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七夕,就到文冉做东的日子,之前提过两次,好容易等到青隅舍的葡萄熟了,才发的帖子。
自打钟灵毓秀相识,姊妹们这一二年也算常聚,春有赏花,秋有品诗,新人加入,旧人离开,基本做东的总是那几个财主。
昔年一拨的同学这两年渐渐都将要出阁,或许再见面身份也将改变。这几个月文冉攒了有十几两银子,还有前几日皇上为嘉奖梁侍郎兢业奉公,特意赏赐了不少东西,其中笔墨纸砚等物都让文冉先挑了来,于是连忙备下。
这天梁府的爷们儿都外出公干,偌大府邸空出不少,姊妹们大包小包赶来见过了梁老夫人和几位梁夫人,随后聚往青隅舍。
一到院子里,只见葡萄藤把周围的架子和房檐上攀缘的密密实实,那万紫千红的葡萄就像一串串玻璃玛瑙似的透着光泽,案上摆着五六盆井水湃过的葡萄,于是都不等进屋看,就纷纷坐下吃起来。凳子上也有两篮洗净的葡萄给各家来的丫鬟婆子尝鲜。
今天来的也就俗量娇典昀芍宓坻,外加鹓鶵、令淑、为霞,连同文冉在内,总共十二人。看着大家一招即到,文冉颇为感动,一边给倒蜂蜜枸杞茶,一边说:“其实早就想请你们的,一则我这小院简陋了些,恐大家来了委屈,二则没遇上好时机。”
为霞甚少外出聚会,今日能来也是跃跃兴然道:“相聚都是一份情谊,即使姐姐不请,我也早想来看姐姐。”
在坻笑道:“我今天只是吃葡萄来的,以前总说文冉这里的葡萄好,若不亲自来吃上一回,再等都到文冉出阁了。”
鹓鶵笑道:“没想到雅俗雅量今天也能来。”
雅量忙道:“蒙姊扫花以待,娣自流光而来。”
永昀:“她们其实常出门的,倒是姐姐你出来的少。”
鹓鶵:“我最近两年可不得闲,应承了几幅大绣品。”
沉宓:“听说有给宫里贵人做的,你如今才名在外,婚事也定了吧!”
鹓鶵不觉飞红了脸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是运里时待。”
大家于是都问什么情况,鹓鶵不欲夸耀,只简单交代了一下,得知对方乃是世家公子,与刘尚书府门当户对,都夸上好。
沉宓最不爱讨论嫁娶之事,于是就向文冉问起滕飞飞上次为什么给进宫诬告的。
文冉就想说这事,既然有人主动挑起,又故意表现的不情愿说,大家可忍不得这样三推四就,坚持要她说。
本来都以为是典典及笄那天说话冲了,怎料她们矛盾的触发点原来是文冉没给飞飞让座。
就在典典及笄后的第二天,文冉应邀到何府品戏,梁侍郎与何侍郎在朝同僚关系,给女眷的请柬中特意请了太太小姐。也是冤家路窄,文冉去了才发现飞飞悠筱等人也在,因不想被安排在飞飞一桌,于是就主动和长辈们凑到一起。飞飞见文冉坐的不合时宜,就让原本坐在她身边的悠筱跟文冉换过来,悠筱连忙想换,文冉当然不答应,接着所忆又来催文冉跟悠筱换,两人说了三四遍,文冉硬是没理会,直到回去都没再交流。就这样戳了飞飞的肺管子,值得她一头哭到宫里去告诉娘娘。
得知前因后果,谁听完谁唏嘘,沉宓看着雅俗娇儿都笑的说不出话,俗量娇不知道“枕头风”的事,现在听说,大家除了笑都不想点评。
半晌还是永昀道:“什么让不让座,是滕飞飞看不得文冉坐那位子,还是想要文冉在她旁边?”
在坻笑道:“谁不知道她俩关系不好,她要文冉在身边干嘛呢!”
永昀道:“那这又是为什么?文冉坐不坐哪儿关她什么事,值得哭到宫里去告状,把淑妃都说动了,可见当成了天大委屈。”
令淑笑道:“飞飞想要你坐她边上,你去就是了,不过看个戏的时间,不喜欢就不说话。”
接下来就看文冉的本事了,只听她振振有词道:“我可不敢,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告我的,离那么远都被硬生生赖上,倘若真坐在一起,到时候说我胳膊肘捅了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大家顿时笑的前仰后合。
典典道:“平辈之间都是序齿排班,她坐她的,你坐你的,就算位置错了,为这点小事告到宫里,也太小题大做。”
芍贞向文冉道:“飞飞是不是觉得让你去她身边,你不搭理,所以委屈。”
文冉接着抑扬顿挫道:“真委屈倒好了,那天戏台上唱的是《凤仪亭》,我看她是把戏听迷了,就做起白日梦来,非得学貂蝉那套美人哭诉,故意寻由头挑起风波。”
一语未完,众人已然笑个不住。不过大家还是关心结果怎样,文冉只道宫里新赏了不少特产,有十几块澄泥砚,散了都挑一块去,大家已然明白于心。
接着在坻又问起雅俗为啥和飞飞关系不好,大家果然都很关注雅俗的态度。
雅俗一边吃葡萄,一边无所谓道:“什么都不为,我就是单纯不喜欢她,不想跟她好。”
永昀:“不喜欢她的不止你,我只要聚会看到她在,说话都不尽兴,滕家是皇亲国戚,她又时常去宫里,万一不留神说个什么被她有心听去,背地里添油加醋告一通黑状,徒惹麻烦。”
沉宓也愤然慷慨道:“咱们这些玩在一起的,有谁喜欢她?还不是顾着滕侯爷待人以礼,不好太过分了。”
典典忙道:“你就休提吧,最敢不给她面子的就是你,她是皇上的小姨子,你难道不是。”
永昀:“沉宓不像她那样专管生事作耗,瞧不得人痛快。说起来也就娇儿跟谁都好。”
娇儿笑道:“我喜不喜欢谁不在嘴上,她只要不针对我就没事。”
雅量也道:“娇儿也不是会受气的。我最不喜欢滕飞飞的就一点,动不动娘娘旨意,她家娘娘给我传什么旨意。”
大家顿时纷纷赞同谴责这一点,都说:“总是把娘娘旨意挂台面,她家娘娘自然由着她说,真假也不好分辨。”
沉宓却道:“她除了奉娘娘旨意,还有什么能压住你们,小人都是欺软怕硬,你们也是有软处可拿。”
雅量忙道:“她那个娘娘还不如你家娘娘呢!也没听你传旨意。我对滕府的人就直接说过,传娘娘旨意得宫里来人,由不得侯府之人越俎代庖发号施令。”
众人都道这话漂亮。
永昀又道:“就是利用大家敬畏皇家的心思,娘娘旨意传回娘娘家就好了,名不正言不顺,我就不理,前朝后宫分清楚,娘娘是她们家的,皇上可不是!”
众人听到“名不正言不顺,前朝后宫分清楚”的话,都笑着把葡萄吃的更欢了。
飞飞令人不忿的还不止这些,既然当下话题是以批判她为宗旨,自然都要说个痛快,接着鹓鶵又来下料:“你们和腾飞飞不在一个府檐下,偶尔聚会才遇到,纵有讨嫌之处也能避开,纠缠不上,我可比你们遇到更烦心的。”
芍贞忙道:“你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她还有交集?”
鹓鶵慢条斯理道:“可不,今年开春的时候,我绣的围屏被献进宫,得到了皇后娘娘的嘉奖,后来腾飞飞知道了,亲自带人找我家里,说很赏识我的绣作,让我给她也绣个纱桌屏看看,若好的话,再让我做别的。”
大家都知道鹓鶵的绣品自从得到皇后娘娘嘉奖后,如今在世家中名噪一时,且其绣迹只用于礼品馈赠,不以获利,世人多仰慕她出身名门,纷纷欲求其绣迹珍藏。以鹓鶵现在的名气,能点名要她绣迹的至少也得是高品级诰命夫人,单凭腾飞飞根本不够资格,于是大家连忙问后来怎么样。
文冉更是直肠子道:“先给做个看看,好就再做,这是预备着以后使唤,鹓鶵的才艺还用着她来品鉴,若不合她心意恐怕还被说徒有虚名了。”
令淑更是问了一句实在的:“她这么白叫你做?可有说拿什么交换?”
鹓鶵:“什么交换?给我带了一盒血燕窝,像我没见过好东西似的。我与她不熟,就想找个好听理由拒绝,推辞说手上活计紧,她要的话得等,不如请别的绣娘做。一般人明白这是婉拒,也不再强人所难,可她偏认定了我,说不急于一时,等我得空了再做,后来三番五次使人来催,说了好些理由,我懒得纠缠,就明说抽不出空,如果一定要,我侍女的绣活也好,给她做一个也不比我亲手差多少,就问她要什么样的。”
在坻听了笑道:“她的目的是要你来做,换个人可没意思了。”
众人这样你一套我一套的拿飞飞取笑了半日。服侍的丫鬟婆子听主子们聊得那样欢,也顺带图着安乐。
巳时过半,文冉使了两个婆子去隔两条街上的兴隆酒店买饭,她们家吃惯了馆子,今天来客人,早与酒店老板订好,拣上等肴馔配一桌,连同鸡鸭鱼肉在内二十八道,总计八两银子,她这边不费一点神。又用两贯钱往果铺里买了十二碟点心果子。
中午在东屋里摆了大桌,酒店使人把菜送到府上,换了一色青瓷碗碟,果然不少好东西,又有南方来的惠泉酒。大家洗手入座,竟比平时欢欣异常。
娇儿见大家把飞飞杂七杂八讥讽了一上午,现在吃饭就想换点儿高雅新鲜的,正准备说行个令,哪料文冉斟完酒才一放壶,又说起飞飞来。她其实跟雅俗一样,不爱听飞飞的事,雅量永昀典典平时也都不提飞飞,只有大家聊起来才说,感觉其他人是受气久了,才没完没了。
雅俗约嫌无聊,趁着吃菜的空,就让文冉讲个故事,一句说的好几个人都笑了。
大家也意识到说多了没劲,就要文冉给讲一个。
为霞这时却道:“姐姐再过一年半载都要出阁了,咱们以后相聚也少,不如说个夫妻结婚后过日子的故事吧!”
众人都说这能有什么故事好讲。
文冉不愧师承老祖母的故事库,突然语气坚肯道:“我就听祖母说过一个。”继而又语气缓缓道来:“女人嫁错了就是一辈子,我祖母她未出阁的时候,乡里有一位大娘,年轻做姑娘的时候手脚麻利,干活勤快,很得人喜欢,后来经媒人介绍,相中了一位做泥瓦匠的姑爷,早早嫁了人,据说大爷年轻时为人可靠,性情也好,婚后夫妻俩生了好几个儿子,大娘天天起早贪黑,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操持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几十年熬油不见出头之日,大爷常年在外东奔西跑顾不上家,叨登两个钱就爱下茶馆,家里老老少少缺衣少食也顾不上,只把家丢给大娘当着。贫贱夫妻百事哀,关键没钱的家有什么好当的!夫妻临老时常吵吵闹闹,动不动打到外头去,左邻右舍见怪不怪,不怪大爷不尽心不尽责,只觉得大娘无理取闹,有一次老两口为儿子娶媳妇没钱的事吵架,又打到外头去了,惹来许多人围观,大爷一边逃一边嬉皮笑脸,大娘又哭又闹,当着众人不顾体面,连骂大爷不当人,最后嘶着沙哑的嗓子,把个凄苦婉转的调调哭诉道:‘老娘当年不就是看你穿了双牛皮靴子人模人样,才跟了你嘛!’”
一语说完,众人都笑的东倒西歪,有的甚至笑出眼泪。文冉见状连忙解释:“据说大娘那一嗓子哭出来,饱含大半辈子辛酸无助,好不可怜,我说的全然达不到她百分之一的感情。”
半晌雅量疑惑道:“就看上人家穿了双牛皮靴子就把自己嫁了,这也太草率了吧!”大家听了又笑。
文冉忙道:“这你就不懂了,打比方说现在,媒人带人去相亲,男子坐马车,自然比骑牲口看着气派,老百姓穿的都是皮扎,有双牛皮靴子走出去可了不得,跟马车一样都是代步工具,你多想想就明白了。”
大家都笑这比喻不好反驳,似也有道理,又催文冉继续说。
只听她道:“当时众人听着大娘的话只是笑破肚皮,大爷更不同情,跟着大家一起咧着嘴笑他老婆。好歹人群中有那一两个清醒的,忙着上前责备大爷不体谅老婆,最后众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大娘。”
众人都笑着说“大爷就是没良心”,“拿双靴子骗来一个媳妇”等语,接着又喝了两杯酒,吃些果馔,又请文冉挑有趣的再讲一个。
文冉不负众望,果然挑有趣的又讲了出来:“祖母小时候,族里有位叔叔憨厚老实,二十好几没娶到媳妇,家里愁的不行,后来托媒人介绍了一个邻镇的女子。叔叔家里穷,相亲那天连身好衣服都找不出来,刚出门被侄子瞧见,侄子刚满二十,长得端端正正,家境也还不错,见叔叔穿那个样子要去相亲,连忙到家里把自己新做的一身直裰拿出来,让叔叔换上再去。据说那位女子,也就是后来的婶婶,能写会算,漂亮能干,相了好些人家没看上,不想竟和叔叔有缘。自成亲后,叔叔也是时来运转,不到几年就发了大财,盖了新房,生了儿子。有年过年,叔叔家里请客,当时那位借衣服给叔叔相亲的侄子也在,见叔叔如今财帛丰富,又有如花似玉的老婆,过得比谁都好,真心替他高兴,叔侄二人聊到兴头上把酒喝的左一杯右一杯,不停夸婶子烧菜手艺好,末了侄子忍不住当着众人对婶子说:‘我家好婶子,您是不知道,我叔叔当年跟您相亲穿的那身衣服,还是我借给他的。’婶子心里转几转才想明白,笑着骂道:‘你小子真当我是为了你那件衣服才嫁给你叔叔的!’家里几位老长辈也跟着骂道:‘你叔叔相亲的衣裳给你添光了,你怎么就不知道穿那件衣裳相亲,也讨个像你婶子这样能干的媳妇。’”
文冉不光说,还配合肢体动作异常生动,诙谐中又带几分讽刺,大家一边听一边笑,把酒吃的一杯接一杯。
讲到后来,又听文冉道:“自那以后老人中常有传言,说不能借衣服给人相亲,不然自己的姻缘就会被顶去。”
大家刚开始以为和上个故事同出一类,听到这话都来了精神,纷纷探讨起这是不是真的。
饭后用了些壑源茶,文冉让蓓蕾把澄泥砚都拿出来供大家挑选,这些原是进贡佳品,朱砂红、豆沙绿、鳝鱼黄、蟹壳青、檀香紫,各种品相,大家都挑喜欢的留了一块。丫鬟登着梯子将院里好看的葡萄都采摘了下来,又从别的果树上摘了些果子添上,总共装了十一篮,给今天来的姑娘挨个安排上。大家用完茶都歇了歇,然后去给长辈打了招呼,方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