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没再叫唤,他缓缓向河岸靠近,目光在四处搜寻,最后落在黑眼的身上。
一头野猪在寒冷的冰面上卧下,一动不动。太奇怪了。
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响。
猎人的脚步。脚步沉稳。黑眼不用看,就能嗅出猎人的气味。他的手里有枪,有钢铁与火药的味儿。
黑眼茫然向对岸看去。狗已经与猎人会合了。
猎人穿着白色的羊皮袄,踏着用牛皮缝成了靴子。这身打扮很多年前比较常见。他戴着灰色的兔皮帽子,那顶帽子显然已经戴了很多年了,经常从头上扯下来,帽檐都耷拉下来了。
一个老人了。在雪光的反射下,脸庞黝黑发亮。他显然是孤身一人进了山,只有一条狗相伴。他老练地向四处看了看,招呼狗。
狗在他的腿边打着转,摇着尾巴。
猎人低头私语。
狗的嘴巴喘出白色雾气。
黑眼爬了起来。他抖了抖身上的积雪。
这一动弹,老人发现了黑眼。他没有在意,从腰里摸了一下,抽出了烟杆与烟袋。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黑眼,手里也没停,正往烟袋里装烟丝。
装上烟丝,老人用烟杆一指。狗只好一步步向黑眼贴近。他没有扑上去。这里只有一头野猪出现,让狗和狗主人有点怀疑。他们并不想抓住黑眼,只想知道这头野猪怎么就落了单,身边没有其他野猪?
老人点上了烟,吸了一口。吐出了烟雾。蓝色的烟雾飘在铅色的天色之下。
黑眼打定了主意,他想吸引老人的注意,大声哼哼起来。
黑眼已经走投无路了,他无家可归,只能横卧冰面。到了夜晚,他没找到一个暖和的洞穴,一定会冻死。
现在他遇到了猎人。而且是个有经验的老猎人。
有许多进山的打猎的人不是真正的猎人,而是猎奇的人。他们显然在一个地方待腻了,钻入山林,手里抱着猎枪来找乐子。他们毫无经验,看到一只动物出现就放一枪,既不留意动物的踪迹,也不关心动物的习性。看到田鼠,都要浪费一颗子弹。他们只想发泄一下,享受残杀的快感。
这个老人不同。
他显然想找出点什么。黑眼不是他的目标。
黑眼想吸引住老人,将他引到甜水谷。
他恨甜水谷。
自己成不了甜水谷的猪王。谷内的野猪会怎样嘲笑他这个长老?他的身体逃了,心思却留在那里。
那是他的王国,却已成为别人的领地。
得不到的,不如毁掉。
一头野猪引不起猎人的兴趣,一群野猪呢?
他希望这个老人能闯进甜水谷,他想借用老人的枪为自己复仇。他恨,恨白毛猪,恨达莱,尤其恨卫士长。
卫士长竟背叛了他!
还有他豢养的心腹,那些向他表达忠心的野猪们,全都该死。他们竟然背叛了长久以来施舍他们的恩主,他是甜水谷的长老,也是他们最终的猪王。
他已经失去他的王国。他已经很老,多年以来习以为常的特权也随着他逃出谷的那一刹永远失去了,而且再也回不来。
这和他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他可以死,却不能让甜水谷继续存在。不能再其他猪王占据本属他的权位。
得不到的,就毁了吧。
于是,他向天空嘶叫。
猎狗瞪眼瞅着黑眼。他以为这头野猪已经疯了,围着黑眼打转,不时发出一声吠叫。
“恶狗,来咬我呀,你们怎么不动手?”黑眼嘎着嗓子叫嚣。
“跑吧。我们找得不是你。”狗叫嚷。
简洁明了的一句话让黑眼内心的火气一下蹿上来。他真正没谁在乎了吗?是啊,一头垂死的野猪有什么价值,猎人都不会看一眼,猎狗不屑于围堵。
“你是不是想找到更有价值的野兽?我知道在哪里,你们有胆就随我来吧。”
黑眼狡诈地盯着猎狗。
狗打量着这头野猪,发现他已经衰老。他一定在巍巍群山中生存了很多年。他一定经历了很多。在大自然之中存活得比同类更长久,一定有特别之处。
他向身后的主人吠叫了两声。
“随我来吧,猎狗。”黑眼继续说。
“别耍花招。”狗警告。露出一排尖牙。
黑眼知道他们中了自己的圈套,开始向后退去,猛地奔跑起来。他跑得并不快,一步一步地向甜水谷的方向奔。
老人将手里的烟杆往地上一腿上一磕,灭了旱烟,把烟杆往腰里一插,也随着猎狗追赶起来。
猎狗连声叫唤,分明向主人表示前方有情况。
老人一边追着那条狗,一边想:一定有野兽出没。
老人正是茂源。
他已经在山里转了好几天了,仔细搜寻猛兽的蛛丝马迹。他无数次举起了猎枪又放下。他的猎物都是野兔,或是野猪。还是就是雪地里跳跃的松鼠。哪里有伤人的野兽呢?
难道女婿真被野猪撕咬而死?
显然不太可能。那孩子死得多惨烈。野猪干不了这样的事。
这一地区早已没有虎的踪迹。他从哪儿找到那头吃人的老虎呢?
他想回家了。
他提着枪,闯入这片茫茫的自然,想找到一个答案,可是答案并需要找出,答案早已埋在他的内心,他只是假装不知道。
可是家里,女儿丫丫的悲伤身影深深地折磨了他。他不能面对。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宽慰她的心。
“汪汪汪。”
来旺叫唤着,不时回头看看主人。茂源的脚步数次迟缓下来,又在来旺的叫唤中重新提起脚步。
狗为什么一直紧随那头野猪,难道有什么古怪?
难道前方有野猪巨大的巢穴?
他麻林地向前走着走着,内心却想着回家的路线。四周瑟瑟的雪景分外原始,没有一点人迹,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人。他感到很孤独。
“丫丫,不要太伤心了。”他喃喃自语。
“总有人会死的,我也会死。我们最终会相聚。在某个地方,在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地方,我们最终会相聚。”茂源想起了丫丫的妈妈。
“汪汪汪!”狗的叫唤把他拉回到眼前茫茫的雪原。
“狗叫唤什么,发现了野兽?我闯入了野兽的领地,注定会也会被野兽撕裂啊。就如同野猪闯入赵大眼的鸡窝,被我一枪击毙一样。”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茂源一边怀疑自己,一边追着他的狗。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猎人。他不是追逐猎物,而是追随他的狗。
不能再失去了。我已经失去了孩子的妈,失去了女儿,只有那条狗相伴。他望着越来越远的猎狗,深叹一口气,快步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