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游园惊梦》在台上这么一唱起呀,便引出这北平城近一年来最红火的戏园子,永安大戏园。戏园子原本生意并不怎么样,传言是风水不太好。此戏园子虽地处北平南城,却离最繁华的天桥甚远,所以也便不在上流人士常走动的范围之内,但又因这戏园子是在清末因被贬而自缢的朝臣府邸的基础之上改建的,所以坊间又都流传这戏园子内外经常闹鬼,虽没有盖棺定论的之凭,但经过这么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这假的也便随着时间的推移,给慢慢说成真的了,许是都觉得此地儿忒晦气,久而久之也就变得人迹罕至的地儿了。
不过回光返照成了红火的地段,却是在这近一年之内的事情,全凭一个人的到来而突然好转,此人正是从苏州城北上闯荡的新晋名角:小青佩。其人为苏州一带有名的戏班子“玉青班”的班主,这次他带着数十人从苏州一路过来。这小青佩真乃为戏而生的天才,一个南方人不仅昆曲唱得好,京戏更是唱得震惊四座、好生了得啊,惹得京城各位爷们门都稀罕得紧呢。因这新晋名角独爱《玉堂春》,从小是孤儿,没有正式的名字,因其养父母送过他一枚青色的玉佩,为表感恩便给自己起了个“小青佩”的艺名。
此人踏足北平城这一举动,着实让苏州追捧的一众票友都呜呼哀哉、好不难过,甚至有不少铁杆票友,竟然都能干出抛家舍业,跟着他来到北平城,只为了能多看上他几眼,再等他金嗓一开,唱上几句,便觉得自己浑身哪哪都舒服,犹如赛过神仙一般的享受,给其再多的烟土膏子和女人都未必肯换呢。
照理像小青佩这样已经在一方地界成名的角儿,一般不会挪窝,兔子尚吃窝边草,何况这人们眼中只为钱财而唱的戏子呢,能不懂这么简单的道理嘛。当然这凡俗的世道,又有几人懂得什么叫艺术,什么又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这小青佩来北平城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不过他始终没有在公开场合说过,为什么不守着安逸的苏州城不呆,偏要来这儿鱼龙混杂的北平城,到底所为何由。不过坊间只知道他与虞寒云交情甚好、引为知己,这次来到北平城据说也是在虞寒云的盛邀之下而促成的。说起这虞寒云啊,那可了不得嘞,在北平城但凡你有点儿眼力见,碰着他都得乐乐呵呵的尊称一声“虞二爷”,年方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便称上爷,那肯定不是个人在社会的影响力什么的,其实就是家庭背景太显赫了,大多数人都惹不起,只能叫一声爷,谄笑献媚罢了。
虞寒云有个同父异母之兄叫虞寒台,可是手握北平城一省的军权,想杀谁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母亲是高丽族的贵族,世代在中原经商,家大业大、吃着不尽。而最厉害当属其父,在北京城街头讨论其名讳的都很容易被砍头,此人便是如今这天下闻名的大总统,据说即将要在他六十大寿上,宣布自己准备复辟称帝的事儿了,传言一出,别说北平城了,整个华夏大地都一片哗然、震惊四座。
当然真正让虞寒云在坊间声名大噪的,却并非是他的家庭背景,而是这个人是一个极其自由散漫的人,散漫到连他父亲都拿他没办法,据说虞寒云十多岁出头就留恋烟花之地,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好不风流,弱冠之后虽娶了一个善写宋词的美貌少女,可却终日不愿回家,白天在自己外边的别院写字、画画,而到了夜晚不是在永安大戏园和小青佩一起登台唱戏,就是在某个青楼喝得烂醉、留夜宿娼。
虞寒云的浪子生活,可见一斑,不过其为人豪气、广散钱财,所以就没有他家世背景的加持,这几年其人在江湖上却是有了一定的威望与名号。他每周都会如约来到永安大戏园和小青佩一起上台唱戏,反串一曲儿,准会吸引大批的票友前来,能坐下就坐下,坐不下的挤在一边站着,更有甚者竟然爬到房梁上俯瞰。这些票友不仅是冲着小青佩的名号来的,也有很多人只是单纯来捡笑话看的,毕竟堂堂大总统的公子与戏子厮混在一起也就算了,竟然也学着戏子反串扮女人,这叫大总统的脸往哪放呀。
所以今晚在永安大戏园的演出格外的火热,这不仅是因为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戏园子为答谢一众铁杆票友这半年来支持,开了一个免门票的答谢场,更因为这次也拟请了北平城内的军政要人、商界翘楚、文人墨客,台下可谓高朋名流满座、气氛热烈斐然啊。所以小青佩今晚也是铆足了劲儿,不仅是要答谢票友和戏园子老板的赏识,更想答谢虞寒云这一年以来细心的照顾。于是刚唱完《玉堂春》,没等在后台休息片刻功夫,赶忙又上台和已经候着的虞寒云联袂唱起了《游园惊梦》,俩人的扮相都非常唯美,小青佩扮作杜丽娘,俨然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女娇娥,清澈纯净的眸子怎能叫人不心生怜爱。虞寒云扮作柳梦梅,举手投足中都藏不住郁郁相思的书生郎,俩人唱到动情之处,竟然都眼角泛红,有一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味道,这男人之间的感情啊,一旦浓烈起来,可真真的闹不清楚呢。
虞寒云的脑海里突然想到当初在苏州太湖湖畔认识小青佩的情景,那日风和日丽、云朵艾艾,虞寒云正叼着根雪茄,吊个郎当的在湖边信步闲庭的游玩着,突然看到不远处一棵枇杷树下,一位扮上相的姐姐正在唱着昆曲,那会儿虞寒云对昆曲还所知不多,哪知道什么男生反串呀。所以立马靠近,矗立在一旁听着如痴如醉,不时的还跟着曲调扭动了起来,可没成想腰身突然一晃,自己竟然掉进了太湖里。可是自己是北方来的旱鸭子,又怎么会游泳呢,吃了几口水之后,在脑袋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看到刚才唱戏的姐姐跳下水来,将虞寒云从阎王爷跟前救了回来。
上岸后,俩人都全身湿漉漉的,这时小青佩的妆有些花了,下巴处的胡茬露了出来,不仅让虞寒云有些吃惊道:“原来姐姐不是女儿身啊?”
小青佩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没有接话,而是转身起来要走,虞寒云赶忙拽住小青佩的手:“若你是女儿身,我定要为你结草衔环。若你是男儿郎,我也定要与你把酒高歌。”
小青佩见此人平常说话,都带着戏词儿的口吻,不禁对他饶有兴趣了些。
于是俩人当天真就在太湖边上酒过三巡,与彼此畅聊自己的过往,也憧憬自己想要的未来,就这么相遇相知相识了,而后成为了患难与共的兄弟。往事历历在目,虞寒云边望着小青佩,边有些恍惚的回忆着,忘了自己是深处北平的戏园子舞台之上,还是回到了苏州太湖边上,但是庆幸的眼前的人还在、从未离开。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自己所珍视之人还在,依旧奋不顾身的陪伴着你,那南方也好、北方也罢,阳间也好、阴间也罢,又有什么区别呢?
正当俩人在台上唱到即将收尾之处,突然一声枪响打破这曲乐的美感,戛然而止,一片肃静。然后只见一个副官带着一行拎着枪的士兵突然闯入,以最快的速度将前来看戏的票友团团围住,台下的票友被吓得有些惊愕、不知所措,一时竟然都吓得鸦雀无声了,与刚刚还在喝彩吆喝的听戏状态简单不可同语。伴奏的乐师们也被吓得够呛,全部拿着乐器,直勾勾的望着他们的班主小青佩,等待着他的指示。
这小青佩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角儿,只见他拍了拍要发火的虞寒云的肩膀,在其耳边低声道:“寒云,稍安勿躁,让我来解决。”
而后清了清嗓子对着伴奏的乐师们道:“伙计们,先放下乐器,喝口水歇歇。”顿了顿,轻盈细步走到台中央,拱手道:“小青佩见过各位军爷,不知道我这‘玉青班’哪里做得不周,竟让军爷们如此大动干戈呀?”
最前面带队的副官,走上前来,把玩着自己的手枪道:“你个臭戏子,这里轮到你说话了吗?”
虞寒云刚才唱戏正在状态之时,被这些当兵的破坏了气氛,已是火气十足、怒不可遏,没想到还敢辱骂他的好兄弟,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虞寒云不顾小青佩刚才的劝告,只见虞寒云一个箭步跳下台去,走到骂人的副官的前面,虞寒云打量下,心道,许是城外的部队,估计没认出我来,且看看他敢如何造次。
许是虞寒云这扮相实在是太像一个古代的书生,又或者虞寒云很少出现在府衙军政之处,所以这个副官并没有认出眼前之人乃是大总统的二公子,如果事先知道的,估计借这副官熊心豹子胆,也是不敢如此造次的。
副官举起枪,挑衅道:“你要干什么,老老实实的在那儿给我站着。”
虞寒云根本不怕他的枪,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骂道:“你这个狗杂种,竟敢这么辱骂青佩班主,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副官许是挨了打,被激怒道:“我是狗杂种,你就是个唱戏的下贱胚子。”边说边举起枪想要打虞寒云,副官青筋暴跳、怒火冲天,可是估计考虑到军人当街杀人不合适,虽举了枪,却迟迟没有开,可虞寒云确实没有害怕之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士兵,吼道:“你打啊!你倒是打啊!怎么着,怂了吗?”
“不要!”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