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窗梧桐

初冬一个午后,我去老城区一家机构办事。等候时间里,我以黯淡的心情打量这家机构的办公室。建筑物显然是最不讲美感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作品。水泥地,石灰墙,如果掀掉天花板,基本同废墟无异。可以说,在这寸土寸金的中心地段,它能继续发挥建筑物功能本身都已堪称奇迹。不料,当我的目光落在窗口的时候,我的心情顿时晴朗起来——满窗金黄色的梧桐叶正托着金灿灿的阳光交相起伏,浓淡有致,光影斑驳,那么亮丽,又那么安谧,那么轻盈,又那么幽深,仿佛远方山巅一方火烧云倏然飘来窗前,在人心底激起无限的悠思和遐想。于是我羡慕起那位坐在窗前办公的职员来了,心想每天拥有这一窗梧桐的人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呢?无疑,只要有这一窗梧桐,再简陋的房间也满室生辉。

我一直很在意窗口,在意窗外的景致。

我曾在南方最大也最繁华和富有的城市里生活二十几年,最不满意的就是那座城市住宅的窗口。具体哪一年记不确切了,反正注意到时整座城市的所有住宅楼公寓楼的窗口都胀鼓鼓冒出了防盗铁窗。铁的、钢的、不锈钢的,白的、黑的、亮晶晶的,形形色色,数不胜数。而且都极力向外扩张,成了真真正正的飘窗。时间稍长,就有红锈和着雨水顺墙而下,在浅色的外墙淌出长短不一的污痕。无论多漂亮多考究的公寓楼,也照样趴满这拖着一条条脏尾巴的铁格窗。恰如一身崭新的皮尔卡丹西装打了无数补丁,或少女身上漂亮的连衣裙哗一下子溅得满身泥巴,说有多么难堪就有多么难堪。我有一个朋友住在17层竟也加了铁窗,问其故,他说一到十六层都加了铁窗,小偷会顺着铁窗爬进来的呀!得得,人人自危,户户铁窗,端的“铁窗生涯”!我当时住二楼,更是非加铁窗不可。虽然我刻意仿照日式木格拉窗样式并使之紧贴外墙,但终究不是优雅的拉窗木格而是大煞风景的钢筋铁棍。窗外若是白玉兰或木棉花紫荆花倒也罢了,无奈前面不远又是对面楼的铁窗。更恼人的是那铁窗里阵列的又不是盆花,而是本应羞答答晾在卫生间里的诸多小物件,花花绿绿,迎风招展。还有时搭着滴脏水的地板拖布,甚至伸出扫帚拼命拍灰抖尘,飞飞扬扬,扑鼻而来。本来正诗兴大发文思泉涌伏案疾书之际,一眼瞥见这番场景,顿时卡住咽住。以致我终究未写出一首浪漫好诗一篇抒情美文,只能为提职称写干干巴巴的学术论文,心里好不气恼。总之我恨铁窗。恨自家的铁窗,恨别人的铁窗,恨全城的铁窗。我暗暗在心里发誓:若我做了市长,下的第一道市长令就是取消铁窗,让所有市民和整座城市终止“铁窗生涯”,何其快哉!

遗憾的是,没等我设法当上市长,我就北上来了青岛。所以来青岛,固然原因多多,但青岛极少有铁窗至少是一个原因。在青岛得到住房后我当然没安铁窗。向外望去,了无隔阻,蓝天寥廓,白云悠悠,颇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感。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那一窗梧桐。

于是想念那一窗梧桐。试问,一套室内装修和陈设不亚于“五星级”的高档公寓而窗口面对邻楼的防盗窗或一堵墙,一座简陋的平房而窗外是枝影婆娑的梧桐,你要哪个呢?我反正是要后者。当然,未必非一窗梧桐不可。也可以是一窗翠柳一窗槐花或一窗雪岭一窗松涛。古人诗句中的“窗外落晖红”更是令人心驰神往。不过,作为一介教书匠,实在没有经济实力买一座别墅坐拥如此窗外佳景,只能寄希望于退休了。我早想好了,退休第二天就坐长途公共汽车去乡间租一间茅屋。准确说来是租个窗口——春天窗口有一两株杏花间晃动喜鹊身影的杏树,夏天窗口有三五棵爬着牵牛花的向日葵,秋天窗口两三棵柿子树结满黄得透明的大柿子(最好还有正偷吃柿子的小松鼠),冬天窗口但见无数小蝴蝶般的六角雪花款款雕就满树的雪挂。我就坐在一把藤椅上,手拿一杯清茶从早到晚望着窗口……如此越想越美,差点儿咬着被角笑出声来。


 (2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