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愁上愁臣子忧国事,急中急阁老骂皇上

(一)

就带着这么一副怡然自得的微笑,王守仁回到京城销了病假,没回刑部,而是被重新任命为吏部主事。

守仁能这么快就重新补缺上任,这里头多多少少是沾了老爷子的光。

在守仁养病这段时间,他的老父亲“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华凭着自己的正直、稳重、勤勉平步青云,由翰林院学士、詹事府少詹事一直升到礼部右侍郎,还担任着宫里经筵日讲的主讲官和东宫辅导,同时给皇上和太子讲学。

确实,在守仁养病的三年里,京城很多人事都发生了变化。当年刚中进士、无官无职的李梦阳已经做了户部郎中,官居五品,在京城安了家。那个在破茶馆子里凑合事儿的“谪仙”小诗社也搬到他家里去了。

也就这三年时间,以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顾璘、王九思为首的几位年轻才子已经成了大名,他们提出的“复古”诗风雄霸文坛,成了一时潮流。连当年被李梦阳挤对的那个“老家伙”——如今已经升任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入阁拜相成了次辅的李东阳——都把自己的“台阁体”诗风改了,专门写了一批“拟唐乐府”诗来迎合这帮年轻人。这么一来,京城文坛的风气大变,而且迅速蔓延到全国,两京十三省的读书人全都躁动起来,个个写诗,人人复古。凡诗风不合于“古”的,都让别人瞧不起了。

可李梦阳自己,诗倒写得少了。

“写不出来咧!”

在卧房——这也是李家仅剩的一间安静屋子,李梦阳抓耳挠腮:“真是怪球事,平时咱这伙子凑成一疙瘩胡耍胡弄,写出来的东西还有感觉,现在人一多,这一围,彻底找不到感觉咧!写的东西都不敢拿出去给人看。”

听李梦阳这一嘴的土腔儿,还有他说的这些糙话儿,守仁心里偷笑。这个粗手粗脚大大咧咧的李梦阳,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名震文坛的大才子。

可话说回来,这不像才子的人倒是个真才子,让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李梦阳可不知道守仁的想法,见他满脸笑意,就问:“王哥这几年也没写啥东西?”

守仁笑着说:“病着呢,写不动了。”

守仁说的是应付人的话,李梦阳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知道守仁这两年已经把诗词曲赋这套东西扔下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以前咱几个人在一起胡整还有意思,现在人一多,都俗咧。结果有才的人受不了诗社里的乱,跑咧!新来的可又没才!越弄越没个样子。”

李梦阳这句话倒让守仁想起了唐伯虎。当年唐寅预言“二十年后复古诗风会俗”,想不到才五年就应验了。

从上次在京城见了一面,一晃几年过去了,当年诗画双绝、名动京师的吴门才子唐伯虎如今已销声匿迹。守仁在老家住着的时候也听不到他的一点儿消息。

因为一件冤案,不但永远革去了功名,而且名誉尽丧,斯文扫地,他的画、他的诗、他的才华和名气,全都变得分文不值,再不会有人看重了。这些年,不知这位吴门才子是怎么过的。

房外的吵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李梦阳的妻子推门进来,大概也是跑到卧房来躲清静,见这儿也有人了,脸上就有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李梦阳哪能让朋友看老婆的脸色?就把守仁一拉:“走,咱出去转转。”

俩人上了大街。这里人来人往,叫买叫卖的,谁也不认识谁,倒安静了。守仁笑着说:“三年没见,兄弟的这个诗社真是越办越大了。”

“今天人还不算多咧,人多的时候王哥没看见,”李梦阳摇头苦笑,“以前生怕人来得不多,可现在觉得诗社这东西浮得很,没啥意思。咱们也都过了三十岁了,做着官,拿着俸禄,该关心朝政了。”

李梦阳这些话倒和守仁眼下的想法一致。这次回京,守仁也想着要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官:“听说今年直隶、山东又是一场大旱?”

李梦阳叹了口气:“年年闹灾,就没停过!去年直隶大旱一年,今年更厉害。北方的旱灾还没过去,谁想江苏、淮北、浙东又涝了!到处都饿死人!老百姓的日子彻底没法过咧。皇上在宫里设坛求雨,可一个雨星儿也见不着。”

守仁冷笑一声:“求雨有什么用?不说这雨求不下来,就是求下来了,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灾,几滴雨水也救不了老百姓的命。”

听守仁话里有话,李梦阳忙问:“王哥这几年在家静养,空闲的时候多,对朝政有啥新想法没?”

说真的,眼下守仁对于朝政真是满肚子看法。李梦阳这一问正好问到点子上,守仁就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了:“依我看,旱灾、水灾都在其次。这几年朝局每况愈下,都是因为吏治越来越坏,加上派到各地的太监贪污搜刮,闹得太不像话,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过不了日子了,就皇上一个人还以为是太平盛世。”

这几句话说得好厉害!

中国的封建朝廷越往后发展,皇权越嚣张,独裁越横暴,到明代,这个问题达于极顶。六合八荒、亿兆生民都捏在皇帝的手心儿里,被皇权惯坏了的皇帝们又总是把皇家的私心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导致皇庄遍地、特务横行,藩王、外戚、权阉、宠幸一个个都成了国家肌体上的附骨之蛆!眼瞅着国力日衰,积重难返。

好在弘治皇帝朱祐樘是位温存体度、宽仁厚德的明君,又能纳谏,在他治国这十几年间,朝廷百年养成的痼疾虽然未能治愈,倒也没有恶化。于是天下人欢喜赞叹,都说弘治皇帝是位圣主,今日国家是个“中兴盛世”。

王守仁是个真正的聪明人,饱读诗书,脑子极快,又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对政治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前几年他太幼稚,满脑子不切实际的瞎想法,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脑子没用在正经地方。可现在守仁成熟了,稳当了,脑子里也开始想着国家大事了。

“我回京这几个月听说了不少事。去年朝廷把吉王、兴王、岐王、雍王封到湖广,益王、寿王封到江西,衡王封到山东,光是给这七位王爷修王府就动用民夫一百万。这几位王爷由京师到封地去,沿路征用民夫又有四十万。折算下来,每位王爷受封就藩,就得有二十万老百姓替他们出苦力,这还得了!除了滥用民力,税也收得不像话!按旧例,百姓田赋最高只抽三成,可现在很多地方已经抽到四成、五成!再加上天灾不断,百姓辛苦一年打的庄稼缴税都不够,官府逼得又紧,只得扔下田地全家逃亡,跑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垦荒,甚至有人拖家带口逃出关外,一家子都去当蒙古人去了!”

是啊,这些年天下流民已过百万,有多少大明子民私出边关去投敌,背井离乡,连祖宗也不要了,说起来让人心疼,可这又该怪谁呢?李梦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前朝旧弊,早该禁绝了!”

“前朝旧弊”四个字其实是借口。可这些当官儿的救不了时弊,只能拿“借口”凑合着遮掩一下吧。

王守仁也跟着李梦阳叹了口气:“前朝旧弊岂止于此?盐这东西是国家专卖的。可太祖洪武年间为了稳固边防立了‘开中盐法’,规定商人可以把粮食运到边关,拿粮食从官府手里换取‘盐引’,再到指定盐场换盐,卖了就能赚钱。又有精明的商人为了节省运费,自己召集百姓在边关囤垦,所得粮食就地交换盐引。有了‘开中盐法’,边关一带囤垦的百姓越来越多,为了防范蒙古人,他们自己也建起屯堡,组织精壮训练,这么一来无形中加固了长城防线。有这些人囤垦,直接向官府交粮,边关的粮价始终不高,军心稳定,商人以粮换盐也有利可图。可最近这些年常有贵戚向陛下‘乞请’盐引,皇帝又大方,一赏就是几万引!这些贵戚们拿着皇家盐引把盐场所产的盐都支光了!那些用粮食换取盐引的商人到了盐场却无盐可支。支不到盐,赚不成钱,他们就不愿再去边关囤垦了,结果以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屯堡一座一座都荒废了,边关一带打的粮食逐年减少,弄得粮价暴涨!边关将士本来就穷,现在粮价一涨吃饭都成问题,当兵的饿着肚子还打什么仗?”

王守仁说的句句是实情。李梦阳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咱这皇上,好日子过惯了,真是啥心也不操咧。”

是啊,弘治皇帝在位十七年了,“弘治中兴”的空话也喊了十七年了,可到今天国家流民百万、边关废弛,地方上年年饿死人!时局都恶化到如此地步了,皇上在干什么……

在宫里求个雨,就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吗?

在李梦阳面前守仁不必有什么顾忌,就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了:“圣上在位十七年了,天下人都说这弘治朝是‘太平盛世’,我看糟糕得很!官场冗员泛滥,腐败成一摊烂泥,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国家年年增税,财政反而越来越吃紧,年年入不敷出!还有那些藩王们,朝廷把他们派到各地是为了保境安民,可这帮人仗着天高皇帝远,一个个都跟疯了一样,就那么明抢明夺,硬把老百姓往绝路上逼!这些年灾荒不断,各地的灾民、流民动不动就几十万!再让这些藩王豪强一逼,能不出事吗?”

守仁说一句,李梦阳就点一下头,等他说完,赶紧问:“王哥觉得这些事该咋办?”

“说一千道一万,根子都在陛下身上!眼看天灾人祸就在眼前,必须赶紧裁官、减税,那些无法无天的藩王、外戚、宦官,皇上得出来说话,得管!老像现在这样躺在皇宫里睡大觉,唱太平歌,不行了!”

守仁这几句话正对李梦阳的胃口:“王哥说得对,这些年朝廷里也传出个话来,说皇上有个‘三不动’:上不动王公,中不动贵戚,下不动太监。除了这‘三不动’,大臣们说的话皇上都肯听。可谁要是动了这三件事,谁就要倒霉……”

一听这话王守仁急得脑门子上直冒火星儿:“这三样都是最大的时弊!不动这三件,别的事就算动一百件也没用啊!”

李梦阳连连点头:“王兄说得对!这‘三不动’是要命的大病!不赶紧治,几年后就要出大事。”说到这里他瞪着眼问守仁,“我听说内阁想奏请陛下整饬吏治,正准备动本,王哥知道不?”

李梦阳这样问,因为守仁的父亲是礼部右侍郎,皇上身边的近臣,又和内阁三位阁老之一的李东阳交情很深,想从守仁这儿打听消息。可守仁的这位老父亲是个老成稳重的人,像这些朝廷里的决策大事,他回家之后从来不提,所以王守仁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见守仁说不出什么来,李梦阳也就不问了。俩人随便说些闲话,又走了一会儿,正打算分手,忽然前面街上一片大乱,十几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地飞驰而来,百姓吓得四散躲避。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什么人这么嚣张?

眨眼工夫马队已经到了面前,当先马上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副瘦弱的小身板儿,长着一张老长的马脸,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一个细长鼻子,面目粗鲁,穿绸裹缎,弯弓挎箭,看着不伦不类,闹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一眼看见李梦阳,这孩子停住马,挥着鞭子冲李梦阳叫了声:“老李!”

在这孩子面前李梦阳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抢步上前行礼。

马上的孩子粗声大嗓地叫道:“走,跟我出城打几只兔子去!”

“下官不去了,衙门里还有事。”

“就你那破衙门口儿能有什么事儿?你又不是户部尚书,整天瞎折腾什么!”

这叫什么话!

这孩子说的话叫人无法回答。可在这个小子面前,一向不服软不认邪的李梦阳硬是不敢露出一丝不满的样子,只能赔着笑脸儿。

那孩子见李梦阳不肯,也就不再说别的,一指守仁:“这是谁?”

“吏部主事王守仁——就是礼部侍郎王实庵先生的大公子。”

听说是王华的儿子,这孩子一愣,用马鞭子指着守仁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回去别跟你老爷子说见过我!”扬鞭纵马向前驰去。身后的随从赶紧跟上,转眼工夫跑得无影无踪。

王守仁被这个野蛮嚣张不懂礼数的小崽子弄得一肚子火:“这人是谁?”

“东宫太子。”

太子!李梦阳这句话真把王守仁吓了一跳!

见守仁一脸惊诧,李梦阳倒不明白了:“怎么王哥不认识太子?令尊不是一直做着东宫辅导吗?”

确实,守仁的父亲以前是詹事府的少詹事,这个詹事府就是专门辅弼太子的衙门。现在王华虽然升了礼部侍郎,也还兼着东宫辅导,跟这位当朝的太子爷、弘治皇帝的独生子朱厚照十分亲近。可守仁的这位老父亲是个极有城府的人,在朝廷里越得器重,为人处事越是沉稳厚道,公、私二字分得很清楚,在守仁面前从来不提“太子”,王守仁当然也不认识太子。

在一般人心目中,皇太子应该是个稳重深沉的人,得有真龙之相,天日之表。尤其当今皇上是位出了名的温厚谦和的人,那样的教养,那样的风度,所以守仁真的很难想象大明朝的皇太子会是这副毛毛愣愣的模样。

“这个时间太子应该在东宫读书吧?”

李梦阳两手一摊:“咱们这位太子爷是不读书的,只喜欢骑马打猎。”

不读书?只喜欢骑马打猎?这么说这位太子爷是个不成器的……

见王守仁一脸疑惑,李梦阳已经猜到他要问啥话。赶紧摆手:“不说这个,太子的事儿轮不到咱们管。”冲守仁拱拱手,走了。

想不到在大街上意外地和太子碰了一面,守仁心里倒有点儿说不出的兴奋。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就有意无意地把这事当作谈资跟老父亲说了。

王华这个人木讷沉静,面冷言短,和儿子之间可谈的话题不多。现在守仁说在街上遇见太子,王华也没有丝毫表示。可守仁对太子很感兴趣:“我本来想着太子也跟皇上一样,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想不到是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

“看着傻乎乎的……”

王华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斥了一声:“胡说!”

这一声把守仁后边的话都吓回去了。呆了一会儿,到底憋不住,又问:“听人说太子不读书?”

王华淡淡地回了一句:“太子当然读书。要不我到宫里干什么去了?”

守仁又问:“依父亲看,咱们这位太子爷品性如何?”

王华一张脸冷得像块门板,半天才说:“太子聪明过人,胆子大……还不错。”

不等儿子再问,王华已经起身走了。

其实大臣们都知道,当朝太子极不成器。

皇太子朱厚照是正宫张皇后所生,弘治皇帝唯一的儿子,所以他这个太子之位是天生地造、雷打不动的。朱厚照自幼就顽劣异常,整天只知道骑马打猎、斗鸡走狗、舞枪弄棒,一点儿书也不读,一点儿正事也不干。弘治皇帝聪明睿智,可他有个毛病,脾气太随和,也太感情用事。在后宫专宠皇后,溺爱儿子,对这位小太子丝毫不肯管教。

其实弘治皇帝是个聪明人,可惜一看见宝贝儿子就犯了糊涂。太子打猎玩乐,被他当成“好骑射,有勇气”;太子在宫里整天动邪心眼儿折腾,被他当成聪明伶俐;他闲着没事听个戏唱个曲儿也带着太子一块儿玩。朱厚照本来就不读书,又有这么个爹引逗着,这孩子就更不肯上学了。十几年下来,生生把这位太子爷惯得不成样子。

皇上对自己这个独养儿子特别疼爱,特别重视。太子七岁出阁读书,弘治皇帝把刘健、谢迁、李东阳三位阁老都给请了出来,又有张升、王鏊、王华、费洪、吴俨、靳贵……一共十九位饱学之士围着太子一个人转。可朱厚照上了七年学之后,硬是连一本《论语》都没读完。

就不读书!就不上学!就玩儿!他是太子,这帮老师再严厉,还敢打他骂他不成?

中国历朝历代不知出了多少位太子,可像朱厚照这样彻头彻尾一点儿都不成器的,真不多见。

王华在太子身边待的时间长,管的事儿多,生的窝囊气也多,现在守仁忽然问起太子的品性,王华满心不痛快。可做臣子的再怎么说也得维护太子的体面,在家人面前一句牢骚也不能发。

(二)

大明弘治十七年又是个灾荒年,一连三个月,小半个中国没落过一滴雨水。眼看旱情越来越重,弘治皇帝朱祐樘慌了神儿,赶紧派内阁次辅、户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到山东祭告孔庙,自己也在宫里设下法坛求雨,虽然沐浴斋戒诚心实意,可这雨水硬是一滴也求不下来。

雨水求不来,蒙古人倒不请自来了。鞑靼部骑兵又进犯长城,和明军一场血战,双方都伤亡惨重。

这天皇上下旨召内阁三位阁老到乾清宫东暖阁议事,内阁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刘健和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谢迁先来了,次辅李东阳却迟迟未到。

刘健已是三朝老臣了。早年弘治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刘健就在詹事府担任少詹事,那时候朱祐樘被万贵妃欺压,日子很不好过,刘健辅佐他多年,出谋划策,助他度过艰难时期,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朱祐樘做皇帝不久就命刘健入阁,弘治十一年又让刘健做了首辅大学士。

刘健是个冷面人,面容瘦削,目光严厉,不苟言笑。刚进翰林院的时候别人送他个外号叫“刘木头”。不过这个称呼早就没人提了,因为刘健做了辅臣以后,办起事来明决爽利、刚毅果断,朝廷里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谢迁是浙江余姚人,成化乙未科状元。他的晋升之路跟刘健差不多,也在詹事府做过左庶子、少詹事,是弘治皇上的近侍之臣,弘治八年入阁。

和刘健不同,谢迁是个笑面人,举止温文尔雅,对人亲切有礼,而且脑子极快,能言善辩,和严厉刚直的刘健、机智过人的李东阳在一块儿相得益彰,时人都说: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眼看来得早了,李东阳还没到,皇上也还没召见,谢迁问刘健:“希贤,你估计今天皇上召咱们有什么事?”

刘健略一沉吟:“怕是个花大钱的事儿。”

其实皇上召内阁廷对,其用意下边的人都估摸出来了。只是做臣子的不敢随便揣测圣意,所以刘健也不愿意把话挑明。

刘健不愿意说,谢迁也猜得出来:“唉,明知道今年民生艰难,国库空虚,一边求着雨,一边还……”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刘大夏进来了。

刘大夏一来,皇上的意思就已经明白了。

原来这一年蒙古鞑靼部上书向朝廷求贡,朱祐樘下旨应允,想不到蒙古人耍了滑头,没有按时来贡,反而纠集重兵侵扰大同,在焦山一带和明军激战一场,双方都伤亡惨重,明军的墩军都指挥使郑瑀阵亡。

墩军,由边军里精选的锐卒组成,是长城防线上的精锐之师。指挥使郑瑀是一名骁勇的边将,立过不少战功,这次战死疆场,尸首竟被敌人夺去剁成了碎块儿!消息传到京城,弘治皇帝震怒。现在他召内阁和兵部会商,看样子是要对蒙古人展开讨伐了。

“要真是这个事,咱们可得劝。”谢迁问刘大夏,“时雍,你的意思呢?”

刘大夏是天顺三年进士出身,三朝老臣,年已七旬,在朝廷各部都任过职,受过陷害,蹲过诏狱,挨过廷杖,平过叛乱,治过黄河,当过都御史,人最聪明,办事能力极强。虽然担任兵部尚书的时间还不长,但兵部那些事儿他无不了然于胸。他说:“要想出塞讨伐,我看连京军带边军至少要出兵三万以上。可今年遭这么大的灾,全国各地的救济银至少要一两百万两,米要五六百万石,只怕国库掏空了都不够,边关上粮饷又不济。真要是派几万大兵出塞,粮草无处筹措,战马不够用,火器也不凑手,这一仗难打!”

谢迁摇摇头:“时局是什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现在到处都在饿死人,国库里早就一两银子也不剩了。前些日子从浙江老家来了个亲戚,跟我说了:江南连着三年都发大水,苏北、淮扬、浙东全垮了!江南都是这样,北方更没法提了。我看西涯到了,也只有这几句话。”

刘健在一旁慢慢地说:“李西涯管着户部,银子的事只有他知道实数——也怪,怎么西涯到这会儿还没来?”

话音刚落,李东阳一挑门帘进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真有意思。谢迁笑道:“真巧,正说你呢。”他往李东阳脸上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灰暗,眉头紧锁,原本就有些土气的脸现在看起来更是倔头倔脑,那样子像是要找人吵架似的,忙问:“怎么了?身上不好?”

今天李东阳确实无精打采,听谢迁问候自己,也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没事”。

“今天这事儿西涯怎么看?”

“皇上要出兵讨伐?”李东阳抬头把屋里三个人都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就硬邦邦地来了句:“不能动兵!哪儿还有银子!”说完往椅子上一坐,低着头抄着手不吭声了。

眼看李东阳今天实在反常,谢迁有些不放心,刚要动问,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进来了:“皇上召几位老先生觐见。”

四位老臣进乾清宫东暖阁的时候,弘治皇帝正满面愁容坐着发呆。

朱祐樘是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间出的唯一好脾气的皇帝。他的长相也和他的脾气一样,脸颊丰润,眉目清朗,鼻梁周正,下巴圆阔,目光柔和,语声低缓,神态谦和恬静,让人看着就有一种亲近感。

一个人什么脾气,和他早年过的什么日子大有关系。弘治皇帝能有这么一副难得的好脾气,就是因为他小的时候遭过大难,吃过大苦。

朱祐樘的父亲成化皇帝朱见深专宠万贵妃。这万贵妃早年生过一个孩子,却没养大,眼看自己年纪大了不能生育,就起了邪心陷害宫里的嫔妃。不管哪个妃子怀上孩子,都会被万贵妃迫害。后来宫里一位女官纪氏意外得到皇帝的宠幸,怀了孩子,万贵妃知道后立刻派人送药打胎,结果孩子没打掉,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太监张敏、怀恩等人想方设法把纪氏和孩子送到西内的安乐堂养大,直到孩子六岁的时候才找机会让他和父亲见面。这就是后来的弘治皇帝。为这事,朱祐樘的生母纪氏和救他性命的太监张敏都被万贵妃害死,朱祐樘也几次被万贵妃陷害,苦苦熬了十几年,终于承继大统,当了皇帝。

当太子这些年来朱祐樘眼看着父亲昏庸荒唐,大明朝每况愈下,继位后一心振作,听言纳谏,励精图治。到今天,朱祐樘已经当了十七年皇帝,“太平盛世”也喊了十七年了,大明朝还是有流民百万,全国各地也还是在饿死人。

既然赶上一位好皇帝,大明朝的局面为什么没有好起来呢?

见几位老臣进来,朱祐樘立刻说:“这几天宫里设坛求雨,始终没有结果。朕听说四川有位高僧颇有法力,想把他召来京城封为国师,祈祷国泰民安,几位老先生以为如何?”

册封国师,这可是个讨厌的事情。这件事一起,京城里就要建寺庙宫观,招和尚道士。这些“国师”别的不会,人人都有一张巧嘴,最会哄骗皇帝,变着法儿在宫里大做法事,把皇上的心思都转到这些没用的事儿上去。现在地方上遭了大灾,需要皇上把心思全都用到百姓身上,把救济的事儿办好,可不能把精力花到这些无用的事上去。

刘健赶紧劝止:“臣只听说过妖僧妖道不干人事被杀头的,从没听说哪个和尚道士能求下雨来的。天灾并不可怕,只要救灾及时,赈济得力,就能克服。如果贸然祈祷,反而惊动臣民,引发无谓的恐慌。况且陛下继位之初已经把前朝招来的僧道人等全部斥逐出宫,现在又复招回,也不合适。”

刘健话一说完,谢迁、刘大夏齐声赞同。谢迁又加了一句:“这件事陛下以前提过,御史、给事中的官员也上了折子,都是劝陛下慎行此事的。还请陛下三思。”

看几个老臣都是这个意思,朱祐樘就把这个“册封国师”的话题放下了:“还有件事:鞑靼人向朝廷求贡,我已经准了他们所请,想不到这帮胡虏背信弃义,侵扰边关,欺人太甚!墩军是朝廷精兵,都指挥郑瑀一向忠勇,这次阵亡,尸身竟被敌军肢解!这口气实在不能忍了,朕准备即日调军出塞讨伐,几位怎么看?”

这件事几位阁老事先已经商量妥了,现在皇上的话音刚落,刘健第一个说:“臣听说最近蒙古鞑靼和朵颜两部人马在潮河以北会盟,似乎想威逼古北口。现在他们先攻大同,恐怕是声东击西。如果我们贸然把大军调去大同一线,岂不中了敌人的诡计?”

刘健说的是实话,鞑靼和朵颜两大部族确实会盟了。至于“会盟”之后是否进攻古北口,眼下说不准。但事关重大,不可不防。此时把重兵调去大同,似乎不妥。

一连两件事都被内阁驳了,朱祐樘挺不痛快,就转向兵部尚书刘大夏:“朕记得宫里的宦官苗逵在边关监军时,曾带兵直捣敌穴,打过一个大胜仗,这事老先生也知道吧?”

这件事刘大夏知道得很清楚。

那一次明军出塞作战,根本没摸到敌军主力的影子,宦官苗逵就和统军将领商妥,回京之后假冒战功骗了皇上。因为苗逵是个有势力的太监,后头有一帮人护着,这件事一直没被揭穿。今天皇上自己提起来了,刘大夏干脆就不客气了:“臣听说那一仗其实并未与敌军精兵接战,仅俘获了几十个妇孺,而且还要仰赖天威才能全师而退,否则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

所谓“仰赖天威才能全师而退”,意思是说苗逵他们运气好,回程中没被敌军偷袭。否则还真不知这一仗是胜是败。只不过这种泄气的话刘大夏不愿意直说,可他话里的意思是明摆着的。

刘大夏是天子驾前最受宠信的老臣,他说的话当然是可靠的。可这么一搞,朱祐樘更觉得别扭了:“当年太宗皇帝多次出塞,何等威风?为什么朕今天想出塞作战,几位老先生却推三阻四的?”

听皇上话说得挺硬,刘大夏不敢像刘健那样直说。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地说:“陛下英明神武,与成祖皇帝一般无二。可成祖麾下都是百战精兵,今天咱们的兵马已经大不如前了。况且当年成祖命大将淇国公邱福率军深入漠北,蒙古人眼见不敌,四散而退,淇国公的军马困于大漠,进无可攻,退无可守。眼看粮草将尽,急于和敌军决战,结果中了诱敌之计,淇国公兵败身死……”

说到这儿,刘大夏停了下来。留个时间让皇上自己考虑清楚。

进无可攻,退无可守,困于大漠,兵败身死……朱祐樘好半天没吭声。

眼看想劝住皇帝还得再加一把火,谢迁在边上说了句:“陛下,臣以为出塞是大事,切不可等闲视之。眼下有稳固的长城防线可恃,敌人来攻,咱们不怕他,出塞作战,反而被动了。”

几位老臣都这么说,朱祐樘打仗的兴头儿也渐渐冷了。又琢磨了半天,终于说:“幸亏有几位老先生,不然朕就把这事办鲁莽了。”

听皇上这么说,几位大臣才放下心来。

不管怎么说,皇上不糊涂,还是肯听人劝的。

军机大事已定,朱祐樘心里也轻松了不少。见今天廷议之时李东阳始终一言不发,就问了一句:“先生这次去山东孔庙告祭还顺利吧?”

此话一出,刘健、谢迁两位阁老一齐望向李东阳。

从进宫到现在,李东阳一直别别扭扭,话也没说几句。这是因为他已经下了决心:今天面见天子,要认认真真说一番话!

李东阳要说这番话,都是因为他出京去了趟山东。

李东阳虽然是户部尚书,替大明朝管着账本子,也知道这些年天灾不断,宫里的支派用度与日俱增,国库越来越空虚,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可他毕竟是个京官,看的都是账面上的数字,民间困苦到了什么程度,李东阳并不知情。

此次奉旨到孔庙告祭,一路经过直隶、山东,只见田地焦枯,饿殍遍野,百姓卖儿卖女,饿急了眼的人们大白天就在官道上抢劫,为一个馒头就能闹出人命。有些地方人肉和猪肉摆在一起卖,人肉还卖不上猪肉的价钱,把李东阳吓得毛骨悚然!

想不到天下的老百姓竟穷到了这个地步,朝廷里的人还在睡大觉!这么下去,大明朝要亡啊!

李东阳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这个茶陵乡下出来的小老头儿平时好脾气,倔强起来也真敢说话!自从回到京城,他就一直想要上疏天子,历陈时弊!现在皇上召见,正好问到他的头上,李东阳咬了咬牙:“臣这次奉旨去山东主持文庙的告祭,正赶上山东、河北大旱,种下去的麦苗全都枯死,颗粒无收,连人畜都没有水喝。运河里的纤夫们多少天没吃过一顿饱饭,衣不蔽体,十几个人拉不动一条船。山东地面的旱情最重,很多地方饿死了人!各地盗贼蜂起,杀人越货、打劫府县,无恶不作,这么下去,老百姓今年怕是不好过了。”

朱祐樘一愣:“听说有旱灾,但朕想也不至于如此吧?”

“都是臣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听李东阳说得这么厉害,朱祐樘皱起眉头:“这么说又得从南方调运粮食赈灾了……”

一提起南方,家在浙江的谢迁插进话来:“臣听说南方遭了水灾,苏南、浙东一带田地尽毁,逃难的人拥塞道路……”

今天李东阳是下定决心要闯祸的,既然是祸,就不能牵累别人。所以谢迁一句话还没说完,李东阳又把话头抢了过去:“北方土地贫瘠,一向都穷,江南是朝廷财赋之地,素来以为那里有钱有粮。可臣在户部这几年,却知道江南不少地方官吏的俸禄已经欠了好几年,至今发不下去。这次大水把南方几个省都淹了,很多府县粮食已尽!那些受灾轻的州县,仓库里的存粮也不足十天支用,哪还有余粮往北方调运?现在直隶、山东、山西、陕西的饥民已经无力赈济,如果今年秋天湖广、江浙再歉收,只怕连江南都垮了!”

只知道今年有灾,民间闹了饥荒,可万万想不到灾情竟到了这个地步!朱祐樘听得心惊肉跳,唇干舌燥,半天,哑着嗓子说:“不至于如此吧?”

李东阳沉声道:“臣原也以为不至于如此。这一次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得不信!我们这些人在京里当官,虽然知道各地闹了灾,可也想不到竟是如此局面……”略沉了沉,猛地提高了声音,“连臣子都不知民间疾苦,陛下高居九重之上,又哪能知道这些?”

没想到李东阳忽然犯颜直谏,说出这么硬的话来!

眼看李东阳面红耳赤,说话越来越直、越来越急,刘健、谢迁、刘大夏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倔老头儿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李东阳今天是下定决心要闹一场的。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李东阳干脆横下一条心来:“臣以为弄到今天这个局面,皆因朝中庸官冗吏太多,觍食俸禄,国库大开,任人挥霍;京师屡屡大兴土木,任意役使百姓军士;地方官妄征苛捐杂税,祸害百姓;皇亲国戚一家拥有的庄田少的合一个县,多的甚于州府!可这帮人贪得无厌,还在不断兼并土地!各地藩王一年所需供奉达二三十万两白银,还不满足!还要派手下豪奴私设关卡,私征关税,打的却是国家的旗号!我大明建都北京,粮食物资都从南方调运,被这帮私设关卡的恶奴豪强闹得物价直涨数倍,商人百姓被盘剥一尽,怨声载道!宫里又派出大批宦官到各地掌管织造、营建、河工,所到之处如狼似虎明抢明夺,百姓四处逃亡,卖儿卖女,实在已经无以为生了!”

半晌,朱祐樘喃喃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到这时李东阳已经急了,瞪起两眼冲上奏道:“一村一镇的苦情,郡县官吏未必知道;郡县的苦处,朝廷又不知道。就算上达天听,有多少能传到陛下耳朵里?一开始大家官官相护,一级骗一级,都说这天下是‘太平盛世’,粉饰了太平,他好有政绩,好升官!可今年蒙蔽,明年蒙蔽,百姓苦上加苦,灾上加灾!到最后局面恶化到无法收拾了,当官的又怕担责任,更不敢说实话,只好加倍蒙蔽,加倍粉饰!到最后大祸已成,天子还自以为太平盛世,如何得了?如何得了!”

一时间暖阁里鸦雀无声,静极了。

在这一片吓人的死寂中,朱祐樘终于开口了:“还有什么,都说出来。”

到了这一步,李东阳已经把身家性命都抛下了。既然连死都不怕了,那就真是什么都敢说了,他接着说道:“这几年北旱南涝,地震山崩,蝗灾骤起,灾害之重实是大明百余年所罕见!陛下也说这是‘天人感应’,几次命臣子‘修省’,兴利除弊,建言献策,可奏章送上去了,陛下又听从了几条?那些涉及藩王、贵戚、宦官的奏章陛下连一条都不肯采纳!朝中都在传言,说陛下这叫‘三不动’!臣想既然陛下心里是这样打算,何必‘修省’!”

话说到这儿,李东阳已经是指着鼻子在骂皇上了。好在这个时候,他要说的话也说完了。

鸦雀无声。

(三)

有内阁次辅李东阳这一顿吵闹,今天的廷议无法继续下去了。

沉默良久,朱祐樘沉声道:“今天就到这儿吧。”

几位大臣都起身告退。刚出来,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岳又追上来叫住兵部尚书刘大夏:“老先生留步,皇上有话问你。”刘大夏赶紧回到暖阁。

朱祐樘还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说:“李东阳说这样的话,想必是内阁商量过的。老先生才接任兵部尚书,和他们不是一回事,你也说说。”

听皇上把李东阳的话当成“内阁商量过的”,刘大夏心里暗暗吃惊。他心里清楚得很,刚才李东阳说的话并不是内阁的意思,而是这倔老头儿自己的意思。可李东阳脾气太倔,把话说得太厉害,惹得皇上多心了。

但是刘大夏心里更知道,李东阳刚才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也都是对的。这些话正直的臣子都该说,也都想说,可谁也不敢。今天李东阳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却让皇上误会到“内阁”身上去,这可不好……

眼下刘大夏既要护着李东阳,又要为内阁开脱责任,还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心里的话也说出来,好好劝劝皇上。三思之后,刘大夏决定先来个以退为进:“臣不知道说什么。”

朱祐樘黑着一张脸厉声说:“你就说说,朕当了十七年皇帝到底有没有功劳?天下人又在怎么评价朕?”

“陛下谦和勤俭,励精图治,自然有功于天下……”

“别说这些,说切实的话!”

说真的,“切实的话”大半都被李东阳说完了。现在朱祐樘想知道的,只是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刘大夏仔细掂量着,觉得时机还不到,犹豫半天说了一句:“臣所知不多……”

“说吧!”

“此次我军不敢轻易出塞,究其根源,实在是因为国库空虚、兵士贫弱、无粮无马……”说到这里刘大夏把脖子一缩,“臣请致仕还乡,望圣上恩准。”

一句话挑起了朱祐樘的火气,厉声喝道:“为什么你们这些老臣总跟朕提‘致仕’的话!难道这朝廷就让你们无一留恋吗?”

其实刘大夏就是故意要挑起皇上的火儿来,这样他才好进言,于是他说:“臣老了,眼看天下民穷财尽,吏治崩坏,流民百万,内患远甚于胡虏,再不振作朝纲,只怕不久必生大变!一旦有事,兵部衙门干系最大。臣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只好请求罢职还乡。”

这一句话,把什么都说清楚了。

沉默良久,朱祐樘带着哭腔低声说:“原来没有太平盛世,原来天下人都在骂——原来朕这十七年都在造孽……”

见这么一个好人掉下眼泪来了,纵是久经世故的老臣也于心不忍。刘大夏赶紧劝道:“治天下原本极难,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祐樘抹了一把眼泪:“你们都回去,回去上奏!不管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出来!朝中所有该兴该革的都报上来!咱们不提什么盛世了,能多少替天下人做一点儿好事,也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依着皇上的意思,给事中上疏:“两京、河南、山东自春至夏无雨,黄河以北,穷民昼劫,淮、扬、嘉、湖频报灾荒,请陛下降旨,敕命百官修省。”

弘治皇帝随即下旨:“庶政流弊日深,害及军民百姓,上干天地冲和之气,朕悲痛莫名,令所司详议时政兴革,以报朕闻。”

——这句话,臣子们盼了十几年了!

当天回去之后,内阁的几位老臣凑在一起整整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就写了奏章,陈述朝中十六条弊政,并提出了切实的政改之策。

几天后,弘治皇帝下诏:全部准奏!

兵部尚书刘大夏又上奏指责皇亲国戚乱求封赏,霸占田亩,私自抬高田租欺诈农户。请皇帝对此加以遏止。

很快,皇帝下诏:准其所请!

不久刘大夏又上奏,为了节省官府的开支用度,请求召回在南京、苏州、杭州等地掌管织造的太监。

很快,皇帝下诏:将这些宦官一律召回!

眼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改革就此拉开了大幕,朝臣们不由得欢呼雀跃。这种时候,凡是有些正气有点儿本事的臣子全都跑回家关门拟起奏章来,人人都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也说一句直话,办一件正事。

王守仁虽然只是个六品的吏部主事,可他心肠最热,最有激情。现在有了这样的好机会,守仁也和满朝官员一样激动起来,关上房门在屋里奋笔疾书,把自己这些年对朝政的想法全掏出来,准备一股脑儿端给皇上,好好尽一尽自己的忠心。正在咬着笔杆子发愣,房门一开,老父亲进来了。

王华这个人平时很少随便和守仁聊什么,也不轻易到守仁房里来,所以老父亲一来就肯定有要紧的事。守仁赶紧把写了一半的奏章推到边上起身行礼。王华扫了一眼案上的奏章,问守仁:“你也要上疏?”

“是。”

“想奏些什么?”

“主要是想说说边患的事。这些年边关一直不安宁,蒙古人不停骚扰,咱们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想上奏说些练兵、囤粮、选派将领方面的意见。”

听说只是奏些边防的事,王华点点头,说了一个字:“好。”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声:“好……”

“父亲这两天没打算上奏吗?”

“我奏什么?”

“父亲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对朝政弊端比一般臣子知道得更细,能奏的东西更多,陛下也肯定愿意听您的劝谏。”

王华双眼微闭,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半晌才说了一句:“皇上是圣明之主,体谅臣子的苦心。但俗话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子们不能不做事,可也万万急不得。现在皇上已经操劳得很了,我不想再逼他。”

说真的,也只有跟自己儿子说话的时候,王华才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这样的话,他是绝不肯对别人说的。这句话乍一听平淡无奇,其实里头的意思极深,也极其着力!

王守仁这个人很聪明,也听出了父亲话里的一些意思。可他从政的经验不够,对父亲的话不能完全吃透,问了一句:“父亲是说有人要‘逼’皇上?”

“我并没说什么。”王华觉得守仁虽然听出一个“逼”来,却并未弄明白自己的真实意思,就看了儿子一眼,慢吞吞地说,“当朝的几位元辅重臣都是难得的好人,各部公卿、御史、给事中也是正人君子。可正因为他们是君子,难免愚直些,办起事来自以为是,操切。”

操切……

这两个字守仁又听出来了,却还是不太明白:“父亲是觉得西涯先生他们办事太急躁了?”

王华没吱声,只是微微摇头。

“那就是说这些日子群臣都上奏章,把皇上逼得昼夜忙碌,太辛苦了?”

王守仁虽然聪明,究竟是年轻,怎么也不能领会老父亲话里的深意。

见儿子体会不到自己话里的意思,王华也就不往下说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今年秋闱,巡按御史陆偁向朝廷推荐你去做山东乡试的主考官,吏部的任命一两天就下来了,你得准备准备。”

这一下守仁大感意外。自己刚回京不久,又新近调到吏部做主事,想不到乡试主考这么重要的差事竟会派到他头上来,这可真让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了。

可在父亲面前守仁就是一只拴着链子的猴儿。心里咋惊咋喜,脸上一点儿得意的样子也不敢露出来。规规矩矩地站着,听父亲训示。

“这道奏章既然已经写了,就送上去吧。以后先不要做这些事了。”王华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直白了,看了儿子一眼,又找补一句,“乡试才是真正的大事,得好好准备一下。”

守仁心里乐颠颠的,哪儿还有心思琢磨老父亲话里的意思,一连答了几个“是”。王华背着手缓缓地踱出去了。

老父亲说得对,乡试是大事。接了山东乡试主考这个要紧差事,王守仁把手边所有的事都放下,潜心准备。

这个时候,他自然没工夫再写什么奏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