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福建人崔山从十三岁时就写有一首《遇雨》诗说：“冰冷的雨水零乱地敲打着叶子，梦里找寻秋天只见稀疏的大雁影子。烟雾缭绕中雨水涨满小溪，渡口旁打着伞的是一个僧人回寺。”写得不但雅致而且很有画意。
六十一
杭堇浦先生说：“冯钝吟推崇西昆诗而摒弃西江诗，这是很正确的。西昆诗是从晚唐发展起来的，而西江诗却在南宋时兴盛；现在将禁止晋、魏学习齐、梁，禁止齐、梁学习开元、大历，这必然行不通，风会四处流传，人声也会随风而传远。总括三千年以来的诗人，而做一朝的诗歌，有这样的道理吗？二冯可以说是能得到诗的规则、要求，但不可以说掌握了它的变化。”
六十二
我的家乡多才女。河督吴树屏的女儿名叫苕华，写有《留别淮阴官署》诗说：“三年了天天都曾立在这面镜子前，最爱惜的就是这旧的梳妆台。不知道今后这红窗里，又是什么人在这里梳妆打扮？”《古镜》一诗说：“看透世上的兴亡令人怀疑你有眼睛，辨别人的美丑却从来不肯说出来。”
六十三
山阴县古代没有吼山，因为采集石头的人一直不停休地开凿，于是凿成了一个小湖。远处望山好像一列城墙，山顶种有麦子等植物，中间开了一个洞，坐船进去，别有天地。有长一二丈的大鱼，在欢快地游泳。邵无恙朗诵某人“船进有鱼听”五字，认为写得十分贴切。我说：“方宫保停泊在岳州，也有诗句说：‘不要让灯火惊醒了孤雁的好梦，且让我吟一首诗给大鱼听。'”
六十四
罗两峰朗读别人的《孔庙》诗说：“阳虎可能有长得和他一样的，祖龙白白穿反衣裳。”顾立方写《法藏寺》说：“柳树绿枝拂动人的衣衫，桑树青青叶子盖住了佛像头上的屋瓦。”用龙来对虎，以人来对佛，都对仗十分工整。孔庙下笔尤其困难。
六十五
满洲永公名叫福，字用五，镇守湖州，作有《吴兴竹枝》说：“香雪西山处处都栽有梅树，每年都要在此结诗社赏梅。我的家门不能敲，留着晚上月明人静时再开。裙白如雪的人在洗汗衫，二月间多风草还感有寒意。雨一会就过去了，红日出来，家家楼上都挂竹竿晒衣服。”永公对士人一向礼贤敬爱，曾承蒙他到杭州拜访我，我虽然当时十分繁忙，仍苦苦留他喝酒。派人持手板到巡抚处请假，回来与他谈论诗歌。
六十六
《漫斋语录》中说：“诗歌用意要力求精深，下语却要平淡。”我爱他的话，每写一首诗，往往要改三五天，或过一阵再改。为什么？求诗意的精深，是一半功夫；求语言上的平淡，又是一半的功夫。诗意如果不精深就不能超凡脱俗，语言如果不平淡就不能让人人理解。朱子说：“梅圣俞的诗，不是平淡，而是枯槁。”为什么？这是欠缺精深内涵的缘故。郭功甫说：“黄山谷的诗，费了许多力气，说的是什么？”为什么？因为黄庭坚的诗太缺乏语言的平淡了。有汪孝廉投诗给我。我不懂它好在哪里。汪孝廉说：“我的诗要传到五百年后，才能有人赏识。”我笑着说：“人人都不能理解诗意，连五日都难传；凭什么传到五百年之久啊？”
六十七
我的老乡沈方舟字用济，诗是学杜甫的，常来金陵，和姚雨亭、袁古香等人唱和。我做江宁县宰的时候，先生已经老了，不再来了。杭州人中有准备出版他的诗集的，托人问沈归愚尚书。尚书说：“听说他的全稿都藏在张少弋家。”少弋已经死了，竟然难以再找到了。雨亭的儿子记得他的一首《留别》说：“美酒断送时光轻易流失，要在白社寻找过去的朋友却很困难。”从此他便诀别人世了。
六十八
青田才女柯锦机，有宜文夫人的风范，隔着帐子向她讨教问字的有好几十人。同乡韩锡胙太守有幸见到过她，读她的《送夫应试》诗说：“剑匣、书袋自己要检查清楚；冬天、夏天的衣服要带好。西风吹来要送你明早离去，今夜明月不肯沉敛光辉。听说考试的文章很容易，要知在他乡为异客的凄凉感最难防备。不要夸耀自己有司马题诗桥栏那样的水平，求得富贵哪里比得上长守家乡！”《调郎》说：“午夜时挑银灯，在兰香溢满的屋子里急于亲热，香火熏得你糊里糊涂，因此温顺地偎着我站在那里。”又说：“要合线麻烦你伸出食指，请你再弯下腰来为我拾拾头钗。”《自题小像》说：“焚香应该受郎君一拜，一幅洁白如玉的身子。”
六十九
汪大绅说我的诗像杨万里（字成斋）的。范瘦生很不服气，来告诉我。我吃惊地说：“杨诚斋，是一代写诗能手，像他谈何容易！后人嫌他太精雕细刻，所以往往轻视他的诗。不知道他天才清妙，很像李白，瑕瑜不掩，这是他的长处。至于他的文章气节，传里都有记载；让我和他相比，我是很惭愧的。”
七十
王弁州十分推崇李于鳞，而弁州的才气，实在是比李于鳞强得多。我喜爱他的《短歌》中几句说：“不必藏在名山，不必悬赏千金。走时来壶酒，美酒伴着一本书，读罢喝完躺下便睡。天公不叫我去就说明我负的债还没有还完，自吟自写结束这晚年。”《弃官》说：“人家追求功名却得不到，我如今当官又为什么要丢弃它？六月份穿着绣花的短袄上面还有金色垂绦，行人都为我的威仪而拍手叫好。对你说当官苦你不信，请你穿一穿这身官服你便知道了。”他的传记里称他论诗，呵斥宋人，晚年临死时，手中还拿着苏轼的诗文集。这两首诗，果然像苏轼的。
七十一
严沧浪借禅来比喻诗歌，所谓的“羚羊将角挂在树上，香象自己能渡河过去，有神韵可以品味，却没有迹象可以找寻”。这种说法很对。但这不过是诗格的一种罢了。阮亭将它奉为至高无上的论述，冯钝吟笑它为谬论，都没有了解诗歌的意旨。诗歌不必首首都是这样，也不可以不知道这种境界。如果作近体短诗，不是半吞半吐，超出凡俗，断断得不到弦外之音，诗外之意。严沧浪的话，怎么能诋毁呢？如果作七古长诗、五言百韵，就是用禅来比喻，自当是天魔献舞，花雨满天，即使造八万四千个宝塔，也不算多啊；又怎么能用一羊一象，来表演渡河、挂角这样的神通呢？总的问题是要看题目行事，能放能收，这才是写诗的能手行家呢。
七十二
我平素不喜欢苛求古人。王阮亭骂杜甫无耻，因为杜甫有上呈明皇的《西岳赋表》说：“是华山送给陛下辅佐大臣，因而有司空出世。”这是指杨国忠。阮亭不知道表奏的体裁，要求君相都要赞美，不是有心去阿谀奉承。更何况杨国忠有乱国的劣迹，日后才大白。他当初做宰相的时候，杜甫是个小官，难以斥责他为奸佞。就像上歌舒翰的诗，也极尽推崇；怎么会料到他日后会败在潼关？
韩昌黎写《赠郑尚书序》，推崇郑权；颜真卿写《争坐位帖》，是给郭英义，本传中郑权、郭英义都不是正人君子，但两位贤者都对他们十分推崇，这是行文体例，不得不这样。宋人批判陆放翁写韩侂胄记，认为他是奸党；魏叔子责怪谢叠山写《却聘书》以伯夷自比，殷纣来比喻大宋，这都是吹毛求疵的言论。孔子说：“与上大夫谈话，态度十分恭敬。”所谓的上大夫，难道不就是季桓子、叔孙武叔一辈人吗？
七十三
在随园喝酒，席间作诗咏六月菊，储润书秀才说：“秋士偶然把出仕与独处看得很轻，高人原本就不懂得炎凉。”我感叹他写得独特妙绝。何南园写有一联说：“隐士静下来适宜荷花作伴，在东篱下闲坐可爱一日如年。”诗虽然写得差点，但心思挺好的。
何南园写《望晴》诗说：“连风都有意收拾这几天的闷热，云彩还多情地伴着太阳。不要奇怪人间没有容易的事，要一个晴天连老天也要费商量。”春天他路过随园，见有游玩的女子，又说：“送女子来为随园添增春色，水边来往的美人很多。”
七十四
《北史》上称：庾自直为隋炀帝改诗，准许庾自直批评呵斥。隋炀帝一定要修改再三，等到他说好了才罢修。隋炀帝虽然不是名君，但这样虚心，也是十分难得。“修改文章难于写文章，换一个字难于换一个句子。”刘勰的这句话，是他自己深知其中的甘苦。
七十五
我的己未同年，大多出任封疆大臣，然后调回来委以重任，可以说很多。近来都死去了。只有我因为侍奉母亲的缘故，独自活在这空山中，想来为皇上多操点心多干点事，毕竟耗费心力，因此会损年折寿吧？嵇康有“不骑的马，比其他的马都长寿”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宋人《吟古树》说：“四边的乔木都是你的儿孙，曾见吴宫几度春。要使当年被用来盖成大厦，也会毫不例外地化为灰烬。”有《闺词》说：“羡慕村庄里有无盐这样的女子，不受宠也没有惊吓地过完一生。”
七十六
文征明、沈周、唐寅、仇英四人，因为善长绘画而闻名于明朝。仇英的画从来没有过题咏。唐寅能自己写诗，可惜没有好的句子。诗歌与绘画都十分善长的，只有文、沈二公。而文笔情感超脱的，只有沈周独特绝妙。他写有《落花》诗说：“美人远在天边无家可以寻觅，春深时追逐游客的举族远行。”“苦苦劝儿童们不要摇落树上的花儿，致使行人只能看见那空荡荡的墙。”“渔艇再回来走的不是旧日的路径，重访乡村酒家却已成空村。”《咏影》诗说：“算来只有鳏夫最称心，老了还可以与影子作伴而行。”《金山》诗说：“过一次江就像隔了一世，踏入寺门就不知道山了。”有《爱日歌》、《七十自寿》两篇写得特别好，可惜篇幅太长，记不下来。
七十七
杨潮观刺史字笠湖，和我在长安交情很好。因为到四川运皇上要的木材，因此又在白门见面，距前次见面已经四十年了。写有《山行遇雨》诗说：“宽敞的高楼大厦有千万间，却无法避开炎热的天气。房顶那怕只有一把茅草，也能躲避风雨雪。”写《马跑泉》一诗说：“十月间冰霜十分高洁，泉内却阳气旺盛。任凭它天寒地冻，也不会袭击泉水的源头。”诗中所讲的都透出一种道气。笠湖在中州做官时，赶上乡试分房阅卷，梦见有一淡妆女子掀开帘子对他说：“有桂花香的卷子，千万要留意。”醒来后十分吃惊。搜查卷子，有“杏花开的时节有桂花的香气”一卷，是谢恩科表对联。当年是把秋试改在二月，就是这个缘故。主考官是钱东麓司农，见了卷子十分高兴，于是就取中了他。拆卷一看，是侯元标的，侯元标是侯朝宗的孙子。杨笠湖吃惊地笑着说：“托梦求情的，难道是李香君吗？”一时传说李香君亲自推荐试卷，传为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