落下。惊愕之余,我开始愤怒,一股热血涌上头顶。瞧见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我当即问他为什么把树铲掉你们要干什么,他缓慢而坚定地回答:“开发!”我问就不能去别处开发吗,他应道:“上头说了,就这里,这里正好开发!”

后来我去了日本。一年后回来,我再次惊愕地发现原来的小路一侧矗立起好几座以蓝白两色为基调的市立学生公寓,另一侧仍有铲土机给山坡开肠破肚,小路本身也拓宽变成平展展的柏油路面,两边人行道铺着彩色地砖。对此我不知是应感到欢欣鼓舞,还是应为之黯然神伤。是的,我能说什么呢?我带的研究生就住这漂亮的公寓群里,每天迎着初升的太阳踩着彩色地砖骄傲地走去教室。试想,如果仍是那条小路和那片山坡,我的研究生住在哪里呢?然而问题是,那美丽的牵牛花野菊花很可能就在我的研究生的书桌和床铺的水泥地板下呻吟,那楚楚动人的石竹花说不定就在彩色地砖下吞声哭泣。如今我的朋友固然多起来了,但我最初的朋友却永远被压在了黑沉沉的地层深处,再也见不到它们撩人情怀的风姿,我的案头再也不会有那束野菊花同我对视对语,而它们当初曾给我这个异乡人的心灵那般深情的慰藉!想到这里,我的胸口缓缓塞满难以言喻的痛楚。

我知道,那其实更是怀念,另一种怀念。


(2005.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