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对成国公府老李家来说真是个好年头,春闱殿试金榜题名了两个,年头到年尾一共三位男儿郎大婚,也是三位老爷家一家一个,大房长青先来,接着二房长久准备,现在三房的长平正要上场。
秦夫人远不如两位嫂子出身显赫,所以自少养成行事多顾首尾的心性。此番三房专等长平高中后才忙着为其说亲事,既不像大房那样娶的是长青的青梅竹马,也不像二房那样早就定好了哪家姑娘,明显秦夫人要等长平身价最显的时候再谈婚嫁,既能让长平容易娶到原先心仪的女子,也算是为儿子联个显赫岳家,以后自家这房在功名场上也能多一份倚仗。
秦夫人天生灵巧,多年来研究出一系列好食好菜,又勤奋能干,从嫁来京城起,就用一手好厨艺征服了老李家上上下下,两个儿子也在母亲的喂养下长的又高又壮,健健康康。长平长安都遗传了母亲肤色的水润白皙,骨架更得了父亲的高大健壮,和睦的家庭环境下长大,面容天然生出一股亲善温和,但凡走出去,都是能统一老中青三代审美的宝藏兄弟。
先前看中长平意欲结亲的就不少,随着长平考取了进士功名,不少家有适龄闺女的府邸都主动流露了结亲的意思,这其中就包括定远侯府,最后浩荡夫妇为长平聘娶的就是定远侯嫡女徐怀若,怀若出身侯门,气度高华,长平曾因偶然一见,钟情至深。
婚期定在冬月上旬,三爷府已经紧锣密鼓筹办了数月,目前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的这五项礼仪已完成,现在万事俱备,只盼亲迎之日到来。
京城刚入冬月,一场鹅毛大雪两尺深,湖面冰嬉行人赛车马,天气冷的泼水成冰。
张夫人身骨康健,又是个大忙人,这样的日子正是总结账目的好时候,把着三尺长的黄铜算盘,坐在紫金宝相花纹漳绒面搭扶手椅上,旁边燃着铸铜鎏金錾花大熏笼,双手打算盘技术惊人,连貂鼠毛皮手笼都丢在一边,夫人的手只拿算盘笔墨,其余喝口茶水都要下人递到嘴边,规矩排场极大。
屋里的水仙、山茶、蜡梅开的极其丰茂,浩瀚老爷看妻子总是这么有气势,满心又佩服又好笑,也时常喜欢逗逗老婆,劝妻子练几招拳脚,那样气势就更威武了,可话没说完就被斥了回去,这要是传出去的话,一世的端庄高贵岂非留下不美之处。
浩瀚自己和三个儿子每日都要在各自院里练习一遍拳脚,雨雪风霜经年不改,可妻子就是对这么好的艺术没兴趣,一步一行,一举一动,时时刻刻都在讲究娴雅大方。
如今天气太冷,浩瀚本想叫小宝贝女儿不用去家塾了,原来只打算在里头放个把月,不过各屋都有地龙火炕,小孩子早起倒不怕冷,有嬷嬷伺候穿衣,也不会赖床久睡,何况孩子好动根本窝不住,小孩身上三把火,闺女也是天生的勤快人,浩瀚后来就同意让女儿天天去家塾了。
小雅俗已经把《三字经》背下来一小半了,也三三俩俩认了些字,偶尔认得出对联上的简单句子,又有先生们夸奖,渐渐体味到读书的乐趣,所以天天要去上学,要听先生讲“故事”,虽然听不懂,但对她个小孩来说,好像比听戏还快乐,戏是一句不懂,先生说的话偶尔听得懂,哥哥们笑,她看看就跟着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家塾不但宽敞,而且一点不冷,考虑到先生年纪大了,所以给每个座位旁配一个铜珐琅象鼻三足泥鳅沿炭火盆,燃着银骨炭,扣着铜丝网熏笼盖,烘得满室温暖如春。原来一群男孩上学也没什么,现在屋里多了个小孩儿,怕不注意时把她烫了,就这样荀先生便时不时注意着,一辈子教书都教老了,这会儿反倒有几分带小孩的经验了。
因怕炭气重,屋里也摆放几盆盛开繁茂的水仙红梅,一色玉石条盆,清雅不俗,倒显得家塾里的冬天颇有文人博古的韵味。雅俗喜欢看熏笼里的火,好奇极了,时不时伸伸小手烘一烘,因牢记大家的叮嘱,不能靠在上面,所以就看着好玩。要是在父母屋里,怕她烫着,嬷嬷肯定看紧了她,先生上课除非雅俗说要什么,否则不让嬷嬷进来的。雅俗上学大家对她都没有要求,小孩也比较省心,天天来如今都习惯了。
大雪过后,长平原定好的大婚日子就到了,当初定的时候只看黄历,觉得日子是这几个月里最好的,没成想下了一场大雪,大婚当日,走马迎亲天寒地冻的,不过好日子就是好日子,鼻子里呼出的都是白气,晒着天上金灿灿的大日头,也别有一番暖洋洋的氛围。
接新娘的时候,长平可是受了大舅子、二舅子、小舅子等一群舅子的好一通“为难”,不过徐家是武将世家,几位虎背熊腰的亲舅子诗词文采不足,拼诗拼对难不倒长平,外加新郎官把红包塞的勤快,最后很顺利的接走了新娘。
接到新娘子后的长平顿时热情满面,喜气洋洋,骑上高头大马,一路上给街道两旁的街坊四邻父老乡亲不停的拱手还礼,拜过左边拜右边,迎亲队伍也不忘时不时的向人群中撒几把铜钱,引得看热闹的众人陆续哄抢。众人见新郎官如此喜庆,也纷纷大声道贺,不停的祝福白头偕老。
花轿里红盖头下的新娘听见外头这般热闹,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就在离家还有半条街远的距离,大老远就闻见酒肉飘香,不知用了多少头猪羊,开了多少缸陈酿。
三爷的府邸占地不输一般勋爵府,前后布局细究起来着实富丽,今日大儿子婚礼,阖府下人有条不紊,不过现场不像长房和二房帮婚宴那样把官客、堂客、诰命、亲朋分的一目了然,哪里厅宴,哪处退居安排的轻车熟路。三爷家只把客人一股请在一块儿,按照内外亲分开几处设宴,减省不少规矩,也便宜。
此次赴长平侄子婚礼,张夫人特地隆重装扮,头顶金丝䯼髻,整副赤金镶珠宝点翠头面,茜红织金锦面长身貂皮衣裙,衣边露出名贵的玄狐黑貂风毛,整体尤其大气华贵。浩瀚头戴乌黑的镶玉帽正硬幞头,一身油光水滑的墨狐皮面对襟大氅衣,他身材高大魁梧,显得尤为器宇轩昂。
随浩瀚夫妇一起抱来的小女娃,一身竹青地织金妆花云锦面银鼠皮小袄裙,衣领和袖口都露出雪白的风毛,戴着赤金镶碧玉明珠刻花项牌,肉嘟嘟的小脸如明珠一般饱满光亮。夫妇身后跟着三个儿子及其家眷,带了家眷的两个比之浩瀚,身量气度丝毫不输,年轻朝气更胜一筹,后面那个最小的少年头戴赤金嵌宝束发冠,一身锦缎银狐深衣,面目如玉,体态修长,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让人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一大家人刚进迎客厅,周围人都连忙站起拥上来见礼招呼,国公爷一家纷纷还礼。见礼过后,几个小的各求自便,浩瀚和张夫人作为大伯家要帮忙照应,夫妻二人便留在迎客厅帮着应酬宾客。
天冷路滑,怕雅俗跑出去摔了,吴嬷嬷一刻不敢放松,坚决把小姐留在屋里不让出去。
浩然二爷见侄女活泼好动,便要抱来玩。雅俗最喜欢俊美的二叔了,二爷今日头戴一顶墨黑的幞头,身上青地福寿三多织锦圆领袍,以海龙皮做里,琵琶袖口,腰扣于阗黄玉如意带钩,脚踩皂靴,越发显得人美如玉,举世无双,到如今这个年岁,还是曾经那个京城第一美男子。
二爷见哥嫂在应酬,就给他暂时带带孩子,雅俗被二叔抱在怀里高兴不已,二爷的小女儿雅量体弱多病,这么冷的天不敢带出来,这便有空逗逗小雅俗玩,叔侄俩很开心。贾夫人看雅俗这么可爱,也极喜欢她。
今日不少来府尹家的官客夫人见这府邸布置的这般充实,心想没个几十年精心添置,也不能这样齐全,余处先不提,单各屋茶酒菜品实在丰富昂贵,这要全是买的,真是流水般银子花出去,多少家底才够办这一场婚礼。
秦夫人持家有道,这些年研究出的点心配方搁铺子里做出了卖,日日顾客排成长龙,收益比不少有爵家爵产进项还多。家常过日子更是充满烟火气,要说什么吃的,无论南甜北咸,野菜山珍,河鲜海味,风酱盐腌,三老爷凡是在哪见到过什么,回家提一嘴,秦夫人最多的一句就是:“你说的这个家里有,想吃我现在就给你弄去。”手艺总比人家的好许多。就秦夫人做的腌菜,三老爷当做礼物赠给上级,上级大人是吃完了就直接厚着脸皮开口要,手艺独此一处,一样的配方,换个人味道就差远了。一家人的穿衣佩戴四季换新,时髦样式,合身剪裁,处处有讲究,三老爷的常服就不时有同僚打听是哪里订的。
当初分家时大房不能比,三房比二房也要简薄许多,不只是二爷孩子多,所以被父母交代要多分,还有贾夫人嫁妆丰厚,远远超越了秦夫人。不过这几年秦夫人理财管家愣是攒下一个银仓,渐渐缩小了与兄长家的距离。秦夫人长的极美,浩荡这么多年来对妻子是绝对的入骨至爱,矢志不渝,无论何时都先把妻儿放在第一位,秦夫人这个当家主母也是说一不二,深得满府敬爱。
此时三爷夫妇正在忙着招待外面,话说浩荡三爷年轻时五大三粗,不怒自威,人品传得也好,是许多大户人家心中的女婿良选,他原本也可以娶到出身远比秦夫人好的,只因当年一次外出,意外在小地方瞧见小小年纪的秦夫人长得跟白萝卜似的,水润饱满,两只眼睛清澈水灵,浅浅的勾人魂魄,心想这种小地方还有这样的大美女,自此一口扎在心上,用尽办法打听想娶她。
李秦两家门第差距过大,秦大人又不大愿意高攀,三爷为此还带着族兄弟前去热情干活帮忙,一众小伙子前前后后巧舌如簧的哄骗秦大人一家,坚决促成老三这桩美事。
转眼如今儿子成家,秦夫人一身喜婆婆的盛装,为了不与媳妇正红撞色,此番特意选了身崭新的黑色缂丝面子貂毛狐皮里子大氅衣,额前围着镶珍珠貂鼠皮昭君套,戴着金丝䯼髻,一整套赤金镶宝石头面压的髻上不露空子,通身富贵逼人,荣光已极,大喜日子,风光得意,里外进出忙的不亦乐乎。
不出意外的来了意外,很快秦夫人的老家那儿热热闹闹来了十几大车亲戚。
秦夫人想给儿子大办,忧恐自己母家远不及两位嫂嫂,就提前写信通知,让老爹带几个像样亲朋来为了家里壮壮人气。秦夫人娘家除了秦夫人两个为芝麻官的亲兄弟,官场不倒翁老父亲,就一个盲目老母,亲戚中也没啥像样的人物。秦夫人的老母亲早前因为秦夫人的一个大哥和一个妹妹没养大,前后给哭坏了眼睛,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老人家眼睛坏了以后就再没外出参加过酒席。
既然女儿打了招呼,秦老爹就在乡里摆了个老长辈的谱,把有些脸面的五六位乡亲都请了,准备给女儿壮山势。做官做老了的秦老大哥登门来请,谁敢不应,何况秦家老家的亲邻都知秦夫人嫁的门第很高,有的想趁机结交,有的想来现世露脸,有的想看看如今的秦夫人过的如何,各种心思的人不在少处,最后消息一出,随礼的七大姑八大姨远超想象。秦家面对此再三拒不出去,只得决定都带上一起,最后秦老爹自掏腰包,带上乡亲,十几辆大马车浩浩荡荡开往京城女婿家。
从遥远的乡镇出发连赶了数日,一到京城众人大开眼界,这种繁华瞧一眼死了都值。等到达秦夫人家里,从正门进入,一路七拐八穿,把各人眼睛都看直了,这里房子多到全村搬来住也够了。整洁清晰的秦大人领着六七位绸缎衣帽的体面乡绅往里走,后面跟着提篮挎包拖家带口的布衣长队,把三爷府一众下人看得齐刷刷目瞪口呆。
此日府里就像一锅大杂烩,沾李家和徐家的亲,少不了超品一二品的大员出席,沾秦家的亲,贩夫走卒也有。隔两道院墙的距离,竟是两重世界。来自秦氏老家的一些姑姥姨妈见秦夫人如今住在这么大的宅子里,恨不得也立刻搬来一块儿住着好好享福,又知道李姑爷一家都是当大官的,有的早就准备趁这个机会跟秦夫人打声招呼,让李姑爷把姨兄表弟也都拉一把,都是一家人。
秦夫人看老爹带的人鱼龙混杂,有几位衣着体面的乡绅夫子还不大好请,有些人来的纯属丢人现眼,例如有个和秦夫人只在小时候见过两次,彼此相当不对眼的妇女翠艳。
翠艳带着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包括她们两岁多的刚会说话走路的女儿,一家人穿的是红红绿绿,粗俗不堪,刚进来一眼就见到秦夫人头上的黄金,身上的皮衣,翠艳差点儿瞪爆了眼珠子,若还在乡下,估计立刻扒抢几件来。这家人到场就跟饿了多少年没吃一样,逮到吃的就抢,大吃大喝就算了,还个个准备了布包,把桌上摆的茶点果子,客人还没动就往各自包里塞,塞完了再招呼上新的。秦夫人嫌丢人,连忙吩咐下人看紧这一家,就这一间不能让乱跑,都给拦住了,省的大喜的日子家里丢东西,尤其大伯、二伯和亲家一家,包括几位上级在的迎客厅,千万不能给进去,得严防死守,若是看不住,重罚几个当差的。
秦夫人甚少说这样厉害话,下人受到警醒,忙把翠艳一家看管紧了。
来自秦家的客人许多听说这家今天有大官在,一些惧官的百姓乡绅就躲在被安排的厅里不出,好吃好喝,也省了给大人物哈腰请安。一些无知的偏要各处瞧瞧,露露脸,真遇到大官就看看是不是长得方头大耳,天上贵星下凡,为此一来就把几个院的地都踩平光了,怕认不得路,才没一次性把满府找完。还有些乡妇来之前已经打定捞一把的主意,准备到新娘子屋里搜寻搜寻,看有什么陪嫁好东西趁机会牵几件也不打紧,若是搜不到,把东西闹几样稀烂也好,所以逮着穿青绸袄的下人就打听去哪儿能看新娘子。下人听不甚明白,也不理,只让等着,回头老爷夫人来请,又拿许多喜茶糖果来诱住这些远客。
秦夫人埋怨老爹,怎么什么人都请。
秦老爹含几分无奈的笑着说:“你爹我怎么也请不上这家子,论不来亲戚。她们呀,是你十九表叔母带来的,我和你娘都再三劝了别来,可人家说你们是姐妹,定要前来恭喜,来者算客,咱们秦家祖上是务农的,不兴瞧不起老百姓,就当带她们见见世面,你多拿吃喝招待好了就是。如今你也过好了,总不能不许别人眼红吧。”
秦大人其实没办法,招了位高官女婿,逢年过节大车的礼品往家里送,这些年财发大了,早把四邻看红了眼,镇上多少人合起伙来联手搞秦家,贼都逮秦家偷,连泼妇破老婆子吵架都赶三五里路来到秦家大门口吵闹坏风水,秦大人老了,也怕死后给儿孙丢麻烦,不想再得罪人。
与秦夫人而言,父亲不只是位清官,更是位厚道人,秦夫人不能说爹不对,但那十九表叔母和自家就是转折亲外的转折亲,整日精于算计,她拉来人的更没好意。
翠艳来之前显然教过女儿一些话,下人们把几个老的大的都看紧了,却疏忽了点大的孩子。此时秦夫人正在厅里招呼一大群贵妇人,翠艳的女儿盯着秦夫人跟了来。
几位打扮的很华贵的夫人问秦夫人:“夫人娘家人在哪?我们也拜见拜见。”
秦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猛不料那个说话还不太周全的小丫头突然指着秦夫人大声说:“她妈是个瞎子。”声音大的在场人都听见了。
未知秦夫人如何应对,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