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深夜,沉睡中的胡家台一片宁静,偶尔几声青蛙叫过,给寂寥的夜增加了一丝活气。

胡家祠堂内,一盏夜壶灯高悬梁上,照亮着整个屋子。沔阳游击队三十多人聚在一起,聆听着队长胡水生的战前动员。

突然,从湖里划船过来的鬼子与湖边游击队的岗哨相碰,岗哨边跑边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岗哨当即被鬼子枪击倒地。

听到枪响,胡水生果断命令道:“同志们分头撤离,赶紧扑水和跳湖。”

话音刚落,迫击炮弹呼啸而至,枪声大作,几名游击队员被强烈的炮火和密集的子弹击中,倒在台坡上。

在夜色掩护之下,游击队员们分头撤出,有的跳进河里,有的凫入湖中……一部分鬼子赶到河边,一部分鬼子跑到湖旁,他们端枪对准河里、湖里一阵乱射。

几十名鬼子以及十几名保安队员围着坂田歌功颂德,脸上写满了大获全胜后的狞笑。

保安队长赵布仁走到坂田身边,张开笑脸谄媚献宠道:“报告少佐,经过清点,我们总共歼灭共匪游击队队员十名。”

吉田副官赶忙更正,夸大其词道:“少佐,十名只是消灭在现场的共匪游击队成员,还有那些在河里在湖里被我们击毙的应该更多,少说也要二三十名。”

坂田满意地点头,权威发布道:“赶紧向武汉阿兰将军报捷。我沙湖机动中队奇袭胡家台,消灭共匪游击队员三十名。”接着对赵布仁称赞道:“赵队长,你的情报准确,皇军会大大奖赏!”

吉田在一旁小声请示道:“少佐,点把火把这个湾子烧了吧。”

坂田盯了吉田一眼,满面虚伪地笑道:“我们只是来抓共匪游击队的,不是来骚扰老百姓的。建‘大东亚共荣共生示范点’,需要老百姓配合。”

2

清晨,位于江汉平原的沙湖,好似还在睡梦之中,湖面上轻雾缭绕,一片朦胧。旭日初升,雾气散去,鱼儿跃起,野鸭掠过。白荷荡着双桨,迎着朝阳划行湖上。

白荷一边荡桨,一边柔声哼唱着沔阳小调。

船划到“湖心岛”,白荷上岸,她撩一把额前的头发,露出了一张秀美的脸庞。

芦苇荡里,七八个游击队员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士气低落,面色凝重。胡水生满脸沉郁,坐在那儿发愣。

以往从外回来,大家都是欢声雀跃,而今天归来,却是这般景象。白荷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把有才拉到一边,详细询问了情况。得知原委后,白荷坐到闷头不语的胡水生身边,大声激将道:“胡队长,是不是被鬼子的枪炮打蒙了吓傻了?”

“鬼子算个㞗,能把老子打蒙吓傻?这样的人还没出生!”胡水生粗声大气地回应道。

“那你就不应该变成这个熊样。”白荷满脸不屑地鄙视道。

胡水生喃喃自语道:“你一直看不上咱们游击队,说咱们是稀、懒、散队伍。本想趁你不在,干票大的,让你见识一下我们沔阳游击队的厉害,没想到戏未开场,就遭到鬼子偷袭,导致十名战友壮烈牺牲。”

白荷看着胡水生,正告道:“革命不是赌气,打仗不可冲动。一号首长谆谆告诫我们,新四军以及沔阳游击队处在敌阵前沿,要审时度势,学会打游击战打持久战,万不可冲动冒失,拿同志们的生命当儿戏开玩笑。”

“你不要血口喷人!”胡水生眼冒怒火大声顶撞道:“那都是我朝夕相处的好兄弟,我怎么会拿他们的生命当儿戏开玩笑?”

“你的行动,造成的就是这种后果。”白荷毫不相让,直言道。

“我组织我的队员们开会布置‘背西瓜’打鬼子有错吗?”胡水生犟着脑袋质问道,“告诉你,在你来沔阳游击队之前,我胡水生一直都在这么干。”

“像这样蛮干行不通!”白荷特别强调道。

胡水生狠狠地把拳头砸在地上,满腔气恨道:“我要带着同志们为死去的战友报仇!”

白荷看着胡水生的眼睛,满是诚恳、因势利导道:“报仇是必须的。作为游击队,你是队长,不能想一出是一出。我们要在沔阳县委的领导之下,在新四军五师的指导之下,有条不紊地展开报仇行动。”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敌情瞬息万变,怎么能有条不紊地展开报仇行动?你不要以为在新四军大机关呆了几年,就可以在这里指手画脚。没门!”胡水生提高音量,目中无人地贬损道。

白荷的脸气得发紫,嘴唇嗫嚅说不出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阵,漫过眼眶流到那张瓜子脸上。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有脾气有个性,但是,她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蛮横而不讲情面,对新四军五师派来的人,没有一点起码的尊重。

有才赶忙跑过来,坐在胡水生身边,责怪道:“你自己心情糟糕,就把气往白特派身上撒,这样对待一个女同志,哪里像个男人?”

胡水生推一把有才,“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俗话说,‘男不同女斗’。你这样无缘无故地把人家白特派气哭,这是男人该做的事么?”有才好言相劝道。

劝说无效,女人的眼泪,有时是摧毁男人意志的最为有效的武器。胡水生转头,看了一眼白荷,发现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她秀美的瓜子脸上,冲动的潮汐瞬间退去,心顿时软下来,没再往下说。

“人家毕竟是大机关来的领导,今后还要共事,赶快过去,给她赔个笑脸。”有才建议道。

“那多不好意思。”胡水生小声推脱道。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啥不好意思的?赶紧去!”有才催促道。

磨蹭一阵,胡水生被有才推搡着,缓缓走到白荷身边,低头认错道:“对不起,白特派,我心情不好,不该向你发脾气。”

心里窝着一肚子气,随着胡水生的一声道歉,白荷的气消了大半,她擦去脸上的泪珠,通情达理地劝说道:“胡队长,你失去战友,心情难过,我完全理解。越这个时候,我们越发需要冷静。”说完,眼睛直视着胡水生。

胡水生被她的真诚所感染,回应地点了点头,随即放下身段,虚心讨教道:“白特派,你发指示,当务之急,我们该怎么办?”

白荷沉思片刻,道:“首先,让一部分队员把失散的同志们找回来,整装待发,重整旗鼓。”

“好的。”胡水生立刻答应下来,接着追问道:“还有一部分队员呢?”

白荷安排道:“鬼子打了胜仗,防备有所松懈,咱们可以趁机去背几个‘西瓜’。”

听说“背西瓜”,胡水生浑身来了劲儿,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比做什么事都让他刺激和开心。他立刻召集道:“全体集合!”

七个游击队员迅速列队,站成一排。

胡水生兴奋地介绍道:“同志们,白特派从师部汇报工作后回来了,请她跟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白荷从布包里取出那面浓缩的笔记本大小的党旗,凝望片刻,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这是她去年在师部排演话剧《奋斗之歌》时,女主人翁使用过的道具。来到沔阳游击队之前,她去同一号首长话别,一号首长专门问她,要不要带点礼物去沔阳游击队?她说,我只要那面曾经做过道具的党旗。一号首长让文工团长拿来那面党旗,双手郑重递交给她,谆谆告诫道:“你不仅要带去这面旗帜的颜色,更要带去红色的思想红色的理念红色的力量。要让党旗永远飘扬心中,让红色真正融进血肉,用生命守护她的纯正,用鲜血捍卫她的鲜艳!”起先,她要这面党旗作为礼物带在身边,只是作思念战友们时的一个念想,而把一号首长的话一听,却体味出了非同一般的意义,感受到了不同凡响的力量。她坚定无比地表态道:“师长,我会按您的要求,做一名坚定勇敢的红色特派员!”她双手把党旗捧在手中,贴近胸口,站到队列前边,望着一个个游击队员,想起《奋斗之歌》中,女主人翁那段诗情画意般的经典台词,极富鼓动性和感染力。她模仿文艺女青年的作派,情不自禁地演讲道:“同志们,如果命运折断了希望的风帆,请不要绝望,因为岸还在;如果命运凋零了美丽的鲜花,请不要沉沦,因为春还在;抗日救国总会有牺牲,请不要气馁,因为路还在,梦还在;我们是党的儿女,青春热血还在,红色基因还在!”

越说,她变得越发慷慨激昂起来,“鬼子偷袭胡家台,打死了我们的十名同志,但打不死我们继续抗日的决心,打不垮我们赶走侵略者的信念,打不灭我们无惧牺牲的精神!我们要重新集结,寻找机会,给鬼子以迎头痛击,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雪恨!”

白荷双手举起党旗,瞬间,红色的因子燃棚了现场,大家群情振奋摩拳擦掌,刚才还是死气沉沉的“湖心岛”,霎时充满了生机,洋溢着激情。

接着,胡水生进行了人员分工,安排有才跟着他与白特派一起去“背西瓜”,其他人员去寻找失联的队友。

金彪自告奋勇道:“胡队长,我也要去‘背西瓜’。”

看到金彪提要求,还有四个人也不示弱,争相要跟着去“背西瓜”。

胡水生安抚道:“船上空间有限,下次安排吧。”

五个人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样子,但没办法,只能跟着金彪,去寻找失联的战友。

有才荡着双桨,小船向东南方向驶去。

走过一程,船到湖心,白荷让有才停住手,小船漂在湖上,她带着疑惑问,“胡队长,鬼子突袭胡家台,是不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或者说,是不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

胡水生一边摇头一边否定道:“不可能。三十多个人,都是和我一起玩大的伙伴,怎么会出什么‘叛徒’!”

有才赶紧旁证道:“这一个个的都熟得不得了,没有谁会去当什么‘叛徒’。”

“那鬼子怎么会半夜时节直捣胡家台呢?时间瞅得准,地点扑得对,不得不让人生疑呀。”白荷疑虑重重道。

“也许是鬼子瞎猫撞死老鼠,刚好堵上了。”胡水生有些武断,竭力开脱道,“所有游击队员都是贫苦家庭出身,知根知底的,不说怀疑,想都不能朝那方面去想。”

看到胡水生和有才如此信赖队友,白荷没再说什么,但是一股疑惑像绳索缠绕在她的心间。

3

沙湖岸边,停泊着一长溜渔船,湖岸的码头上人来人往,鱼市早早开市,一片杂乱热闹的景象。

一辆挂着太阳旗的黄色军用三轮摩托车,在一路灰尘的护送下,横冲直撞驶入码头。车刚停稳,车手和后座的两个保安队员急急下车,跑到左侧,点头哈腰地恭迎坐在厢斗里的日本兵下来。

日本兵故作威风地正正帽檐扯扯军服,满面威仪地背上长枪,刺刀雪亮雪亮的,寒得瘆人。

两个保安队员从摩托车后边取下两只木桶,一个队员吆喝道:“前天夜晚,皇军奇袭胡家台,消灭了很多湖贼流寇,确保了沙湖及周边地区的安宁稳定。皇军打了大胜仗,非常辛苦,作为皇民,咱们得表表心意,以实际行动向皇军献礼!”

另一个队员叫喊道:“进贡开始。”

两个保安队员一个验货是否新鲜,一个煞有介事地做着记录。老百姓满面愁容,自觉排起长队,井然有序地呈上贡品,都是早上从湖里捕捞的新鲜刁子鱼、鳊鱼、鲫鱼、鳡鱼等活鲜,放进桶里,活蹦乱跳。

两名记者搬弄着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着照片。

日本兵站姿笔挺,像一根木桩一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突然,验货的保安队员接过一名骨瘦如柴的老人提供的长约尺余的一条鳡鱼,闻闻有味道,便破口大骂道:“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进贡这种臭鱼?不想活了。”老人可怜巴巴地小声申辩道:“这是我昨天下午捕的,才放了一夜。”验货的保安队员将鱼扔向老人的脸,老人躲闪开,欲走,被保安队员拽住,拉至日本兵身边,添油加醋地告状道:“报告太君,这个刁民献臭鱼给皇军,完全是别有用心想毒死皇军,请予处罚。”

日本兵不由分说,端起枪把,刺刀直捅老人胸口而去,刹那间,瘦弱的老人倒在血泊之中,像只被割颈扼喉的老公鸡,趴在地上,挣扎着蠕动几下,便无声无息了。

老百姓见怪不怪麻木不仁。

收鱼还在继续。日本兵若无其事,依旧立桩似的站在那儿值岗。

白荷远远地站在那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仇恨在心头涌动,她扑闪扑闪着那双大眼睛,立刻,一出“背西瓜”的设想在脑中形成。她从鱼市里买了两只土鳖用网袋兜着,悄悄溜到船上,走进船篷,打开船板,向胡水生和有才报告了刚才老人被捅一幕。

“狗日的鬼子残暴无比,草菅人命,必须要他血债血偿!”有才脸上的肌肉在愤怒地颤抖,眼睛里射出的是烈火一般的仇恨。

“前天偷袭我们,十名兄弟光荣牺牲,今天又对老人如此下手,这个‘西瓜’咱们背定了。”胡水生的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排血印,“白特派,你发话吧。”

白荷和盘托出在脑海里已经成型的“背西瓜”计划。

“你一本正经严肃古板,能够把鬼子引到船上来么?”胡水生对她的计划大加赞赏,只是对这个关键细节有些担心。

有才打破道:“你就是一钢铁女侠,大脚女人,恐怕做不好勾搭引诱的事。”

白荷“呵呵”笑了两声,从裤荷包里掏出两根橡皮筋,把头发扎成两支羊角辫,又从舱里翻出一双大号绣花鞋穿上,褪下挽起的裤子,盖住那双大脚,“我要让你们看看,‘狐狸精’是这样变出来的。”

胡队长和有才同时发出惊讶之声,“特派员还有这等本事,变身有术呀。”

白荷绕了几个弯,来到日本兵眼睛视觉范围之内。渔家姑娘婀娜多姿的清纯模样,吸引住了日本兵的目光。日本兵的眼睛,像粘合剂一样,没再离开白荷的身影。

白荷经过日本兵身边,冲他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俊俏的脸上,现出莞尔一笑。

日本兵按捺不住,喝住她,“喂,你的,怎么不上贡皇军?”

白荷回神望日本兵一眼,撅起小嘴,没吱声。

日本兵追问,“你的,说话。”

白荷抬起头,惊恐地瞥了日本兵一眼,泪水顿时涌出。

看白荷梨花带雨、娇羞无比的脸,日本兵淫邪地一笑,假情假意道:“小姑娘,不要怕,有话直说。”

白荷轻轻地抹了一把泪,小声道:“其实我带了两只土鳖来上贡的,只是我爹病了,因为土鳖值钱,我想卖了钱给我爹治病。”

日本兵眼睛一亮,大呼道:“土鳖可是大补大补的,我们坂田少佐最喜欢沙湖土鳖,快说,土鳖在哪?”

白荷指着岸边的渔船,“就在那条船上。”

日本兵四下瞅瞅,拉下脸,吓唬道:“你的,欺骗皇军,罪该万死!”

白荷以为自己露馅了,心里突然一紧,但转念一想,这是鬼子常常使用的诈计,便稳住心神,忽闪忽闪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轻摆腰肢道:“我一个小女子,怎敢欺骗皇军?要是不信,你可以随我去船上看啦。”

日本兵脸色和缓开来,急问,“船上有人没有?”

白荷摇头道:“没有,没有。”

日本兵不怀好意地笑道:“你的带路,走!”

白荷走在前面,日本兵端着枪尾随,来到船前,白荷轻咳三声。

日本兵警惕地看看地形,又看了看船体,确信无人后,才跟着白荷上船。

在船舱中央,日本兵用脚跺用枪托敲,听到舱内发出空洞之声,便问,“下面的是什么?”

白荷极其镇静地应答道:“空的,晚上睡觉用。”

不能让日本兵在船舱中央过分纠缠,必须尽快转移他的视线。白荷迅即到船尾提起网袋兜着的土鳖,拎给日本兵看,“太君,这是你要的土鳖。”

日本兵眼放绿光,接过网袋,赞美道:“土鳖好肥!”继而把枪往舱里一横,把网袋搁在枪旁边,抓住白荷的手拽到身边,饿狼扑食一般地抱住她,放声浪笑道:“土鳖是少佐的,而你——花姑娘是我的。”说完又是亲又是啃,手在白荷身上乱摸。

白荷拼命反抗,左挡右抵着日本兵的魔掌。两个人你争我斗,船体剧烈摇晃。

白荷脚像生根似的稳稳站住,而日本兵被颠簸得脚步趔趄、重心失衡、倒在舱里。

胡水生和有才顶起舱板,拱出底舱,拿出麻袋,打开袋口,往日本兵头上盖去。

日本兵嗷嗷叫了几声,挣扎几下,便动弹不得。三人合力将麻袋口系紧。

“这石灰粉的味道真不好受呀。”有才感叹道。

“这是侵略者的下场!”胡水生特别解恨。

白荷笑着表扬道:“今天这个‘西瓜’背得很顺利,看来咱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这个‘西瓜’背得好,得感谢特派员会扮‘狐狸精’。真看不出来,你还有如此本事。外界传你有飞檐走壁之功,百步穿杨之能,只身独闯日军司令部获取情报,简直太神了。”有才极其崇拜地望着白荷,由衷地夸奖道。

“那只是一个传说。”白荷迎着有才膜拜的眼神,笑道。

“其实白特派还有一双引以为傲的大脚板。”胡水生故意挑事道。

“脚板大怎么了?”白荷毫不在意地回击道,“脚板不大,怎么走路生风?怎么夜行百里?怎么站稳脚跟?”

“是呀,‘白大脚’声名远扬,让百姓欢喜,让鬼子胆寒。”有才真心赞美道,“真的是一双不同凡响的大脚!”

“有才,没想到你不仅‘西瓜’背得好,马屁也拍得不错呀。”胡水生鄙夷地望着有才,讥讽道。

“我是实话实说而已,不存在吹嘘拍马。”有才解释道。

“刚刚仅就背了一个‘西瓜’,你噼里啪啦地把白特派吹上了天,肉麻不肉麻?”胡水生指责道。

有才有些委屈地望一眼白荷,却见白荷好像没听到一样,荡着双桨,船掉过头,离岸而去。

有才一边用手拍自己的嘴巴,一边自责道:“我的嘴贱。”

说笑之间,隐隐听到巡逻艇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白荷立刻掀开舱板,让胡水生和有才藏进去,拿出一床棉絮,盖在麻袋之上。

白荷荡桨,船向湖中而行。

巡逻汽艇逼近,两名鬼子站在艇上,大声叫喊道:“停船,停船,接受检查!”

白荷松开桨把,渔船慢慢停歇下来。

汽艇与渔船靠拢,白荷重重地咳了三声。高个子日本兵一个箭步跨上渔船,小个子日本兵正要跨过,右脚刚踏上船舷,白荷暗中脚下使劲,船体迅速左倾,右边船舷高高耸起,小个子日本兵失足掉进湖里,他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扬起要抓船舷。

高个子日本兵躬身伸出手,刚刚抓住小个子日本兵的手,胡水生和有才拱出舱底,张开麻袋口,把高个子日本兵严严实实地裹进麻袋。

胡水生跃身下水,掐住小个子日本兵的颈脖,使劲往水下按。小个子日本兵拼命往上冲,但架不住胡水生的往下使力,只能“啊噗”“啊噗”地呛水,折腾一会,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汽艇师傅被突如其来的这个阵势吓得有些傻不拉叽。白荷柔声问,“你是哪里人?”汽艇师傅哆嗦道:“我是杨树丰的人。”白荷劝诫道:“别再给日本人卖命了。把汽艇开到背静处,自个游到岸边,回老家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吧。”汽艇师傅赶忙驾着汽艇离开。

胡水生和有才把小个子日本兵的尸体抬上渔船,白荷道:“还是给他一块裹尸布吧。”

胡水生和有才将小个子日本兵的尸体装进麻袋后,建议道:“就在这里扔掉‘西瓜’吧。”

白荷在三只麻袋口都插上一支白荷花,合着“一二三”的口令,麻袋飞出船舱,“扑通”三声巨响,麻袋旋即沉入湖中,冒出几个泡泡。

小船往纵深的芦苇荡划去。

“有才,胡队长一口气带我们背了三个‘西瓜’,你怎么不表扬表扬呀?”白荷故意扯起先前的话题,挑逗道,脸上绽放着神采奕奕。

“我怕他禁不住夸,翘尾巴。”有才做了一个怪脸,道。

胡水生顿时面红耳赤,口里嗫嚅道:“这都是白特派的功劳。”

三个人心情大爽,压着兴奋劲,低沉地唱起了《背西瓜之歌》:

游击队,本领大,

神出鬼没“背西瓜”。

背的西瓜不能吃,

丢进湖里喂王八。

今天背个小胡子,

明天背个大傻瓜。

背得鬼子心胆寒,

背得百姓笑哈哈。

突然,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巡逻船往这边驶过来,白荷赶紧打开舱板,让胡水生和有才从里面出来,示意两人下到湖里。两个人悄悄扎进水中,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白荷扯掉红头绳,脱下绣花脚,换上一身灰布衣,又用黑锅灰抹到脸上,眨眼之间,变得又黑又丑、又土又脏,让人不忍直视。

日本巡逻船靠过来,日本兵上船检查。他们撬开舱板,从船头至船尾,搜查得很认真,口里叽里咕噜地逼问白荷,白荷畏缩无措摇头不语。

4

沙湖广场的东边,搭建起了一方舞台,舞台上方悬挂着“庆祝皇军剿灭共匪游击队大捷”的横幅。下边坐着沙湖集镇上的工商名流、乡绅土豪、社会贤达。广场四周,插满了随风飘飘的太阳旗。从本地请来的吹鼓手,有的鼓着嘴巴吹着喇叭,有的和着节奏敲着锣鼓。

主持人上台一亮嗓,场内立刻安静下来。

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之中,沙湖湖长雷声达被请上舞台。他有些紧张,用并不连贯的语句讲道:“感谢皇军,突袭大捷,给——给沙湖——带来安宁——和谐的局面,我——我们——工商人士——定当多多赚钱,报——报效皇军。”

坂田威武笔挺地走上台,鞠了一个躬,行了一个礼,然后开始讲话,“各位工商老板,各位乡亲父老,前天晚上,我部奇袭胡家台,消灭共党赤匪三十名,武汉总部的阿兰将军发来了贺电。希望在座的各位,和皇军同心协力,按照阿兰将军的要求,建设好‘皇军和沙湖人民共生共荣和平相处的示范基地’……”

会一开完,坂田便急匆匆地回到办公室。

坂田满脸阴沉,一忽儿在军用地图前察看,一忽儿又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他万万没有想到,派到沙湖码头接受渔民献礼的中士岸田俊没有随车回营,仿佛人间蒸发一样。更让人担忧的是,在巡逻汽艇上值班巡逻的杉奇和古夫也音讯全无,处于失联状态。前天晚上接到赵布仁的情报,告之沔阳游击队在胡家台集结,他迅速集合队伍,趁着夜色掩护,突袭了胡家祠堂,打得游击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要不是那些游击队员水性好,也许战果会更加辉煌。他当晚把“歼灭共产党游击队三十名”的捷报(他也不知道到底歼敌多少名,为了表功,他写了三十名,反正又没谁来核实),用电报发给驻守武汉的阿兰将军,立马收到阿兰将军的恭贺回复,鼓励他继续充当“消灭共党游击队的先锋”和“维护沙湖稳固共建东亚繁荣圈的表率与示范”。阿兰将军是他的老乡,也出生在“国家主义”的故乡——山口县,还是高他十五届的学长,两人都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山口出了五位首相、二十多位将军,他希望通过这场战争锤炼自己,今后成为大日本帝国的栋梁之材。

他紧紧地抱住阿兰将军这棵大树,一刻也不放松,且越抱越紧,阿兰将军似乎对他也特别贴心。在去年底的一次宴会后,阿兰将军放开量多喝了几杯,略有醉意,他陪阿兰将军按摩醒酒。阿兰将军推心置腹地讲道:“进入中国,是天皇的旨意,是在百十年前大日本帝国就定下的战略决策。名曰进入,其实是侵略,侵占河山,掠夺资源。但是,我们是一个讲脸面的民族,在世界人民面前不能赤裸裸地展现我们的野心。我们除了不择手段地消灭异己,想方设法铲除阻碍我们扎根下来的匪寇之外,我们更要学会‘统治’,要把治辖维护得平安和顺,给世人留下大日本帝国的皇军和中国人民共生共荣的印象。只有这样,我们的侵入才有意义,我们的扩张才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为全世界所接受。”

阿兰将军的话给他启迪颇深,让他受益匪浅。是的,侵略也好,扩张也罢,其目的是占有,既然你要占有,对方必定要反抗要斗争,这就考验你能否把反抗因素减少到最低限度,把斗争力度缩小到最低程度。再说,虽然有四千万万的人口,却素有“东亚病夫”之称,逆来顺受,懦弱无能,对付这样的人,你不能一味凶狠,不能一味残暴,那只能是钢铁般的拳头打在棉花堆里,使不上力,铆不上劲。

阿兰将军的谆谆教诲让他改变了许多。对于那些敌对分子和反抗人士,他是恨之入骨,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而那些手无寸铁、驯善本分的老百姓,在他眼里俨然猪狗不如,男人的脖子曾是他比试刀锋的试验品,女人被肆意奸淫后曾被他开膛破肚。而今为了升迁,为了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才华,他收敛起了往日的那份张狂和凶残,总是以一副谦逊和蔼的面目出现。为了适应“统治”,他要求全体士兵在梁翻译的指导下学习中文,每周两个半天从不间断。他要让所在士兵能够与中国人自由交流,自觉融入中国。他要领会阿兰将军话之精髓,把自己治下的沙湖打造成为“皇军与沙湖人民共生共荣和平相处的示范基地”。所以,前天晚上突袭游击队取得大捷后,昨天,他特别策划了今天的庆祝活动,专门从武汉请来两名记者,拍摄一组群众主动送鱼热情献礼皇军,一派皇军爱民民拥皇军的照片发到报上。中午,他请沙集镇上的工商人士、社会名流、乡绅土豪齐聚皇军驻地,摆了一个六六三十六桌,向世人展示皇军与民同乐的盛世之景。

多好的创意!多美的噱头!要是岸田俊不离奇失踪,要是杉奇和古夫能平安返回,这该是他做得最最完美的一项工程。虽然照片拍回来了,虽然中午的宴会如期举行了,但他却有刺卡喉咙极不舒服的感觉。要是往常,他会取消中午的宴会,带领一百多个士兵包围鱼市清剿湖区,杀他个天昏地暗。但这次他没有,为阿兰将军提出的建设”大东亚共荣共生示范点“的需要,他只能忍耐。表面上,他装作没事一样,但内心却喷发着仇恨的火山。他预感这一切都是沔阳游击队所为,只是他无法相信,前几天被打得七零八落抱头鼠窜的游击队,怎么在一两天之内能够重新集合组织这场行动?

他有一种预感,三个人凶多吉少。他的心里或多或少地对岸田俊有所不满。你岸田俊为啥不分青红皂白地捅死一个老头,仅仅是老头送了一条臭鱼?本来杀死一个支那人算不得什么,皇军在中国杀的人多了去了,问题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缘无故地杀死一个病病怏怏行将就木的老头。他曾经多次给手下强调,不要对那些卑微平凡、无关大局的贫民大开杀戒,不值当,那样会激怒民怨、丧失人心,与打造“皇军与百姓共荣共生”的思路格格不入,更会削弱“统治”的根基。即便你岸田俊要过嗜血之瘾,完全可以避人耳目地去杀去剐,谁阻着你了?这群笨蛋傻瓜,像教不驯的猪,完全不能够理解上司的良苦用心。

坂田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众多问题萦绕脑际,百思难得其解。军用皮鞋踩踏着地板,轰轰作响。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跟前,瞧瞧集镇,驻守着近两百名皇军和近三十名保安队员,铜墙铁壁一般。又瞧瞧鱼市,紧挨着集镇,也在皇军和保安队天罗地网一样的掌控之中。再瞧瞧沙湖湖区,有三艘汽艇不间断巡查,还有巡逻船在游弋,共产党游击队是怎么越过警戒,在皇军的眼皮底下让三名军士下落不明呢?难道他们长了翅膀不成?

门外有人叫,“少佐。”

坂田回答道:“进来。”

吉田副官走进来,沉痛报告道:“少佐,湖上巡逻船在湖面上发现三只飘浮起来的麻袋,里面装的是岸田俊、杉奇、古夫的尸体。”

“饭桶!”坂田拍着桌子,怒气冲冲道,“有线索没有?”

吉田呈上拿在手上的白荷花,递给坂田,“有三支白荷花系在麻袋口上。”

“又是白荷花!”坂田接过白荷花,茎秆刺手,他随手扔在办公桌上,“要是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我们收到的第十支白荷花了。”

吉田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少佐,对这些支那人,太忍让太仁慈的不行。我们要为死在白荷花手里的这些军士讨还血债!”

坂田一把抓起桌上的白荷花,一瓣一瓣地从茎上撕下,花瓣丢在桌上,铺了白白一层。坂田从桌上拾起一瓣,慢慢地在拇指和食指间揉搓,瞬间变为一团花泥。白荷花呀白荷花,抓住你,我要用你们中国最传统的五马分尸的办法让你死无全尸,或是一刀一刀割你的肉、剁你的筋让你凌迟而死,再不济也要先奸后杀再给你开膛剖肚……死,太便宜你了,活捉你后,我要把你送到武汉,献给阿兰将军。他喜欢女人,他玩腻后,再把你送到前线慰安所,让千千万万的皇军军士在你身上践踏蹂躏获得快感。我要让你生不如死!当想到这里,坂田的心里才流过一阵快意,脸上才挤出一丝得意。可回头发现那只是一种臆想时,他瞬间变得有些垂头丧气,“皇军的生命,有十个,远胜千万条支那人的性命,我想报仇!我要雪耻!只是白荷花,来无影去无踪,有如天助神佑,我们根本找不到她的踪影。”

“白荷花,沙湖人,又名白荷,二十三岁,父母被皇军的炮火炸死。她十七岁参加新四军,在陶铸、杨显东创办的汤池训练班培训一年,外界传说她身怀绝技,长相俊美。现在作为新四军的特派员潜入沙湖一带,带领沔阳游击队员和皇军对抗。”吉田背书一样地报出白荷花的生平信息。

“我怎么听说老百姓都叫她‘白大脚’,能日行百里,有那么神乎么?”坂田问。

“按中国传统,女人自小就要裹脚,而白荷花没有,她生有一双和男人一样的大脚板,走路生风,日行百里,飞檐走壁,快若惊鸿,被老百姓吹得神乎其神。”吉田详述之后,蛮有把握地建议道,“没那么玄乎,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我们只要在周边地区多放眼线,定能摸到她的行踪,并将她活捉。”

坂田摇头道:“你的,想法太简单。”

吉田没再言语。

坂田小眼睛里射出两道厉光,“立刻传我命令:所有军士外出,必须三人成行,否则,军法处置!”

吉田双脚并拢,“是!”

吉田出门而去,戴着眼镜的翻译官梁伟联敲门而入,坂田单刀直入问,“老同学,你的说说,怎样才能抓到白荷花?”

梁翻译舔舔嘴唇,一副毫无准备的样子,再看看坂田满脸镇静的模样,知道他胸有沟壑成竹在心,假意恭维道:“我对军事一窍不通,谁都知道少佐你是皇军中为数不多的‘中国通’,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熟读中国古代兵书。白荷花,一个女流之辈,能有多大能耐?抓住她,对少佐而言,小菜一碟,分分钟的事。”

“哈哈。”坂田笑着指着梁翻译,“你的,懂我。”然后问,“我让你每周用两个半天教军士们学习汉语,教得怎么样?”

梁翻译点头道:“很好,大家的汉语水平提高不少,简单交流不成问题。”

坂田沉吟地点头,“阿兰将军托付我,要把沙湖建成皇军和当地百姓共生共荣示范区,学会汉语很重要!老同学,你得帮助我。”

梁翻译眼睛带笑地点头回应。

坂田吩咐道:“通知赵布仁和皇军的两名中队长小泽和安信,接受我的训话。”

梁翻译出门去通知人了。

赵布仁、小泽、安信几乎同时到达。三人立桩似的站在坂田的办公桌前。坂田倏地站起身,发令道:“白荷花,我皇军的心腹大患,必须集合全部力量将其消灭!”

三个挺胸昂头,“是!”

坂田摸摸腰间的军刀,眼里杀机四起,指着赵布仁,“你的,将二十几名士兵化整为零,乔装百姓,在沙湖、西流河一带,寻找白荷花的行踪。”

赵布仁挺胸收腹,高声回应,“是!”

坂田指着小泽和安信继续布置着他的计划。几个人起先很是疑惑,待听完计划,便很是佩服,称赞高妙。赵布仁肉麻地夸奖道:“都说少佐您熟谙中国古代兵法之道,这‘连环套’的设计天衣无缝,不愁她白荷花不露面。”

几个人同时发出了狰狞而得意的狂笑。

坂田走出办公室,约上梁翻译,来到镇西奎阁庙。

梁翻译道:“到中国才几年,少佐就成了佛教徒。”

坂田道:“这样挺好的。中国流行一句话叫‘佛法无边’。我刚刚作了重大部署,来庙里烧香拜佛,但愿佛力相助,成我大事。”

坂田说完,向功德箱里塞进一些零钱。

梁翻译陪坂田烧香拜佛过后,道:“少佐随乡入俗,礼数尽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菩萨会佑助少佐行壮举、成大事。”

坂田平静的脸上顿现一丝笑意。

突然,一个女人的眼睛与他的眼睛倏地碰撞,让他过目难忘。离开之时,坂田踌躇地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