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这许久,吴思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吴思开了门,打开灯,只见桌上有一张纸条:给你留了饭菜,在冰箱里,放微波炉里热五分钟,注意在饭菜上撒一点水,旁边也要放一小杯水,这样热的饭菜不会太干。吴思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他终于有了那种期待已久的感觉,那就是,身边没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单。
打开冰箱门,看到里面有一个玻璃的格子饭盒,四个菜加米饭,饭盒旁还有一排乳酸菌奶制品。吴思把饭盒放到微波炉里,又接了一小杯水,撒了一点儿上去,把剩下的水杯放在饭盒旁边,关上门,他又发现了什么,重新打开微波炉的门,发现这微波炉里外都被擦得干净清亮,一点异味都没有,看了一眼厨房,重新关上微波炉的门,设置好时间。从冰箱里拿了酸奶,喝了一口,他用手指摸了一下灶台,光泽,没有油渍,上面的柜台,下面的碗柜,地上的瓷砖,都干净如新。再看客厅、房间、卫生间的地砖,全都擦得锃亮,尽管这房子很旧,所有的东西也都很旧,但仔细清洁过后,感觉就很不一样。吴思走到客厅,看到通往阁楼的楼梯连角落的灰也看不见,不用上去看,阁楼也被打扫了。
吃过饭后,他把碗洗了,之后洗了澡,刷了牙,洗了脸,来到床上,一躺上去,又坐起来,发现垫的棉絮好软,盖的棉絮也很软,还有阳光的气味儿。他靠在床头,看着这干净整洁的房子,想到于醉墨右手不方便,还给她做了这么多事儿,打扫这么多东西至少要花几个小时吧?他感动,愧疚,甚至想到殡仪馆陪她加班。殡仪馆,谁都不会喜欢这个地方,可当吴思跟于醉墨接触久了,那个冰冷的地方竟也有了温暖的气息……
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不知道这个时候于醉墨是不是在办公室趴着睡觉,他发了一个信息给她,不一会儿,于醉墨打电话过来:“我没有睡觉,在忙。”
“忙什么?”
“给遗体美容。”
“现在?”
“嗯。家属要求的,挺急,今天晚上就要火化。”
吴思想跟她多说一些话,又觉得不应该说,毕竟她在忙:“那你忙完了,告诉我,我给你打电话。”
“你这么晚回来,肯定累坏了,该早点休息。”
“嗯……我就是想跟你多说说话。”
于醉墨一笑:“以后有的是时间。”
也是,吴思嘱咐了她几句,就挂了电话。他躺下,关了灯,想着于醉墨,果然,孤独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他睡觉前总是需要胡思乱想一番才能睡着,现在,有了于醉墨,他不想工作,不想其他,只要闭上眼,不一会儿就能与周公见面。当他准备入睡的时候,又猛地被一种感觉惊醒,睁开眼,他回忆刚刚在沈芸老家搜捕的情景,当沈芸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和潘队长他们一起看着,周围有许多特警,因为警车的声音,不少村民也不顾夜深霜露重,披着睡衣就出来看热闹。准备收队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人,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应该就是直觉,他总觉得,在这群人中,有那么一个人,在不远处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盯着他……
睡意全无,他翻了个身,睁眼看着黑暗。窗外,谁家的灯开了,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一点儿,他看到了屋顶的一些不规则的黑影。那简笔画、U盘、窃听器……他深深呼一口气,往上拉了一点儿软软的、透着阳光味道的被子,睡意重新袭来,他累得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早,为了跟于醉墨碰个面,吴思在早餐店等她,黄宇在催他过去,终于,在7:40的时候,于醉墨从班车上下来,吴思收好了东西,把买的早餐递给她,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就匆匆开车到了单位。进了会议室之后,吴思发现“408”专案组的很多人都在场,杨润之也在,他在跟潘大林讨论着什么,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针对沈芸的这次越狱,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想法。
“目前沈芸还在医院,医生说她已经退烧,昨晚连夜给她做了核酸检测,也做了肺部造影,再次确认是阴性,在医院观察一天之后,就可以返回看守所。”
“为了防止钱东嘉也有类似的行动,看守所对男子监室也加强了管理,隔离监室的监控也都加急换成了内部网络的摄像头。”
“那黑客呢?谁入侵了看守所隔离监室的摄像头?”
“这个还在查,网络技术组的今天上午去了看守所,需要时间。”
“那等沈芸押回看守所再审?”
杨润之说道:“等一会儿我跟潘队长一起去医院,回到看守所,沈芸可能故技重施,装精神失常。”
“她肯说实话吗,这次?”
“穷途末路了,也许会。”
“我看咱们得小心,这个女的不是一般的狡猾。”
“再狡猾又怎样?光越狱这一项罪,就够她判个几年的。”
“沈芸才五十出头,你看她爸沈国富,七十八了,手上筋都暴出来了,精神还好得很。沈芸,她跟其他的人不一样,求生欲尤其强烈。”
“钱东嘉怎么样?”
“钱东嘉……态度倒是还可以,至少不像沈芸那样狡诈……这个案子确实很复杂,牵扯的案中案太多,而且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
……
讨论了之后,杨队长与潘队长的队伍来到了县人民医院,在病房门口,杨润之与医生沟通了之后,几个人就进到病房里。进去的时候,大家看到沈芸坐在病床上,一只手被拷在床边的铁栏杆上,另一只手扶在床沿,她看着防盗窗外的蓝天白云,手在床沿上轻轻打着拍子。杨润之与潘大林对视了一眼,心想:她不是在这儿又装起了精神病吧?
几人拿了凳子,坐在沈芸的对面,沈芸并不看他们,自己却又先开了口:“杨队长,你们破一个案子有多少奖金啊?”
杨润之一愣:“什么?”
“我说,你们破案的奖金是不是很高啊?”
杨润之停了停,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你是在影射我们警务人员对于你这个案子过于积极。”
沈芸转过头来,看着眼前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何止是积极啊,简直就像小孩儿对糖一样执着,至于吗?”
“至于。你和钱东嘉的案子几乎都发生在97年到01年,现在,2020年,过了追诉时效的案子太多,我们得抓紧时间。”
沈芸又把头转过去,继续看着天空:“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追悔莫及?”
“我们没必要去揣测这个,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们,你有没有后悔过?”
沈芸冷笑一声:“我们那个年代,在农村出生能读书的没几个,女的更是少见,我们家三姐妹,都上完了初中。后来我结婚,去外地打工,也从来不曲意逢迎,想让我多干活,就得给我加班费,不给我就不干,想开了我就开,无所谓,那么多地方招人,我又不是找不到工作。再后来……那几年确实难熬了一些,东躲XZ,南来北往,居无定所。之后,我们创业,风光了二十年,哪怕今天,”沈芸看了看眼前的手铐,动了两下,哐当响了两声,“我身陷囹圄,也依旧能住在这VIP病房。”她看了看这大大的病房,有沙发,有餐桌……“你问我后悔吗?”她摇摇头,“让你们失望了,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不过大家也都习惯了她这种思维,潘队长轻轻舒了一口气:“你住在这病房不是因为你是贵宾,而是疫情需要,门口的特警也不是你的保镖,你是囚犯,你现在享受的待遇不由你选择,拥有选择权的是我们。”
沈芸看了一眼潘大林:“你们平常都这么安慰自己吗?”她笑了一下,“我早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杨润之说道:“不一样,我们不止是立场不同,很多地方都不同。你的父亲沈国富已经被批准逮捕,你的母亲张培云也被取保候审,被你这样来回折腾,她那么大年纪,精神也受了很大的刺激,恐怕……你很难再看到你的家人了。”
提到父母,沈芸低下了头,又抬起来:“我爸这个人一向自恃了不起,从来不低头看人,对他有好处的人,他就笑脸以待,没有好处的,他看都不看,偶尔跟别人客气一句,就觉得自己纡尊降贵。小时候,他教育我们一次,就四处宣扬,仿佛自己是教育专家、会大义灭亲一般。我妈呢,没主心骨,我爸厉害,她就跟着一起厉害,没人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敢做。那几年,我们在外奔波,我一开始把儿子交给父母带,才一个月,他们就得罪了儿子的班主任。没过多久,儿子跟我们通电话,说另一个老师也讨厌他,因为一点小事,外公和外婆都去学校,指着老师的鼻子骂,这下,总共就两个老师,都得罪了,他们都不管我儿子了。我托钱东嘉的二哥去跟老师道歉,又去给校长送礼,还是没有改观,没办法,我把儿子交给我婆婆带,又给他换了个远一点的农村小学……那时候我是真难受,怪自己无能,因为如果我有钱,就可以让儿子读好的学校,老师就算受委屈了,也只能忍着,还用得着我们低三下四?之后,我们回到森江市,钱东嘉跟我说,挣钱不能停,但行事风格要改,像我爸那样可不行,我也赞同,于是,我教我儿子要礼貌待人,不管多讨厌别人,也不能表现在脸上。装,是很重要的生存技能。我儿子问我,他身边的女的都拜金,都庸俗,脸上的粉太厚,香水太浓,他不喜欢,他问我,怎么才能遇到善良单纯的女孩子?我说,想遇到单纯善良的,就得自己装作单纯善良,去做善事,你能遇到一大把……我希望我儿子快乐,希望他毕业后就有一个很高的起点,不用像我们这样辛苦……可谁能想到……”沈芸看着吴思,“也许吴警官说得对,这是我们种下的因,在我儿子身上结了果,我就不该把他送到美国去留学……”
“从一种角度来说,你走的路跟你父亲沈国富是一样的。”
“有可能。我也不喜欢他,亲戚邻居看到我们都是客客气气的,但背地里,他们都唾弃我爸,没什么事他们都不去我爸家,有好多甚至都跟我家断绝来往了,剩下的,都是对我有所图,图钱,图其他的,反正就是不图亲情。”
“那你爸这次恐怕难逃刑罚,你怎么办?”
沈芸一笑:“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不负这个责任。看在他养育我一场的份儿上,这么多年,我对他的回报已经远远超过他给我的了。”
听了这么多话,潘大林与杨润之互相看了看,潘大林问道:“那你准备好了跟我们说实话吗?详述一下你的越狱过程?你怎么跟外面的人接应的?”
沈芸动了动上半身,靠在墙上,用手撩了一下头发:“你们这么厉害,用证据说话,就自己去查证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政策我们已经跟你交代了……”
“不用提政策,我比你们清楚。反正我都是肯定要死的人,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下,在场的人都有些气馁和失望。她这次越狱,动用了上百名特警,看守所里几个工作人员受到处分,一大群人讨论了半天,现在两组人员开车来到病房审讯她,结果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反而当了观众,听她讲了这么大串自我独白。
回去的路上,潘大林不禁有些头疼,在车上与杨润之讨论:“这下怎么办?这个沈芸已经……无药可救了,儿子死了,老公也不在乎,父亲入狱了也无所谓,还有什么能让她开口?”
“不开口就不开口吧,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起诉她了,要不是看还有案子可挖,她早就被送上法院了。”
“她跟那个缅甸人一样,能活一天是一天,也没有别的想法。”
“不一样,那个缅甸人还在装,还在跟我们打太极……不过他打太极也没用了,公诉机关已经决定起诉他,法院差不多这个月底就要开庭审理。沈芸……已经没什么可装的了,姜成律师事务所不给她代理,她家现在这个情况,也没人能帮她。”
“还有一个,那个叫‘岳毕罗’的还没找到,这袋麻古的来源还是问题。”
一听到“岳毕罗”的名字,杨润之迅速从后视镜里与吴思对视了一眼,没有对话。
“你们查到什么了?”
“没有,只是知道有一个人把麻古放在沈芸老家,旁边留了一个写有“岳毕罗”名字的纸条。”
“纸条呢?”
“被沈芸烧了,冲到厕所里去了。”
“沈芸自己交代的?”
“她一开始没有说实话,是我们搜查的时候,张培云的心理防线被攻破,先说出来的,沈芸后来承认了。”
车开到先云县公安局门口,杨润之跟吴思使了个眼色,两人就在大厅的一角停下。
“你怎么没告诉我‘岳毕罗’的新进展?”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办的案子难道会向我汇报吗?”
“我真的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因为你一向很积极,这个专案组案子也是共享的。”
杨润之看着吴思:“你不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我为什么要故意?”
“因为于醉墨,因为我喜欢过她。”
吴思觉得杨润之有些不可思议:“于醉墨是我女朋友,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你自己也说你不别扭。”
“我是不别扭,可你呢?昨天在动物园餐厅里吃午饭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朝我家人这边看?”
吴思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不经意,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发誓,我真的没有故意隐瞒‘岳毕罗’的新进展!”
杨润之叹一口气:“没有最好,要是有,你这人就太不厚道了!”
吴思从手机里调出一个文档,里面有沈芸的审讯记录,他把手机递给杨润之:“你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润之接过手机,看了看:“你们有没有搜查清楚?”
“搜查清楚了,沈国富家里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而且案发时间在5月底,村民家安装的监控也早就被自动替换了,因为钱白玉的案子,道路监控倒是保存了一些,人流和车流都很大,目前没有发现往返那个村子里的可疑的人。”
“沈国富家没人的时候不锁门?家里没有现金什么的?”
“现金什么的有,都锁在房间的柜子里。他们家有一个院子,出去的时候一般是锁上院子的门,客厅的大门不锁。”
“周围的邻居呢,走访了吗?”
“走访了,事情隔得有点远,很多人都不记得,再一个,那个时候沈国富一家都不在家。”
“那他们发现家里有这个麻古,为什么是告诉沈芸?”
“据我们跟张培云讯问,问她是不是知晓沈芸贩毒起家的事情,她没有回答,哭得很厉害,我们猜想,沈国富夫妇是知道的。我们翻阅了97年到01年的案卷,尤其是涉毒案卷,有一些案子也指向了沈芸,沈芸辩解的是,她都是受钱东嘉指使的。对了,你们审讯钱东嘉,钱东嘉怎么说的?”
“钱东嘉倒不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他也包揽了大部分的指控,也说他自己才是主谋,沈芸是被他诱导逼迫的。”
“诱导逼迫的?我看不像,就沈芸这脑子,她不诱导逼迫别人就不错了。”
“有一是一,408案就是408案,该破的就去破,‘岳毕罗’这个,我们还得小心一些,我也算是替你爸讨回公道,你可不能反过来让我难堪!”
“不会,我不是这种人。”
杨润之开始往楼上走:“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你做事容易受感情影响。”
吴思没有辩驳,毕竟在杨润之面前,他食言了一次,又砸了严华的手机……在公安局里,一群人又开了几个小时的会议,最后,大家就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