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人的话题很快便结束了,因为卢冰洋说这件事的详情与其问他不如直接问当年三监的负责人关山觉,反正已经到了。
眼前的建筑外墙从乳白色和灰色的集合变成了象征危险的橙色,看样子这里就是重监区了,和先前所处的区域不同,这里工作人员面貌明显更加严肃,哨塔的分布也更加密集,在这种环境下,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要放缓,一切都说明着,这里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
吉普缓缓停下,几人先后下了车,这里的犯人们都是集中统一管理,也就是说,他们不像普通的罪犯一样拥有固定自由活动的时间,吃饭一律送到单间,放风时间少的可怜,平时能做的只有在房间里面壁思过。
不过这可不是关禁闭,虽然有些像,但两者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他们穿过了牢房区域,按理来说每间房里都应该是有人的,但此时四周却一片寂静,就像是没有人存在一样,这反常的情况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卢冰洋则是见怪不怪,他解释道:“这里的犯人多半被这种单调生活折磨的丧失了活性,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激起他们的兴趣,哪怕是有人从这里走过。”
就在这时,霍于从一间牢房的栅栏里看到一双眼睛,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睛里夹杂着很多东西,有失神、有疑惑,那漆黑的瞳孔像是要将她吞没,霍于心里一毛,急忙把视线转移了回来。
“这是不是有些没有人权啊?”王控也是仗着年轻心直口快,其他几人都是问不出,也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呵,能进到这里的,还讲什么人权。”卢冰洋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戏谑,“跟他们讲人权,谁跟我们这些监狱司法人员讲人权?”
听说在监狱里待的狱警和工作人员都会对工作有多多少少的抱怨,这下也算是验证了,刑江明心里念道。
看似这里关押着的是重刑犯,实际上关押的可不只他们,在这栋建筑里的所有人,都在这座牢笼里苦苦挣扎。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一路无话,就保持着这样的沉默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口。
卢冰洋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回应了一声。
这声音听着十分厚重,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威严感,也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又怎么管得了这重监里的这群牛鬼蛇神呢。
推门而入,刑江明他们终于见到了这被介绍了一路的关队长,这位能把重刑犯管的服服帖帖的狠角色。
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却不像想象中一样满脸横肉气势压人,或者浑身肌肉以武服人,他……长得有些过于精致。
高鼻大眼,脸型周正,额角分明,如果不是穿着警服而且面容冷峻,说不定会被误认为是个演员明星。
“我是关山觉,现一监中队长。”男人的自我介绍言简意赅,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跟这几位握手,“听说各位特地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罪犯?”
“八年前,关队长还在三监的时候,应该有一个叫马铭戈的人吧。”刑江明见对方也是个爽快人,也就没说多余的话,直接切入了重点。
关队长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转瞬即逝。
“还真是那件事。”他低下头,像是在看他那锃亮的皮鞋,“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这件事再不会被提起了。”
“过去是无法逃避的。”霍于直视着对方,“更何况是在现在这种情况。”
卢冰洋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幕,他其实也很好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闫发作为当时调查监狱这条线的人,此时也有话要说:“据刚才卢监区长跟我们说的,八年前这里发生过死亡事件,但在我调查中,却并没有发现有类似的死亡事件,关队长能给我们稍微解释一下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关队长的身上,然而被注视的本人却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眼神似乎飘向了远方。
大约两分钟后,关山觉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几步后靠在了桌子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像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做准备。
“在监狱里,你只有比犯人更像犯人,才能管得住他们。”
在这句莫名其妙的开场白过后,他开始了讲述。
“事情发生那天,是个周一,因为我在前一天刚离开了监狱,所以记忆很深。”关队长的语气平缓,捎带停顿,看上去确实是在努力的回想,“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发生了斗殴事件。”
“本来只是三监里的几个刺头因为座位的问题挑事,警戒灯响起,全食堂封锁,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全神贯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个轻刑犯,被一把自制的小刀捅穿了喉咙,乱战的人流散开后,他已经躺在地面血流不止,当挑事的人被电棍放倒,狱医赶到时,他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在被送到医院的途中就死亡了。”
“而跟我这个事件直接负责人说的则是,尽快消除影响,将事件处置完毕。”
“然而即使查看监控,也无法确认到底是谁杀了人,因为当时的场面实在过于混乱,我当时甚至还有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在有意识的遮挡凶杀发生的地方——在一处所有监控都无法清楚拍摄的角落,几个人将那里围了起来,过了几分钟,人群散去时受害者便已经躺在了那里,于是嫌疑最大的便是当时聚集在那里的几个人。”关山觉的手臂放下了,似乎深陷入当时的情景,“事后对那几个带头的挑事者分别进行了高强度审问,然而一条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获得,他们很明显要么是真是不知情,要么就是提前串好了口供,最终无奈之下,只好对那几个嫌疑最大的怀疑对象进行了惩罚。”
“没错,马铭戈就是当时的怀疑对象之一,甚至可以说,他就是这次事件里嫌疑最大的嫌疑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关队长也有些口舌干燥,在他回身拿水杯的功夫,几人也在思考着。
“最后就这么被处置了?对那几个怀疑对象的惩罚又是什么?”闫发问道。
“当时事情发展到那个阶段时,其实已经与我无关了,之后的事情都是上级在处理。”关队长喝下一大口水,“就我所知道的,他们几人都蹲了一个月的禁闭,至于刑期有没有加那我就不清楚了。”
“这就是马铭戈当时档案被删改的原因?”霍于还是在关注档案,“但我认为这件事也并不是多机密的事情吧,你们内部之间要求不许讨论还说得过去,但在档案上作假就没有必要了吧。”
“当时马铭戈的档案被删改过?”关队长刚知道这事,“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们过来是因为当时的事件造成了什么别的影响。”
“这点应该是不用怀疑的,档案就是他们改的。”刑江明揉搓着鼻头上的疤,眼神透出一股寒意,“如果这斗殴事件的全貌就是这样,是这样的正常。”
“那就只能说明它只是表面上的正常。”
几人闻言,神色皆是一变。
“你的意思是,这次事件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旁听许久的卢冰洋操着那沙哑的声音问道。
“如果这件事只是个单纯的打架事件,那它的确不够格能够让一个人的档案被如此删改。”王控低声自言自语。
“这起打架斗殴事件,也许不是个偶然事故。”刑江明揉着太阳穴,“它出现的原因不是因为管教的管理失误,也不是因为那几个刺头突然找事,而是因为本身就是计划好的,一起计划好的谋杀。”
“这种猜测倒是很大胆。”霍于在这时竟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既然事件本身这么普通,是在监狱里并不少见的斗殴事故,那就只能从别处下手,比如实施者和被害人。”
“原来如此。”闫发也回过神来,“在这起事件里,唯一值得关注的就只有那个死者了,其他的重伤轻伤的,不过是这起群架的无辜……也不能说是无辜,总之就是被卷进来的,跟事件本身无关的人。”
“至于挑事的那几个,包括最终实施阶段里嫌疑最大的马铭戈,则代表着另一边。”王控也终于跟上了思路。
关队长很明显是第一回听到这些,他那几乎没有变化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变化,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并不知道在监狱外发生的那些事。
“你们的意思是,这起打架斗殴事件是经过预谋的?”关队长虽然表情变了,但语气还是和刚才一样,“这类事情在监狱里其实也不算少见就是了……”
“不,关队长,虽然性质一样,但这不是并不是一般的报复行动。”刑江明用一种高深的语气说道,“对了,刚才一直没说,被害人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呃——”关队长明显没理解对方的前半句,但他听到了后半句,“死者,死者叫林立,好像是因为故意伤害进来的,被判的不重,好像就几年,确实可惜。”
刑江明的心中突然像是触电一样,颤动了一下。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这个马铭戈,跟天宇集团有些关系,不知道关队长和卢队长对这个集团熟不熟悉?”闫发的发言打断了刑江明的思绪。
“啊?”两人异口同声,看这反应似乎是挺熟悉的。
结果却不是。
“听是听过,但不太了解。”
“听说过,但也仅此而已。”
“天宇集团做行事近些年来一向低调,这倒也正常。”霍于沉声说,接着转移了话题,“当年事件的当事人,那几个挑事的,或者被打成轻重伤的都还在监狱吗?”
关队长想了一会,答道:“挑事的那几个基本都还在,在事件里受伤的就不太清楚了,毕竟当年的事件过后,我很快就被调离了三区,来到了这里。”
“这算是降职吗?”霍于联想到这里的环境,在心里问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对方所想,关队长冲霍于无奈的笑了笑,只不过那表情,实在是比哭还难看。
“关队长说的没错,不过要是我说,你们想从他们犯人那里寻找突破口的话多少有些困难。”卢冰洋在屋里踱步,“如果真是你们所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阴谋,那么八年过去,即使你真的找到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
“更别说在监狱里的这群家伙,早就懂得了如何跟警察对抗,他们很清楚我们的手段,想要从他们身上突破,除非有明确的证据,否则绝对是徒劳。”关队长也表示赞同。
“这起事件的主谋尚不清楚,但是肯定不会是以马铭戈为首的那群人。”刑江明语气肯定的说,“应该也不是监狱管理层他们,隐瞒资料不过是障眼法,只可惜在这件事上出现了纰漏。”
关队长这时换了个姿势,走向一旁的书架,挑了半天后取下一本档案。
“在监狱里,想要制造起这么一起事端并不困难,可以等待这件事情自然发生,也可以暗中促成,明着来的话也不是不行。”关队长一边翻着档案一边说,“既然你们的调查对象是马铭戈,那我们就假设这件事在监狱内部的推手就是他,那么他想要让食堂里发生斗殴事件,选择以上哪一种方式都可以,然而相同一点是,无论是哪一种方式,我们都无从查证。”
“事件分布的时间也算规律,基本都集中在有新囚犯进入监狱之后的几个月内,一个月内最为常见,而我们现在所关注的这起,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所以关队长你想表达的意思就是,那些挑事的刺头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的,让马铭戈在斗殴的混乱中杀人的工具?”闫发问道。
“没错,在外面的话,以这种方式杀人不仅不高明,甚至有些愚蠢。”卢冰洋也发表评价,“但是在监狱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这种方式却恰恰是最好用的。”
“狱侦部门对这种事情的调查结果就是这样。”关队长的语气有些微妙,“别的话我也不能多说,但是现在没有人能肯定马铭戈就是杀人凶手,这就是事实。”
既然连队长都这么说了,那这条线就的确没有追查下去的必要了。
至少在现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时候。
刑江明向关队长表示了感谢,几人离开了办公室,卢冰洋在屋里待了一会也出来了,他们乘上了吉普车,很快回到了办公区。
今天这趟收获还是很多的,虽然涉及关键的部分还笼罩在迷雾之中,但刑江明相信这迟早是会被拨开的。
卢冰洋今天也陪他们很久了,在邀请一起体验监狱食堂的晚饭被婉拒之后,他便开着车离开了。
几人站在办公楼下,刚要上车,余港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他们跟余港说明了情况,当然不涉及在办公室里有些私密的部分。
和来的时候一样,铁门被缓缓打开。
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车辆有些颠簸,正如车内人的思绪一样,不得安宁。
结合昨天在古日集团的调查结果,关于马铭戈的过去已经被挖的差不多了。
最初提出的三条侦查路线,全部都指向了天宇集团。
马铭戈因为在古日引起的骚动而被送进监狱,这件事说明天宇可能在背后操纵。
而马铭戈在监狱内参与的事件被刻意隐瞒这一点又印证了上一点。
加上马铭戈女友的证词,多年前的事件全貌,逐渐出现在大家面前。
车辆行驶至一处村落前,刑江明将车停在了道路的一旁,接近黄昏,周围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几声孤独的鸟鸣。
“现在将这两天所有的调查结果进行汇总分析,然后再回归案情,分析真凶的动机。”刑江明用力揉搓着方向盘,像是在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在时间线的最开始,我们是从马铭戈的女友那里得出的,即,他在某段时间内突然开始好像无所事事但又不缺钱。”
“那段事件,应该就是马铭戈刚刚加入天宇集团的时候,但当时还没有他发挥作用的机会,所以他才会无所事事。”霍于补充道。
“接着,便是古日集团事件,马铭戈为天宇效力的时候到了,通过他个人、媒体,天宇掌握了舆论,掌握了先机,打了古日一个措手不及,而直到目前为止,也不过是两个集团之间的斗争。”
“马铭戈因此被判刑,并进入监狱,在四年后,他又参与了刚才我们才得知的食堂斗殴事件,并有很大嫌疑在事件的混乱中杀死了一个人。”
“那个人……我记得是叫林立,那也是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天宇既然特意对这件事加以隐瞒,那这个人肯定也藏着秘密。”闫发打开了窗户,想要更新车内沉闷的空气。
“这么说的话,会不会这两件事本来就是计划好的,而不是两个偶然事件恰好在时间上连续?”王控的思路很快,“马铭戈这个棋子的利用价值,从他进入古日当卧底的那一刻就已经产生了。”
听到卧底这个词,刑江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当年的事情似乎已经越来越清晰,而且近在咫尺,他有预感自己马上就不得不面对这一切了。
“这也十分有可能。”霍于点了点头,将有些散乱的头发并到耳后,“整起事件总结起来就是,马铭戈先为天宇在古日搞破坏,接着在监狱里为天宇除掉了一个必要的人。”
“而且别忘了马铭引所说的那个秘密。”霍于提醒道,“这秘密极有可能就和斗殴事件有联系,而且是很大的联系。”
“而他现在被杀了。”闫发将时间带回到现在,“究竟是在哪一个环节埋下的种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