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的故事》:致贤南哥

赵南柱

©Minumsa

1978年生于首尔,2011年以《倾听》获第17届文学村小说奖,正式踏入文坛。曾获第2届黄山伐青年文学奖、第41届年度作家奖。著有长篇小说《献给柯曼妮奇》《82年生的金智英》《她的名字是》。

此时我来到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咖啡厅,坐在窗边的老位置,可以看见贤南哥你的公司大楼呢。我用指尖点着从一楼开始数起,一、二、三、四、五、六、七,七楼,你应该就在那众多窗户的其中一间里面。我们约好了十个小时后要在这儿碰面吧?但是我没有勇气当着你的面说,所以留下了这封信。

对不起,我已经说过好几次,我无法接受你的求婚。我决定不和你结婚。我感到很害怕,也没有信心判断这项决定是否正确,未来会不会后悔,或是没有了你,我是否能活下去。我真的苦恼了很久。

已经第十年了,等于我的人生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和你一起度过的。虽然往后再也见不到你的事实令我难以置信,但我打算就此打住。过去谢谢你了,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我想起了十年前和你相遇的那一天。都二十岁的大人了,我竟然还会在学校里迷路,原地打转,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很没用。面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陌生的人群,那时的我似乎有些紧张,突然拥有过多的自由,不安与负担也随之扩大,犯下许多莫名其妙的错误。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的表情。你直勾勾地瞅着突然冒出来、询问工学院在哪里的我,接着以既不像嘲笑但也不怎么亲切的口吻说了一句:“走吧,我也要去工学院。”工学院偏偏位于半山腰,我们穿越了被学生唤为“亚马逊”、人迹罕至,并且大白天也十分昏暗的一小片森林。后来我才得知,只要爬图书馆旁边的楼梯就行了,那条路明亮许多,也有很多人走动,我还因此向你发了一点儿脾气。你说,是因为我看起来很着急才带我走捷径的。

起初,我很慌张地以为迷路了,走在那片“亚马逊”森林时一直很紧张,直到抵达工学院前,心脏都仿佛炸开来般怦怦跳个不停,甚至能感受到指尖阵阵发麻。放下心中的大石后,想到自己能够平安抵达工学院,不禁觉得你真是个大好人呢。

我打算向你道谢,却不知怎么始终开不了口,直到你说:“上课没迟到吗?赶快去!”我还一动也不动地愣愣站在原地。你抽走我手中的笔记本,确认了最后一页的课表,阔步走进了大楼。这时我的身体才宛如诅咒解除般总算活动自如,我一边喊着“请把手册还给我”,一边像个傻瓜般“咚咚咚”地跟上你的脚步。到头来,等于是你送我到教室的。

那天的事,在你的记忆中应该有些许不同吧?你说,是我要求你带我去的。那时你在工学院上完课,去图书馆还了书,正在前往学生食堂的路上,你甚至还将课表拿给我看。虽然当时你说“走吧”的嗓音和腔调言犹在耳,但你说那只是我的错觉,轻描淡写带过了,因为你认为这件事无足轻重。

可是,你确实说了“走吧,我也要去工学院”。我在上那堂工学院课程时,在笔记本上写了约莫十次“我也要去工学院,我也要去工学院,我也要去工学院……”。我好像完全没在听课,整堂课都在涂涂写写那些句子。要是我说出这件事,就好像是我对你一见钟情,这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无法向你坦白。再说,你原本不就确信,是我先拜托你的吗?

先前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况,一时要举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啊,你还记得我们在江南遇见圭演吗?当时圭演坐在一个有偌大窗户的咖啡厅内,我们从对面经过。

你说:“那是你们系上的吧?”

我否认道:“那是你社团的学弟,所以我才会认识。”

你却一副觉得很扯的样子,笑得非常大声说:“我会不认识自己社团的学弟吗?这怎么可能!”

那按照你的话来说,我不就成了不认识系上同学的人吗?于是我也忍不住用强硬的口气说:“圭演是你社团的学弟。”你却反问我今天干吗这么敏感,还说“就当作是你对吧”。

我一时气不过,拉着你的手过马路,走进咖啡厅,亲自从圭演口中听到他说是你的社团学弟,而且和我就读不同科系。但我之所以哭出来,不是由于我对你觉得好笑的事感到生气,你还不当一回事地说难免会搞错,而是因为在去找圭演的途中,我不断怀疑自己,如果真的是我弄错了怎么办?如果是我搞混了怎么办?

父亲对我要到首尔求学一事感到忧心忡忡,从考上大学到搬进宿舍,最常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话就是“自己要小心”。女学生成为坐台小姐,表妹肚子被搞大后回到故乡,朋友的女儿被有妇之夫欺骗而搞砸人生,女性后辈喝醉酒被出租车司机侵犯……父亲口中说出了无数个女人离家后变得不幸的故事。

入学后没多久举办了一场开学派对,有一位男同学被发现偷拍喝醉的女同学,导致我们系上闹得天翻地覆。那时你也说,要我小心首尔人,尤其不能相信男人。

我也算是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很习惯高楼大厦、水泥丛林、路面宽阔复杂且人潮拥挤的街道。尽管如此,首尔却截然不同。或许问题并不出在首尔,而是因为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意识到身边没有给我建议的前辈和能够保护我的大人,内心才会如此惶惶不安。加上课业繁重,打工又很辛苦,基于义务感而必须维系的人际关系也令我疲惫不堪。

你对各种奖学金种类及申请办法、简易选课的方法、能够替自己加分的校内活动都了如指掌,也拥有许多关于课程和教授特色的信息,在你的帮助下,我才得以相对轻松地度过学校生活。犹如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的新生朋友们很羡慕我,当时的我确实有些扬扬自得,也很自然地依赖你的判断与建议。

我们就读的科系完全不同,却修了许多相同的课,这都多亏你积极推荐人气爆棚或给分很高的课程。虽然起初学那些既陌生又不合我兴趣的科目觉得很有压力,如今回首,却发现那是能够多元学习的大好机会。

我尤其经常想起基础物理学课程。你应该还记得重修基础物理学时,我也稍微去旁听了一下吧?真不明白那位教授是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旁听生的。他说自己授课三十年,第一次遇到来旁听物理学的学生,第一堂课时要我自我介绍,还时不时问我是不是理解了,向我提问,称赞我回答得很好……我感到很难为情,也有些尴尬,但久违的物理课很有趣,我也很感谢教授。虽然我学得不好,教授却只因为我很认真听课,而对我疼爱有加。但也因为这点,我终究没能旁听到学期末。

你非常讨厌教授,说那不是对待学生的正常态度。是我太迟钝吗?其实在你说这番话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教授有任何奇怪之处。一听到我说没什么特别感觉,你随即说:“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老实说,当时我之所以停止旁听并不是因为教授,也不是因为你讨厌教授,而是倘若我再若无其事地听课,我好像真的会成为一个怪人。

教授从来没有在课堂以外的时间私下找过我,也不曾问过我的个人信息,他总是使用敬语称呼学生。是啊,虽然相较之下,教授经常向身为旁听生的我提问,但那些问题全都是和课程相关的内容,你却说教授的动机不单纯,另有企图,觉得很厌恶,反感,还因此发了一顿脾气,质问我:“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当然发怒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教授。但你不也指责我没有识人的眼光又很迟钝吗?我觉得心里很难过,也对造成这种尴尬情况的教授产生怨怼,连带着心情真的变得很不舒服,也多疑起来。在你重修基础物理学的整个学期,我们一直称呼那个教授为“变态”。

自从那件事后,我开始觉得男性朋友让我很有压力。他们会不会对我怀有非分之想?会不会对我说的话或行为有所误解?最重要的是,我害怕自己无法解读出他们所传递的性暗示,做出可能让男人误会的行为。该怎么说呢?虽然这种措辞不太好听,但那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很开放的女人。我开始更严格地管束自己,拒男人于千里之外,也不去有男人参加的聚会,人际关系与活动范围都因此缩小了。

这些我原本都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去年朋友提起那位教授的事。你还记得智瑜吧?我住宿舍时的第一位室友。智瑜一进公司就被派到大田总公司,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办法见面,直到去年她回到首尔,才终于见上了一面。

智瑜最先问起你的近况,听到我说你过得很好,她随即笑着说:“你真的和贤南哥交往好久,真了不起。”虽然脑海中瞬间闪过“真了不起”是什么意思,但我只是一笑置之。

回想着如何和你自然而然地变成男女朋友,却聊起跟你去听课的往事。智瑜说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去旁听物理学,“不过那堂课应该很有趣吧?教授很有绅士风度”。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眼前一片空白。没错,教授确实很有绅士风度,虽然和我父亲是同一辈的人,但并不因循守旧或高高在上,用“有绅士风度”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为什么他是一位让人不愉快的人呢?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但我为什么会称呼他“变态”呢?他从未和我握过手,也不曾有过上课内容以外的任何对话啊。

我们做错了。虽然没有公然诽谤,但我们确实基于错误的判断而谩骂一个人。之所以会在多年后突然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如果你至今还对教授存有扭曲不实的记忆,我希望你能修正它。事到如今,不管我们想什么、说什么,都不会对教授造成任何影响——不,教授应该全然不知情吧。尽管如此,我仍认为错误的事就应该纠正,毕竟我们毫无根据就诬陷了一个人,不是吗?

仔细回想,在对于人的好恶方面,你对我造成很大影响。若再次提起这个名字,你应该会感到非常厌恶吧?我是指你曾经很讨厌的知恩,也就是我的朋友。你们两人是在校庆初次见面的吧,我们一起去了知恩的社团摊位,三人越聊越高兴,之后还喝酒喝到很晚才结束。

起初你和知恩非常合拍,热络到我都要吃醋了。自从知道知恩喜欢棒球,又跟你支持相同的队伍后,我好像瞬间变成了隐形人。你们两个不断谈论我不认识的选手和教练名字,分享过往比赛的回忆,我虽想插话,要你们讲点儿我也知道的话题,但总觉得那有损自尊心,只好假装兴致勃勃地赔笑搭腔。

虽然我们不会刻意约时间碰面,但在学校很自然就会碰到。有时我和你在一起时也会找知恩,三人一起吃饭;有时则是和知恩一起到你上课的大楼,三人一块喝杯咖啡;我们还曾三人一起去看过一次棒球吧?棒球比赛很精彩,我们热情地为球员加油,大声唱应援歌曲也很有趣,而且原来在棒球场喝啤酒会觉得更畅快顺口呢!就算对棒球一知半解,也没有特别支持的队伍,但我也能玩得很开心啊!我甚至觉得诧异,为什么你过去不曾约我去看棒球呢?可是打从那天开始,你和知恩之间有了嫌隙。

那是你们两人支持的队伍连续惨败后逆转获胜的日子,兴奋之情尚未退去的我们觉得就此离去很可惜,就到便利店买了一堆啤酒和下酒菜,跑到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是在知恩率先喝完一罐啤酒之后,还是在我们正反复回味已结束多时的比赛时呢?

你对知恩说:“你好像和一般的女生不一样。”

知恩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这是称赞。”

知恩再次询问:“一般的女生是怎样的?和一般女生不一样怎么会是称赞?那你是指一般女生都不怎么样吗?”

气氛突然变得凉飕飕的,酒局草草结束,但你还是让出租车先前往知恩家,才送我回宿舍。知恩下车后,我坐在出租车里听你数落知恩有点儿莽撞,接着说她好像挺没礼貌的,最后又说她没教养。其实听起来有点儿不舒服,好歹她也是我的朋友,怎能说她没教养?

还有,我怕会惹你不高兴才没说出口,但知恩好像也觉得你不怎么样。从某一刻开始,她经常会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哪一点,为什么会喜欢你……要是我说为什么问这些,知恩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但我可以从她的表情和口气中感觉到错综复杂的情绪,像是疑问、担忧、不安……

后来,两人是因为你的同学会而产生嫌隙的吧?那并不是一般的同学会,而是你毕业的高中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社团总校友会,是如今成为社会中坚分子的大前辈携家带眷参加的场合。你事先表示会带我同行,买了要穿去参加校友会的端庄礼服给我,还预约了当天替我化妆的美容院。你说,这是要给我的礼物。虽然很感谢你,也觉得自己获得了你的认可,但其实我并不怎么高兴。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那就像有块极为细小的肉末塞在牙缝里,怎么样都弄不掉的那种郁闷、排斥感与不自在。

我告诉知恩后,她冷不防地说:“那是他的校友会,为什么要让你穿新衣服和化妆?你是贤南哥的饰品吗?”

啊,原来就是这个,我这时才明白自己不自在的原因。我辗转难眠,苦思了一整晚,最后决定向你表达我的想法。我非常小心翼翼地对你说,如果衣服可以退货,我希望能退掉,也不去美容院了。虽然很感谢你邀请我去参加校友会,但我希望能穿自己的衣服,化平常的妆,以原来的样貌出席。如果场合不适合以这身装扮参加,那么很抱歉,我必须婉拒。因为说话时过于紧张,我把指缘的死皮全都抠下来了。

出乎我的意料,你很平静地接纳了我的意见。“仔细想想,这个场合的确可能会造成你的压力,这次我就自己去吧,明年你再考虑能不能同行。”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安心下来。“不过,这是知恩要你说的吗?”那时,你曾这样问我吧。当然知恩确实说了一些负面的话,但我心里也一直存有芥蒂,最重要的,这是我做的判断。尽管我回答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一个人做的决定,但你好像没有听进去。

你眯着双眼,眉头微蹙,兀自陷入沉思,然后点了点头。那是你不高兴时特有的表情,竭力遏止自己发火的表情,又像是在诉说“向你追究有什么用”的表情。你又露出老是让我必须看你眼色的表情说:“当然不是知恩叫你这么说的啊。你现在会认为这是自己的判断,但你是以什么根据做出这种判断的?你一定对知恩提起校友会的事了吧?我可不认为知恩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我没办法立刻解释清楚,又害怕你会说要分手。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能安然度过学校生活吗?能维持我的日常运作吗?我感到害怕。再说了,已经有太多人知道我是“姜贤南的女朋友”。你不也知道,一旦校园情侣分手,会有什么样的传闻,又会遭受到何种眼光,对女生尤其如此。

我问你:“你生气了吗?”

你却突然大声嚷嚷:“我没生气!”在我说到“原来你生气了,但这是一场误会,我……”时,哐!你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没生气!干吗一直说我生气?就是因为你这样讲,我的火气才会上来!”

你经常会突然摆臭脸或提高嗓门儿,我问你是不是生气时,你就会反驳说没有,是因为我说你生气了你才发火,怪罪到我头上,但世界上有一边说“我生气了!”一边发脾气的人吗?摆一张臭脸大吼、拍打桌子就是在发脾气啊。

不过你的心情很快平复了,并给了我忠告:“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脉或学缘[1]这些说法?你要谨慎地选择来往的对象。我希望你能重新评估一下知恩这个人。”后来你再也没见过知恩,刚好第二年知恩去当交换生,你也在这段时间内毕业了,我和知恩也自然断了联系……你应该这么认为吧?我只是没在你面前提起你讨厌的知恩罢了。

知恩去当交换学生时,我偷偷申请了一个电子邮件账号,持续和知恩通信。放假时我还去了加拿大,两人一起旅行了半个月。没错,就是我说去拜访阿姨的时候。我没有什么住在加拿大的阿姨或表姐,照片中的女学生不是我表姐,而是知恩的室友。你说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吧?她是中国人。

以前你几乎等于是我的监护人。我生平第一次和父母相隔两地,只身在异地生活,经常感到孤立无援、不知所措,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不,你几乎一手包办了一切。在我们交往的十年间,我一共搬了两次家。起初从学校宿舍搬到外面住时,我茫然无助,因为爸妈都要工作,又是晚年得子,不可能到首尔替我打点,我也不想长这么大了还依赖父母。

你发觉我想独力解决一切时,说了一句:“女生不该一个人去看房子。”甚至向公司请了假,陪我去找要住的房子,真的很谢谢你。我一心想找房租便宜的房子,但它们不是位于人迹罕至的山坡上,就是在偏僻巷弄,跟着中介大叔走进漆黑的空房时,我都会暗自觉得好险,心想要是没有你该怎么办。智瑜在找出租套房时,不是有个只见过一次的中介大叔一直打电话骚扰、传短信说要交往,她还因此换了手机号码吗?女生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个人住,真的非常危险,也幸亏有你替我出面,替我和房东交涉房租、壁纸、修缮房子、防盗装置等。

尤其现在住的第二个房子窗外的景色很棒。爬山虎的藤蔓沿着对面屋子的墙面蔓延垂挂,尽管被建筑物遮蔽许多视线,仍能瞥见另一头的公园。虽然你说可能是位于公园附近的缘故,有很多飞虫,而且好像有股腥臭味,但我非常满意,我非常喜爱那被你形容为“腥臭味”的隐约的青草香和泥土味。

接受你的建议,搬到这个离你公司很近的小区真是做对了。因为你下班时间很晚,不是经常觉得还要约会很累吗?反正我回家顺路,到你公司见一面也很方便,而且我就住在这一区,你不必特地送我回家。偶尔加班时,你也会在我家过夜。虽然长期下来,感觉这房子对你的好处好像更多,但我也觉得很不错,我们就像一对新婚夫妻。你放在牙刷架上的牙刷、置物架上的一次性刮胡刀、收在五斗柜内的一套七分运动服和几件内衣……我没有办法还给你,但也无法收藏它们,所以来之前都先扔掉了。

对了,我今天会搬家。

假如我说,我在没有你的陪同下,自己去找房屋中介退租,看新房子,预约搬家公司,也做好了搬家准备,你会相信吗?登记簿誊本和建筑分类账也确认了。在签约、中期付款、结清尾款时,一共确认了登记簿誊本三次。

要搬进去的全租屋[2]恰好是空房,所以我做了一点儿简单的手工装潢,像贴壁纸、纹路贴皮、钉置物架和安装壁橱等。我独自在网络上购买材料,亲自拿着工具去敲敲打打。虽然过去你说我的手会受伤,一根钉子也不让我碰,但其实我很喜欢动手做东西,因为我父亲的嗜好就是用木头制作家具。现在老家客厅的桌子、厨房置物架、餐桌、妹妹的书桌、猫爬架都是父亲亲手打造的。我自小耳濡目染,经常在父亲身旁帮忙锯东西、敲铁锤和刷油漆。好久没有触摸木头了,感觉真好。那时你是基于担心我才这么说的,我也不好直说可以自己来。

写完这封信回去后,搬家公司的员工应该也差不多打包好行李了。听说今天就会有新房客住进来,所以请别白费力气跑到我先前的住处。当然你应该不会这么做,不过也请别跑到图书馆找我。其实,我现在是停薪留职。

我正在学习从未接触过的全新领域。要详细说明有点儿复杂,总之我在为某些事做准备,目前是停薪留职的状态,也说不定会辞掉工作。我并不讨厌我的工作,那是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工作环境。

对喜爱书籍的人来说,还有比图书馆更好的工作环境吗?更何况还是公务员。这都多亏了你,你说有一种司书职的公务员很适合我的个性,工作又稳定,非常积极地向我推荐。你常说,就算不当公务员,也希望我拥有一个能按时下班的职业。我心想,大概是你的工作总是加班到很晚,觉得很辛苦的缘故。但你说不会,自己的工作很不错,“因为我很晚下班,所以你早点儿下班比较好啊”。但你那疲惫的表情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最后我按照你说的,着手准备司书职公务员考试。

准备考试并不容易,尤其我很晚才开始辅修图书馆学系,必须再多读一年大学,感到很吃力。尽管念书本身对我是种负担,但相较之下学费的问题更大。你也知道,我们家在经济上并不宽裕,原本就有大半学费需要依靠奖学金和助学贷款,大部分生活费也要靠打工贴补,我实在无法开口要求父母再资助我一年。

那一年就像在进行极限挑战,白天要上课,没课时就专心准备考试,晚上从补习班讲师、服务生、收银员到活动助手,我能做的全做了,那年考试却以落榜收尾。听到我说下一次要降低目标去考九级公务员,你数落了我一番。虽然你很受不了轻言放弃、容易满足的我,但其实当时我也有些受伤。你一分钱也没有补助我,却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买这本书吧”“买那本书吧”“听这堂课吧”“考这门考试吧”……

打工加上读书,再度蜡烛两头烧的一年宛如地狱。假设这次又落榜,把时间都耗在准备公务员考试的我还能做什么?会有我能做的工作吗?能把助学贷款还清吗?我感到孤单无助。

你察觉了我如坐针毡的心思,于是说:“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软弱的人,这样我没信心能和你组成家庭,稳定地走一辈子。”

当时我有口难言,自从你说了这番话,我的不安感达到顶峰,如果不服药就无法成眠。我好像吃了六个多月的药,那时你还在我的房间看到药袋了呢。还记得吗?当时我说那是感冒药。你说我既没咳嗽,也不到全身无力的程度,吃什么药?要是吃药吃成习惯就不好了。后来你说要去上班,出门后又买了粥、橘子和维生素回来,冷不防地递给我,接着你像是感到难为情,头也不回地走了。粥、橘子和维生素我都乖乖吃了。虽然这句话来得这么迟,但很谢谢你。不过,那并不是感冒,那些药物是镇静剂和睡眠诱导剂。

当时我一事无成,既要念书又要打工,忙得几乎断绝了与所有人的来往。我不是和家人分隔两地独自生活吗?能够信赖和依靠的人真的就只有你了。再说,真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年纪很大,没办法找到工作的同窗一直在延毕,而前辈则说早一岁算一岁,要我随便找个工作,还有一个认识的姐姐说要去念教育大学而重考。

“这样好像会更快一点儿。”那位姐姐的话语深深扎进我心底。

当时你经常把“女人到二十五岁就凋谢了”的玩笑话挂在嘴边吧?虽然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内心却非常不安,感觉我的人生真的就此结束了,不可能碰上新的人、事、物,也不会有新的机会。

但时光荏苒,如今回首,当时我似乎是太年轻了。最重要的是,比我大五岁,当时三十岁的你竟说我“凋谢了”,如今年届三十的我回想起来,觉得真是滑稽得可以。

我铆足全力读书,你则仔细替我安排了补习班和读书时间表,替我管理成绩。连我父母都不曾拿成绩来唠叨或发脾气,没想到生平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叫我读书这种话。

从考前一个月开始,你每天都会配合补习班的下课时间接送我到读书室。当时你工作正忙,要配合我的时间下班还得看他人眼色,你还说开父亲的高级轿车到处跑很有压力,但为了我仍欣然承受一切。我上午要打工,下午又要时时绷紧神经听课,不免又困又累。你担心我回家后会先躺到床上不小心睡着,而且也很难专心念书,所以每天都接送我到读书室。虽然真的很感激你,但其实我很痛苦,也很疲惫,我们当时不是经常吵架吗?

只要我说不想准备考试,也不想当图书管理员,你就会说:“这都是为了你好。”我无话可说,其实我通过考试、找到工作、成为公务员,终归都是我的事,但如果又听到你补上一枪:“我为了你付出这么多,你连自己该念的书都没办法念吗?”当下我真的哑口无言,想说的话无法说出口,只能郁积在心底,所以身体状况也持续恶化。

有一次补习班下课后,我没有走到你停放车子的停车场,而是直接从小门出去了。对我而言,那是一次很强烈的叛逆行为,可是你知道我有多惊慌失措吗?想到我必须搭你的车到读书室前的紫菜饭卷餐厅,按照你指定的餐点吃一顿迟来的晚餐,然后被你拽着走进读书室,那真的比死还痛苦,所以我才逃走的。

但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做,没有一个地方能避开你。我当时所知道的场所就只有我家、紫菜饭卷餐厅、读书室,我们偶尔一起去念书、去位于读书室前的咖啡厅……真不晓得为什么其他地方一个都想不起来,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想到电影院。

我只是随便挑了一部刚好上映的电影,买了一张电影票,走进放映厅。过了半小时左右吧,你“嗖”的一声坐到我身旁的座位上。起初我还胡思乱想,是别人吗?我看错了吗?是我太过紧张所以出现幻觉了吗?等到我发觉真的是你时,吃惊得连尖叫都叫不出来。

你静静地看着全身吓僵的我说:“既然钱都付了,看完电影再说吧。”

就算那里和补习班距离很近,但为什么偏偏是那家电影院?你又怎么知道我去看哪部电影?我内心充满诧异和疑惑,但那些想法稍纵即逝。我一面看着电影,一面想着搭你的车回家时,可以用什么理由解释我的叛逆行为,脑袋变得一团乱。因为你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可是那天你并没有责怪我,也没有追问原因,就好像我们结束了电影院的约会般,泰然自若地送我回家。

“仔细想想,我们好久没看电影了呢。为了准备考试,连个像样的约会都没有,你一定闷坏了吧?我们偶尔也像这样看场电影、吃点儿好吃的吧。”

当时的我就像个傻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流泪。

那天我们没有去紫菜饭卷餐厅,而是吃了排骨汤。你说我的身体太虚了,要请我喝肉汤。我几乎一口也吃不下去。首先,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而且,我讨厌排骨汤。你经常说你喜欢爱吃雪浓汤配烧酒、生活简朴又性格豪爽的女生吧?可是雪浓汤很贵的,而且我不怎么喜欢水煮肉,肉当然是要烤的才好吃啊!你老是提议说要吃雪浓汤、排骨汤,要是我不怎么吃,就会念叨我挑嘴,最后形成恶性循环。我并不是挑嘴,只是你说要让我补身体而请我吃的食物不合口味罢了。我说了好几次,你却只当成耳边风。我再说一次,吃肉还是用烤的才美味。明明只是口味差异而已,真不晓得为何当时无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后来才知道,你是看了我的信用卡交易记录才跑到电影院的。过去我们分享所有的账号与密码,把对方的学号、员工证号码、身份证号当成自己的背下来。一方面是基于方便,另一方面也把知道彼此的数据视为理所当然,没想过要特意更改。而且那时我不是没工作也没有朋友吗?要是万一有个危险也没人知道,但你对我的个人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我也感到很安心。

我们太缺乏私生活,也对彼此太没有戒心了。我的账号与密码全都更改了,本来还担心自己能否记住所有的网站,因为那些都是当下有需要才加入会员的,没想到最近有个网站能够告诉你曾经加入过哪些网站。这个世界真的很便利吧?当然我会努力避免自己去用你的账号,不过我也无法完全信任自己,所以希望你也能改掉密码,顺便趁这次机会整理一下不用的账号。

沉浸在书本世界的时光十分幸福。不管怎么说,在图书馆工作久了,也自然而然地会接触、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但工作要比想象中繁重。你也曾担心过,每当图书馆举办活动,我就得经常加班、周末上班,往后要怎么养育孩子呢?你说你的职业需要频繁加班,所以希望我的工作能早点儿下班,尽可能亲自照顾孩子。

你很喜欢孩子。就算在餐厅或公共场合看到孩子大声哭闹,弄得身边的人手忙脚乱,你也从不曾皱过眉头,好像觉得连孩子的那副模样都可爱到不行,脸上充满微笑。看到这样的你,我都会不禁思忖,你都能如此疼爱别人的孩子了,又该会多么宝贝自己的孩子呢?你经常说,两位手足是你可靠的支柱,所以将来也要生三个孩子。

其实我一直有个难言之隐,就是我不打算生孩子。若你追问我原因,实在多到在这儿写不完,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生儿育女中断我的职业生涯。我的人生一路走到这里,感到非常疲惫,因为过去只顾着埋首苦读,几乎没有任何青春回忆。由于家庭经济状况不允许,我没办法上补习班或请家教,要想凭自身力量达成一切,除了投入更多的时间外别无他法。就算走在路上,我也会同时解数学题。至于大学生活,你也知道的,念书、打工和求职准备就已经忙得我晕头转向。光是全心投入准备公务员考试就足足耗费了两年,分配工作后则是经常性地加班、周末上班,我感觉自己像被拽着到处走。

直到如今,我才得以稍微回顾、计划自己的人生,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想做的事也不少。我无法放弃自己的人生,也没有生小孩的计划,再加上你会满怀期待地说什么“小姜贤南”或“海浪姜氏[3]第十二代孙”,但我既不是海浪姜氏,也不想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

过去你总把生儿育女的人生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导致我无法说出这些话。因为你提出的问题并不是“你觉得生孩子好吗”,而是“你觉得生几个孩子好”;不是“你能带孩子吗”,而是“你能自己带小孩几年”。我经常用“还没想过这问题”来回避,你因此觉得我很没出息,质问我怎么可以活得这么漫无目的。但是,贤南哥,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是你养,你有什么资格擅自制订这些计划呢?真正没出息的人不是我,是你。

你首次向我求婚时,我非常惊慌失措,我没想到你会像逢年过节时,叔叔见到久违的侄女般说出“你也该结婚了吧”来向我求婚。假如叔叔真的那样对我说,我肯定会感到无比厌恶。

你说:“你知道的,那种捧着花束、屈膝下跪的浪漫把戏我做不到,我只说重点,我们结婚吧。”你好像以为自己很有男子气概,但那是你自我感觉良好,真正被求婚的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开心。无论是求婚、建议还是请求,不是提出的一方自己高兴就好,而是接受的一方觉得开心满意,才可能会答应吧?

我也不期待什么华丽气派的求婚仪式,只是我讨厌你好像是委屈自己和我结婚、你已下定决心而我只要点头答应的那种语调,我也很讨厌仿佛被风浪吞噬般,还来不及思考就决定人生大事。

附带一提,我觉得也没必要把“浪漫”想成是恶心别扭到做不出来的行为吧?我们对情人节、白色情人节等节日嗤之以鼻,从来不曾计算或庆祝过交往几天或几年,虽然无法准确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谈恋爱的,但只要有心还是可以庆祝的。明明可以用有趣一点儿的方式约会,表达对彼此的爱意,借这些机会享受一下,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到呢?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经常骑自行车到处旅行,因为我们都喜欢骑自行车。东海岸自行车道很棒,春川天空自行车道也很棒,济州岛登山也很有趣。啊,还有蟾津江自行车道真的很美,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的河水、迎面拂来的微风和风的味道都让人记忆犹新。在罂粟花田小径时,我们运气很好,碰上花朵盛开的时节。那是我生平首次见到罂粟花,所以觉得好神奇,吃到的食物也都很美味可口。

除了自行车之旅,好像就没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了,平时就只是很制式的约会——吃饭、看电影、喝啤酒、做爱。老实说,我也曾经有过你是不是为了做爱才跟我交往的想法,但如果要这样讲,你表现得也没有多好……

再加上你说要一起搬到釜山,结婚后要稳定生活。分配工作后必须南下的人是你,不是我吧?还有,结婚后到釜山,你不仅有工作也有家人,当然很稳定啦,对我来说却不是如此。“你也调换工作到釜山不就好了?”公务员不是自己想到哪个区域就能去的。说起来,明明只是一知半解,你却讲得斩钉截铁的情况还真是不少。

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基于调职的可能性很高,才要我当公务员的。真的很无语,你好像完全把我当成你人生的附属品了,但我也有自己的人生。顺带一提,我正在准备离职和上课,上课地点在首尔。至少在课程结束前会先住在首尔,之后再按我的想法决定要住的地方。

我原本打算,反正你讨厌的朋友只要偷偷联络、悄悄见面就好;在餐厅点餐时也是,反正你也从不问我的意见,总是按自己的意思,我也依你,同时努力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你觉得好就好,尽量抛到脑后,但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产生怀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遇见各式各样的人,见识到更宽广的世界后,我才看清了自己的面貌——原来我的人生,一直遵循的都不是我自己的意志。

重新决定自己的职业生涯,准备转换跑道之余,我感到忧心忡忡。我该如何、该在何时告诉你?还是干脆继续隐瞒下去比较好?直到听你提起结婚的话题,我顿时清醒了。和你结婚之后,我们成为家人,共享所有时间与空间,倘若必须遵守法律上对彼此的义务与责任,我还能这样生活吗?还能继续躲躲藏藏、找理由搪塞过去吗?仔细想想真的很可怕,我好像做不到,不仅无法办到,也不想演变成那样。

我再说一次,我拒绝你的求婚,也不愿意再以“姜贤南的女人”活下去。你可能会以为是因为缺少了煞有介事的求婚仪式,我才却步不前,但并非如此。我都已经郑重否认过,真不懂你为何老是这样说。我想过我的人生,不想和你结婚。认真谈起结婚话题后,令我反感的一切都变得鲜明起来,包括过去你不尊重我是独立个体,以爱为名替我套上的桎梏和轻视,还有害我变成了既无能又小心眼儿的人。

你并没有照顾什么也不会的我,而是害我变成了什么都不会的人。你把一个人打造成笨蛋,随心所欲地指挥来去,觉得很开心吗?谢谢你向我求婚,只有如此才能一语惊醒我这个梦中人。姜贤南,你这个王八蛋!

作家笔记

打上惊叹号后,我盯着最后一个段落许久,开始担忧:假如姜贤南跟踪我怎么办?如果他偷拍了照片或影片怎么办?就连脑袋出现这种想法本身,都令我感到苦涩万分,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况确实屡见不鲜,不是吗?

我经常思索有关“身为女人而活”这件事,经常对大家所说的无可奈何、没什么大不了、视为理所当然的事产生怀疑。尽管我不相信“大家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的完美结局,但我也愿意相信,那种完美结局绝对不会只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