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而液体水晶般的露珠,被锐利的草尖刺穿后,半是耷拉半是垂挂着,安静地浸润着倔犟而硬结的草尖,一副不将你融化得柔软就誓不罢休的样子,让人颇为感慨,觉得很悲壮。而草尖呢,则摆不一副油盐不进、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桀骜,一意孤行地直刺广阔而空寂的天暮。它要用自己所特有尖锐,向上生长,向上挺进,直指梦想的方向。
风,是一个和事佬。曾不只一次地想用些许的温存,去软化掉这个低矮而看似柔弱的孩子的刺。然而,几近抚掠,草尖只是微微地轻颤,而只滑落了原本无辜的露珠。风儿想,滑落就滑落吧,即便是我不将你摇落在地,浸进土壤里去,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也会灰飞烟灭的。于是,露珠的柔情,只成了草尖生涯的短暂的过客。虽然它会怀念,会不舍,但它却从此少了一份羁绊与牵挂。
草尖执意要走自己的路,一条草根所无法想象的几近孤独与空灵的路。它知道,生命的短暂,如果不能用来一往无前地追寻梦想,那么又有何意义?于是,它想到了那个为了追日而半路渴死的夸父,那是它自小崇敬的偶像。它想,虽然我很渺小,很平凡,甚至很不自量力,但我就想照自己的想法去过完这一生。谁没有梦想?而谁又没有放弃?像个丢盔弃甲的败兵,却又要去人前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唱什么现实最可靠。
现实是什么,就是桎梏。老鼠的儿子是老鼠,就只能打洞偷粮食;老鹰的儿子是老鹰,就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地霸占辽阔无垠的天空。草尖很反感这样的现实,因为它实在不想去过那种自甘为奴的生活。为了两口饱饭,就去任人驱赶任人宰割,这是它想过的日子么?虽然它只是生长在草根之上,与草根原本一体,都是草的一部分甚至只是其中的一截,但它为什么就不能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呢?莫非它对美妙而高远的向往,也是大逆不道的罪错?
谁想说就说吧,随你怎么说,我只想用自己的生命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草尖这么想着,它的执拗已经遭受太多人的白眼与讥讽。就连它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野菊花,都随意地扭了扭纤细的腰肢,以一副不屑而惋惜的眼神瞥了瞥它说,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挣不了钱,买不起房子,我怎么嫁给你?草尖心里一阵刺痛,野菊花没有说错,现在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说的么?它与野菊花是有感情的,或者说曾经很多年都是恋人。它的倔犟只是梦想,而她却一直期待着它能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如今看来,两种不同的认知与价值取向,即便是再熟悉再亲近的人,都没有谁敢担保能走到一起。即便走到了一起,会幸福么?到时候,恐怕只是无尽的冰冷的战争吧。
想到这里,草尖忽然觉得很庆幸,眼前幻现出富家公子蒲公英打着花雨伞开着敞蓬轿车迎娶野菊花的情景。它不由得想到,短暂的温存,是幸福么?没有对梦想的向往的生活,会幸福么?它不免露出几丝苦笑,我有过犹豫,有过徘徊,但却从不曾动摇过。因为它还没有理由足以说服自己放弃追逐已久的梦想,虽然它无比艰辛,无比孤独,甚至无比寥寞着。它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象大山竹一样迅猛生长,朝着遥远的云端步步逼近的情形,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会不会把自己吓得心生恐惧,那也说不清。
野菊花是真的被蒲公英打着花雨伞开着敞蓬轿车迎娶走了,而草尖的执拗还在继续。它不想认命,不想像很多人无奈地放弃梦想时的那样来上一声满是自怜的叹息。它不想为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得失,而放弃向上不断挺进的劲头。天空虽然看似高远,远得让人不敢想像与企及。但草尖就是草尖,它不想成为一具满脸虚荣的活的尸首。
春天来了,秋天又去了。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头,草尖历尽沧桑,终于长高了不少,已经可以环顾四周低矮的草棵们了,然而白发却悄悄地爬上了它的鬓角,似一簇肆意爬窜的藤蔓,真实地记录着风月的无尽沧桑。草尖不免一声轻叹,我真是错了么?它想起前几天,身材庸肿而满面富贵的野菊花,朝着它的那阵轻笑: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看你能玩到什么时候?呵呵。
忽一日,山火爆发。风真不愧是个永远的和事佬,刚一惊醒就赶忙跑来跑去地救火。风越吹越大,而山火却越烧越旺,连绵肆虐着方圆十几个山头。
草尖还在睡梦之中,就感到身体脱胎换骨地焚烧。忽然,身体卸下无端的重负,轻飘飘地升腾起来,向着梦想中辽阔无垠的天暮升腾而去。它莫免惊喜起来,睁开眼一看,它原本翠绿的身躯此时已变成黑碳,熊熊燃烧的山火已将它与爬地的草根齐腰焚断。它日夜向往的梦想实现了,它正就着风势向着云端盘旋着攀升。它所向往的只有老鹰才能无端霸占的天空日子,就这么就来了。它兴奋地鸟瞰着下面的大川河山,这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呀!草尖可从来敢都不敢想。
它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任风轻缓地托着飘着,钻进了棉花朵朵一样的云层。云层里很温暖,很光亮,也很潮湿。它真想就这么舒服地躺在白云里睡一辈子觉,无尽的幸福与满足感已渗透了它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在它的血管里快乐而亢奋地奔跑着……没过几天,下了一场大雨。当草尖从一片冰凉与瘫软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被山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山坡上。他那黑碳的身躯,已经融化在残存的草根旁的一小滩混浊的积水里。它奄奄一息,竭力用最后一丝清醒,来无尽怀想着曾经翱翔天宇、躺进白云的日子。那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它脸上荡漾着满足的笑意,恍惚间,它听见被山火烧得残枝败叶的野菊花躺在泥水里远远传来的嘤嘤的哭声,听见风轻抚而来的温存:你用自己的一生和全部的生命,终于达成了梦想。对于这样的结局,你后悔么?草尖感觉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
事后很多年,风无论走到哪里就讲到哪里:草尖,确是一道传说,因为它握有一支面朝梦想而永远坚韧的刺。当旅居海外的露珠听到后,忍不住当场哭得不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