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秦二世

秦之亡也,二世有罪焉爾乎?抑亦勢已處於無可如何,而不足爲二世咎乎?曰:二世,昏愚之主也。秦之亡,固勢處必然。二世即賢明,亦終不可免。然無二世,其亡必不若是其速也。《始皇本紀》:“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其後别出《秦紀》,則曰“二世生十二年而立。”統觀二世所爲,固不似年長之人,亦不似成童之子。二世逾年改元,立時正二十歲。“十二”二字,蓋二十之倒誤也?

二世之昏愚,有可見者數事。趙高之謀害李斯也,謂斯曰:“關東羣盜多,今上急發繇治阿房宫,聚狗馬無用之物,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見?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時上不坐朝廷,吾有所言者,不可傳也。欲見無間。”高乃曰:“君誠能諫,請爲君侯上間語君。”於是待二世方燕樂,使告丞相,上方間,可奏事。丞相至宫門上謁,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嘗多閑日,丞相不來,吾方燕私,丞相輒來請事,丞相豈少我哉?且固我哉?”此純然童騃耽於逸樂,不能自克之情。獨不知己方燕私,丞相何以輒知之乎?真所謂猶有童心者矣,一也。二世既怒李斯,趙高乃乘間進讒,謂“丞相長男李由爲三川守,楚盜陳勝等皆丞相傍縣之子,以故楚盜公行,過三川,城守不肯擊。高聞其文書相往來”云云。夫斯之在秦,富貴極矣。當時遊士,惟富貴之求,而不復知有鄉里舊矣。趙高之言,其爲誣罔,顯而易見。而二世竟不能察,二也。斯之短高也,二世恐斯殺之,乃私告高。證以漢文帝與申屠嘉、鄧通之事,可見當時相權之重,即可見當時相位之尊。使宦者案丞相,乃當時必不容有之事,而二世竟以斯屬高。斯從獄中上書,高使吏棄去不奏,又使其客詐爲御史謁者侍中,更往覆訊斯,此在後世君權積重之世,固不足怪。其在當時,真乃非常之事。二世亦絶不能察,顧曰:“微趙君,幾爲丞相所賣。”及斯死,竟拜高爲丞相。閹人弄權,前此或有之。與士大夫齒者,曾有之乎?及竟使之總攬百揆,是全不知有故事也。二世嘗從趙高學斷獄矣,試問所學何事,三也。扶蘇既死,二世與蒙恬安能相容?有兵力可畏者蒙恬,非扶蘇也。而二世聞扶蘇死,即欲釋恬,是直未知何者爲憂患,豈獨慮患之疏而已?四也。《本紀》云:二世夢白虎嚙殺其左驂馬,卜曰:“涇水爲祟。”二世乃齋於望夷宫,欲祠涇,沈四白馬。《李斯傳》云:“高自知權重,乃獻鹿,謂之馬。二世問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馬也。二世驚,自以爲惑,乃召大卜令封之。大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廟鬼神,齋戒不明,故至於此。可依盛德而明齋戒。於是乃入上林齋戒,日遊弋獵。有人行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殺之。趙高教其女婿咸陽令閻樂劾不知何人賊殺人移上林。高乃諫二世曰:天子無故賊殺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當遠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二説未知孰是?要之不離乎禨祥巫祝者近是。二世之死,《斯傳》謂“趙高詐詔衛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鄉,入告二世曰:山東羣盜兵大至。二世上觀而見之,恐懼。高即因劫令自殺”。《本紀》則云:“使郎中令徐廣曰:一云郎中令趙成。案成,高之弟。爲内應。詐爲有大賊,令樂召吏發卒追劫,二世自殺。”蓋皆居望夷宫使然,五也。斯之短高也,二世曰:“朕少失先人,無所識知,不習治民,而君又老,朕非屬趙君,當誰任哉?且趙君爲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其不識不知,惟高是賴之情形如見。高之惑二世,蓋全以逸樂中其心,故其責李斯曰:“吾願肆志廣樂,長享天下而無害,爲之奈何?”有此一念,乃不得不殘殺能與己抗者,高乃教之嚴法刻刑,令有罪者相坐,滅大臣而遠骨肉。貧者富之,賤者貴之,盡除先帝故臣,更置己所親信。而高得藉以立威。有此一念,乃慮人窺見其短長,高乃教以天子稱朕,固不聞聲,錮之禁中,而高得藉以擅權。有此一念,乃得導之以泰侈,而作阿房,治馳道,外撫四夷,一切并起,賦役不得不益重,刑罪不得不愈酷矣。不惟此也,殺機一動,則雖無害於己之人,亦或肆殘賊焉以爲快。漢諸帝之死,皆出宫人令得嫁。蓋自古相傳之法,而二世謂先帝後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葬始皇,既已下,或言工匠爲機藏,皆知之,藏重,即洩。大事畢,已藏,閉中羡,下外羡,門盡閉,工匠藏者無複出。此等豈始皇之世所有哉?況於李斯乎?蓋皆趙高爲之。多殺以威下,使莫敢出氣也。而二世之從之如景響,甚矣其昏愚也。

專制之世,君主之知愚賢否,於國家之治亂安危,所繫甚大。往史載君主之性行,多不如臣下之詳。秦、漢之世,史乘尚近傳説,往往故甚其辭。亡秦之罪,一切歸諸趙高,而二世之爲何如人,遂因之不顯,亦論史者之闕也。故畧説其狀如上。

(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三期,一九三五年二月出版原題爲《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