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五】

“一鸣惊人”与“一斗亦醉”（《史记》）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赘婿：上门女婿。◎隐：隐语，类似于谜语，即采取暗喻等方式委婉表达本意。沉湎：沉溺于酒色。委政：把政事推给（臣下）。◎蜚：通“飞”。◎朝诸县令长：这里指召各县长官来朝见。令长，万户以上的县，长官称“令”，万户以下的称“长”。

（威王）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跽，侍酒于前，时赐余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尝在侧。（节自《滑稽列传》）

◎恶（wū）能：怎能。◎说：说法，道理。◎严客：贵客。帣韝（juǎngōu）：卷起衣袖。帣，通“絭”，束衣袖。韝，臂套。鞠跽（jì）：曲身跪坐。跽，长跪。余沥：剩酒。◎卒（cù）然：突然。◎州闾之会：乡里的聚会。稽留：流连。六博投壶：六博和投壶都是古代的游戏。前者如下棋，后者是将箭投入壶中。曹：指游戏的分组。眙（chì）：直视。珥、簪：都是饰物。二参：二三。◎阑：残，尽。促坐：靠近坐。舄（xì）：鞋。◎罗襦：绸短衣。芗泽：香气。芗，五谷香气。◎主客：负责接待的人。

【译文】

淳于髡是齐国一个上门女婿。身高不足七尺，但滑稽善辩，多次出使诸侯国，不曾有辱使命。齐威王在位，喜好隐语，又好淫乐，彻夜欢饮，沉湎于酒色，不肯治理国家，把政务都推给卿大夫。百官的职责也荒疏混乱，诸侯都来侵凌，国家危在旦夕。左右官员没人敢劝谏。淳于髡于是用隐语来劝说，对威王说：“国都中飞来一只大鸟，停在王宫庭院里，三年不飞不叫，大王知道这鸟是咋回事吗？”威王回答：“这鸟不飞则已，一飞就直冲天空；不叫则已，一叫就惊动天下！”于是威王召见各县长官七十二位，当场奖赏一个，杀掉一个，又整顿军队出击。诸侯各国为之震惊，纷纷把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威王的声威持续三十六年。……

（齐威王因淳于髡出国办外交有功，很高兴。）在后宫摆酒召见淳于髡，赐他饮酒，问他：“先生能喝多少才醉？”淳于髡回答：“我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问：“先生喝一斗就醉了，又怎能喝一石呢？能把道理说来听听吗？”淳于髡说：“在大王面前接受赐酒，执法官在旁边，御史官在身后，我心怀恐惧，趴在那里喝，喝不了一斗就醉了。如果双亲招待贵客，我卷起袖子弯腰跪着伺候，不时被客人赏些残酒，又捧着酒杯给人敬酒，起起坐坐好几回，这样一来，喝不到两斗也就醉了。如果是朋友交游，好久不见，突然遇上，兴奋地追忆往事，谈些体己话，喝上五六斗就醉了。至于乡里聚会，男男女女穿插而坐，相互劝饮，流连忘返，玩起六博、投壶等游戏，呼朋引伴，乃至男女拉手也不受罚，四目相视也不禁止，前前后后遗落着耳环、发簪。我心里欢喜这情境，喝个八斗，才有两三分醉意。天晚席残，大家把剩余的酒菜归拢起来坐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子都混在一块儿，吃了个杯盘狼藉。堂上烛火熄灭了，主人送走客人，单独留下我。解开绸衫的衣襟，微微闻到香气，这时我心里最高兴，能喝上一石也不醉！所以说：酒喝到极点便乱了规矩，快乐到了头就要有悲剧发生了！一切事都如此。”——淳于髡这里说的是干啥事都要留有余地，不能做到极点；做到极点便要走向反面了，拿这个来劝谏齐王。齐王说：“好！”于是停止夜宴。又任命淳于髡当上接待诸侯宾客的官员。宗室举行宴会，淳于髡在旁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