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百七十二公里处的围篱

——天堂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调整好座椅的椅背,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坐姿,开始闭目养神,萤光幕上正放映着大家熟悉的《泰坦尼克号》,熟悉的剧情和配乐一点也吸引不了我,却也一样无法让我安睡。时而睁开双眼欣赏窗外景色,翠绿的山景、路旁护坡上摇曳的小黄花,多少能让人暂时忘记了旅途的劳累。

杨梅、造桥、后里……随着一站站收费站的过去,平静的心湖开始轻泛波澜,过了丰原,挺直了背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路旁里程标示,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四、一百七十三……有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幢颓败生锈的铁皮屋、两幢二层楼房,但这些都不是我的目标,我集中精力搜寻记忆中用篱笆围起来的一片空地,几株椰树优雅的矗立着,香蕉树硕大的蕉叶随风摇摆。眼光快速地搜寻着,因为只有那珍贵的几秒,啊!那魂牵梦萦的荔枝树竟然一片枯焦。

我瘫坐在座椅上,思绪在时光隧道里奔驰着,荔枝园里有我珍贵的回忆、快乐的童年。原本古色古香的三合院里,慈祥的父母在这儿养育着他们的子女,谁知灾难却接二连三的发生了。

先是就读于山东师范的大哥,得了急性肠炎,在抗生素不是很普遍的年代及乡间,父亲用了几担米,才换回了药品,在客运公司上班的他,请假亲自照顾。终于有了起色,放心的由母亲接着照顾,谁知慈母的一念之差却夺去了大哥的生命。那时正是割稻季节,厨房里准备着工人们的茶饭,加了碱的糕,黄澄澄、软绵绵,本已令人垂涎,看在已饿了几餐的大哥眼里,更是难忍饥肠辘辘,央求着母亲给他几块尝尝,慈母的心哪禁得起他的请求,那断魂糕就此夺去了爱子的生命。

此后,愧疚、自责腐蚀着母亲的健康,思念爱子,夜夜难眠,很快地瘦得皮包骨。而可怜的父亲压抑着对母亲的责怪,日日在下班之后到火车站痴痴地等着爱子放学回家,精神几乎濒临崩溃。家中没有了欢笑,只因为大哥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失去他,也失去了一家人的希望。

日子在忧郁、沉闷中悄悄过去,终于露出一片曙光,母亲怀孕了。小弟就在大家的期盼下诞生了,父亲嘴角有了笑意,眼神柔和了,母亲仿佛赎罪一般,对自己无意的过失稍有些补偿,心灵的苦涩得到些许释放。我现在身为人母,更能体会到母亲的痛,那是多么无法承担的自责啊!可怜的她坚强的一路走来,却也掏尽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健康有如风中之烛,终日与药罐相伴。

小弟就在大家小心翼翼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了,父亲每日下班之后,只要脚踏车铃声一响,迎上前的就是汤姆的狂吠和小弟的欢笑,那幅温馨画面仍时刻浮现在眼前。姊妹们也分享着父亲的慈爱。假日,时常带着姊弟们到妈祖庙吃肉丸、去公园泛舟,姊妹们各自珍藏的一幅公园合照,就是此时的作品。在六十年代那可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了。照片中父亲英挺的身姿,却有一头不相称的白发,三姊、我和小弟分立于父亲两旁,迎着夕阳,流露着满足、快乐。照片中缺席的大姊已嫁为人妇,二姊随侍着瘦弱的母亲,年幼的我们则享受着一家人的关爱与照顾。

父亲的职位与薪水在农村已是人人称羡,别人赤着脚上学,我们却穿着美美的红绒布鞋,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常让我不自觉地充满了幸福感。厢房后面一大片果园,让我的童年更加多姿多采。秋冬满园的橘子树开着小白花,成群的蝴蝶、蜜蜂飞舞着。结果了,果实由绿变为橙黄,累累的果实压得树枝低垂,我们一株株的巡视着,只为了挑选出一颗饱满多汁又甜美的橘子来品尝。春夏之际,荔枝登场,红艳的荔枝高挂树梢,得动用竹梯攀爬才能摘取。五人才能合抱的龙眼树,左右分属不同品种,粗大的树干可是我午睡、看书的好去处。莲雾树上红色可爱的小铃铛,点缀在绿叶间,煞是可爱。我们在围子里捉迷藏、循着母鸡的咯咯声找鸡蛋,微笑声荡漾在花香鸟语中。

厨房后面有清澈见底的小池塘,它就在浓密的荔枝、龙眼树下,因此,清凉的池水,通常是我们消暑的好去处。三合院中间的广场是我们玩跳格子、跳绳的所在。夏天的夜晚,搬出板凳,拿着扇子,坐在父亲大腿上看星星,享受着徐徐的晚风,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景不长,父亲的腹部、手部皮肤,忽然出现粉红色斑块,略通医术的父亲有了警觉,先在镇上看了医生,服了一、两个月的药,不但不见效果,身体还日渐衰弱,甚至无法上班。父亲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头深锁,躺在病床上。嫁到海口的大姊赶紧安排父亲到海口的大医院治疗,还记得出发的前一天,不知愁滋味的我,依然提着钓竿,经过父亲床前,父亲虚弱地叫着,我看着父亲枯槁的面容,有些畏惧,迟迟不敢上前,姊姊们推了我一把,父亲抓着我的手,虚弱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钓鱼?”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三、四十年来我在内心深处不断自责,只因年幼无知,不曾对病中的父亲付出更多关怀,更不懂他内心的悲痛与牵挂。

家中的支柱倒塌了,留下四个孩子和病弱的母亲。叔叔不忍,把我们接去与他们同住,收拾家中东西,把重要家具集中在一间,大门上了锁,也锁住了我的快乐童年。隔年,母亲过世,姊弟们就被分送到亲戚家,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在我成人之后,曾几次私下悄悄回来寻觅甜蜜的回忆,只见大门斑驳,屋顶、墙角坍塌,园中已是荒芜的蔓草,虽是如此,依然恍惚听到欢笑嬉戏声。后来,卖了一部分地,给人兴建了公寓,弟弟坚持保留了一部分,围起了围篱,仿佛护住姊弟们的一块心田。

从此以后,只要一有机会南下,心中牵挂的并不是何时到达目的地,而是悄悄告诉自己,可别错过了一百七十二公里处的围篱。短短几秒、匆匆一瞥,却让我心潮澎湃,鲜明的回忆犹如疾行的列车在脑海中奔驰。

我们偷的何止是食物!还有那一颗颗珍贵的父母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