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伤

1

我就读的小学里有一个特教班,集合了一些问题学生。天生的弱智儿、自闭好几年的孩子、因残疾而不能适应普通班级生活的学生,都集中在这个班上课。

特教班被安排在学校的角落里,完全与其他小孩隔绝,由专门教导问题学生的老师负责管理整个班级,照顾这些分不清纽扣和糖果的学生,防止他们因误食而被噎到。这个班里的学生年龄各异,一旦有人被视为无法适应普通班级生活,就会被编到这一班。

一天,上游泳课前,我在更衣室脱下上衣、露出上半身时,同班的一个家伙开口说:

“听说呀,你身上那个伤疤是你爸弄的,对吧?”

他得意扬扬地指着我的背,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我背上有一道伤疤,那是几年前老爸喝醉后用熨斗砸我造成的。那一块伤疤又黑又红,非常显眼,我讨厌别人看到这道伤痕,所以总是把它隐藏起来。

“喂!说话呀!那是你爸干的吧?你们父子都不正常啊!”

他指着伤疤喊道。在场的同班男生都盯着我的背偷笑。

更衣室的角落里放着一把清洗泳池的长刷,长长的把柄,刷子是绿色的。我紧握着这把刷子,二话不说就向那个一直指着我背部的家伙挥打过去。他流着鼻血哭喊,一直道歉求饶,我还是一直打他。

第二天,老师们在调查过我的家庭背景后,认为我可能有精神上的缺陷。最后,他们决定把我送到特教班。

特教班的老师是一位戴眼镜的阿姨。我每天和那里的小孩用剪刀剪纸,然后做成色彩鲜艳的纸圈,再把纸圈连成纸链,用它无意义地装饰教室的天花板和墙壁。

“我们班上已经有很多学生了,而且,我也没信心能教好那样的小孩……”

据说当初她曾如此向校长申诉,显然她已知道我之前的暴力行径,也许她是担心我会找班上其他同学的麻烦。但是最后,校长没有理会她的请求。

在我转读特教班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恐惧,她不知我这座火山何时会爆发。

但让她大感意外的是,自从我成为特教班学生后,我几乎没使用过暴力,也没挥过拳头。就算有年纪较小的同学打翻了我那份营养午餐,我也没生气。

“你不生气吗?”老师问我。

“一开始会生气呀,因为我也想吃嘛!不过那小不点才上一年级,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吧!”

老师吃惊地看着我。

“你好像跟报告里写的有点不一样!”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班级,这里没有心怀敌意的人,也没有会嘲笑别人的人,这里的学生都不曾找过我麻烦。

特教班中,接近一半的学生不会自己上洗手间,此外,还有不会开口说话的,也有总是畏畏缩缩的学生。不过,大家不管做什么都很认真,拼命地想赶上正常的学生,没有空闲去嘲笑对方。

在这个教室里,只有难以在其他地方生存的小孩的笑脸,和那份随着正常小孩成长而逝去的纯真。

四月的时候,一个男生转到我们班上,他跟我同是十一岁。他是从其他学校转过来的,但是对谁都不发一语,于是就被编到特教班来。他皮肤白皙,个子很小,被老师牵着手,战战兢兢地走进教室,瘦小的身体上罩着黑色的长衣长裤,清秀的脸像陶瓷娃娃一样。

他就是安里。

在特教班,老师每天上课时都会分发讲义。学生的智商程度不同,课题的难易度也不一样,不过安里一直都是用最难的讲义。虽然他不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但他总能把老师交代的功课做得很好。然而他从来不跟别人说话,一到休息时间,他就蜷缩在教室的一角看书。

一天,我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原来是昨天被我咬伤手腕的老同学和他妈妈来了。大人们对于我咬伤那家伙的手腕这件事非常生气,现在他手腕上的牙痕仍清晰可见。

大人们质问我为什么要咬人。我说,那是因为他欺负特教班的同学。结果,我被罚跪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地板上,那对气呼呼的母子见此才罢休走人。

老师们和偶尔来办公室的学生们都盯着跪在地板上的我。替我辩护的只有特教班的老师,不过没关系,这种事反正我也不在乎。

在我被罚跪的时候,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起安里的家庭,我装出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其实却仔细地听着。

“刚送去特教班的那个孩子,就是家里发生那件事的小孩吧……”一位年轻女老师问道。

所谓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我最后还是搞不清楚,不过我却听到了不少有关安里的事。

他没有父母,父亲好像是几年前死的,而母亲则在坐牢。我猜老师口中的那件事,可能是关于安里母亲的。

由于父母不在身边,他就不断寄居亲戚家,辗转各处,现在好像是住在几乎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远亲家里。

我对安里备感亲切,因为我也是寄人篱下。

直到老爸住院前的一个月,我都还和父母住在一起。老爸一沾酒就到处咆哮,总是怒骂我和妈妈,狂躁地破坏物品、乱扔东西。以前他工作很努力,但不久前他开始什么活也不干,只会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他高高扬起手臂,挥舞着结实的拳头,我和妈妈常被他痛打。粗暴的老爸真的很可怕,我和妈妈曾经来不及穿鞋就光着脚夺门而逃。记得当时四周一片漆黑,妈妈牵着我的手,一边摸黑走路,一边等待老爸的情绪平静下来。

听说以前老爸在公司上班时,大家都很喜欢他,但现在却没有人不讨厌他。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如今附近的人怎么谑称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他。

妈妈一直在忍受着,直到老爸住院后,她才松了口气,因为老爸已经病入膏肓。我想我和妈妈的平静日子要开始了。就在那个时候,妈妈说要出门去买东西。

“我顺便去一下邮局,会晚点回来。”

她说完,穿着拖鞋就出门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她抛下我,远走高飞了。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一直等到深夜。后来才知道她不会回来,我铺上被子就睡了。

不久后,伯父和伯母知道家里只剩我一个小孩,就过来冠冕堂皇地说,他们要收养我,要让我过平常人的日子。其实他们只是想侵占我的家,他们只是想霸占这个房子,所以后来他们视我如眼中钉。

也许正因如此,安里总让我觉得很亲切。

放学后,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回家去。特教班里有很多无法自己回家的学生,有人不晓得回家的路,有人独自走路就焦急害怕,所以很多同学都由家长接送。

我和安里总是等天黑了才回家,好像要赖着不回去似的。

人少了,教室静下来,夕阳将整栋校舍染成一片橘色。“砰”地投个球,皮球弹跳的声音会孤零零地回荡,然后渐渐消失。学生们都走了,留下空空的校园,单杠和滑梯借着余晖拉长它们孤寂的影子,白天的喧闹似乎只是错觉,这时的空气是如此透明、如此纯净。妈妈离开的时候,世界也刚好被染成了红色。

教室里只有我跟安里。他总是安静地看书,我有时候会做手工,有时候会边画画边看电视。

安里那不可思议的超能力,就是在那个时候首次展现出来的。

一天傍晚,我正在用木工刀削木块。虽然我在念书方面完全不行,不过我喜欢做手工,以前我照着书做过猫头鹰饰品,老师非常喜欢,并在大家面前称赞我的作品,还拿来装饰教室。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赞赏,非常开心。这次我想做一个小狗饰品,便拿着小刀咯吱咯吱地削了起来,桌子周围屑末飞散,当我发现的时候,全身已沾了很多碎木屑。

那一天,教室里就剩下我跟安里两人,他在埋头看书。跟同龄的小孩相比,他的身体比较瘦小,我真怀疑是不是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他如丝般的细发盖到额头上,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语文课本,好像不用眨眼似的。

突然,我被迫停下来,原来小刀卡在木块里了。我使劲拔出刀,猛地一用力之下,从木块里拔出来的锋利刀刃反射了照进窗户的夕阳光芒,刺得我眼前空白一片,我拿着刀的手就撞到了桌子,在教室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突然,我觉得拿木块的左手腕很痛——手腕上出现一道十厘米长的红色伤口,血一直流。

我站起来拿急救箱,担心老师发现我受伤之后会没收我的小刀。

不知何时,安里已经站在我身旁,一时之间,我没反应过来,因为他几乎从不主动靠近谁,所以我以为,就算和他同处一室,他也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他看到我手腕上的伤,脸色变得苍白,紧皱着眉头,呼吸急促,好像很痛苦。

“你还好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很细,正颤抖着。

“这种小伤我早习惯了。”

安里抓着我左腕,两只手从两侧用力按着,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慌忙松开我的手腕。

“不好意思,我想这样的话,伤口就可以止血了。”

这好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以为从两边施力按住手臂,伤口就会重新愈合。我觉得很好玩,这跟“扭伤的手指拉一下就好”的迷信以及“掉落的食物十秒钟内捡起来还能吃”的想法很相似。

我觉得他很有趣,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在教室的架子上拿出急救箱,想要消毒伤口。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总觉得伤口跟刚才比起来变浅了,难道是安里那咒语般的治疗奏效了?

我回头看安里,他也正看着自己的左手腕。那天他也是穿长袖衫、长裤,不过他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的肌肤白得吓人,好像几年都没有晒过太阳一样。我靠近他,看他正盯着的地方。

安里的左手腕上,就在与我腕上刀伤的相同位置,有一道相似的伤口,那伤口很浅,没流出什么血,长度和形状都很像是复制了我的伤口。

“这伤以前就有吗?”

我问他,他摇头。他那伤口的深浅度跟我的没两样,就像是我的伤转移给他了似的。

难道是……我马上否定自己的想法。安里和我想着同样的事情,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可以像刚才那样再试一次吗?”

我笑着说,不要讲傻话,但好奇心促使我伸出流着血的左手腕。

就像刚才一样,安里从两侧按住我的伤口。

啪嗒,一滴血落在了地板上。那不是从我的手腕滴下去的。不知何时,安里左手腕上的伤口明显加深了,血是从他手腕上流出来的。一直按压着我手腕的安里,好像在祈祷着什么,我甩开他的手,看看自己的手腕,刀伤只有当初的二分之一深,那不见了的二分之一到哪里去了?其实想也不用想,事实就在眼前。安里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左手腕。

“伤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痛楚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他半开玩笑说。

从那天开始,我和安里就成了好朋友。我没向任何人提起他的超能力,只要他在别人受伤的身体部位用力按一下,那个人的伤痛就会转移到他身上。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很有趣,我们做了好几次相同的实验。

我们躲在保健室前,一发现有受伤的低年级学生,安里就发挥他的超能力。转移大伤口他有点害怕,所以我们主要把目标锁定在带有小面积伤口比如割伤的孩子身上。

“到这里来一下。”

我们在保健室前拐走了因摔倒而擦伤手肘的一年级小男生,安里在楼梯下用力按住那小男孩手肘上的伤,男孩很不安地看着我们,接着逃之夭夭。安里卷起长袖,他的手肘上出现一道与男孩手肘上的伤口一模一样的伤口。

安里转移伤口所花的时间愈来愈短,不久后他只要一瞬间就能完成转移。另外我们还发现,我们可以不用再按住伤口。只要安里碰到伤者身体的任何一处,超能力就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没多久,保健室的老师发现我们老是躲在保健室前,便以为我们是想搞什么鬼,所以命令我们不能接近保健室。

“喂,你是怎么到特教班来的?”

一天,安里问我。我犹豫了一下,就告诉了他游泳课时我在更衣室里对同学使用严重暴力的事,然后还讲了背上那一道伤疤的故事。

听我说着,安里脸上写满了不安与恐惧,然后变得很悲伤。

“你觉得我很恐怖吗?”

他吃惊地摇摇头。

“一点也不恐怖!”

“什么?”

我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安里看了急忙解释:

“把人家打伤当然过分……光听到就觉得很恐怖,不过想想,其实这是一件悲伤的事……”

之后他就没再说什么,像思考着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握住我的手。安里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衣服,直接看到我背上的那道伤疤。刚开始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得到吧……”

我回家换衣服时,从妈妈留下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背部,终于明白了安里当时在做什么。

伤疤不见了!一定是安里在握着我的手时,把我背上的伤疤转移到他自己身上了。

原来能转移的并不仅仅是新伤口。

“快把我的伤疤还给我!”

第二天早上,我劈头就对他说,但他只是笑而不答。

之后,就连我的那些烧伤和旧伤疤,安里都不放过,统统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2

我家位于市郊,那里住的都是穷人。说是家,其实只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小房子。一到夏天,里面比外头还要闷热,而冬天的屋内则比屋外更寒冷,躲在被窝里也几乎要被冻死。房子跟房子之间的小径都没有铺柏油,所以每逢天气干燥的日子,窗框上都会布满尘土。

长满铁锈的三轮车倒在路边一个月了,都没人来处理一下。一个三岁小男孩只穿着内裤蹲在路边,拿着石子在地上画画。胖胖的大婶穿着像内衣一样的衣服,脖子上挂着毛巾,满不在乎地走在路上。这地方好像一年四季都飘散着一股恶臭,路过的人无一不皱眉头。我从小就住在这里,所以嗅觉也麻木了,闻不出四周空气有多臭。

不用上课的日子,我讨厌待在家里,于是就跟安里两人到街上游荡,在纵横交错、无限延伸的道路上到处乱走乱逛。任何建筑物之间的通道,不管多么狭小,我们都会积极地探索。

我们发现了一个脏到没人愿意去的公园,于是我们常常去那里玩。公园里只有生满铁锈的秋千和跷跷板,杂草丛中还散落着破啤酒瓶、飞车党扔掉的涂鸦工具和被人丢弃的铁丝网。角落里的轮胎堆积如山,由于浸过雨水,已经全都腐烂了。

一个星期天,我和安里坐在公园的秋千上,这时一对年轻的母子经过,我们下意识地牢牢盯着他们的背影看,母子俩一脸幸福,手牵着手走在路上。

小孩突然绊倒了,膝盖擦伤流血。母亲温柔地安抚哭泣的孩子,但是小孩还是哭个不停。

安里站了起来。

“不要理他们。”

我喊他,但是他当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往那对母子的方向走去。

安里站在那哭得非常厉害的小孩身旁,满脸关爱地抚摸他的头。我知道在那一瞬间,小孩的伤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小孩的膝盖沾着血污,所以看不清伤口有没有被止住血。安里穿的是长裤,所以看不见膝盖,但我可以想象到,他裤子下的皮肤一定已经裂开了。

在转移伤口的同时,疼痛也一并被转移。膝盖的伤痛一下子消失了,小孩吃惊得停止了哭泣。

那位母亲似乎知道我们帮了她的忙。

“谢谢你们,我得报答你们才对啊!”

她说要请我们吃冰激凌。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一间看起来很棒的冰激凌店,只是我们没有零用钱,每次都只能隔着玻璃往店里看。只有那一天,我们俩相信神真的存在。

那家店是砖砌的,店里摆有几张圆形桌椅,人们可以舒适地坐在那里,品尝美味的冰激凌。我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玻璃柜里各式各样的冰激凌,它们都被盛装在类似水桶的容器里。

到底要哪一种口味好呢?我们完全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一样,不知如何选择。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决定告诉女店员。带着小孩的母亲付了钱后,便朝我们挥挥手离开了。

在店里打工的女店员,在小孩群中非常有名。她脸上总戴着花粉症病人用的那种四边形白色大口罩。

由于她从来不取下口罩,所以有关她样子的臆测,就流传着许多不同版本。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她确实戴着四边形的口罩,不过我们没再多想,因为吃冰激凌比研究她更重要。

我们就在店里吃,我以近乎闪电般的速度把冰激凌吃掉了。为了追上我的速度,安里拼命吃,不过他真是吃得太慢了。

吃完后,我整个人贴在玻璃柜上,瞅着那些整齐排列的桶装冰激凌。戴着大口罩的女店员皱着眉头从玻璃后面盯着我,我仔细一瞧,从口罩一角发现了严重的烧伤疤痕。

“喂!”

我跟她说话。她的眉头仿佛因受惊而上扬。

“你们怎么处理卖剩的冰激凌?扔掉吗?还是留到第二天?要是好几天都卖不掉,那不是很不新鲜?”

“……嗯,是啊!”

她困惑地点点头。

“那么,不如给我们吃。”

我求她。

“不行。”

“哦,那算了。”

这时,安里终于吃完冰激凌了,我转过身。

“再见,志保。”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你胸口挂着的名牌上写了。”

“原来你还会念我的名字啊!”

“别小看我!”

她看了看我,微笑起来。尽管她戴着口罩,我还是知道的。

“把卖剩的冰激凌分给你们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有条件。”

条件就是要我们帮忙打扫店面。志保只是在店里兼职,我们打扫完后,她就把剩下来没人买的冰激凌分给我们。

对于提供食物的人,我们就像朝主人摇尾巴的小狗一样温驯卑微,所以我们马上就喜欢上了她。

从那天开始,我和安里就经常跑去那家店,帮志保干活,以换取美味的冰激凌。

志保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人,会认真地听我们小孩子说话。她大大的口罩上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笑就轻轻眯成一条线。为了看她的笑脸,我们常常绞尽脑汁想些无聊的故事来逗她。

自从安里和我比较熟了之后,他也慢慢地跟特教班里的其他同学说话了。当然,他也跟志保聊天,我想这是个好的开始。

安里每帮别人转移一次伤口,自己身上就会多一道伤口。当他卷起长袖,我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肌肤上密布着很多伤口,有已开始愈合的,也有结了痂的。我想掀开他的衣服看看他的肚子,他却出乎意料地强烈反抗。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我觉得很疑惑,因为他绝对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安里身上的伤愈来愈多,这并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劝他尽量避免使用他的超能力。

一天,我们靠在冰激凌店的柜台前和志保聊天,店里开着冷气,让人很舒服。讨厌我们这些脏小鬼的店长多数时候都把店交给志保,自己跑出去玩赌博游戏机。

个子小的安里踮起脚尖,下巴压在柜台上。

志保拉着他的手说:

“安里,你的手受伤了呀?”

她不断问要不要紧,痛不痛,显得很担心。

我倒没注意这个。我想是安里来这里之前又跑去帮谁疗伤了吧!每次他转移伤口到自己身上之后都不会作任何处理,就任由血继续流着。

志保在衣服口袋里找了一下,接着掏出一块女孩子都会随身携带的可爱创可贴,贴在安里的手上。她并不知道安里有转移伤口的能力。

安里目光闪耀地看着那块创可贴,然后向她道谢。他好几天都没把创可贴撕掉,总是如获至宝地一直看着它。

几年前,学校里有个讨厌的家伙,个子很高,眼神像恶犬般贼亮。他年纪比我大,总是跟几个坏朋友混在一起。每次在走廊上与他擦肩而过时,我都不得不提防以那家伙为首的一群人。他们很讨厌我,我总觉得有一天他们会从背后偷袭我。

我明白他们敌视我的原因。很久以前,他曾经拿我老爸的事来嘲笑我,因为他讲得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我气得把他从学校二楼推了下去。

我家周围的人都讨厌我爸,于是连我也一起讨厌,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们眼中天生顽劣的坏小孩。

但是,那家伙小学毕业后就离开了,所以我在学校过了一段太平的日子。

那天,我和安里正要去冰激凌店找志保。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一个穿黑色校服的男生已经站在我面前了,原来是小学毕业、现在已升上中学的那个讨厌家伙。他还是一脸凶相,所以我不可能认错人。即使他上了中学,我还是常常听闻他的恶行恶状。

我打算装作没看见他,从他身旁走过去,可是,我发现我错了。

就在我从他旁边经过的一瞬间,他故意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父母的坏话,接着,一场大战就拉开了序幕。

这正是他期待的结果。他藏着金属球棒,对了,听说他曾经加入过棒球队,而且击球的姿势还很有型。

我伸出手臂挡住他挥来的棒子,结果骨折了。

他看着痛得咬牙切齿的我,得意地眯起双眼。

安里一直站在一旁看着事情经过,他脸上惊恐的表情突然不见了,转而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空洞神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伸出小手轻轻地触摸我受伤的手臂。我来不及阻止,他吸收了我手臂的剧痛,就在我的疼痛逐渐消失的同时,安里的手臂发出了“喀嚓”的响声。他面无表情,反而让我觉得恐怖。

“安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喊了他一声,但是他好像没听见。

安里脚步不稳地朝那个拿着球棒的中学生走去。站在那高大的家伙旁边,安里看起来更弱小了。那家伙皱着眉头,安里走过去,轻轻触碰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也许连安里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但是下一秒,那家伙突然哀号一声,跪倒在地上——长袖黑色校服下的手臂,本来应该是笔直的部分变弯了。

我猛地意识到,安里已将骨折转移到了那家伙身上。结果是,他拿起球棒打断了自己的手臂。

原来安里还可以把自己的伤痛转移给别人!

我第一次知道,安里的超能力中原来还包含着这一种能力。

亲眼看到那家伙疼痛的样子,安里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目睹自己伤害别人的情形,他好像受到了很大打击。

我拉着安里的手离开现场,我知道,要是继续留在那里的话,安里又会把那家伙的骨折转回到自己身上,白白帮助一个不值得帮助的人。

这时,我脑中涌现一个念头。

要是安里拥有的是转入、转出伤口的超能力,那就要好好利用。只要安里把自己身上的伤痛转移给其他人,自己就不会受伤,身上的伤痛也不会增加。而且,我还知道谁的身体最有资格充当“伤痛收容所”,那就是我爸!反正他快死了。而且要是把伤弄到了他身上,我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内疚。

我们一起去老爸住的医院,那是一家步行就可以到达的大型医院。医院正门旁有一尊少年铜像,少年吹着喇叭,脚下聚集了几只小鸟,感觉这几只鸟像是因为倾慕少年才聚集在那里一样。我跟安里说,这个铜像雕得有点像他,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虽说是我老爸,我却不知道他住哪间病房,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

我告诉护士我老爸的名字后,终于找到他那间病房。来到房门前,我犹豫是否要进去。老爸现在还会不会高举手臂揍我呢?想到这里,我的腿就紧张得动弹不了。

我从门口偷偷往里看,插着氧气管的老爸盖着被子睡着了。医生说他也许再也不会醒过来。我想,这样才好呢!

“安里,你就一个人进去吧!”

我只在门口等着。我很担心安里能否顺利地转移伤痛到老爸身上,因为他连看到毫不相干的人受伤都会忍不住哭出来。不过,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他独自走进病房,轻轻地触摸熟睡中的老爸。只要一瞬间,安里就可以把身上所有的伤痛转移到老爸身上。

有了“伤痛收容所”,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帮人治疗各种伤痛了。医院里有一些人,他们的伤痕一辈子也抹不去,我们就向他们透露我们的秘密,并且要他们发誓守口如瓶,然后安里便用手触碰他们。

我们只把秘密告诉小孩,因为大人不会相信我们的话,也不会保密。

最初,他们半信半疑。不过,当他们看到那些令人在意的手术疤痕和烧烫伤疤痕不见了之后,他们总会又惊又喜,然后给我们一些零用钱。

不管是要将谁的伤移转到自己身上,安里从来不曾抵抗过,他似乎认为与其让那些伤出现在别人身上,不如放在自己身上。一看到有人疼痛难忍,他就会比别人还痛苦。

但是,疾病是转移不了的,每当面对那些备受病痛折磨、自己却爱莫能助的人时,安里总是很沮丧。

得到帮助的人都很感激我们,而我们把所得的微薄酬金全都花在了冰激凌店和零食店里。

我们还是每天和志保聊天。安里的笑脸只在特教班的同学、我、志保面前绽放。

傍晚时分,我们会等志保工作完后,一起去那个脏脏的公园,每一次志保都会从后面帮安里推秋千。我已经十一岁了,自然不会跟她手牵手,不过安里倒是毫不在意地紧紧抓着志保的手臂。安里也十一岁了,不过身体和心智的发育状态好像还不满十岁的样子,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们三个人老聊些没头没脑的话题,譬如:自己说过的最过分的谎话,最难吃的菜,还有最理想的死亡方式。

“我想跟爱人在大海中殉情。”志保说。

我则认为,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月台,横卧在长凳上孤寂地死去最为理想。

“我嘛……”安里愈说愈小声,后来就没声音了。

我们抬头仰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听说志保曾经有一个跟安里长得很像的弟弟,可惜他在一场火灾中丧命了,因此她非常疼爱安里,但她始终不肯拿下口罩。

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们在转弯处道别,在那盏路灯下,我对她说:

“我好想看看你的脸。”

她点了点头,把手放在口罩上,打算要解下来,可是她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然后跟我说了句对不起,拒绝了我的请求。

就在那时,安里要去摸她的手,却被我拦了下来。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把志保的烧伤转移到自己脸上。

可是,这种做法暂时行不通。

我一直没提议过转移志保的烧伤,是因为烧伤的位置在脸部,伤痕也会出现在安里的脸部的,要是能随便把伤痕转移到其他部位的话还好,可惜好像没办法这么做。

把伤转移到我老爸的身体上,我倒无所谓,因为他头部以下都裹着被子,没人会发现他的伤。不过,头部是在被子外面的,如果把脸上的伤转移过去的话,马上就会被发现。秘密绝对不能跟大人说,包括安里的特殊能力还有“伤痛收容所”的事情,因此,关于志保的烧伤,我打算等找到合适的“伤痛收容所”后再作打算。

因为没有跟志保说过安里有超能力的事,所以面对我和安里之间的默默交流,她显得有些无法理解。不过,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向她坦白一切。

3

一天,安里因感冒请假了。

“你能不能去一下安里家,把这份通知单交给他?”

我正准备离开教室回家,就被老师叫住了。那通知单是用来确认三周后家长是否出席教学观摩会的。

我曾经问过老师,在特教班进行教学观摩的意义跟正常班级有何不同。

“大家几乎都没学习能力,干吗还要办什么教学观摩?根本没必要让家长来看嘛!”

老师看到我投进意见箱的信,回答了我的问题。所谓的“意见箱”就是放在教室后面的小箱子,同学们每天都可以把自己所想的事情或是所感受到的事情写在纸上投进去,不会写字的就由会写字的代笔。

“我想让他们看看有问题的小孩在教室里有多努力,就算没能力学习也没关系。看到无法融入正常孩子世界的小孩在教室里踊跃地举手发言,家长不是会觉得很欣慰吗?”

言语之间,她似乎透露出这样的想法:要教育一个问题小孩真是困难重重。反反复复教了又教,他们还是不懂得怎么上厕所;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别大吵大闹,他们还是照样吵个不停。她说,每一次感到绝望时,孩子们在教室里的那股拼劲就是她的安慰。

“可是,老师,我和安里的家长绝对不会来的呀!”

听我这么一说,老师显得很悲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拿着通知单去安里寄住的亲戚家,事实上,我一次也没去过,我知道地址,也曾经路过他家门口,但安里似乎不太想让我去他家。我没有问他原因。

我拿着老师给的通知单按了门铃。这是一栋普通的民宅,挂着门牌,不过门牌上并不是安里的姓。大门开了,一位阿姨走出来,纳闷地看着我。

“你是?”

“我是安里的同学,来把通知单交给他。”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让我进屋。我犹豫着该不该进去,不过最后还是进去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客厅里有沙发和电视,开着冷气。安里的房间在二楼,很简陋,里头仅有一张床。他看起来好像还没睡着,知道是我来了,显得有点慌张,不过听他的声音还是很高兴的。

“你来看我吗?”

这个家庭里还有一对上初中和小学的兄妹,门外传来小孩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我跟他聊起当天学校发生的事情和老师说过的话。这时,房门开了,阿姨走了进来。

“一起吃晚饭吧?”

我欣然接受,反正就算回到家,伯父、伯母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给我吃。

“安里,你可不可以到一楼来一下?”

“嗯。”

“既然有同学来了,还是先擦擦身子吧!”

那阿姨带着莫名的得意对安里说,之后还看着我说:

“我想拿湿毛巾给他擦擦汗,但这孩子就是别扭得不肯脱衣服,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姨离开了房间。

“你感冒前,又去帮谁移除伤疤了吧?”

安里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因为转移到身上的伤痕还清晰可见,所以他不愿意脱掉衣服。

我和安里并肩坐着。家里的其他人似乎已经吃完了,餐桌旁只剩我们两人。

我觉得在这个家里,安里有点格格不入,而且其他人好像完全当我们不存在。

安里不和家里的其他人说话,其他人也不跟他说话。我看着这情景,觉得安里看起来就像一种滴在明亮的水彩风景画上的油墨染料,被周围的一切拒绝,孤独地存在着。

“你知道吗?这孩子曾经有一段很可怜的经历呢!”

阿姨坐在我正对面,好像已经忙完了家事。我感觉到身旁的安里肩膀在颤抖。

“很可怜的经历?”

“对,没错。哎呀,你不知道吗?他是动了手术才死里逃生的呀!被自己的妈妈用菜刀砍伤的。”

阿姨像是闲聊一般叙述了这件事情,就像讲了一集某主妇杀夫杀子的家庭剧。

安里就在我身旁,可是她还是一直讲。她不忘感慨,这件事有多么惨绝人寰,也不忘向我强调,安里的妈妈本来只是个正常的家庭主妇。

我勒住她的脖子,恐吓她以后不准再提起这件事。

我几乎是被赶出了安里家。我一边往伯父、伯母家走,一边想着安里的父母。这时天色已暗,街上只有几盏零零落落的路灯。我从一座空置的工厂后面的小路走过,听说那老板留下一堆债务逃跑了。小路上有一具狗的尸体,倒在那里好几天了,也没人来清扫。天上没有星星,只有潮湿的风夹杂着水沟的臭味,不断地飘散。

不知不觉中,我想起了老爸。为了转移伤口,我才去过几次他住的医院,尽管如此,我对沉睡中的老爸仍然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

承受了别人的伤痛的安里,忍着疼痛进入病房,触摸老爸露出被子外的脸颊。从病房走出来后,安里就不会再说痛了。所有的痛苦、所有开始愈合的伤口,都毫无保留地转移到了老爸沉睡的身体上。

大家都讨厌老爸。他常常破坏东西,又很粗暴,而且还会放声大哭,一边喝酒,一边说些“再也活不下去了”之类的窝囊话。没人愿意接近他,每个人都巴不得他早点死。

我不是读书的料,也没什么优点,再加上有个名声不好的老爸,所以居心不良的人会故意找我麻烦。碰到这种人,我总是会跟他们打架,但是绝对不掉眼泪。妈妈走的那天,我也强忍住泪水熬了一夜。尽管如此,老师、同学,还有同学们的父母都很讨厌我。

所有的不幸都是拜老爸所赐,所以我一直很痛恨他。

但是,我依稀记得,其实在老爸开始怒骂我和妈妈之前,他曾是个温柔的好爸爸。他还在公司里上班的时候,下班回来时都会摸摸我的头。我还记得,我曾经蹲在他身旁看他做狗屋,奇怪的是,我完全记不起家里曾养过小狗。以前,我们住的房子有个庭院,庭院里有很漂亮的草皮,看起来很像铺了一张绿绒毯。老爸手拿锯子在锯木板,身上沾满了木屑,对着我和小狗笑,可是我还是不记得自己曾经养过小狗。

或许,这只是我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幻想吧!可是这么一想,我又觉得很难过,因为这样不就意味着,自己在做着关于小狗的白日梦吗?只要一想起现在住的房子和老爸对我和妈妈暴力相向的模样,我就无法相信那段快乐的时光曾经真实存在过。

黑暗之中,我摸了摸背上那个曾经烙印着伤疤的地方,不知为何,摸着摸着,我突然难过了起来。

那是老爸朝我砸熨斗时留下的伤疤,之后,它被转到安里身上,现在却烙印在老爸自己身上。

那天,志保下班后显得很沮丧。在我们常去的公园里,她坐在满是铁锈的秋千上,垂下那张戴着大口罩的脸。我们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

“这世上有些事情实在太残酷了,那是你们想象不到的。”

她悲伤地眯着眼,只说了这句话,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安里柔软的头发。

听着志保的话,可怕的感觉让我差点大叫。

为了让志保重新振作起来,安里告诉她,自己有转移伤痛的超能力。刚开始还只是把安里的话当作玩笑的志保,在亲眼看到旧伤不见的时候,就完全被吓到了。

“我也可以转移志保的烧伤哦!”

话音刚落,志保的脸马上就露出光彩。

“求求你,三天就好。帮我弄掉脸上的烧伤,我想跟别人一样,露出脸走在路上。”

她说三天之后,她会领回自己的烧伤,现在只是将伤痕“寄放”在安里脸上。安里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请求。

坐在秋千上的志保和安里的视线一样高,安里轻轻触摸着她口罩旁露出的脸颊,随即我就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下一秒,安里脸颊的下半部就多了一块丑陋的烧伤疤痕。

志保非常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孩子的脸,然后她慢慢拿下口罩,是一张美丽的脸。

我无法正视安里那承受了烧伤的脸,不过,我知道他会为自己可以替志保承受这三天的痛苦而自豪。不管怎么说,他一直都想看看志保高兴的脸,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三天过去了,烧伤还在安里脸上。志保失踪了,我们再也没见过她。

安里本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所以有很多人喜欢他。可是,自从他把志保的烧伤转移到自己脸上之后,大家开始避开他,就连那些多亏了安里才能转移自身伤疤的家伙们,好像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如何地感激安里,现在全部撇过头不看他。无奈之下,我让他戴上口罩,就像志保那样,遮住那不堪入目的伤疤,好让他安心。

收留安里的亲戚会怎么看待他脸上突然出现的烧伤呢?我问过他,不过他没回答我。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向老师道别后就回家了。

天空被夕阳染红了,树木和房子因为长长的影子,感觉变得更暗了,好像一幅幅剪影一样。街灯刚亮,微暖的空气里掺杂着令人焦躁的气氛。

在平常即使经过也不会留意的房屋门前,安里突然停下脚步。我不知道屋里住的是什么人,那只不过是一栋再普通不过的房子罢了。

那一家的窗户明亮,雾面玻璃后的人看起来正在准备晚餐,有餐具的碰撞声,还有小孩子的笑声。从换气扇里传来阵阵饭菜的香气,我想起了妈妈。

安里默默地流下泪来。

“你说,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很危险,不能留在这里,就拽着安里的手走远了。

“别这样,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等你妈妈出狱后,你不是又能跟她一起住了吗?”

“为什么志保不回来?”

“这也没办法,她承受不了啊!”

我看着安里,他看起来很茫然,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只见他直勾勾地望着远方,低声说了一句话:

“为什么活着这件事这么痛苦……”

渐渐地,天更黑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握着安里的手,脑子里想着他说的那句话。

刚踏进家门,伯父、伯母就叫我把一个纸箱扛去垃圾场,纸箱里面装的全是老爸的东西。伯父说这些东西已经用不到了,拿去扔掉。箱子很重,我把箱子放下来,喘气休息了好几次,才能继续往垃圾场走去。

说是垃圾场,其实不过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挖出的一个大洞。人们挖洞不是为了进行垃圾回收处理,而只是创造出一个可以随便堆放不要的东西且不会妨碍自己日常生活的场所而已。洞穴里堆满了大量垃圾,飘散着异样的臭气,一群该死的小虫爬上了我的耳朵和颈后。

我站在洞穴旁边,把箱子倒过来,箱子里的东西就唰啦唰啦往下掉落,老爸以前经常穿的衣服和破旧的鞋子,统统掉到洞穴里。突然,我发现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小东西卡在洞壁上,虽然我有点在意,但我还是离开了垃圾场,从成千上万的虫子中全身而退。

回到家钻进被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扔掉了老爸的东西这件事,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我很久都无法入睡,一直听着耳边的风声。

第二天,我和安里一起去老爸住的医院。早上天气就开始变坏,黑云就像工厂排放出的黑烟一样布满了整片天空,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伯父在听收音机,天气预告说下午会下大雨。

安里仍旧无精打采,那天他还是穿着长袖衣服和长裤,一副不想露出皮肤的样子。那用来遮掩烧伤疤痕的口罩,大得快要遮住他的整张小脸。

距离医院正门铜像不远处,有一面缓缓的斜坡,沿着树影婆娑的斜坡走上去,有一块供救护车停车的空地。除非有紧急病人被送过来,那里平常不会有什么人出现,刚好适合我们商量事情。

我对安里说:

“把你脸上的烧伤弄到我老爸那里吧!”

无论如何,我都想尽快帮安里去掉那块伤痕,所以只能把它弄到老爸那里了。或许别人会无法理解他脸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烧伤,不过只要我们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可是……”

看到安里很困惑的样子,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撇过脸,对安里说: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们必须把那烧伤从你身上弄走,一定要转移到别人身上!我们不可以再伤害自己了!”

我拉着安里走进医院走廊,其间我们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电梯里还有一个穿着白袍、医生模样的男人。楼上的病人病情出现了变化吗?我突然有点心神不宁。在到达那层楼的短暂时间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老爸。

即使他病好了,也不见得会来参加教学观摩。老师说过,要让家长看看孩子在学校里认真生活的情景。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会想看我和安里生活的点滴呢?离教学观摩还有好几天,听说安里家的阿姨不会来。

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个城镇里生活、上学,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过是鸡毛蒜皮、无关痛痒的事。

电梯门开了,是老爸病房所在的楼层,同行的医生跑了出去。往走廊一看,护士在某间病房前面朝着医生招手,我有种预感,医生进去的那间病房应该是老爸的。

我站在门口往里看,围在老爸病床前的护士和医生都回过头来看我。

“你是?”

我没理会医生的发问,一脚踏进病房,第一次走近床前看老爸的脸。我从没见过老爸如此消瘦、憔悴的样子,他的双颊都凹陷了下去。

躺在那里的,是我不认识的老爸。

一直以来积压在我内心的愤怒与憎恨,如雪般开始静静地融化,我明白,老爸死了。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我不知如何是好。老爸死了,却没有人会为他悲伤,他真的非常可怜。

他活着的时候,算不上是个好人,我的人生也因为他而被弄得乱七八糟。可是,一边酗酒一边哭吼着活不下去的老爸其实也很可怜,若现在连我也抛弃他的话,就真的没有人在他身边了。

即使他曾是一个很可恶的人,此刻我也应该为他悲伤哀悼。我抱住他的尸体流着眼泪,我明明很恨他,内心却痛得受不了。

我对站在旁边的安里说:

“把之前转移给老爸的伤,全转移到我身上来吧……”

以他的能力,这应该可以办到。我不能让老爸遍体鳞伤地离开。

安里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站在病房门口。

“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到……”

他摇头,转身跑走了。

可能刚才医生检查过老爸的脉搏,所以老爸的手臂是放在被子上的。当我看到他的手时,才突然明白安里跑开的理由。

老爸的手腕很干净,没有任何伤口。以前安里曾转移了很多伤疤给他,但现在老爸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我掀开被子,解开老爸的睡衣。听说老爸动过腹部手术,可是腹部却连手术的痕迹都没有。

我追上安里。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都被他的演技所欺骗。因为他总是用长袖衣服和长裤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而我也没太大兴趣去看他的伤,所以长久以来我的认知都是错的。

安里从一开始就没把伤转移到老爸身上,他只是到医院来装出一副想甩掉伤痕和疼痛的样子。可是实际上,他是把大家的伤痛都收到自己身上去,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痛苦,所有所有……

4

安里站在医院正门那个吹着喇叭的少年铜像前,他正在触摸一个手臂打着石膏、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的手。女孩的伤一转到他那里,就发出“喀嚓”一声轻响,他的手臂便奇怪地弯曲起来。面对骨折的剧痛,他那清澈如水的双眼毫无反应,静如池水。

少女一脸嫌恶地回头看了看他就走开了,她什么时候才会发觉自己身上发生的奇迹呢?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我的脸颊上,接着,干燥的石阶上一下子布满了雨滴。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安里。

他似乎很累地靠在少年铜像上,呼吸急促,索性扯下口罩深呼吸。他脸上仍然有志保那块烧伤,很难看。不仅如此,他的脸上还有无数其他的伤口与肿块,我强忍着叫自己不要挪开视线。

在我从老爸的病房走到铜像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看到好几个奇异的景象:几个专程来医院治疗的病患,突然不再感到疼痛,难以置信地端详着折磨自己已久的伤口;有些女孩见到要跟随自己一辈子的伤痕不见了而欢喜若狂。我还看到发现小孩身上的瘀青不见了的母亲如释重负的样子。大家都欢天喜地,但没人注意到那个从他们旁边经过、伤痕累累的小孩。是安里触碰了医院里所有受伤的人的手,不论大伤、小伤,他都一一替他们承受。

他闭上眼睛靠着铜像,过于严重的肿块让他无法完全合上眼。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想要安里身上再增添伤痛。

“看到有人痛苦,我能帮他们一下也好啊!”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反正我是没人要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呀……”

“……你看。”

雨中,安里脱下了上衣。他的身体实在太可怕了!无数的伤痕、瘀青和缝合痕迹,还有变了色的皮肤,这根本不是人类应有的皮肤。发紫的地方和红色、青色的部分混杂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由世界的苦痛凝缩而成的肿块,仔细倾听,就会听见他全身细胞所发出的无数哀号。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的腹部有一道极为明显且吓人的长长疤痕。与其他伤疤相比,这道伤痕显得特别大。安里指着它。

“妈妈杀了爸爸的那一晚……”他紧锁眉头痛苦地说,雨水弄湿了他柔软的头发,“妈妈轻轻摇醒被窝里的我,她手拿菜刀,然后……”

我想起那个阿姨说的话。安里的母亲想杀死安里,砍伤了他。这巨大的伤痕就是那时留下的。为了遮掩这道伤疤,安里才会总是穿着长衣长裤,因为他不想让人看见他的皮肤。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很不安。

他左手的神经好像断了,手无力地晃着,右手捧着左手肘,就像抱紧他自己。他摇着头压抑自己的哭声: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安里打算自杀,所以在自己死前,想尽量把更多的伤转移给自己!他打算治好别人的伤,然后让自己承受巨大的痛苦死去。

我拼命劝阻他。

“安里,我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杀你。可是她也有她自己的苦衷啊!就像志保不再回来一样,就像我妈离家出走一样,她们有她们不回来的理由,只是我们当时运气不好而已!你一定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雨愈下愈大,安里看着我,流露出悲伤的眼神。

救护车的声音愈来愈大,几乎震破我的耳膜。忽明忽暗的红色车顶灯进入视线,这告知我们:救护车已经抵达医院。它们从我们眼前经过,在山坡顶上停了下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里,一群身穿白衣的大人正在缓坡前待命。旋转灯的红光反射在被雨淋湿的石阶上。

安里脚步不稳地转身,朝救护车走去。他那双脚一定承受了好几个人的脚伤,他几乎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他能站着不动就已经是极限了。

我看到了他背上那道伤疤,那是我老爸朝我砸熨斗后留下来的伤疤。

车顶上那旋转灯的红光有规律地映入我的眼帘,安里瘦小的身体变成黑影。

“安里!”

我呼喊他的名字,他还是朝着救护车走去,我能正常走路,所以很容易就追上他。我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想阻止他。

“对不起。”

他很过意不去似的向我道歉。在那一瞬间,我双腿剧痛,倒在了地上,我痛得简直无法站立,这就是他双腿一直所承受的极度痛苦。

安里现在能正常走路了。要是在平时,他绝对不会让人背负他的伤痛。当我察觉到他的决心时,我心中的恐惧大过了脚上的疼痛。

我倒在雨滴飞溅的石阶上,抬头看着斜坡前方。一副担架从救护车上被人抬下来,躺在上面的少年好像遭遇了车祸,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

安里靠近那个少年,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以他现在不堪一击的身体,若再承受那少年的伤痛,一定必死无疑。

“……不要!”

我边吼叫边向前爬,抬着担架的大人们回头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安里已经走到他们面前。

他轻轻碰了碰那个全身是血的少年,眼里充满温柔。

刹那间,他整个人歪倒下去,骨折的声音好像无数小树枝被拦腰截断时发出的哀鸣,这种声音交织着雨声传入我耳中。

我惨叫了一声。安里像一块破布一样趴在了地上。

我再也顾不了双脚的剧痛,奋力起身朝动弹不得的安里走过去,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仿佛大脑深处的神经已经麻痹了。

周围的大人们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倒在地上,裸着上身又伤痕累累的少年。

我跪在他旁边,抱起他,他的肩膀纤细得可怕,这么瘦小的身躯到底承受了多少人的痛苦啊!我很想号啕大哭一场。

“安里……”

我呼唤他的名字,他勉强睁开眼睛,奄奄一息。

我紧紧握住他的小手。

“你还记得吗?一分为二,就是原来的一半。把你身上背负的伤痛分一半给我吧!这样伤口只剩一半深,疼痛也只剩下一半……”

我紧紧抱住安里的头,恳求他。

安里受伤的眼睛注视着我,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地面被一直下个不停的雨水弄湿了,一条鲜红的血河流淌着。

我们碰上了人间最痛苦的经历,而我们无力逃避不幸。安里的母亲一定也是如此,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人,但她一定跟大家一样,承受不了极度痛苦,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那样的事情本不该发生,可是,她真的再也无法承受了。

那个不再有人受到伤害的世界快点到来该多好啊!我闭上眼睛祈祷……

5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来探望我的特教班老师问。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而且,这是我跟他的秘密……”

我回答。

我在医院病床上醒来,已经是五天后了。我整个人被绷带缠得紧紧的,浑身都打着石膏。我想站起来,肌肉却动弹不得,护士慌忙把我按倒在床上。

“你伯父、伯母来看过你吗?”

“嗯,来过,实在是太让我惊讶了。老师的教学观摩会怎么样?还顺利吗?”

她点头。

当初,医生非常勤快地来查看我的伤势,护士们又好奇又关爱地照顾着我。警员来询问过一次情况,断定不是罪案后就回去了。

“班上的其他同学都觉得很寂寞,你们要快点回来哦!”

“不要骗我了,我不在,他们怎么会觉得寂寞呢?那是不可能的。”

老师满脸惊讶:“哎呀!是真的。你平常那么照顾他们,大家都很关心你呢!”

老师站起来准备回去。

“我先走了,代我问候安里吧!”

我看了看邻床,熟睡的安里正躺在洗得洁白的棉被里。

幸好我的右手还可以动,左手腕虽然打着石膏,不过手指还能活动自如,所以好歹还拿得起木块。我拿起小刀削木块,雕刻那还没完成的小狗饰品。我已经很久没有动它了,现在突然想起来,就决定完成它。木屑撒了一床,被风一吹就四处飞散,护士看见这乱糟糟的样子直叹气。我的手无法用力,所以只能慢慢地做。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削木块。

小狗饰品完成的那天,我想起一件很在意的事。虽然医生嘱咐我别随便乱动,但我已经恢复到能下地活动的程度了。

“我要出去一下。”

我告诉邻床的安里。

“啊?我也要去!”

“说什么傻话?你好好睡觉。”

我确定走廊上没有护士,就一个人偷偷地溜出了医院。说是勉强能动,但还是得依赖拐杖,我每走动一步伤口就会痛一下,走得我满头是汗。

当我走到垃圾场时,天空已经被晚霞染红了。在那个垃圾场,那东西还挂在洞壁的边缘上。我趴在地上,强忍着手术伤口的疼痛伸手下去,勉强抓到了它。这到底是什么?扔垃圾时我瞄过一眼,但是我没有留意,直到完成小狗饰品的雕刻时我才突然想起它来。

我牢牢握住辛苦取回来的小狗项圈,出神地看着慢慢变暗的天空。这是一个放在老爸的行李之中的、陈旧不堪的小狗项圈。

我还是想不起,我家到底养过一只什么样的狗。不过,当时还很称职的老爸曾为了我而给小狗做过狗屋的事,却是千真万确。我一直希望那是事实,原来那真的不是我随便捏造的过去。

一回到医院,我就被狠狠地骂了一顿。

第二天,万里晴空。

安里说,无论如何都想去医院的屋顶上看看,所以我又像前一天一样偷偷溜出了病房。毫无疑问,我想我一定会得到“坏孩子”的称号吧,可以想象得到护士那气呼呼的脸。

通往屋顶的楼梯既昏暗又潮湿,我们两人一边拄着拐杖,一边慢慢地往上爬。这是一段艰难的历程,我们爬到屋顶时,全身都是汗,绷带也几乎都松脱了。

屋顶的天窗很小,只能勉勉强强看清楚眼前生锈的笨重铁门。我按下门的把手。

打开通向屋顶的铁门后,光线十分刺眼,我们不得不眯起眼睛。屋顶很宽,宽到令我怨恨自己不能奔跑。天空非常蓝,空气很好,一呼吸,纯粹的喜悦就充满整个胸口。这里挂着很多已经洗干净的床单,随风飘动时闪耀着白色的光芒。

我眺望远处,可以看到学校和志保工作过的冰激凌店,还有我们三个常一起玩耍的公园。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么渺小,真令人怀疑自己是否一直生活其中。

“哇!”

安里高兴地四下张望,大风舞弄着他前额柔软的发丝。从这里也看得见医院正门的少年铜像。

我们解下已经松脱的绷带,让它乘风飞扬,因为心情舒畅,我索性脱下上衣。腹部的无数伤痕中,有一道特别大的伤疤,那是由安里母亲造成的,如今只剩下一半的深浅,我们在相同的位置做了相同的手术,分担了同一道伤痕。

伤口移动那瞬间引起的痛苦非常非常剧烈,不过,那原本只是安里瘦小身体里所有伤痛的一半而已。

“这个送给你吧!”

我拿出完成了的小狗木刻品,他顿时目瞪口呆,接了过去。他注视着眼前的木雕,纤细的手指感受着木料的质感,露出一脸喜悦,却又突然哭了出来。

我问他为什么哭。

“不知道。”安里摇摇头,眼眶红红的,“我一点也不难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流眼泪。”

为什么只有安里拥有这种转移他人伤痛的能力?那是只有纯洁灵魂才配拥有的自我牺牲能力吗?那种能力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不过,我却明白老天为何选中他,并赋予他这种能力。

“谢谢。”我对安里说,他不解地侧着头。

很感谢那时让我分担你的伤痛,要道谢的人应该是我。以前你总说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其实不是那样的,真的。

妈妈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家里想,世界就是这样了。在人的一生中,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会碰到肮脏的小路。每一次在转角遇到野狗的尸体、闻到臭水沟的刺鼻恶臭,都会让人发狂。所以志保不再出现的时候,我就想:啊,这世界还是没变啊!

但每当我看着你,我就明白世界并非如此残酷。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个小镇到处都是锈斑和废物,但是,不是这样的。你是唯一纯洁无垢的存在,就像恶人心中或许尚存优点,所以神才会为这个世界创造出像你这样心灵纯净的人。

因为你太纯洁了,好几次被人背叛、遭人伤害,所以才会感到绝望。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你拯救了很多人,不仅因你能治愈他们的伤口,还因你总是那么善良,总是为别人着想,将很多人从阴暗的角落里拯救出来。所以,你绝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假如你死了,我一定会哭的。

虽然伤口只剩一半的深浅,可是仍旧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严重的疤痕。不过,我想我会以此为豪。或许有一天,这些伤痕会被转移,或者自然消失,不过,我希望你记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一起分担痛苦。

我把手放在口袋里,紧握着老爸留下的小狗项圈,远眺面前一望无际的小镇,想着身处某处的妈妈和志保,只要她们同在蔚蓝的天空下过得幸福就好了。没有被人背叛的愤怒,也没有悲伤,一点尘埃也没有,有的只是怀念某人的平静心情。

我想,痛苦已经过去,从此,一切将会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