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创新思维和研究方法

埃莱娜·西苏曾说:“在又一次写作,又一个思想之后,他人便比比皆是。特别是那些极难接近却又近在眼前的他人:人民。至于历史呢?这可怕的问题一直萦绕着我,它就像一个过失那样在我心中久久撞击出回声。……我的文本中充满了那些受难的人们,那些跌倒在地的或挣扎着站起来的人们。哪一部历史是我的?我是谁的历史的见证者?如何将历史与文本结合在一起?”[31]如果虹影尝试着回答西苏的问题,我想她的答案也许会是:战争和革命,女性与身体,创伤与包容,就是她的空间,她的历史,她的危机,她的出路。做出这样的猜想,是因为虹影说过:“历史和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离开历史的个人,是虚假的,是自我幻觉……每个人的命运,都与历史有关……我写的书,《饥饿的女儿》《英国情人》《孔雀的叫喊》,包括我的未来乌托邦小说《女子有行》,都和历史的强大进程联系在一起。我写战争,写大饥荒,写二战前的中国,写正在修建的三峡大坝。”[32]

虹影对亲身经历的新中国历史有感而发,“文革”、改革开放等,统统作为背景被写入《背叛之夏》、《饥饿的女儿》等小说中。但对于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虹影并没有顾得上多想,她着急地关注着当下并设想着未来。虹影已经从书写亲历的历史中收获了那么多——她的作品、她的读者、她的知名度,而她的代价是沉溺于那段历史不可自拔,反复回味,目光变得不那么深远而敏锐。幸而作为一名专业作家,她醒悟到自己不可能只局限于亲历过的历史碎片,而忽略更多更精彩的“前历史”的呼唤,不可能在道义和文学上再对之缄口不言。那么接下来她对未曾经历的“前历史”的期待就应该是另一番模样。

于是她转而投身于那些她出生前的历史,她的笔下开辟了更广阔的历史空间,除了一战和二战,一些宏大却隐秘的战争和革命,也被她从历史的尘埃中翻出。拍拍历史的灰尘,她走向更深邃的时光洞穴,以自我“放空”、保留他者空间的全新方式,书写革命,书写历史,书写女性。她学着进入“无我”的境界,这种忘我的、放弃自我的境界,是与她早期执着迷恋、反复舔舐的“创伤”相悖逆的。她的想象力被无限打开,曾经顾影自怜的女性创伤被更复杂、更多样的人类伤痛所填充,她最珍惜也最放纵的身体开始被这样的丰富刺激所撕裂,她曾经视为极度痛苦的童年和身世反而开始显露出温和而有益的价值。在否定、废墟与路径、重建中,她尽其所能地不断向前,不,应该说是不断“向后”,追随这样痛并美好的领悟。当她开始不再是她自己,她设想自己是大变革、大革命下的诸种人物(以女性为主),《好儿女花》中的母亲、《阿难》中的国家特工、《上海之死》中的孤胆女杰、《上海王》中的孤独女王、《上海魔术师》中的流浪艺人、《孔雀的叫喊》中的归国科学家,她甚至可能成为她所书写的一切人物。但在虹影女性视角的观察和呈现之下,她们都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英雄和受害者,而是呈现出了人性不同程度的妥协。这是一个作家所能获得并给出的最丰富的体验。虹影不是在替代她们,不是在抗衡男性的话语霸权和单一视角,企图创立女性的“一片天”;她是让自己变成她们,让她们进入她已经“放空”的身体,去努力尝试一种“有节制的、虚怀若谷的自我,足以使他人能够侵入并占据他自身”[33]。这种“有节制的、虚怀若谷的自我”源于她对“他者”的生命的尊重,尤其是在革命和战争的辗轧之下仅余最后一丝尊严的那些濒死或已死的卑微丑陋者,她以自己的卑微与忏悔与她们应和。

职是之故,本书把虹影的历史观具体到她笔下的战争、革命、女性、身体、创伤、他者、反思等细节之上,落实到她在作品中的成长与矛盾、忏悔与包容、妥协与和解之上。同时,因为这样的“具体”化,对虹影十部长篇小说的文本细读将成为本书重要的基础,并结合小说中女性主义视角、身体哲学的转向、女性视角下的审丑,最终寻求存在于显性主题(革命与创伤)之下的隐性话语(女性审“美”重建与现代性迷失问题),寻求“一种差异与另一种差异之间”的“深切的共鸣”[34]

此外,本书在对虹影长篇小说的细读中,发现并探讨了一些未曾被涉及的空白领域,包括:“三父六命”的归纳,历史两大空间链条的构成,“河母”精神的提炼,性爱的“反驱离”表达,身体的“多名性”演绎,“恶之花”的审美颠覆,女性离散视角下对现代性的观察和思考等,这些皆可归入“创新思维”的范畴。


[1] 米兰达·弗里克、詹妮弗·霍恩斯比编《女性主义哲学指南》,肖巍、宋建丽、马晓燕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译序,第1页。

[2] 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的〈英国情人〉的断想》,载虹影《英国情人》,现代出版社,2009,第179页。也可参见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K〉的断想》,《南方文坛》2002年第3期。

[3] 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的〈英国情人〉的断想》,载虹影《英国情人》,现代出版社,2009,第179页。也可参见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K〉的断想》,《南方文坛》2002年第3期。

[4] 虹影:《你在逝去的岁月里寻找什么》,载《绿袖子·鹤止步》,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第149页。

[5] 村上春树:《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施小炜译,南海出版社,2013,第234~235页。

[6] Farrell,Kirby. Post-traumatic Cultu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8,p.357.

[7] 魏天真、梅兰:《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导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3页。

[8] Winter,Martin. “Die chinesische Literatur im 20. Jahrhundert (review).” 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 Volume 13,Number 2,Fall 2006:439.

[9] see Lai,Amy Tak-yee. Chinese Women Writers in Diaspora:Jung Chang,Xinran,Hong Ying,Anchee Min,Adeline Yen Mah. Newcastle: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07.

[10] Zhao,Henry Y.H. “The river fans out:Chinese fiction since the late 1970s.” European Review. Volume 11,Issue 2,May 2003:205.

[11] Zhao,Henry Y.H. “A fearful symmetry:the novel of the future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ume 66,Issue 3,October 2003:460.

[12] K:The Art of Love是虹影小说《英国情人》的英译名称,《K》是《英国情人》的原中文名称,后因官司裁决改为《英国情人》在中国大陆出版发行。

[13] Tew,Philip. “Considering the Case of Hong Ying’s K:The Art of Love:Home,Exile and Reconciliations.” Euramerica. Vol.39,No.3,September 2009:411.

[14] The Hungry Daughter是虹影小说《饥饿的女儿》的直译名,因西方出版商担心“Hungry”一词会给西方读者造成较大的冲击,后改译为Daughter of the River。尽管后面这个英译名没有直译出“饥饿”一词,但“大河”是隐藏在“饥饿”之后的作品核心意义之一,因此虹影本人对改译的书名是比较满意的。

[15] Xu,Jian. “Subjectivit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in Hong Ying’s Autobiographical Novel.” The Hungry Daughter. Joun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17(56),August 2008:529—530.

[16] Hood,Johanna. “Creating Female Identity in China:Body and Text in Hong Ying’s Summer of Betrayal.” Asian Studies Review. Vol.28,June 2004:167.

[17] King,Richard. “Daughter of the River,and Summer of Betrayal(review).” 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 Volume 7,Number 1,Spring 2000:96.

[18] 虹影:《自由谈:记忆和遗忘》,《文学自由谈》1995年第4期,第49页。

[19] 张颐武:《猜一猜,孔雀为什么呼喊》,载虹影《孔雀的叫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第225~228页。

[20] 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的〈英国情人〉的断想》,载虹影《英国情人》,现代出版社,2009,第181页。

[21] Zhao,Henry Y.H. “A fearful symmetry:the novel of the future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Volume 66. Issue 03. October 2003:461.

[22] 陈思和:《犬耕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第75页。

[23] 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三联书店,2006,第346页。

[24] 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关于虹影的〈英国情人〉的断想》,载虹影《英国情人》,现代出版社,2009,第180页。

[25] 乐黛云:《中国式的后现代小说——评虹影的新作〈阿难〉》,《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

[26] 李洁非:《为何去印度——对虹影〈阿难〉的感思》,《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第55~56页。

[27] 止庵:《一本好看的书》,载虹影《孔雀的叫喊》,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第231页。

[28] 张凯乙:《虹影与郭小橹小说中“新女性”形象之探讨》,《浙江万里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

[29] 陈思和:《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5期,第9页。

[30] 宋小梅:《虹影小说女性悲剧命运深层意蕴探讨——基于文学伦理学批评视角》,《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

[31]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孟悦译,载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227页。

[32] 虹影:《答杨少波八问》,载《英国情人》,现代出版社,2009,第190页。

[33]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孟悦译,载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230页。

[34] 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孟悦译,载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2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