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如果再来】
如果再来
海会是一滴泪
盈满大地的眼眶
目光流转
坠落一轮离别的夕阳
像你的眸子
闪起夜温柔的光芒
浪花飞溅处
我穿越无尽的黑暗
又如风一样……
——西子文君(美国)
天上的街市
丽江的傍晚,落日的余晖浅淡而金黄,薄薄地洒下来,映在深黛的古城门上,城门边蓬松的树冠上,深远的石板巷上,都是一种不可言说的迷醉,与眩晕。
我就在这样的傍晚,这样的迷醉与眩晕里,拖着拉杆箱,从深怀历史远负盛名却并不高大的牌坊下钻了进去,似乎一头扎进梦里——幽深而迂回的的石板巷,蛇一般地扭来拐去,什么时候都看不见它的尽头,或者更远。这根本就是一个谜,一座迷宫,却在一种漫淡的调子里,泛着会意的笑,邂逅的喜悦,斑斓的期待。似乎一下子就抓住了心底里的那个你,却又故作悠闲地摆弄着裙袂,在前方的拐角处步履轻盈,若隐若现,直引着你走进一座现代了的清明上河图。
一切都是慵懒的,不经心的,无不焕发着梦幻的色彩。像翡翠,像童年,像蜻蜓,像一份久远的期许。布鞋上的尘土和着影子在暗藏的喜悦里跳舞,欢快的血液畅然地流遍你的全身,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起来,一下子又低矮了下去,永远的石板巷,永远地延伸,永远地扭来拐去,永远地不让你见到她,或者他的真身。甚至不知道去向何方,走向哪里。可就像着了魔一般,亦步亦趋,痴痴地忘了自己。
天很快暗了下来,石板巷里树影婆娑,饭馆与商铺似乎一下子全醒过来,灯笼的朦胧而红像眼睛,透过树影的婆娑,或者树下的空地,直是闪烁,既如一种暧昧,又如一份顽皮。仿佛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很久,忽然见到远处的灯火,暗红地闪烁,那里有人家,那里有酒饭,那里有罗帐,那里有一个等待你千年的人。可是又那么遥远,那么亲切,那么心知肚明地桃扇暗许,笑盈盈的,只管你去。像姑娘脸上的酒窝,像后生清秀的眉头,像一切温暖的源泉,或者源泉的终极。
店家招不招呼都不重要,你可以在幡旗下坐下来,或者继续走。商铺们就像闪耀的银河,灯光如同白茫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一串一串的,像极了珍珠的项链。你可以进,或者不进,星光里有人,或明或暗地游走与驻足。你看不清楚他们,光线在暗夜里亲吻,轻轻笑着的是谁家的女孩,与少年,或者一对情意绵绵的,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的恋人。一份缠绵的味道,从街道的各个角落里暗自地袭来,淡淡的如同夜来香的香气,透过纳西族的背披,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扑进怀里。你不能言说,许是醉了,只管朝着夜幕的深处,石板巷的深处,内心的深处,直走下去。
不经意地路过一家手鼓店,一位婀娜的姑娘,或者青壮的男子,正低头打着手鼓,或唱,或不唱,都有一支柔滑的小曲随着节拍,溪水一般地流淌,蜿蜒,盘旋,余音绕梁……
期待着你的回来,我的小宝贝
期待着你的拥抱,我的小宝贝
多么想牵着你的手,躺在那小山坡
静静地听你诉说,你幸福的往事
期待着你的回来,我的小宝贝
期待着你的拥抱,我的小宝贝
期待着你的回来,我的小宝贝
……
你不知道那是一个人,还是一支乐队。似乎欢快,似乎幽怨,似乎深情,似乎悲慽。你忽然只是想哭,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小曲一直放着,手鼓不断地打,你站在那里,望着月宫里的她,或者他,庭院或者树,一步都不肯离开。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夜只管深沉下去,那是一颗蓦然放大了的星星。
你甚至不去打搅那鼓手,既不进门,也不说话,就像一棵树,默默地站成了永恒。鼓手是忘情的,无论有没有人,无论有没有人站在那里,都在敲打膝前的乐器。若有好奇的人上前,买或者不买,她或者他,都不会多言,更不会竭力地推销,或者扯着谁的衣袖。也只有人上前的时候,她或者他才会从忘情的演绎里醒过来,继而又沉醉进去。你也只会在那时候醒来,走或不走,都是犹豫。走,莫免有遗憾,有失落;不走,铺子总是要打烊的,鼓手也会走。于是,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的,怎样离开的,或者失魂落魄地去了别处,头一抬,讶然惊奇:这又是哪里?
或者你也走到一处饭馆,哪里遇见就在哪里坐下,无论饥不饥饿,有人没人,想坐了就只管寻上一张小桌坐下去,堂内还是窗外,脚边有没有一圈随意生长的花草,有没有攀树或者爬墙的藤萝,或者有没有开什么花,开几朵,开多大,什么颜色,叫做什么名字,都不打紧的。
你只管坐了,就会有小二从檐下灯笼的影子里,窗格后面的影子里,墙饰的影子里,招牌下面门框的影子里,旧茶壶的影子里,青瓦的影子里,布帘的影子里,账房的影子里,货柜的影子里,陈旧与古老的影子里,清晰与模糊的影子里,老人与孩童的影子里,过去与将来的影子里,村庄与河流的影子里,鸡鸣与犬吠的影子里,牛羊与青草的影子里,炊烟与老井的影子里,秀发与胡须的影子里,坎肩与巴炒的影子里,耳环与腰带的影子里,杯碟与碗筷的影子里,英姑与雪龙的影子里,快活与郁闷的影子里,顺从与叛逆的影子里,青涩与躁动的影子里,变迁与风雨的影子里,小说与诗词的影子里,约会与离别的影子里,拮据与宽裕的影子里,灰头土脸与仪表堂堂的影子里,望井观天与守株待兔的影子里,野心勃勃与清欢寡欲的影子里,思念与惆怅的影子里,放浪与端庄的影子里,箭耙与围裙的影子里,铁锅与柴禾的影子里,乏味与新鲜的影子里,遥远与咫尺的影子里,粗布与绢绣的影子里,乱发与峨冠的影子里,陌生与熟悉的影子里,夜鸢与蝙蝠的影子里,朝露与晚霞的影子里,荒郊与破庙的影子里,粗糙与细致的影子里,丑陋与俊俏的影子里,佝偻与挺拔的影子里,飞檐与峭壁的影子里,想成为与正成为的人的影子里,古画卷与线装书的影子里,精明与糊涂的影子里,菜单与银两的影子里,影子一般地钻出来,面对影子一样的你,继而影子一般地消失。
你饮不饮酒,都是忧伤,都是憔悴,都是不知名的疼痛,隐约或是浓郁地抓住你。那还是饮吧,木瓜酒,青稞酒,烧鱼头,烤牛肉,都随意。无论饮几盅,或者一直饮,你都没感到醉。没醉的你,步履蹒跚,分不清从哪边来要到哪边去,怎么甩头都不成。没醉的你或许根本就忘了走,石雕一样地坐在竹椅里,面对冷去的酒菜,内心深处不知去了哪里,通达或者挫败,幸福或者崩溃,遗忘或者重现,冷漠或者热切,强大或者卑微,勇敢或者懦弱,得意或者落魄,追逐或者放弃,红润或者灰暗,青葱或者晦涩,都写在脸上。只有你自己看得清楚,可又那样地虚无,虚无得就像一团模糊不清与混淆不明的影子。你找不见自己,无论身体还是灵魂。你找不见自己,就连影子都不是。原本你以为至少是影子,至少有血有肉,至少有情有义,至少还像一个人的形状。可是,你什么都不是,你一片虚无,虚无得忘掉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来干什么去又干什么,甚至你还忘掉了生与死,荣与辱,黑与白,是与非,得与失,贵与贱,富与贫,深与浅,高与低,胖与瘦,方与圆,冷与热,爱与恨,你忘掉了所有,包括你自己,就更不消说梦想与初心的了。
兴许会有一个凌乱的歌手经过,那是古城唯一的唱得最棒的流浪歌手,被影子里的影子一样的小二唤住,来到影子一样的你的面前。对,至少是影子!面对一片虚无,他纵情地歌唱。他甚至坐下来,在你的对面,说你真是一个怪人!抖抖指上的烟灰,松树皮的脸上裂开笑纹的嘴,说这古城的我都问遍了,怎么说别人都不肯点我一首,你却要我唱歌,并且一首歌唱三遍,价钱还不会少。好吧,我唱!这是我第一回唱自己单子上没有的歌。于是他就仰起头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一边弹着怀里的旧吉它。六弦琴在他的手里,发出铿锵与撕裂的调子,就像另一个他同时迸发的声音,歌声与琴音相伴相随,一路飞高,悠扬在古城上看不见的黑暗的高空,高空里一片空旷,一片酸楚,一片凄凉……你在那片空旷、酸楚与凄凉里,飞舞,盘旋,徜徉,你想起了傍晚的余晖,想起了心上人的模样,想起了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想起了来干什么去又干什么,想起了最初的梦想与向往,想起了家乡与父母的容颜,想起了那些对你好和暗算你的人,想起了古老的战争与部族的衰落,想起了前世与来生,想起了自己之所以来人间是为了完成一桩使命,想起了你要留下一树风景即便很快就会死去,想起了要为所有被功利所压榨得不成样子且又苟延残喘的爱情们招魂,想起了人生虽然短暂却还有撩人的诗和远方,想起了所有的苦难与磨砺都是为了将你锤打得更为闪亮,想起了所有善良不灭与奸邪都没有好下场,想起了那些你爱与爱你的人,想起了温暖与疼痛,想起了柔滑得不知是欢快还是伤悲的手鼓店里传出来的《小宝贝》,想起了那个与你眉目传情的姑娘或是小伙,想起了要遇见的人终会遇见不遇见的人终不会遇见,想起了来的终会来去的终会去,想起了那驻足不前却又不肯离去的星星的光彩里的婀娜或者俊朗,想起了人间烟火里的欢欢笑笑哭哭泣泣,想起了那只牵你的手或者没牵你的手牵不牵你的手都是命中注定,尘缘早定,由不得你想怎么样就去怎么样,可若是你想怎么样又不去怎么样那又会怎么样呢?
只这么一想,我就醒了。放眼四周,却在木楼的客房里灯火通明,周围都是散落的行李与衣袜,一杯残茶摆在床头,烟缸里盛着几只早已燃尽并且冰凉的烟头……我目瞪口呆,原来在这古城,遭遇了天上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