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周的梦

对于大伙儿来说,最好天即刻阴下来,来一场狂风暴雨。然而老周却在祈祷着太阳更猛烈一些。“这个黑心的老周……”大伙儿嘴里骂着,却正等着老周的到来。这时候,正是七月中旬,市区最高气温达到了38.1℃,但大伙儿明白,实际气温远不止这点,沥青的马路上,恐怕有四五十摄氏度吧。正是正午时分,马路上难见人影,但总有一些人为了生活的需要在这个时候走到马路上来。

我们这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商人,这会儿都躲在电扇下面,嘴里嚷嚷着:“热啊,热啊。”确实,到了后来,吊扇里旋出来的尽是热风。大伙儿就埋怨老天爷,这么不公平,为什么不分分匀,把现在的太阳留一些给冬天晒晒,把风雪提前挪一点过来凉凉,这样多好啊!胖子吴赤着膊,趿一双拖鞋,快活地笑起来,仿佛有冰凉的雪落到他黑黑的脊梁上。当然,这种高温天气,对于坐办公室的人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他们或许会脱口而出:“是第九天高温了,这温室效应……”

老周不懂什么“温室效应”,但他对这些话很留意,不是吗,凡正式的决议必先从这些门缝里流传出来。老周虽然很卑微,甚至连本城的居民也不是,但他却比一般人关心新闻。因为有些消息与他息息相关着,因而在做生意时,便竖起了耳朵。这不,他果然就听到一个于他不利的消息,虽然尚无法求证,却像一根刺飞进脑里,日日苦恼着他。但他毕竟在这个小城混了许多年,“没有过不了的坎!”他暗自打着气,就存了侥幸。

在烈日下吆喝着的老周,心里更多的是在盘算着还有多少高温天气。因为多一个高温天气,就意味着他可以多卖出一百多杯绿豆汤或白凉粉,扣除成本,就可以多赚几十元。这多赚的几十元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大女儿大学学费的百分之几,小儿子学费的百分之几,意味着那个隐藏于脑海深处的宏伟梦想的百分之几。老周对数字一直不敏感,要详细算出百分之几,总觉得困难,但他明白,这百分之几,对他是多么的重要。

“让太阳烧得更猛烈一些吧!”老周站在马路一角的一棵大树底下,浓浓的树荫遮住了他的三轮车。这时候,风正从什么地方呼呼地吹来,老周感到舒服极了。

这阵风源自对两个孩子的希望。两个孩子读书都很争气,特别是大女儿,高考考了634分,上了重点线。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刚卖了近一半的凉粉。他二话不说,骑上三轮车,穿过两条马路,去告诉在城市另一头同样卖凉粉的老婆。老婆听了,喜极而泣。在城市的太阳下,一男一女,两辆三轮车,车上放着四只大铁桶,两人都眼红红的,惹得来买凉粉的人很不解,以为是两个做生意的在抢地盘争生意呢。这一天,俩人都不愿分开,就间隔着十来步路,一起卖凉粉,这是开始这营生以来极少的事。

每天晚上忙到11点,两人才从不同方向回家,然后赶紧煮烧,准备明天的生意。往往要到1点才能睡下,第二天可以迟一点起,但8点钟必须从出租房出发。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到马路上来。”老周一不留神,又滑到马路上。他见穿着制服的小张朝他疾步走来,知道情况不妙,紧张得连车也来不及上,只一手抓了车头,一手抓了车身,像一只虾米似的,连蹦带跳地朝边上的小巷逃去。小张虚追了几步,皱了皱眉,也就不追了。

老周来城里已有五个年头了。当初也曾干过很多事,都不长久,后来得一个老乡介绍,就干起这营生。看看形势尚好,索性让老婆也一起干。这样,他们就有两份差不多的收入了。每到晚上,回到出租房,两人就简单地煮一点面条吃,老婆有时候更干脆,把桶底的绿豆汤就着中午的面包,应付了事。然后,在地上铺开那块塑料布,把各自背包往地下一抖,“哗啦”一下,所有的辛苦钱欢乐地滚到地上。两人就默默地整理。往往老周整理大钞,老婆整理小钞。老婆对钞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这倒不是说老周就不喜欢钱,而是他不太愿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劳累一天了,也该洗个澡,抽根烟了吧。老婆却不同,她就坐在地上,把钱认真地分类,一元硬币必10个一堆,整齐地码好,然后用裁好的报纸卷成50元一筒;一角的,就卷成10元的长长的一筒。

“不要这样好不好,反正明天要做找头的。”老周有时候要这样对老婆凶一下,而老婆并不急,只说着:“快了,快了,一歇歇就好,一歇歇就好。”

老周就生气,这婆娘,什么都好,就是不解风情,一点女人味也没有。劳累一天了,不晓得辛苦,每天都这样,还乐此不疲。老周毕竟是一个大男人,到时候体内也会生出一些热火来,需要老婆来给他降降温哪。他就从后面把老婆抱住了。“热都热死了,你不吃力?”老婆把钱理好,放在一只塑料袋里,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箱,把钱放进去。“不这样,我才吃力呢!”老周嘟哝着,并不放手,顺着老婆的动作运动着。老婆没法,靠到床上,嘴里喊着:“我还没有洗过呢!——快点,快点,累都累死了。明天还要去银行呢!”

每到月底,她就去一趟银行,把500块钱打进女儿的卡里,其余的就存进存折里。平时呢,就一个星期去一趟,因为去银行好像是一件麻烦事;况且每天的营业额也不多,还要买原料,因而每天塞进纸箱的也不过几十元而已;往往到了星期天,趁管的人少,才去银行一趟。

老周一早就到银行。真是见了鬼,两扇厚实的玻璃门刚一开,就涌进去很多人。老周不便去争抢,就排到后面去,心里却埋怨起老婆来。这婆娘,一直是她干的活,非要塞给自己来办,还撒娇说昨晚做吃力了,这里痛,那里痛的,四十不到的人,哪有这么娇贵。但老周也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老婆比自己做得多,洗碗、洗衣、煮烧,还要服侍自己,因而对老婆做出的娇柔状,虽反感,终究没有表露出来。老周一边防着有人插进来,一边照看着门外的三轮车。这是闹市区,平常老周是不敢涉足的,这次他大着胆子,趁城管小张到来之前,竟呼啦啦卖出去十多碗绿豆汤,直到小张的制服远远地奔过来。

老周对城管没有好感,也不怀恨。刚来时,确实被他们毁过许多辆车子和大铁桶,但那是人家的职责,况且,错在自己。因而,凡不小心与他们狭路相逢,老周必先畏怯起来,甚而卑躬屈膝。“有碍观瞻”是城管的文明语,“乡巴佬”不晓得算不算伤人格的谩骂,反正老周不生气,还认为名副其实。只是老周毕竟也是人,虽然是一个乡下来的人,在城管的眼里,不值几两,然而有时难免也会愤怒一下。有一次,他刚把车子拉到菜场门口,正好碰上大检查,城管就发了火,上去一下就把一桶凉粉推到地上,还上去狠踢了一脚。这时,蛰伏于他体内的原始“人格”一下子就勃然爆发出来,他梗了脖子,从嘴里吐出一长串含糊的句子,尽管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嘟囔了些什么,然而城管很生气,后果就很严重。“你个乡巴佬,还犟,拎你进派出所,关几天!”“我,我……”一紧张,老周就结巴。这时候,呼啦一下,围上来很多人。“罪过啊,放了他吧,出来混也不容易!”一个老妇说。“有什么好罪过的,对这种人不凶一点,整条马路还不乱了套。”“有你这么说话的,你日子好过,可知道人家的困难?”“谁叫他们来的,他们有田有地。”菜场里卖饮料的说,“他们一无证,二不要交费,对我们市场里的经营户可不公平呢。”“是啊,是啊,对这种人,处罚不能太松,是应该拎进派出所关几天。”

老周一直认为,城管与派出所是一家,因而只一个“拎”字,便唬蔫了他。他马上褪了脖子上的青筋,唯唯诺诺起来,他承认城管小张桶摔得正确,手势恰到好处,还一再发誓以后再不在他的面前出现,否则就是小狗一条。他鸡啄米似的赔着好话,一边小心地把凹了一角的铁桶搬上车子。谢天谢地,赶了个下班时间,小张抬手腕看表,老周得了这个便宜,贼似的骑上车,急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寻个偏僻的地方,把没有摔掉的绿豆汤卖掉。

这些事情在开始的时候,经常发生。后来老周摸出规律来,就与小张玩起猫与老鼠的游戏。老周这只乡下来的鼠,在猫强力地追逐下,生存下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老周说,让猫们离开凉爽的处所,到蒸笼一样的马路上来,是不太现实的。“也难为他们了。”老周总能这样同情别人。也许正是因为老周有这么一副好心肠,加上他特有的卑微和执拗,倒弄得几个城管也没有法子。因而只要老周不太明目张胆,只躲在靠马路的小巷口,城管小张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个老周,唉……”小张远远看着老周虾米似的背影,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城管小张的眼里,这老周就像马路边上的一棵草,从来不像花圃里的花,需要浇水、施肥。他随时还要遭受人们的践踏和无意的伤害,但他却坚韧不拔地活着。虽然活得不怎么舒坦,关键是他仍然活着。

但老周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仿佛一夜之间,满城花枝招展起来,到处贴着标语,一幅一幅的横幅,飘扬在街道上空。城管小张和同事们像一支扫荡队,一遍遍梳理着城市的道路。他们手里各自捏着一只黑塑料袋,一瞅到地上的一缕纸屑、一截烟蒂,必放亮眼睛,俯下身去,捉到袋里。起先,老周还存着侥幸,但受了几次沉重的打击后,乖乖地收了心,不敢再出摊。但依然每天上马路,趿着双拖鞋,专往热闹处钻。少有的空闲啊,然而心里急着,恰如蚂蚁在饭锅边跳;如织的人群,川流不息,可都是他的食粮他的财富啊,就这样白白地在自己的眼前流过,不舍啊!老周心急火燎地转了一圈后,心里才平衡下来。动真格了!转角处,公厕旁,凡城管管辖的修车铺,补鞋点,全消失了,更不用说流动摊了。老周亲眼看见,一个不识相的卖桃者,大约是新手吧,竟优哉游哉地在城管面前做起生意来,结果连人带筐不知被揪到什么地方去了。

平常,老周会在中午的时候,把三轮车拉进商场的走廊里,响亮地喊一声:“冰绿豆,凉粉哦……”其实也不用叫,大伙儿早围了上来,每人要上一杯,慢慢地喝:“老周,今天的绿豆汤,绿豆都没有!”有人边喝边埋怨。老周就干笑着,从桶里舀起一瓢,漏掉汤,把十几粒绿豆倒进那人的杯里。“我也要,我也加一点。”老周就给每人加一点。“王老板,来,你也加一点。”他这样叫我,我倒不好意思,才一元的东西,真不好去斤斤计较的,但他总要走过来,在我的杯里加上二三十粒绿豆。也许正是我的不主动,倒在老周的眼里,博得了一个好印象。

“外面的太阳还不够大噢,老周,你这个黑心鬼!”胖子这样打趣,“来,电扇下热火热火,反正老婆看不见。”

“嘿嘿。”老周就憨憨地笑,“不是我说,真的是外面凉呢!——不谈了,不谈了,我得拉到菜场门口去,趁城管小张午睡还没有醒来。”

大伙儿便这样与老周相熟。但自从这城市被镀上一个好名声后,老周的营生被迫停了下来。那一天,他一脸憔悴地踱进商场来,“王老板,我,想问一声,你们这里,到底,有没有得赚?”他嗫嚅着。

“没什么好赚的。”其实他的问等于白问,哪个生意人会告诉你钱很好赚呢?

“可是,李阿姨说,一年有五六万好赚呢!”老周轻声说。

天啊,五六万?去捡啊!我沉默了一会,“怎么,你想来做?”

“哎,”他有点尴尬,“现在管得紧……我想问问,把李阿姨的柜台转下来,合不合算?”

我老早就发现李阿姨的眼睛在不停地向我刺来。“怎么说呢,总还好吧。不过,好像转让费要好几万呢!”

“这个,这个,我去借,只要能把日子混下去,总比在马路上好,那日子,连,连狗都不如的。”

他急吼吼的样子,实在是谈买卖的大忌。这可真为难。隔壁李阿姨夫妇年岁大了,确实缺少做生意的热情,用的还是老一套的手段,哪里能吸引顾客。所幸的是小百货,大伙儿都不愿做,在商场里几乎是独家。但商场里客流量本不大,靠零碎生意是成不了气候的。然而吃饭钱总归是有的,“应该有得赚吧,亏是绝对不会亏的。”我说。

也许正是我的这句话,使老周下了决心。没几天,连货带柜台,老周转下了李阿姨的摊位。“谢谢你噢!”李阿姨走的时候,一身轻松地对我说,仿佛这个交易的成功有我一大半功劳似的。

老周自此成为大伙儿的同事。我们几个常喝他绿豆汤的人都惊讶于他的财大气粗。“老周,你的一碗绿豆汤有七八毛好赚吧!”老周只干笑着,“赚总有点好赚的,但那是辛苦钱哪!”大家就笑着说:“你个黑心鬼,赚了我们多少黑心钱呀!”

我们这个商场,说起来也是本城十大商场之一,可开始的定位就不对,没个统一的规划。结果弄得商场不像商场,市场不像市场,“三不像六样。”我们自嘲地说。几年下来,经营户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家嚷着生意难做,然而房东们却还在一年年地加租金。他们是在杀鸡取卵,可有几个房东能看到这一点?他们看重的都是眼前利益。年租的不稳定,经营户的心便浮躁,这实在也是李阿姨逃跑的最大原因。

老周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进来的。摇身一变,他也成了所谓的老板。开始当然不适应,就像外面流浪惯了的家畜,一下子圈养起来,当然闲不住。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大伙儿都笑他,“真是劳碌命啊!”但他是适应能力极强的人,不久便乖乖地坐定在柜台内,只是他黝黑的肤色,映在那里,极不和谐,但不久也习惯了。要说生意,可真不太好,但怎么说呢,像我们坚持下来的,肯吃苦,又懂一点经营之道的,总归有了一点积累。最主要的是培育了一些铁杆老主顾,因而即使把大部分利润都归了房东,存折里的钱毕竟是在一点点增加,家里的电器也渐渐变得现代化起来。看老周的状况,肯定也差不了多少吧。只是这取得的一点成果,实在是靠平时的一点点节俭,比如衣着吧,就在商场里互挑,二三十元一件,身上一穿,自我感觉也很不错;而吃呢,倒更可以省下一点来。像模像样的餐,在我们这里向来是没有的。一到12点左右,方便面的方便面,粉丝的粉丝;夫妻都在的,去买一盒快餐;奢侈一点的,就买一瓶冰啤酒。但大部分是一份粉丝而已,那种两元一份,黑不溜秋的,像蚯蚓一般地纠缠着,上面很少有油味的那种。另外就是一杯老板赠送的汤,用一次性杯子盛着。老板有时候高兴,上面便会浮上几点绿色的荠菜或杯底下藏一蓬黑黑的紫菜。

大约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老周一早起来就有点头痛,浑身感到无力。真是怪了,自从进了商场,人变得娇嫩起来,就像一盆野草,在野地里随意生长,倒蓬蓬勃勃,一移栽进室内,反而不适应了。自己倒还好,最多来个感冒,流点鼻涕,咳嗽几下,过几天就好。老婆就不成,几乎隔三岔五地喊吃力,肚子痛,让她去看吧,又不愿去,说哪有什么病,休息休息就好。老周知道她心疼钱,不过说实在的,医院是不敢随便去的,看个普通感冒就要几百元。而老周认为,有些病倒并不是什么病,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像他,身体不舒服,顶多吃几片银翘片,一般来说,挨上几天就好。这也许就是乡下人与城里人体质的区别吧。这点老周夫妇很有同感,也很自信。然而老周嫂对老周的身体还是很关心的,只要老周有个头痛脑热的,就紧张。这不,老周喝下一瓶藿香正气水后,还觉得眼睛酸。挨到中饭边,老周嫂破例去买了五元的盒饭,老周更是买了一瓶冰啤酒。他用嘴巴咬开瓶盖,就着瓶口,咕噜咕噜,就是几大口,那个舒服劲啊。老婆是滴酒不沾的。这个中餐对于老周来说,很是舒爽,而老婆好像胃口也很好,那一盒饭竟然吃了个精光,连最后的菜汤也就着盒子吸了个光光。

天气一天热于一天,瞌睡虫不失时机地在眼前飞舞。老周感到有点疲乏,就去寻一只废弃的纸箱,往柜台里的地上一摊,人往上面一躺,很平实,而且纸箱又较厚,也不觉得硌人。电扇在天花板上咣当咣当地响着,那风到了地上,就不怎么厉害,仿佛过滤了一下,有点凉丝丝的感觉。吃了点酒的缘故吧,他竟很舒坦地睡着了。

好一场大睡,足足睡了两个小时吧,他醒来,伸出一个指头,朝上晃动着,嘴里“嗯嗯”地叫着,吸引老婆的注意。老婆见了,就笑了笑,捉住那根指头,向上微微一拔,他便如一只萝卜般起来了。一切头昏脑涨全没有了,全身舒坦,但他还浑身无力似的,享受着老婆少有的温情。老婆去水桶里弄湿了毛巾,他接了在脸上乱擦。“那里,就那里。下巴,还有口水渍呢!”老婆在一边娇嗔地指点着。这时候,脸上有了水珠,风吹到脸上,竟有点凉凉甜甜的感觉,老周心里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温情来。这婆娘确实比以前好看多了,虽然比以前消瘦了一些,但肤色是白了许多。记得刚来时,有顾客竟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惹得大家到现在还在取笑。这婆娘跟自己吃了多少苦啊!现在,总算稳定下来了,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话也多起来,虽然比不得城里婆娘的妖怪,却也穿得花绿起来,走路一扭一扭的,改了那种风火轮的急速。得让她过点好的生活了。“银行里没钱,睡地下;有钱了,也睡地下!”他突兀地同老婆说起这句话来。这便是老周,别看大老粗一个,有时候,心里所想,并非直接说出来,而是从侧面或从另一个方面提出来。老婆当然懂得他的心理,嗔怪道:“才有多少钱啊,现在还不舒服。早时候,那么苦,你不也很高兴吗?”老周就嘿嘿地笑,又想起十年前的事。这些往事几乎是夫妻俩经常的话题,回忆起来,是那么的辛酸又那么的甜蜜。

那是老周最艰难的时期。同大部分民工一样,他来到城里,先是做泥工,老婆靠了本村包工头的照顾,在工地上做饭。然而不久,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便有些长短了。那时不像现在这样有自我保护意识,老周只治愈了腿,尽管走路有点摇船的样子,但总归是可以走了。末了,老板又给了200元钱,就打发了他。他不想就此回老家去,又没有别的活路,就去市场里批了点小百货,又从回收站买来一些旧杂志,在城乡接合部的马路上摊开一块布,摆起地摊来。他的主顾大都是自己原来的同事和老乡,生意竟然很不错。别看他整日枯坐着,到了晚上,蘸着口水数钱,竟然能多出三四十来,多的时候,竟然能净赚五六十。他窃喜了,所谓祸兮福所倚,他几乎要庆幸起自己的伤腿来。那时候,泥工的一天工资才20元。然而,不如意总伴随他。一到下雨天,他只能窝在家里,而假冒城管来收费的小流氓,拿了东西就跑的小混混,也让他防不胜防,苦恼不已。后来,通过踏看,他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现在的城东商贸城。那会儿,那里还是很偏僻的地方。城东村随便平整出一大块地来,三面建起围墙,在边上造了一些平房,更在空阔的平地上用砖头和水泥搭起一排排的石摊,这样,一个临时性的菜场就算建起来了。在菜摊的另一边,胡乱地放着三轮车、自行车、菜筐子。老周就瞅住这里了。他不经意地理出一小块空地,在这里悄悄地摆起摊来。这里真是鱼龙混杂啊,什么人都有,他看到过菜霸欺行霸市,看到过流氓打群架。也许是太不起眼了,他竟然没有受到伤害。老周就像模像样地放上一张竹榻,认真地做起生意来。后来,老婆也来了,变成两张竹榻。他们在竹榻四角缚牢四根细竹竿,再在顶上缚住几根竹竿,用铁夹子把一块遮阳雨篷夹住,大约五分钟时间,一个很好看的小百货铺就建成了。这是每天必做的事,从此,老周便不再怕风吹雨打了。“那时候,倒真赚了点小钱。”老周说,因为附近没有超市,也没有像样一点的商场,而商场里的价格贵得出奇,因而,光顾摊位的倒大多是城里精明的家庭妇女。她们一来二往都与老周熟了,需要什么都会让老周带。现在看来,老周当时的摊位已很成气候了。

老周很享受这种生活,几乎与城里工人一样,早出晚归,虽然比人家早起,比人家晚归,但生活有规律了。他开始憧憬起一些美好的事情,在淡季来的时候,也不再焦躁。也正是赤日炎炎的七月中旬,老周饭后抽了个空,钻进竹摊底下。那摊不过50厘米高,他睡下去,几乎不能翻身。但那里地势开阔,印象中风总是很大,呼呼地整日地狂吹。而这时候,老婆就坐在竹摊的一头,眼定定地朝空荡荡的泛着白光的路上望,望得紧了,就趴在竹摊上眯一下眼。正是太阳最亮的时候,那些露天的菜贩大都逃得无影无踪,只留着几个外地的无家可归的,用石头缚住一把大大的遮阳伞,软绵绵地在那里硬撑着,等待着一两个顾客的光临。

“你们下个月不要来摆摊了!”一句突兀的话,惊得老周一骨碌从摊底下滚起来。睡眼中就看见菜场里的“黄毛”,正站在竹摊前,手里转动着一块毛巾,一副凶凶的样子。

“我们是批过的……”

“批过也没有用……”

这人上次与人打架,才从医院出来。老周亲眼见他在前面逃,一人在后面追,他一个趔趄,被后面那人连砍三刀,刀刀见血。出来后,更加趾高气扬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壮举似的,那身上的疤痕倒成为炫耀的资本。他有一个菜摊,好像从不见他认真经营过,专门闹事。他平常来买东西,随便丢一点钱,并不与你多讲话。老周便不愿,朗朗青天,岂容胡作非为?但老婆总劝他忍耐。

“大哥,这块毛巾,你拿去……”老周嫂低眉顺眼地说。

“反正下个月我老婆要来摆的!”黄毛拿了毛巾,又凶凶地说。

到了九月份,正是小百货的旺季。有一天,老周早早赶去,竟发现自己的地盘被许多人占着。他就与人争吵,惊来了市场管理的老孙头。老孙头略略调解了一下,就用早准备好的红油漆在地上画出一个个长方形,并标了号,倒把老周的位置弄偏了一点,而且老周是两个摊位,自此便要交两份费用了。

理是无处可诉的,竞争的残酷更让老周红了眼。但逆来顺受也是老周必须具备的好品质。事情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幸好老周时间长,经验足,虽然同行大都是本城的下岗工人,也肯吃苦,但骨子里总缺少老周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让雨下得更大一些吧!”“让寒风吹得更猛烈一些吧!”这个格式化的咒语便在那个时候成为老周心里的一种精神战法。“让雪堆得更厚一点吧!”他在心里默念着。

收入还是锐减下来。照实说,比起泥工来可不知好多少。老周渐渐适应了这种竞争的生活。他的忍让,他的乡下人特有的狡黠,也使他能与同行较好地相处。这样平稳地过了两年,这里已然是一个繁忙的市场了。每天早晨,批菜的菜贩都蜂拥着来;三轮车、自行车与人群混在一起,讨价声、斥骂声响成一片。人们在买卖完后,就会就近捎带一些日用品回家。这里红火起来了。忽然有一天,一张布告贴出来,说这里将规划建造一个集菜场与小百货于一体的大型商贸城。所有经营者限十天内搬光。老周受了这个打击,几夜都睡不安心,命运太会捉弄老百姓了。它高高地浮在半空,看见你挣扎、痛苦;当你刚安稳下来,它就浇下一瓢水来,使你又陷入痛苦不堪中。有消息说,原经营者报名,可优惠得到新市场的一个摊位。老周也去报了名,但一看那价位,老周就望而却步。无奈,他便开始卖凉粉。而他的进商场做小百货,几乎就是重操旧业。

八月下旬,早晚天凉起来,小百货的旺季来了。商场里的顾客依然寥寥,附近又开出了几个超市,它们什么都卖,针头线脑也不放过。它们张着血盆大口,要把一切小业主全吞没似的。幸而老周比一般人懂得如何绝处逢生。每天早晨,他就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扎牢两只大编织袋,出发了。到了傍晚,他只带回来一只编织袋,“今天还好,碰到一个老板,买了十多套棉毛裤,给厂里的工人当劳保。”老周一脸兴奋,接着又道,“现在的农民也蛮会讨价还价的。坏人也多,他们围在一起,七挑八挑,后来我数了数,总要少了两条短裤,或者一块毛巾。唉,算了,算了,下次得想办法用绳子穿牢……”

老周的勤快是有目共睹的,但说到细节上,可不够精明。“那老太婆身上脏兮兮的,每次都要来挤热闹,可又不买。我听人说她的儿子们不管她,所以我明明看她拿了块毛巾塞进衣服里,能去揭她?”我们每天傍晚几乎都可以听到老周一些不同的话题。他每天都去附近的农村设摊,这在我们是不可想象的事。而他却乐此不疲,因为他就是摆摊出身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一晃老周已经在这里三年多了。大伙是看着他们的日子渐渐好起来的。唯一让大家啧有烦言的是老周嫂的吝啬了。印象中,他们的晚餐总只有一个菜,就是辣椒炒咸菜。“老周嫂,老周该补补了,你看,他瘦得要变成铅笔了。”我老婆有时要这样对她说。“他肉不要吃的,他就喜欢辣。”老周嫂说。“来,老周,这点菜你拿去,我们吃好了。”老婆把菜放到他们桌上。“你们吃好了,噢,噢!”老周这点很好,并不会有什么想法,伸了筷子就吃,倒是他老婆,反而要露出一点脸色来,但也不声不响。第二天,她必盛一小碗辣椒炒咸菜来,“王老板,你也喜欢辣的,你尝尝!”我好像从来不曾看过她夹过人家的一点菜,她就这样默默地坐在一角,默默地吃着,并不去管人家的任何事。因而,我就一再劝老婆,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尽量不要去调侃老周。

九月一日,学校又要开学。老周嫂早准备了一沓钱,放在腰包里,让老周系在腰上,陪儿子去报到。儿子在三年前转学过来,在郊区四小读书,那里并不要借读费,师资力量也强,这实在是这个小城近年来所办的最大实事。然而,升初中,就要借读费了。儿子小周却出人意料地考上了涌金。这可是本城最知名的民办中学,只是学费贵,一学期就需7000元,而附近的公办三中,只要一次性交9000元,以后就与本学区的学生一样收费。特别是儿子成绩好,三中竟然打电话来,说可以免掉一部分借读费。老周嫂执意让小周去涌金,因为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去。但是,大伙都持反对意见,认为只要小周会读书,什么学校都可以出息。毕竟那里是贵族学校,学费相比也要贵十余倍啊!

“老周嫂,我看还是三中好。儿子要紧,可我们认为自己也要紧。你不如把这点钱,去保份险好呢!”

“是啊,老周嫂,小周现在好,可鬼知道长大了,讨了老婆,不会变。像我吧,想想也算孝顺的,可让我每月拿出100块给父母,我还不肯呢!”

“还是保险要紧,老周嫂,”有人强调道,“你一辈子辛辛苦苦的,也该为自己想想!”

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着议论,老周是早动摇了的,他说:“王老板,你帮我出出主意!”

这可真难。我说:“关键还是要你们定。不过,我倒认为,你们俩,至少一个人要去保险的。”

其实,这些话从老周进商场后,大伙儿就常常谈起。确实,除了房子、户口外,老周完全是一个城里人了。然而他的某些观念,比如防老,依然保持着乡下人陈旧的意识。

“养儿子干什么呀?”老周说,“就是为了养老啊!”

“可是,你每年给你爹妈多少钱?”有人问。

老周便不响,呆呆的,露出凄楚的神情。这时候,老周嫂对于我们的好心,几乎要怒目而视了。见她渐暗的脸色,大伙儿识趣地不响了。

“你们管这么多干什么?”胖子吴说,“老周他们总有这个实力的。”

有这个实力吗?老周确乎不清楚。女儿的费用,儿子的学费,房租,摊位费,一年得多少啊。老周对钱财,一直没有明确的概念。早先,当家里入不敷出时,他只晓得老婆急急地催促,愁苦的脸容,弄得他火烧火燎,魂不守舍。后来,一个个难关过去了,家里好像一下子不必用钱了,他就更懒得去过问了。这或许与有一个会持家的老婆有关吧。说实在的,钱这个东西,大家膜拜它,可它不派用场时,就静静地躺在银行里,一无是处。现在老周吃不忧穿不愁的,还需要什么呢?所以,一个人定一个目标是多么重要啊。如果老周想在家乡盖一幢楼,那么他就要每天计算着,今天又赚了几块砖头,明天又要多赚几根钢筋,做人就要辛苦多了。然而,要说老周没有目标,可冤枉了他。只是老周觉得这个目标或者说理想过于宏大了些,在没有一定的实力前,他不敢轻易让它爬上脑海。因为他确信,太过于美好的想法,到头来,命运必定要来打击。这在他的经历中,是完全可以佐证的。有一段时间,大伙儿劝他去郊区买一套房子,那里便宜,才七八万一套。老周嫂倒同意,但老周反而嫌那儿的局促和偏僻了。我知道老周的梦想是在市区买一套有露台,环境又好的商品房,那些联建房总让人想起自己的身份。这个想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他的脑中发了芽,就像一粒种子,不知从遥远的什么地方被风或鸟带了来,总之在脑中着了床,且抽出细芽。但毕竟太遥远了,就像虚无缥缈的宫殿一样,老周便抑制着,不让它长得太厉害。

“老婆,我们到底有多少钱?”

“你猜呢!”

“五六万吧!”

老婆神秘地一笑。

落夜。俩人关上门窗,老婆从床底下,砖缝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张张定期存折来,“一张,两张,这是去年存的,快到期了……三张、四张,这张是三月份的……五张、六张,这是上个月的。”老周说:“老婆,我好像已经看到我们那间带露台的房子了,它在向我招手呢!”老婆说:“我才不敢这样想呢!”但老周执拗地认为,美好生活已经在眼前了,又想,这婆娘也真不容易啊,他就动了情,上去抱住了老婆。老婆也不推让,俩人就在几张散乱的存单上亲热了起来,同时也设计了一下更美好的未来。

说没有预兆,那是说不过去的,老婆仿佛早就喊没有力气,而且,胃痛,食欲也不好,但她会走会睡,更会做生意,哪个会随便上医院呢!

这一回,老婆是自己提出来的,原因就是痛,双脚几乎迈不开步子,她的心里便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自己的身子怎样,自己心里最清楚。但由于各种原因,她都没敢去医院。一则价贵,二则也害怕,如果真有什么病呢?她相信只要自己注意一点,身子自有的免疫功能便会驱走病魔的。

老周嫂不得已住院了。大伙儿拎了水果去探望她,但她已不能吃了,唉,人好的时候,舍不得吃,有得吃的时候,倒不能吃了!老周嫂无力地躺着,大伙儿礼节性地劝慰着。确实,生意的事是一点不用担心的,大伙儿都轮流着帮忙,到了下班,就用信封装好,交给老周。彼此太熟悉了,价格也知道,生意几乎没有很大起落。老周嫂听着,只凄苦地点着头,勉强挤出的笑容,反而使她苍白的脸更加悲切起来。她仿佛连一句道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周更忙起来,商店医院两边跑。只一个星期,便憔悴得厉害,双眼凹陷,胡子拉碴,比他老婆的变化还大,看了让人害怕。大伙儿知道,他老婆的病很难根治,花了钱也没用,而医院又是个烧钱的地方。这点老周更明了,但能放弃不治吗?我们知道,这种想法,老周想都不会想起。他现在后悔没有好好待老婆,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她就像一头牛、一头羊,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你这个婆娘啊,只知道关心别人,为什么不关心一下自己呢……

存折里的钱在一张一张少下去,老周嫂好几次决意要出院。我们不晓得老周的实力,但这样拖下去,总不是什么办法。她连一份险都没有保过,一切费用都要自己承担,很显然,照这个情形,十户人家有九家要衰败下去。现在,什么房子、计划都变得茫然起来。我们为老周悲,为老周愁,更责怪他的观念。可事情来了,责备又有什么用呢?

“要不,把摊位转了?”老周说。

“老婆同意了?”

老周便不响。这个家一直是他老婆做主,他只知道做。现在轮到他做主了,他就无措起来。这天,老周把我和胖子吴请到他老婆病床前。

“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我准备回家。”老周嫂平静地说,“家里还有一点钱,我留着,准备给孩子们用。我知道,老周的脾气。我想请大家帮忙,让老周坚持下去,摊位不能转,不能……那是我们的命,命啊!”老周嫂叹了口气,歇了歇,继续说,“我不想拖累大家。我只是舍不得孩子,舍不得老周啊……我以为,我是能过上好日子的……”

眼泪在我们的眼眶里涌出,但老周嫂却显得平静多了。她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脸上竟出现一丝红晕来。老周待在一旁,像个孩子似的,红了眼,一声不响,只“嗯”着。

我们去问了医生,医生说一定要救,总还有希望,不过病已到晚期,希望也很渺茫。老周是决意破釜沉舟的。他几次让我写一张黄榜,内容都拟好了:“老婆病重,摊位低价转让。”我几次都拒绝了。但这会儿,他几乎要动怒了。最后,他十分平静地说:“王老板,我在你文具柜买一张纸,一支笔总可以吧!”

我没有办法,只好裁了四开大一张黄纸,拿起毛笔,蘸好墨汁。不知什么原因,试了几次都停下来,是的,我的笔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但我必须写。我用颜体毕恭毕敬地写下:

“因家里有事,摊位转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