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忽现浊白之目,难免使人猝然吃惊后退。
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脖移动向前,两眼翻白,显得失魂落魄,喃喃噏语:“追……”
“老陈!”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匆忙将其拉开,啧然道。“你别这样突兀地冒出来吓人。没事挪一边去,先前我都让你差点吓尿……”
横身挡在门口的黑脸壮汉不无纳闷地瞪视道:“他怎么回事?”
“眼睛坏了。”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告诉,“经历过越南战争,早就变成这样子。还好没死掉,后来他女儿嫁给瓦尔兹,就搬过来跟女婿一起,住在我们村里。”
“那还真巧。”黑脸壮汉在门边若有同感的低嗟道。“我叔叔也打过‘越战’,回来后竟似变了个样子,整天发呆,没法自己生活,就从阿拉巴马州迁来跟我们全家住到一块儿,凑合着过……”
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探问:“你们叔侄怎么从大老远跨洋过海,搬来这边居住?”
“我娶了你们邻村的田家女。”黑脸壮汉转觑道,“早已儿女绕膝……”
毛发蓬乱的老头望向翻白浊目的摧颓老汉,叼烟唏嘘:“他也曾经孩孙满堂,一夜之间全完。别以为眼睛看不见就没事,我知道他很想报仇。因为我有同样强烈的念头……”说到这里,忽发呵斥:“老陈,眼睛不行别玩枪!”
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说道:“不让玩枪,他又拿东西摸索到别人的墙上涂涂写写……”
黑脸壮汉从门边伸脖乱望道:“别往我家的墙上涂鸦。这片村落都属于阿族的地盘,你们赶快离开,各回各处……”
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蹲在墙脚咕哝道:“我们那里已然玩完了。为免遗留后患,那黑帽长老索性点火把全村所有房屋烧光,剩下这点人没地方可回……”
黑脸壮汉背着一只手攥枪惕觑道:“你们别跑来我们村这边放火。”
“总算活明白了。”披裹破旧大衣的慈祥长者在院落仰天喟然道,“这就是我的使命。”
白褂男子拎包在旁不禁质疑:“一个接一个村子地追杀过去?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黑脸壮汉在门边背着手握枪惑问:“追杀什么?”
“瞧见没有?”慈祥长者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从披裹的破旧大衣襟内缓缓伸到黑脸壮汉面前,在帽檐下痴目狂热地端详道,“神之手。应该就是这般模样……”
“我只晓得球场上曾经出现所谓‘上帝之手’,”黑脸壮汉闻言诮谑道,“那个阿根廷人用手把足球打进去……”
慈祥长者从黑帽边沿凛视道:“不要嘲笑我的神圣使命。”
“好罢。”黑脸壮汉刚要移开目光,却被那只烂手吸引住,不由怔瞅道,“手怎么搞的?”
“刚才被咬了一下。”叼烟老头毛发蓬乱的凑觑道,“黑暗中猝遭不知什么东西咬过就跑。噫……怎么转眼就膭烂成这样?”
“这只手废了。”白褂男子在灯下皱鼻察看道,“恐怕要从手背蔓延往上烂到肩膀,我劝他趁早砍掉……”
“我却觉没事,”慈祥长者从黑帽边沿瞪视道,“但你肯定有事。再不赶紧帮我找到那小鬼,当心把你拎包那只手先砍掉。别以为我说着玩……”
白褂男子郁闷道:“却关阿修罗什么事?”
慈祥长者冷哼道:“没事为何不肯跟我们在一起?”
“我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白褂男子转脸朝旁,小声嘀咕。“怎奈被你胁迫……”
毛发蓬乱的老头从墙边操起一柄利斧,叼烟询问:“要剁手么?”慈祥长者和白褂男子一齐后退,不约而同地惊啧道:“放下!不要再持大斧逼近……”
黑脸壮汉在门边攥枪说道:“别玩我的劈柴家伙。”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握斧诧觑道:“怎么打造得这样大,就像传说中的开山斧……”
黑脸壮汉告知:“因为我要跟人去黑山那边砍柴。”白褂男子忙问:“有没听说过‘黑山老妖’?可别乱闯森林撞个正着……”
“有关黑森林的吓人传说多了去。”屋内有个低沉的声音吐字铿锵地说道,“黑山地区的先民是伊利里亚人,公元前三世纪时被古罗马征服,成为伊利里亚省的一部分。罗马帝国衰落后,伊利里亚落入哥特人之手。拜占庭帝国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又征服了这片地区。后来有些斯拉夫人越过喀尔巴阡山移居巴尔干半岛,与当地的伊利亚人融合。黑山在十二世纪末并入塞尔维亚,然而奥斯曼土耳其人在科索沃战役打败塞尔维亚人,难以征服的黑山脱出。那边有许多高原和山地,苍雾缭绕之间,密布森林覆盖……”
“久闻流行在黑山地区的一支民歌,”白褂男子憬然道,“直到一百多年前才取名称为《英雄的清晨》。亦即‘英雄的黎明’之类各地广为传颂的恢宏苍凉歌曲最初的渊源来历。我早就想重返黑山寻访先祖曾经隐逸雾林的足迹,据说他曾遭铁钩船长的鬼魂追杀……”
“应该没这回事。”披裹破旧大衣的慈祥长者低哂道,“你不要想多了。所谓‘铁钩船长’的事迹,我比你清楚。不可能谁都跟你祖先有交集……”
“没事就各回各的地方。”黑脸壮汉颔首致意,不失礼貌地想要道别。“天色已晚。”
屋里的黑嘴小姑娘端盆叫唤:“爸,吃饭了!”
慈祥长者抢在黑脸壮汉掩门之前,伸手挡住,随即彬彬有礼的脱帽微鞠道:“我只想讨碗水喝。”
“一家人在吃饭,”白褂男子看出黑脸壮汉皱眉迟疑的样子显得神色不豫,从旁低言劝说。“恐怕不方便罢?”
“有什么不方便?”慈祥长者从檐影下眯觑道,“你方便我方便,大家方便。况且古老东方有位子曰: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着脖子翻白浊眼,往墙壁涂抹毕,倒退过来,喃喃念叨言语:“此情可待成追……”
黑脸壮汉伸头惑瞅道:“追什么?”
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翻着浊眼在院落来回晃荡道:“追追追追追……”
“老陈!”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含泪拉扯道,“你不要这样……”
“既然这样,”黑脸壮汉屡试关不上门,似觉对方那只烂手在暗地较劲,仅伸三指撑住,扳按不给闭合,只好皱眉说道,“那就请便。”
慈祥长者一笑而入,顺势推门敞开,率先进屋就座,口中却连称歉意:“唉呀,怎么好意思?”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捧盆招呼道:“大家请进屋里坐下吃饭。”
“没必要全都进来。”慈祥长者拽叼烟老头和白褂男子分坐两边,自踞中间,陪笑声称。“无意久留叨扰,我们坐坐就走。”
随即抬目,投觑饭桌对面一个沉默的黑须瘦汉,眯眼打量道:“这位是……”
“我堂兄。”黑脸壮汉往旁坐下介绍,“他另一边那位头发灰白的便是我叔父。”
“看样子都像老兵。”慈祥长者眯缝双眼扫视,唏嘘道。“咱这些人太不幸了,赶上了一场又一场战祸。没事谁想互相拼死活?”
黑脸壮汉抬起微鼓之目投觑过来,隔桌探问:“你也是?但我看装扮好像牧师,犹豫一下,才让你进来……”
“干了许多场恶战。”慈祥长者垂下眼皮低嗟,“数年前才经历过‘沙漠风暴’等一系列阵仗,过会儿给你瞧我那把砍人无数的沙漠军刀。我曾一路剁去,劈掉那群遭受‘地狱火’和‘战斧’轰击烧焦的死尸首级。然而竟遭自己人逮回卡塔尔军营禁闭,后来被他们撵走,诬蔑我不正常……”
白褂男子和叼烟老头闻言不安地怔坐互觑。
“其实我见过恶魔。”慈祥长者转面告诉,“它冲我似笑非笑……”
“真正的恶魔未必如你想象。”白褂男子忍不住质疑,“最坏的那些完全没有幽默感。无论你怎么逗,它们都不笑……”
慈祥长者侧头投眼探问:“你在哪里见过不会笑的那种?我在监牢遇到的魔头会笑……”
白褂男子鄙夷道:“给人关进监牢的一般都不会很厉害。真有本事,即便在最热闹的街头公然逞凶作恶,也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拥有强权,仗势欺人,肆无忌惮……”
众皆称然:“掌权的坏蛋才是现实生活中真正最大的恶魔。”
“然而变坏的根源在内心。”白褂男子从慈祥长者旁边悄瞥其手,摇头说道,“人性使然。谁都可能变成那样,甚或更糟……”
黑嘴小姑娘端碗过来分发,慈祥长者匆自遮掩烂手,挤出笑容迭声称谢。黑脸壮汉忙使眼色道:“女儿,先回自己房里去歇着。”
“不。”慈祥长者抬起另一边破袖里探攫的粗掌,先已拉住黑嘴小姑娘之腕,然后把那只烂手伸去白褂男子面前,仰面闭目,作状虔诚道,“饭前先让我们一起祷告。”
白褂男子不禁啧然道:“祈祷什么?”
两个持枪家伙悄蹑进屋分别伺立在侧,却与叼烟老头互以目光交投,不知彼此暗示何事。黑脸壮汉瞥见,难免不安,强抑忧虞之情,深吸口气,缓言道:“祈祷今夜没事。”
白褂男子蹙眉低叹:“最好是没事……”
黑嘴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祈求:“我却盼望天天没事。”
“大家没事就好。”叼烟老头毛发蓬乱的催促,“赶快吃过晚饭,办正事要紧!别让老陈他们在外边等得不耐烦……”
黑脸壮汉起身拉开他女儿,随即探问:“急着要办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掩言道,“除死无大事。先吃东西,我连午餐都还未用过,何况这么晚来吃晚饭……”
白褂男子心思不宁的转顾道:“人间这点事,无非有如茶壶里的风暴。”
“如果确实喜爱一个女人,你对她的粗腿也不介意。”一个持枪家伙朝黑嘴小姑娘扭身进去的地方探觑道,“即使发现她有一双过粗的肥腿。”
披裹破旧大衣的黑帽长者目光慈祥地询问:“她怎么不留下跟我们一起用膳?”
“我女儿懂事。”黑脸壮汉郁闷道,“因为有客。”
“确切地说,”白褂男子难掩忧容道,“不速之客。”
“我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不速之客。”目光慈祥的黑帽长者一边饮汤一边瞧黑脸壮汉的面色,却又侃侃而谈。“大家皆乃外来。包括你女人所属的部族,迁居的年代不同而已。奥斯曼帝国入侵,波斯尼亚被突厥人并吞。以各种方式迫害当地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并规定凡是顺从就范的,可进入上层社会;农民如改信奥斯曼的教派,可免交某些捐税。奥斯曼帝国强迫占领区儿童从小脱离父母和家庭,进行集中教育和培养,使之成为近卫军的一种兵源,迫使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后代土耳其化。他们还将占领地区的人分等级,给予不同地位。凡是为其统治服务、效力的地主、军人等享有很高的地位,而仍旧不改信仰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普通平民则被称为‘赖雅’,亦即阿拉伯语所谓‘畜牲’一词。现今波黑境内的状况大多是由于这些做法造成的。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们这里主要吃什么?”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忙碌上菜,说道:“都是些家常饭食。”
毛发蓬乱的老头摘下嘴边所叼烟卷棒儿,介绍道:“波黑人的正餐属于滋味醇香的波斯尼亚风,主要有贝伊汤、土豆焖小牛肉、烤羊肉、煎烤混合肉及油煎虹鳟鱼,此外还有波斯尼亚火锅,冷盘有熏肉、香肠、奶皮及奶酪等。波黑人喜欢烧烤,还喜爱甜食,嗜好喝咖啡。咱们在吃的是一种风味馅饼,旁边还有一盘牛羊肉丸拌洋葱夹面囊饼……”
目光慈祥的黑帽长者称赞:“羹汤尤其好味……”白褂男子在旁插话:“不过讲吃,还数黑山……”忽吃一耳光,黑帽长者呵斥:“闭嘴!我刚要提及正事……”
白褂男子怔坐捂颊,席间众皆愕然。
慈祥长者对面一迳保持沉默的黑须瘦汉犹仍低目未抬,旁边头发灰白的那位叔父不动声色地从桌下握枪悄有防备。我轻手捂住小光头欲张之嘴,听到黑脸壮汉隔着饭桌探问:“什么事?”
慈祥长者目光不善地瞅来瞅去,直盯至黑脸壮汉额头冒汗流淌,才突然发问:“黑人建造了巨石阵?”黑脸壮汉垂汗怔愣道:“先生,我确实不晓得谁弄的那堆玩艺儿……”
“我也不清楚究竟谁反智?”慈祥长者移手探入桌边搁放的黑帽下面,缓缓摇头说道,“但我绝对确定金雀花王朝没有一位约克公爵是黑人。”
除了不在场的小姑娘以外,黑脸壮汉全家对此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我们也觉得那时候不应该有……”
“很高兴咱们亦有能够达成共识的时候。”黑帽长者和他们一起笑谈片刻,忽又敛容凛视道,“不过我要问的事情与此无关。”
黑脸壮汉错愕道:“却跟什么有关?”
“跟你们有关。”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提醒,“不要答错,密切相关。”
黑脸壮汉睁大眼睛作状不解:“哦?”
“打听一下。”慈祥长者眯眼扫视道,“有人看到两个脑袋没多少头发的女子,一大一小,先前往你们这儿跑了。这一对叛徒,肯定让谁收留下来。不然天那样黑,能跑哪儿去?她们晓得外面不安全……”
黑脸壮汉鼓突着眼袋回答:“没见过。”
“那你们这么晚还没熄灯去睡,”慈祥长者又有疑问,“知不知道邻村闹鬼?”
黑脸壮汉摇头说道:“我们这里很平静。直到你们进村……”
“这不可能!”慈祥长者显然难以置信,皱眉不已。“肯定有鬼。”
我悄攥一把冷汗,小光头伸嘴到耳边,低声叨咕:“想嘘嘘。”我忙掩住其口,慈祥长者惕然转顾道:“什么声音?”
“被咬过手,”白褂男子从提包里掏巾抹脸,在旁嘟囔。“莫非因而变得更加耳尖?”
“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皆在暗自嘀咕,”慈祥长者先前将那只受伤裹扎之手藏在黑帽下面,却又忍不住抽出来察看肿胀溃烂的伤势,顺便颤巍巍地拈匙饮汤,津津有味的吸啜道。“就盘算着剁我的手。然而我偏不让你们浅薄无知的妄想得逞……”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端菜搁桌,见状愕问:“如何弄伤成这样?要不要帮你重新清洗,搽药包扎一下……”
黑脸壮汉抬臂拦挡自己婆娘前边,投目遥觑道:“别靠近。”
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在旁不安地瞥视道:“手掌边缘遭咬过之处怎竟冒泡了?”
“肿疱,”白褂男子以巾捂鼻,从另一边察看道,“想是伤口发炎,感染周边溃烂之疽流脓,蔓延扩展,皮下又冒出许多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水泡……”
慈祥长者抬手在灯光下端详,轻拈餐叉伸戳,扎其中一颗肿泡迸破。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缩避不迭,匆忙揩脸,闭住一边眼睛,揉搓之时,埋怨道:“脓水溅到我了!”
白褂男子挪坐一旁,摇头不已,懊恼道:“他抬手这样高,扎迸浆汁滴进汤盆,让人怎么吃喝得下?”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忙要端走,歉然道:“我拿出去倒掉另做……”慈祥长者伸出烂手阻挠,说道:“倒也不必更换,这盆羹汤留下,我可以自己喝掉,毕竟鸭毛穿在鸭身上……”
不待烂手触碰过来,沉默的黑须瘦汉先将大婶拦开,推盆往旁。
慈祥长者讶觑刺纹,出言探询:“第十山地师?”
黑须瘦汉移手搁放桌下遮挡,眼皮不抬的微瞥,不答反问:“黑石团队,抑或黑水企业?诸如此类……”
慈祥长者拉袖自掩腕臂,愤愤不平道:“怀着一腔热血豪情,我曾想加入‘骑士团’,却被屡番拒之门外。盘缠耗尽,一度沦落罗马街边拉琴卖唱,后来又欲追随‘游骑兵’奔赴海湾作战,他们也不肯收。数字很枯燥,但数字能说服人。哈佛的那些学生连二加二等于几也不会计算,而我做了全套体检,包括认知测试。我很自豪地宣布,我得了满分,各项指标完美。现实却不停地打脸,就像你有一肚子货,但玩不来哗众取宠,最后一无所获,未免被俗类埋没。如果你必须到处强调自己很重要,则可能意味着你其实并不重要。我不想那样,苦于为谋生计,迫不得已,无奈唯有投身雇佣行当,为军事承包商当武装保安,渴望顽强的追歼天赋最终能被五角大楼或者谁发现……”
“战争易开不易收。”黑须瘦汉语声铿锵的说道。“真正上过战场的士兵没几个喜欢打仗。更何况战争的代价,总是最终由普通人来承担。”
“懦夫。”慈祥长者勺汤啜饮,随即大发感慨。“我一向瞧不起那些逃兵和叛徒。例如半路开溜的一大一小两个光头妞,使我想起大象的亲戚蹄兔。叔在非洲活成了草原雄伟巨人,侄儿却缩到狭隘岩缝里抠脚。比食堂绞肉机生蛆更让人担心的是什么?没种,才是最不体面的活法。连杀泥鳅都不敢看的人,就算那些有钱的酋长免费赠送飞行宫殿也没胆收下。我们正在回归一个更加贪婪的世界。大多数人以为他们会生活,其实跟蛆无异。苟活,勉强可以活但是肯定活得不舒服。然而我们熟知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我来的年代,地表温度越升越高。早已超过七八十度,空气和水随时简直焖得要蒸沸。更糟的不仅是世界在变坏,而且这种趋势会影响到每一个人。悲观主义者叔本华说,人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任何东西。一个个渺小的人,如何处身于重大剧变的时代?从长期来看,我们都会死。但也有人乐观地认为,我们在破碎之处最为坚强。我的立场是明确的,即应当消除危机的根源。一旦开打,结果不能描述为‘双方均宣称获胜’。我们已进入最强者法则回归的时代。真正威慑之枪总是上膛并摆在桌面上,但很少开火。”
众皆听得怔愣。白褂男子在旁揩脸,瞅见桌上无枪。慈祥长者拿起帽子,作势要戴,却又搁下遮盖烂手。
慈祥长者转望墙壁贴画,眯眼欣赏沙丘商旅的影像,咂嘴赞叹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棒的骆驼了。上一次还是在叙利亚突遭‘恶意收购’时期的大马士革郊区见到,我受委托扮成包工头,陪伴阿拉伯老板提几袋钱,跟‘海合会’资助的南方作战指挥部先遣队用最短的时间首先入城插旗,然后撤离,枱面上的功劳让给土耳其人支持的那伙所谓‘变天力量’,无非乌合之众。可叹时光荏苒,我已遭弃若敝屣的命运,如今不同往日。这是一次热情洋溢的盛筵,我们非常感激款待。”
黑须瘦汉依然沉默,其堂弟忍不住皱眉惑问:“刚才听闻提及,却不知来自什么年代,气温竟有那样高?”
“火热的年代,”慈祥长者似感失言,抑或漏嘴,啧出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摇摆着遮掩道,“激情燃烧的岁月,使我想起一支西部乡村音乐,让我顺便即席弹奏给大家助个兴……”
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揉目抱怨道:“那滴迸溅过来的脓汁搞我这只眼睛迷濛了,你怎仍有闲心玩音乐?”
慈祥长者从口袋掏出小巧玲珑的乐器,摆在桌上摁住,以一根尾指拨弦弹唱:“狸偷狗!狸偷狗……”
白褂男子抹脸诧觑道:“没想到居然随身携带‘迷你琴’。”
慈祥长者揣琴回兜,从腰后抽出一柄兵刃,褪去皮套,往白褂男子面前挥舞道:“我还随身携带叙利亚刀。有人说‘如果不能坐上桌,就会成为一道菜’。然后又有谁说,如果没有了规矩,昨天在餐桌边,明天就可能在菜单上。吃了人家的肉却夸自己刀快,我决非这号人。最好的笑话往往很危险,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我一向推崇‘温言在口,大棒在手’——只不过这个‘大棒’很少甚至根本不会被使用。倘若不得不动粗,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其状发狠,说到令人眼皮乱跳之处,忽却收刀插回,拈起勺子,继续饮汤,连赞:“羹好!其竟使我欲罢不能……”
“老陈的番木瓜香粥很甜美可口。”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在旁揩眼说道,“他以前常给我吃……”
慈祥长者啧然道:“我正在用膳,不要再提老陈。免得又想起他家乱成一锅粥的腌臜事……”
“他家自养的越南鱼清蒸亦美味,”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自顾回想,红着眼圈说。“我还去他那里享用过一大盆红薯粥……”
慈祥长者抬手挤出脓汁,往旁迸溅。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匆避不迭,懊恼道:“差点儿又弄到我眼睛里……”
黑脸壮汉转瞅门外,不安地探询:“那个越南人究竟怎么回事?他刚才好像拎了我那把斧头走来走去……”
慈祥长者朝黑暗中投目乱望道:“人遭惊吓到极致的时候,或会变成他这个德性。”
黑脸壮汉掩门走回,表示困惑:“问题是,被什么吓到?”
小光头伸嘴到我耳边悄问:“姊姊,外面有什么?”我伸手指抵贴其唇,摇头示勿出声。自己也不清楚应该怎样回答,但听白褂男子的话语传过来:“黑山老妖?”
“只是传说,”黑脸壮汉坐回桌边,摇头说道。“没谁见过。我听人讲,黑山那边的居民不喜欢别人来砍伐他们的树木,故意编造森林女妖之类虚幻故事吓唬人,有时还扮巫婆整蛊伐木工……”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在畔笑谓:“村子里的阿族人不忌讳这些,每隔些天就跟波族人跋涉进山砍伐木材,拉去卖给做家俱的作坊,工艺成品远销意大利和希腊……”
“阿尔巴尼亚族,”慈祥长者抬手挤脓,在昏灯下眯着眼说。“百分之七十以上人口为无神论者。主要分布在南欧的巴尔干半岛上,此后散居四处。你们当然百无禁忌,我不相信波族也这样想。毕竟波斯尼亚人宣称早就与土耳其同个信仰。而塞族人信奉‘东正’,克罗地亚人膜拜的是天主……”
叼烟老头毛发蓬乱地表达不满:“结果天主派你来,摧毁了我们村……”
“他未必当真相信那些,”白褂男子从旁质疑。“先前在路上,我曾见他朝天竖起中指。”
回想起来,我亦有此印象。记得慈祥长者当时赶着牛车,掩饰不住满目鄙夷之色。
白褂男子模仿其态,朝慈祥长者面前伸出一根中指。忽遭抓住指头扭拗,不禁疼叫:“唉呀痛痛痛……”
慈祥长者掰扯道:“我久在野外作业,风餐露宿,落下食指筋络湿痹的毛病。任何事都难免留有后患,却让你自以为是地解读成不敬畏上天……”
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提醒:“你手上的脓疮又迸破了好几个,赶快找些烈酒浇洗,然后包扎起来,别再乱动。以免撒汁四处……”
黑脸壮汉到厨房取一瓶东西出来伸递,皱眉说道:“这有酒精。”慈祥长者连忙称谢,接过来浇些在手上,似感痛楚不已,坐下跺脚强忍,随即又掏小乐器摁到桌上,以尾指拨弄琴弦,折腾道:“为表谢意,请听我为大家再次弹唱一曲脍炙人口的西部乡村民謡——狸头沟,狸偷狗!痢头钩,狸偷狗……”
白褂男子乘机挣出手指,伸进汤里擦洗,烦恼道:“就算你用小姑娘的抒情腔调唱得再起劲,我还是要无情地指出,非但走调,尤其是没谁听闻西部哪儿有这种瘆人音乐……”
“阿拉巴马河畔就有!”慈祥长者抬眼投向黑脸壮汉,煞有介事的拨琴扫觑道,“我曾到马歇尔航天中心和紅石軍需基地一带搬运东西,听过协助卸货的当地工人轻声哼唱,显然是黑人乡村音乐,却不像流行的那些蓝调……”
白褂男子插话纠正:“那是东南部的一个州。名称来自印第安语,意为‘我开辟了这一块荒林地区’。”慈祥长者抬手向他挤出脓汁迸射。
黑脸壮汉皱眉看其烂手,微摇头道:“先生,我觉得你似该尽快就医……”
“这里不就有一个?”慈祥长者朝旁一指,却又微哂道,“不过我看医生没啥用。有些事情明显超出了现今医学的理解范畴以外,科学的尽头是什么?便连哲学也不能够解答一切疑问。我这只手为何瘙痒难耐?越发难以集中精神,几乎偏离专注于替天行道、捉妖除魔的正途。先前听闻提及儿女绕膝,我却只看到一个。究竟有几个孩子?”
“男孩在上面睡觉。”黑脸壮汉沉声回答。“女儿刚进自己房间。”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在畔不安道:“孩子不懂事,请别见怪。”
窗边伺立的持枪家伙朝黑嘴小姑娘扭身进入的地方探头探脑道:“刚才我发现里面有一双肥腿很粗。”
“谁的肥腿?”黑脸壮汉纳闷道,“没人认为我女儿腿粗。”
“我也不认为。”慈祥长者提出疑问。“然而粗腿究竟是谁的?”
小光头抬足悄瞅道:“我的腿脚好像不粗,对吧?”我摇了摇头,忍不住亦瞧自己一下,但听楼板咯咯作响,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仰觑道:“屋里是不是还有别人?抑或别的东西存在……”
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忙道:“我上阁楼看看儿子怎样……”慈祥长者探臂阻拦,惕顾道:“都先别动。”
随着咔声微响,桌底下有几只手攥枪悄已互相对准。
我和小光头不约而同抬掌掩捂口鼻,屏住呼吸,忽见床边不知何时悄驻一双肥硕肿胀的大脚,散发腐臭之味。
窗帘无风自摆,房间里笼罩一股阴森气息越来越浓,“呃、呃、呃”的怪异声响渐临渐近,在昏暗中使人颈脊生寒,莫名悚然。
黑嘴小姑娘不禁惊叫,拽着小光头从床下慌张爬去另一边,拉开窗帘急欲钻蹿往外,我亦跟随在后,刚冒出脑袋,便被一支枪伸抵脑袋。持枪家伙揪住小光头,从旁探觑道:“果然躲藏在这里,有没看见那双粗脚?”
我转眸回望,并没看到。难免诧异:“床畔刚才明明有人……”
“胆小鬼。”慈祥长者坐在桌边,投眼觑视道,“就会一惊一咋。先前我猝遭你俩分心旁顾,手才突然挨咬。还好仍能握枪,你们全都别动,让我先搞清楚这里发生什么事……”
黑脸壮汉朝他女儿房间转瞅道:“黑山那边有个发疯跑过来的大妈,不知如何溺死在村子后边的水塘,然而打捞上来的浮尸消失,竟找不着踪影。从那以后,不时有人声称看见其在左近出没无定……”
慈祥长者搁那只伤手在桌上,用黑帽遮盖,听得皱眉不已,摇头低哂:“发生了这种情况,你们居然还能浑若无事一般,以为生活如常……”
“活着,”黑脸壮汉叹道,“就得继续生活。日子仍然过下去,舞照跳。”
“一切已分崩离析,”慈祥长者鄙夷道,“舞不可能照常跳。从喀尔巴阡山脉一带开枝散叶的古老民族斯拉夫人分为三部分,南部斯拉夫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居住在巴尔干半岛。公元四至五世纪,亚洲东部地区凶悍的游牧民族匈奴人大举西进,一路鸡飞狗跳,引起了长达八十年的民族大迁徙。在这过程中,一部分斯拉夫人南下移居至欧洲东南部地区的巴尔干半岛,与当地的土著居民融合杂处。匈奴人的西进和欧洲的民族大迁徙,加速了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将首都迁到博斯普鲁斯海峡西畔的古希腊殖民城市拜占庭,并将其更名为君士坦丁堡。公元三九五年狄奥多西一世死后,罗马帝国正式分裂为东西两部分。西罗马帝国于公元四七六年灭亡,东罗马帝国一直存在到一四五三年。在罗马帝国分裂过程中,罗马人信奉的教派也发生了分裂。其内部原本就存有东派和西派,前者传播于希腊语区,后者流行于拉丁语区。两大教派在罗马分裂后加剧变化。以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为首的东部教会受到东罗马控制,以罗马教皇为首的西部教会则与西欧王室势力相勾结,从此两大教派分庭抗礼。公元一零五四年,罗马教皇和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互相宣布革除对方的教籍,彼此正式分裂。西部教廷成为天主教,东部教区自称为‘正宗的教会’,改名‘东正’,亦即东方正宗。在东罗马帝国的卵翼之下,公元九世纪起,移居巴尔干半岛的部分斯拉夫人开始建立塞尔维亚等国家。直至终遭一手持剑一手拿经的奥斯曼帝国灭亡。突厥人的小伙伴鞑靼从克里米亚半岛定期出兵扫荡南俄,便是为了阻止斯拉夫人继续迁居过来……”
趁其侃侃而谈,白褂男子悄问:“你们怎竟转眼跑来这边村落?”
小光头搂抱布娃娃懵答:“那边林子里有片迷雾,穿过来就到了这里。”
我在其畔难抑困惑道:“那种怪异的迷雾如何到处蹊跷出没?”
“我听人说,”白褂男子告诉,“世界分崩离析之际,产生的时空罅隙仿佛涟漪荡漾四面八方,余波纵横交错,贯穿跨越过去、现今、未来……”
我揉额说道:“难怪从老陈的凶宅那边一下子跑来别处,幸蒙此一家人好心收留。”
“不要乱跑,”慈祥长者低哼道,“外面不只有妖魔鬼怪,更糟糕的是坏人多,防不胜防。先前提及奥斯曼突厥那些恶劣做法。谁不是这样?党同伐异。恃仗手上有权,对不顺从者往往大肆打击排挤,无所不用其极的压抑遏制。根本不需要到宇宙中费劲寻找哪个神最邪恶。所谓撒旦无非堕落天使,人类才是问题所在。最坏的是掌权的那班奸佞之徒,四处搬弄是非,不断兴风作浪之余,还妄图只手遮天。甚至有些地方,连‘虫族’究竟指谁,都令人敢怒不敢言。听说过‘斯雷布雷尼察’发生了什么惨事吗?波黑战乱期间,那些有身孕的妇女遭受何等样戕害……”
忽闻楼板磕响,头上包裹布巾的大婶发出撕心裂肺般叫声,慈祥长者不由愕望道:“刚才没留意她何时溜开,却到上面突然大叫……”
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倏从门外撞入,猝出不意,举斧劈落。
毛发蓬乱的老头叼烟惊呼:“老陈,你……”沉默的黑须瘦汉旁边那位头发灰白的叔父刚要有所反应,忽挨一枪倒地。
黑脸壮汉急抬手上器械,射翻窗边的开枪家伙,另外那人乱发一枪,打穿沉默的黑须瘦汉颈项,同时匆忙避入身后房间内。窗外砰然遥响,远芒烁射骤临,黑脸壮汉脑袋迸破,应声掼躯跌开。
斧斫饭桌,嵌在黑帽上。慈祥长者吃痛咧嘴,抽出半截残手,血淋淋地捧起,恼觑道:“次奥……”头发灰白的叔父挣扎着提枪欲射,陡遭毛发蓬乱的叼烟老头抢先轰爆脑袋。眼见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弃斧匆奔出外,叼烟老头毛发蓬乱地转脖叫唤:“老陈,天黑别乱跑!”
屋角有块木板推开,谁也没料到里面竟有一个黑面小伙子冒出来伸枪射击。我急拽小光头往旁躲避,白褂男子连滚带爬,亦忙蹿开。
叼烟老头倏遭打中脑袋,毛发冒烟,埋脸栽进汤盆里。
慈祥长者端坐未起,状若好整以暇,另手抽枪往旁轰击,迅即撂倒黑面小伙子。然后转面俯瞧桌下,却似一怔,抬脸瞧了瞧趴在桌边犹自抽搐的黑须瘦汉,纳闷道:“先生,我以为你有武器。如何居然空着手?”
黑须瘦汉尚未咽气,伏桌咯血,无言而视。
“为什么这样天真?”慈祥长者揩脸质问,“你竟相信卸甲归田,便果真能铸剑为犁?”
语毕伸枪,含泪朝黑须瘦汉面门扣下扳机。
连串变生倏然,仓促之间,我与小光头唯有互相掩眼,听到白褂男子从旁惊啧道:“够绝!”
砰响过后,慈祥长者哽咽道:“这叫慈悲。”
包裹布巾的大婶奔下楼梯惊问:“出了什么事?”慈祥长者匆即收枪,迎上前抹涕抚慰:“没事没事……”甫然瞅见遍地狼籍,横尸杂陈的惨烈光景,大婶不禁悲恸道:“我老公怎么了?女儿呢……”
“突然发生不好的事情,”慈祥长者抑止不住的抽泣道,“我们被袭击了,谁也意想不到命运如此无常。不过别担心,女儿没事。我会保护她……”
大婶将其推去一边,随即转望女儿房间,但见里面有个持枪家伙不知如何死在床边,脸被碾瘪踩烂。敞开的窗下赫然留有一行血脚印痕,大婶见状一惊,顷为变色道:“她去哪里了?”
慈祥长者抬起残缺不全的断掌,忍痛说道:“我被老陈袭击,伤得不轻。别让他跑掉……”包裹布巾的大婶把他往旁搡开,从饭桌使劲拔斧,口中低哼道:“先救儿女要紧,回头再另寻你计较!”慈祥长者踉跄跌撞到房间里讶觑道:“谁跺烂了那村民的脸?嗨呀,好大的脚印……”
我拉小光头跟随在后,懵问:“她女儿怎没踪影了?”白褂男子慌忙四处察看,猜测道:“刚才混乱之间没留意,不知是爬窗钻出去溜掉,或者被什么东西掳掠走?你看那脚印有多粗大……”
慈祥长者伸足对比,纳闷道:“脚这样粗,究竟是谁来着?”
“还能有谁?”包裹布巾的大婶抽取斧头,紧握在手,忿然转视道,“先前到阁楼上,只见我儿子遗留一床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转眼竟连女儿也被捉走,不管是多厉害的妖魔鬼怪,我跟它没完,决不罢休!”
慈祥长者出来表示赞同:“让我们一起追杀到底,携起手并肩合力,为民除害!不过要先出去搞定老陈……”
白褂男子拎包提醒:“当心他躲在门外,你刚走出又遭袭……”
慈祥长者啧然道:“幸好斧子已操诸于大婶这里,没在他手上。角落有支枪,你去拿来帮两个小妞防身。顺便问一句,死在墙边的那个黑面小伙子是谁?先前怎却未闻提及……”
包裹布巾的大婶抹泪转瞧道:“我老公的堂弟,不知让谁杀了他?”
“其实没谁。”慈祥长者垂目低嗟:“我看大家都不是故意的,枪是原罪。应该批判武器,而不是相反。当时乱成一团,老陈突然进来劈我,引发混战。堂弟和那个叼烟老头互相射杀对方。堂兄及叔父倒在枪林弹雨之下,你老公亦中了不知哪个罪恶枪口射出来的流弹身亡。不过尽管放心,我会为他照顾孤儿寡母,必使妇孺皆不受老陈伤害……”
“你该晓得,”白褂男子拾枪说道,“问题不在老陈。”
“那你以为问题在哪儿?”慈祥长者投眼怨视,恨恨的说道,“此前咱们摸黑寻至老陈的凶宅,其家人横死一屋。我提灯正要立马找出答案,却被那两个半路急着开溜的小妞搅扰,一时分心旁顾,猝遭黑暗的墙角窜出不知什么东西咬手,未容看清,霎刻就没了影……”
我避开其瞪过来的目光,低眸解释:“当时小光头先跑,我急着追去,要拉住她。不知怎么却在夜雾里迷了路……”
“说不通。”慈祥长者瞥觑道,“你们肯定看见了什么,抑或另怀鬼胎。”
“不管怎么说,”大婶摘掉布巾,披散头发擞然道,“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儿女,好不容易拉扯长大,怎甘心就这样从跟前被捉走?就算追到黑山,亦要把孩子们找回来……”
“我也正想去黑山。”白褂男子握枪自抵眉心,在门边低首念祷道,“祈盼约翰·摩西·勃朗宁一路保护……”
慈祥长者微哼道:“既有勃朗宁手枪,便先从这里杀出去再说。我创疼难耐,正要请此位秀发披肩、风韵犹存的丰腴大婶帮忙,用她抛弃的头巾包扎裹伤。你去摆平老陈,给大伙开路……”
白褂男子刚到门口又缩回,急退过来小声告诉:“老陈就在外面!”
我伸脸往外,并没瞧见。大婶披发垂肩,捡枪转询:“外边那个搂抱火药桶的家伙呢?倘若不是看他蹲在墙下,我们何至于轻易开门让陌生人进屋……”我在门畔犹感歉疚,低眸说道:“先前黑暗夜雾里似有东西追过来,你女儿好心打开窗子放我和小光头爬进她房间,随后他们那伙也赶到了这里,却给你家带来了麻烦……”白褂男子告知:“我听那几个克族村民商量过,若不开门,他们便要在窗外烧火,用烟把躲到屋里的人熏出去,再搜索查看屋里有无怪异隐秘藏匿……”小光头跟在旁边,吮指问道:“她为什么把头巾摘下?”
慈祥长者眯眼欣赏道:“因为老陈,导致其家横遭惨祸,使她迅速转变为狂野寻仇形象。我最喜欢跟美艳强悍的复仇女结伴,尤其是这样成熟丰满的妇人。不过要先把手包扎一下,然后一起出去刷怪。别忘记先刷老陈……”
小光头从门边退后,抱着布娃娃转觑道:“她为什么脱掉鞋袜?”
“因为她要换靴子跟我去爬山。”慈祥长者低言憧憬,“舍弃日常居家装束,以英姿飒爽的全新扮相,踏遍黑山追妖寻仇,一路暴打豺狼,并在露营中与我产生雾水情谊。你瞧其腿足仍然保持难得的健壮丰润……”
小光头往房间里探瞅道:“脚大。”
“纯属天然之足,”慈祥长者挤在旁边啧然道,“未经雕饰才最好看。你那青涩没毛的大脑瓜别往前面晃来晃去地遮挡住我视线,在老陈凶宅那里害我分心中招挨咬的帐还未顾得上跟你清算呢。再这样搅扰捣乱,我跟你没完……”
白褂男子郁闷道:“凶宅那边发生的惨况跟阿修罗有什么关系?我看也不关老陈的事情,他只是遭受巨大惊吓和丧失亲人的创伤迭加打击……”慈祥长者不耐烦地推拽道:“那你还不赶快出去搞定他,却留在这里废话耽搁,是不是仍想窥看更多,可惜大婶只脱鞋袜……”
小光头吮手惑瞧道:“她光脚走出来了,为什么没换靴子?”
散发披肩的大婶赤足踏住板凳,挽起裤腿告知:“我们乡下的村姑都这样出去干农活,不管上山还是下田。”说完随手伸递一支枪给我,然后又从腰后掏一把短枪塞给在旁愣看的小光头。白褂男子顾不上与慈祥长者并肩怔觑大婶翘昂的腰身姿态,忙从小光头手里抢夺道:“别给阿修罗拿枪。我不想因其玩枪走火,意外中弹……”
小光头踢打不给,白褂男子急欲硬抢,胯下忽挨一踹,发出怪叫,捂裆痛跳往外,不意撞着一躯。昏暗中忽现浊白之目,使其猝然吃惊后退。
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歪脖移动向前,两眼翻白,失魂落魄,喃喃噏语:“追……”
“老陈!”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匆奔来将其推开,啧然道。“别这样突兀地冒出来吓人。没事挪一边去,先前我让你吓尿,刚去院篱外边撒过才回……”
散发披肩的大婶抢身出外,挡开慈祥长者急抬之枪,纳闷地打量道:“他怎么回事?”
“或因精神层面受到打击所致,”卷毛耷垂的村民为之唏嘘。“都怪那伙跨境来援的克罗地亚兵,把他们从塞族遗弃村落找到的一个模样可怕、不人不鬼的小女孩仓促关到老陈那里的地窖,顺便让他那位当过医生的女婿帮忙摁住我们在半路上草丛里逮住的毒蝎兵,才好拔掉其头上那些钉子……”
我难免闻言不安道:“什么‘毒蝎’?”
“塞族‘毒蝎’武装。”白褂男子挪到我旁边,悄言告诉。“对外宣称志愿部队,其实属于塞尔维亚内务部。这班恶徒对别族的平民犯下许多战争罪行,后来便连塞尔维亚自己的法庭亦将他们判决有罪。最终塞尔维亚宣判毒蝎部队指挥官梅迪奇及其主要帮手入狱服刑至少二十年……”
“‘条子’当中那些不干人事的败类。”慈祥长者朝院落跪伏之人唾一口,表示鄙视。“以及所有打着各种好听幌子帮权贵干坏事、为虎作伥的恶棍,无论古今,历来在世界各地留下罪行累累,我一向最烦这号渣滓货色……”
院落跪伏之人抬面抹拭,恼问:“你为什么冲我吐口水?”
“唾你下面那厮,”慈祥长者提起门边一盏马灯,照出白面微须汉子端枪悄伺在旁的模样,随即瞅向忙于揩脸的克族村民压膝跪按的那个破衫褴褛家伙,瞥觑道。“你为什么不避开?”
“我要压住毒蝎子,”伏躯跪按的克族村民顾不上拭搽面颊,掰扯破衫褴褛家伙头颈往灯下展示道,“免又作怪。刚才便已脱逃过,好不容易才追擒回来,仍似发疯一样很难按住。你看他满头钉,有多恶心……”
我拉着小光头,见状骇异,难免生怵:“先前在老陈那边,便是他突然从墙后跑出来追我们俩……”大婶亦不由一起后退惊问:“如何满头嵌有许多铁钉?谁这样对待他……”
“他自己这样干的,”克族村民顶膝按压着说道,“说是能驱除邪恶,免受迷惑侵扰。我们的审问方式只是帮他拔钉,其却不愿意,拼命挣扎抓咬,跑了不止一两回……”
慈祥长者扯布胡乱包扎伤手,在灯前忙碌之余,抬眼询问:“难以想象脑袋弄成这样竟还未死,他到底招供什么了?”
“他很害怕,”克族村民以膝压躯,转面告诉。“声称一切都像是先从阿族村落开始,随着地窖里那个小姑娘被发现,灾祸往外蔓延。塞族那边也遭了殃,唯独他用铁钉扎头,跑出来四处躲藏,却似仍遭某种邪恶魅影追随其后,穿过夜雾逃到这里,他突然变得更加恐惧……”
“我看他自己才邪恶,”白面微须汉子蹙眉不已地说道,“而且不对劲。只要是正常人,谁会用钉子扎满头?”
“须要赶快去找回我家的孩子。”散发披肩的大婶攥斧欲行,往外急挤道。“不想耽留在此干耗延误。你们在外面四处转悠,有谁看见我家的小姑娘跑出来过?”
白面微须汉子和几个克族村民闻言怔然摇首。破衫褴褛家伙从灯畔转动嵌插钉子的秃脑袋,投来诡异之目,咧开血口,突道:“你再也找不到,但我一直看见那个小姑娘……”散发披肩的大婶上前忙问:“我家的小姑娘,你见到她在哪里?”
破衫褴褛家伙挣出一只满布脓疮之手,拾钉扎回秃脑袋上,渐按渐深,喃喃咕哝道:“其已不再是谁家的小姑娘……”倏然仰面转脖,裂开口腮,嘶嗓大叫,其声恹戾,猝吓众人一跳。
大婶一时惊悲交加,手拿的斧子坠落,砸在脚背,痛跌于地。混乱之间,有手伸过来。慈祥长者啧然道:“谁又乘机多手?”卷毛耷垂的村民抱着火药桶忙道:“老陈!你别捡……”
眼见那个苍发耸乱的摧颓老汉拾斧劈落,白褂男子匆拽大婶挪足急避,慈祥长者迅即拔枪轰击,忿道:“如此浑润无瑕的腿足差点被砍到,这回决难饶你……”卷毛耷垂的村民抢先将摧颓老汉推开,自挨一枪倒地,旁边那伙村民皆不安道:“他抱着火药桶,别乱开枪!”
卷毛耷垂的村民忍痛说道:“没事,还好只打到胳膀,火辣辣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其畔一人惊望道:“擦过你之后,打中谁了?”
便趁顶膝按压腰背的那个克族村民中弹翻摔于旁,另外两人亦齐缩避不迭,破衫褴褛家伙往前扑噬,大婶移脚不及,痛叫:“快拉开,他咬我……”慈祥长者抬枪欲射,白褂男子忙道:“当心打中她,抑或误射其足损伤破裂……”
慈祥长者闻言迟疑之际,众村民纷跃上前,叠罗汉一般压住,皆在乱嚷:“搞定!别乱开火……”只见大婶从底下露出脑袋,脸容痛苦,小光头抱着布娃娃蹲到旁边侧头察看,不安地指出:“要压死人了!”
慈祥长者朝天开枪,陡闻轰响如雷,村民们捂耳惊跳,纷退开去。
我帮着白褂男子将大婶拉拽过来,她抬着伤脚,顾不得找东西包扎,急问:“咬伤我的那家伙趁乱溜去哪里了呢?”村民面面交觑,小光头抱着布娃娃走到墙角告诉:“刚才好像从另一边钻爬出去跑掉了。”
慈祥长者提灯照烁墙边擦留的血手痕迹,皱眉低哼道:“还有老陈,别让他也逃掉……”
“老陈就算了罢!”卷毛耷垂的村民抱桶移坐门边,拾起一棵烟卷棒儿看了看,随即往屋里转瞧,神情悲伤地叼到嘴上,叹息着掏东西点烟,摇头说道。“他已溜没影了。”
白褂男子捧着大婶那只受伤之足,从旁提醒道:“既然抱着火药桶,就别抽烟。谁想在这里突然被一锅端……”
卷毛耷垂的村民闻言郁闷,从嘴边摘下来说道:“我要留着半棵烟,随时纪念惨死在饭桌上的老哥们儿。”
大婶高抬伤脚给人包扎,侧坐依偎在白褂男子怀里揩泪道:“我老公也惨死在里面,不知是谁射破他脑袋?”
小光头抬手欲指,白褂男子匆忙捏住。慈祥长者提着灯往窗户破裂处一照,随即移转灯光,往前投耀向白面微须汉子所持的长枪,交换了个彼此会意的眼色,显似心照不宣。慈祥长者扫视屋内死尸狼籍,忍不住又皱眉低哼道:“一班怂包!等半天也没听到外面打响头一枪。直到老陈突然发难……”
“我们不是土匪。”卷毛耷垂的村民没好气地回怼,“无非被你折腾到没家可归的山野村夫。”
大婶强撑起身,拾斧说道:“就别耽搁唠嗑了,我要去找回儿女。当妈的心情谁懂?总之遇妖斩妖,谁拦劈谁……”
白褂男子从旁惴扶道:“可是恐怕要遇到大脚怪……”
“那不是你以为的大脚怪。”慈祥长者不以为然道,“先前听闻似只不过一个失魂落魄地来自黑山或者哪个地方,却在村后池塘失足遇溺的妇女。你应有同情心,别以为跑到南斯拉夫打鬼,就一定有鬼。不过咱们还是要先把老陈刷掉为好,以免其又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