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阴之变

傅天抒见赵精忠拔出了刀,便也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精忠见傅天抒并无什么举动,心中复杂万分,握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片刻,终于赵精忠叹了口气,随即一横佩刀,就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你这是干什么?!”傅天抒没想到赵精忠会来这一出,被吓了一跳。

赵精忠眼神坚定,说道:“傅兄弟,我是吴军先锋营的将军,你要离开先锋营,我本该阻止。但你在战场上救了咱的命,咱今儿个就把命还给你,咱们两清,你自去罢。”

说罢,赵精忠便要动手自绝。

傅天抒哪能由他去死,一个箭步向前,伸手握住了刀刃。

“将军,不可如此!”傅天抒接着说道:“你历数十场疆场搏杀,都活下来了,难道要这么轻易的送掉性命么?”

赵精忠没有话,只是和傅天抒僵持着。傅天抒紧握刀锋,鲜血顺着他的手腕留下。

傅天抒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说道:“赵将军,你且放下刀,我便不走了。”

“当真么?”赵精忠问道。

“当真!”傅天抒也是敬佩赵精忠的为人,点头答道。

赵精忠踌躇了下,放下刀,割下一块袍角,递给了傅天抒。傅天抒接过,草草包扎了手。

赵精忠满怀歉意的看着傅天抒的手,说道:“傅兄弟,您若不愿杀人,我便调你做我随行副将,平日里只在我帐中行走,助我谋划军策便好。若遇战事,你也不必上前。”

傅天抒心想,这确是自己眼下最受用的安排了。

傅天抒一施礼,道:“多谢赵将军如此处置,末将听从便了。”

赵精忠一皱眉头,说道:“你莫再喊我将军将军的了,算上今日,你可救咱两条性命了。”

傅天抒不解,刚要开口,赵精忠又道:“咱昨日在营中已翻查了兵卒名册,瞧见你还长我两岁,若你不嫌咱是个粗人,咱俩以后就以兄弟相称,打今儿个起,你便是咱兄长了。”

傅天抒愣住了,他确是欣赏赵精忠的豪爽仗义,但他此刻要与自己结为兄弟,倒让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精忠看出了傅天抒的犹豫,笑了笑,说道:“傅兄弟,咱是个心直嘴直的人,你不必为难,当咱没说那话便了。”

傅天抒立马开口:“非也,将军豪爽率直,傅某实在钦佩。只因我不过是营中一小卒,做了将军的兄长,是欺了将军,教旁人知道了,让将军跌了脸面。”

赵精忠听了这话,嗓门一响,说道:“这打什么紧的,你傅天抒救我两条性命,如再生父母,咱就是认你当个义父都是应该的,干旁人什么事儿?”

此话一出,傅天抒登时便笑了。

赵精忠见状,来了精神,纳头便拜,道:“兄长在上,受兄弟一拜!”

傅天抒忙把赵精忠扶起来,说道:“我哪受得起这个。既如此,我们以后便是异姓兄弟了!”

赵精忠起身,爽朗一笑,道:“哥哥,那咱以后生便同生,死便同死了。”

傅天抒也是一笑,开口道:“那是自然。”

这是傅天抒自离乡背井后,最愉悦的一刻了。

自此以后,傅天抒便做了吴军先锋营中的一员副将,平日里只在赵精忠帐中行走。

赵精忠还将自己的百余亲兵交给傅天抒管带,让他亲自调练亲兵武艺。且每有上头军务下达,赵精忠必拿给傅天抒一同看,共同谋划。

慢慢的,整个先锋营的军士都看出赵傅二人关系匪浅,不论士卒还是将军,平日里见到傅天抒都客气有加。更有甚者,见到傅天抒,还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傅二爷”。

赵精忠知道了,有些不悦,一拍桌子,作势就要出帐。

傅天抒紧忙拉住他,说:“兄弟,你去做什么?”

赵精忠一皱眉头,说道:“你是咱结拜大哥,他们喊你“二爷”,那不是乱了辈分么。你做老二,那我就是老三了,那咱这营中老大是谁?!”说罢,又有往外走。

“哎呀,兄弟,你计较这个作甚?”傅天抒拦住赵精忠说道。

赵精忠说:“我得去跟他们说明,你是我大哥,以后叫他们喊我“二爷”,这才对。”

傅天抒一笑,一拍赵精忠的胳膊,说道:“咱们结拜兄弟不假,但你是这先锋营的主帅,哪有军中主帅做老二的道理。将士们爱怎么叫随他们去便了,这点小事儿,你尚去计较,岂是大丈夫所为?”

赵精忠想了想,傅天抒说的在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傅赵二人兄弟齐心,先锋营士气日盛。每有战事,主将赵精忠必披坚执锐,斩将破敌,战功赫赫。即使有不敌的时候,凭着傅天抒精明谋划,也可全身而退。遂不出一年,城南先锋营便名声在外。

龙凤十二年,张士诚派兵进攻江阴,朱元璋亦率军救援。

而赵精忠因战功显赫被张士诚所赏识,也率领先锋营前往江阴,迎击朱元璋大军。

张士诚的大军虽尚有数十万之众,但此时的士气已大不如前了。随着朱元璋麾下诸将的步步紧逼,原属张士诚治下的高邮,淮安,兴化,湖州等城池相继被攻陷。半月前,赵精忠先锋营原本所驻守的杭州城也被朱将徐达,常遇春夺取。诚王的大周国岌岌可危。

傅天抒曾问过他,若张士诚败了,他该何去何从。

赵精忠愣住了,无论张士诚将来胜败如何,他从没有想过他自己以后的事儿。

苦思了半天,他只是叹了口气,傻笑着说:“大哥,要是诚王真的败了,我应该也见不着那天了吧,我应该会先死在战场上。”

傅天抒听着,心里颇有些难受,他知晓赵精忠说的是实话,他非贪生怕死之辈,若将来真的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他绝不是偷生之人。

“得为他们求条活路啊。。。”傅天抒看着赵精忠和营中的将士们心想。

但赵精忠并没有多想,他是个志虑忠纯的好将领,也是个心思不多的直汉子,他每日所想的,只是带好自己手下的兵将,打好眼前的每一仗。

而他眼下的第一要务,便是尽速带兵抵达江阴,与诚王的大军汇合。

经过半月的长途奔袭,先锋营很快到达了江阴以南,在一座名唤“青平山”的小山脚下扎营休整。

刚一抵达此地,就有传令兵前来送军令,赵精忠接令粗略一看,立马将营中事务全交托给了傅天抒,自己翻身上马跟着传令兵疾驰而去。

傅天抒见此情景,心中有悟,“想必有大事了。”

赵精忠这一走,便是一日一夜,待到第二日天方破晓才快马回到营中。他一下马,便匆忙唤来傅天抒,二人齐进大帐。

“兄弟,何事如此紧要?”傅天抒问道。

赵精忠正色道:“诚王要捉朱元璋!”

“什么?!”傅天抒不信赵精忠所言,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眼下诚王不是正集结大军将要进取江阴么?何来的兵力与朱元璋援军对垒?”

赵精忠随即扯过战事图,一指图上的一座城池,说道:“这是江阴。”接着拿起笔,在江阴以南的地方,划上五笔,说道:“这是朱元璋大军救援江阴的五条进军之路。”又一指其中一笔,说道:“这就是朱元璋亲自率领的一支精锐铁骑。”

傅天抒仔细验看战事图,他惊讶的发现,他们先锋营此刻所处的青平山一脉,正在朱元璋亲率大军的必经之路上。

“诚王难道要派我们先锋营去捉朱元璋?再者说,这有五路大军,如何能断定朱元璋亲率的队伍就往咱们儿过?”傅天抒问道。

“朱元璋那儿有诚王的内应,这五路大军的事儿应是无误,”赵精忠摇摇头接着说:“大哥,就算咱先锋营将士再勇猛,那也对付不了朱元璋亲率的数万铁骑啊。诚王是让咱们先锋营放出斥候,打探消息。”

傅天抒点点头,然后一怔,想到了什么,他开口说道:“想来,此次诚王攻取江阴是假,以围点打援之策直取朱元璋才是真。”

“大哥,还得是你聪明啊,诚王就是这么说。”赵精忠笑道。

傅天抒想了想,一皱眉,说道:“那也不成啊,就算这是朱元璋所在的大军,那也是数万的精锐啊。咱突然发起偷袭,或能得一时之利,但咱们的兵力不足,待到朱元璋其余几路大军包围过来,咱们怕是要遭殃!”

赵精忠一拍战事图,说道:“大哥担心的是,但是这点诚王已然想到了。如今江阴城外十几万的难民,全是咱们的大军改扮的。待到朱元璋一到,这些难民一抽刀枪,便能直扑朱元璋的所在,擒贼先擒王!”

傅天抒听罢,心绪不宁,面上阴晴不定。

赵精忠见傅天抒不言语,也没有停留,当即便要喊来传令兵,下达军令。

“兄弟且慢!”傅天抒一喊。

赵精忠疑惑,问道:“怎地了?大哥。”

“我与你说些话,你且好好听我讲。”傅天抒沉吟。

赵精忠见傅天抒如此郑重其事,说道:“大哥,有话你快些说,眼下军情紧急,我要紧些派出斥候去。”

傅天抒紧盯着赵精忠的眼睛,说道:“朱元璋不能杀。”

赵精忠听此言,顿觉不可思议,问道:“哥,你糊涂了,咱们要把朱元璋捉了,诚王大军一进,这天下就打下来了。”

傅天抒摇摇头,说道:“精忠,哪有这般容易,他那手下有大几十万精锐,数千将领,猛将如云,且手握几十座城池,席卷中原大半疆土。而如今诚王已日薄西山,声势大不如前了,即便朱元璋死了,他没有子嗣么,他麾下的文臣武将自会另扶一位君主上位。而届时,诚王面对的将会是一支一心为朱元璋雪恨,士气无比高昂的复仇之师。”

赵精忠听得愣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傅天抒接着说道:“那时,诚王,还有诚王的几十万大军,还有咱这先锋营几千将士,还有你,精忠,都将被那复仇的凶焰烧成一滩灰烬。”

赵精忠虽不如傅天抒机敏,可也不是愚人,听到这些,他凝声问道:“大哥,你可是想背叛诚王?”

“我只是想给你和将士们寻条退路。”傅天抒无奈道。

“大哥,我是诚王的将领,先锋营的士卒也全是诚王的兵,战死沙场就是我们的退路。”赵精忠道。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厌倦杀人么?”傅天抒问道。

赵精忠嘴角发抖,只是说道:“上阵杀敌,是我的职分。”

傅天抒点点头,说道:“不错,上阵杀敌,是行伍之人的职分,”接着问道:“那难道死于战乱就是老百姓的天命么?!”

赵精忠一时语塞,便不言语了。

“诚王败相已现,即便是真的杀了朱元璋,诚王也得不了天下,也就是让这中原大地再多几年战乱而已。”傅天抒说道。

在傅天抒的眼中,张士诚是绝无法一统天下的。且张士诚其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为人又器小量狭,反复无常,并无明君之相,若真让他成了天下之主,用不了多久,天下又会打乱的,到时受苦的还是百姓。

见赵精忠不再言语,傅天抒接着说道:“精忠,你是个忠心的将领,战死沙场你也无悔,但是将来如果你有儿女呢?他如果做个百姓,可能死于战祸,如果跟你从军,可能死于疆场,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傅天抒按着赵精忠的肩膀,说道:“我是为你寻退路,更是为天下百姓寻活路。我的爹娘死于战乱,将来我们的后人,老百姓的后人们,不能再死于战乱了。”

赵精忠看到傅天抒的双目已经湿润了,知道这是他藏了多年的心里话。

但是赵精忠此刻心里更乱了,他的胸中仿佛是一片战场,交战的双方皆是他自己,一边是向诚王效死先锋营将军赵精忠,另一边是被傅天抒真情感染的义弟赵精忠,双方刀枪相向,你死我活。

傅天抒看得出赵精忠心中的纠结,拍了拍赵精忠的肩头,说道:“精忠,你好好想一想吧。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兄弟。”

傅天抒了解赵精忠,他既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勇将,也是一个善良质朴的好人,此刻让他做出如此艰难的抉择,确实是在为难他,所以傅天抒转身离开大帐,由他自己去决定。

傅天抒离开的瞬间,赵精忠也跌坐在了地上,双目无神,任由心中的双方厮杀。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营中的将士都已操练了许久了,赵精忠失魂落魄的来到了傅天抒帐中,只过了一个时辰,他却仿佛衰老了七八岁。

“精忠,你。。。”傅天抒看到满面愁容的赵精忠,也被吓了一跳。

赵精忠叹了口气,说道:“打现在起,我赵精忠就是个叛国之徒了。”

“兄弟,难为你了,咱们不忠于诚王,但忠于天下百姓。这是天下大义!”傅天抒宽慰道。

赵精忠深呼吸了一口,揉了揉脸,走近了傅天抒,说道:“大哥,快说说你的计划吧。”

赵精忠是个果断直爽的汉子,一旦决定了,便不会反悔。

傅天抒畅然一笑,说道:“待我今夜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