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
詩者韻文之一,其原出於謡,其音節出於自然,是爲天籟。以謡辭合樂則爲歌,歌辭稱詩。韻文可分歌與賦二大類,歌者可合樂者也,不歌而誦謂之賦。
詩之起原不必鑿指其在何時,必欲説之,亦只可曰詩與人之能發聲爲謡同時並起耳。今《五經》中之詩,大抵皆周代之作。古文家以《商頌》爲作於商時,鄭《譜》謂成湯、中宗、高宗有受命中興之功時,有作詩頌之者是也。今文家則以爲正考父作。《商頌》辭並不古,今文之説爲是。商周以前之詩,見於書者,如“明良喜起”之歌,辭亦不古,與《書·大傳》所載之《卿云歌》,《史記·伯夷列傳》所載之軼詩等,皆未必真爲舜與皋陶、伯夷之作,惟《郊特牲》所載伊耆氏《蜡辭》,其辭較古,説伊耆氏者,或以爲神農,或以爲堯,雖難質言,要必爲較古之作品矣。
周代之詩可見者,即今之《詩經》。此體在後世已不能仿效,然其風、雅、頌三體及賦、比、興之義,則仍爲學詩者所宜知。案《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此言詩之起原,由於人之生理及心理之作用也。又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此言詩之用也。其論風、雅、頌及賦、比、興云:“故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化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則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迹,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風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是以一國之事,係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數語説得不甚清楚,《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大雅言王公大人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較明白,蓋魯詩義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
《詩序》即以風、小雅、大雅、頌爲四始。《史記·孔子世家》:“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袵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爲風始;《鹿鳴》爲小雅始;《文王》爲大雅始;《清廟》爲頌始。”此魯詩義也。吾頗疑《詩序》“是謂四始”之上有脱文,鄭玄隨文説之,又牽合《周禮》,以風、雅、頌與賦、比、興並列爲六義,殊不可通。然其論詩之起源、效用,及説風、雅、頌之定義,則大致皆是,蓋三家舊説也。魏源説。
風、雅、頌與賦、比、興理論上不能並列。《正義》云:“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大小不同,而得并爲六義者,賦、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爲義,非别有篇卷也。《鄭志》張逸問:何詩近於比、賦、興。答曰:比、賦、興,吴札觀詩,已不歌也。孔子録《詩》已合風、雅、頌中,難復摘别,篇中義多興。逸見風、雅、頌有分段,以爲比、賦、興亦有分段,謂有全篇爲比,全篇爲興,欲鄭指摘言之。鄭以比、賦、興者,直是文辭之異,非篇卷之别,故遠言從本來不别之意,言吴札觀詩已不歌,明其先無别體,不可歌也。孔子録《詩》已合風、雅、頌中,明其先無别體,不可分也。元來合而不分,今日難復摘别也。言篇中義多興者,以《毛傳》於諸篇之中,每言興也。以興在篇中,明比、賦亦在篇中,故以興顯比、賦也。若然,比、賦、興元來不分,則惟有風、雅、頌三詩而已。《藝論》云:“至周分爲六詩者,據《周禮》六詩之文而言之耳,非謂篇卷也。或以爲鄭云孔子已合於風、雅、頌中,則孔子以前未合之時,比、賦、興别爲篇卷;若然,則離其章句,析其文辭,樂不可歌,文不可誦,且風、雅、頌以比、賦、興爲體,若比、賦、興别爲篇卷,則無風、雅、頌矣。”案:鄭意明謂“周時詩分爲六,吴札時其别已不可考,孔子録詩文,合比、賦於風、雅、頌,故今難復摘别,據《毛傳》亦惟可考見其所謂興者耳”。《正義》必謂“鄭意亦謂别無篇卷”,殊屬勉强。詩之分法,隨人所爲,孔子分爲三,後人亦但能分爲三。焉知作《周禮》者不别有一法焉,分之爲六乎?凡事實不能盡合論理,後人斤斤然謂比、賦、興不能别有篇卷者,以爲如此則不合論理耳。然安知古代必無不合論理之事乎?或孔子正以其不合論理而改之。《周禮》原文曰:“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爲之本,以六律爲之音”,安知彼當日不有以六詩分配六德六律之法哉?《正義》之質言,固不如《鄭志》之闕疑矣。然考《周禮》之六詩,自爲一事,吾儕今日論詩又爲一事。考《周禮》之六詩,固宜守疑事毋質之義,吾儕今日論詩,則自以守“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之説爲較合於論理也。要而言之,則賦、比、興者,詩之三法也。鄭注《周禮》云:“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於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又引鄭司農説云:“比者,比方於物也;興者,托事於物。”古人言詩,好索令政治,此自釋經之體宜然。若論文學,則但取仲師之説足矣。予更爲直截爽快之説曰:賦者,直陳其事;比者,意在此而言彼;興者,先言彼而後及此也。如實稱人之美,爲賦;稱花之美而意實在人,爲比;言花而後及人,則爲興矣。
詩之用在能感動人情,及自言其情。《公羊》宣十五年何注:“五穀畢入,民皆居宅,里正趨緝績,男女同巷,相從夜績,至於夜中,故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作。從十月盡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蓋人在社會之中,因種種牽制,真正言論自由之地頗少,且亦可謂絶無。故採取輿論,兹不能得真正之民意。惟詩歌等類,則言者無罪,故得以自陳其情,而聞之者,卻可以隱喻其衷曲焉。古代觀民風,必陳詩者以此。夫欲求社會之安平,首貴人人無不合理之行動,而欲求人人無不合理之行動,恃刑驅勢迫,固有所不能,即恃輿論之監督,道德之制裁,亦尚苦其不足。何者?人情據非其所則不安,即能勉强於一時,終不可以持久也。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又曰:“如惡惡臭,如好好色。”誠出於感情之所不欲爲,則雖强之而亦有不爲者矣,更無慮其不能持久矣。文學之大用在此,詩亦其一也。古人論詩雖備於一方面,吾人固可推廣其意,以識詩之全體大用矣。
詩與樂相連帶,故恒隨樂爲變遷。論詩之起源,本先有人口中之謡,乃因其音節以作樂。然樂之既成,則因其本與詩相依倚,故樂律音節之改變,自以足致詩體之改變。詩固樂曲之歌詞也。然人類歌唱之音節,非有新分子自外加入,恒只能漸變而不能驟變。故吾國歷代,每當詩體改變之際,必爲樂律改變之時,而音樂改變之時,又必承外國樂輸入之後,殆千載如一轍。
《孔子世家》云:“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則孔子時,詩固皆可合樂。然至漢代制氏雅樂,既莫能用,漢武帝别立樂府,集趙、代、秦、楚之謳,使李延年協其律,見《漢書·禮樂志》,而音樂大起變化,而詩境亦隨之變化矣。愚案:中國古代之詩,似可分爲兩種,一詩經,一楚辭也。詩經一類以四言爲主,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皆居少數,至八言、九言,則其實當分作兩句讀也。楚辭一類以七言爲主,間雜其他之句,而三言最多。吾國古代語分楚夏,得毋歌辭亦有楚夏二系邪?今難質言。然漢高、項羽皆楚人,漢高所作《大風歌》,項羽所作拔山歌,固皆三言、七言也。《安世樂》原於《房中歌》,《房中歌》爲唐山夫人作,亦有三言。要之,最適於中國人口中之音節者,爲(一)五言,(二)七言,(三)三、七言三種。其在漢代,五言古詩,則承《詩經》而發達者也;樂府,則承楚辭一派而發達者也。
樂府本官署之名,所採之曲,蓋亦民間所固有,然其後樂調既立,文人依其調以作辭,則又變爲詩體之名矣。四言之變爲五言,蓋因言語發達,人口中音節,與古殊異之故。漢時作四言詩者,其道已窮。今所傳韋孟《諷諫詩》,蓋實其後人所僞作,然要爲漢代作品。了無精神,足以知之。若漢高《爲戚夫人之歌》,魏武之《短歌行》,則名雖四言,實則樂府也。
今試將兩較如下。
韋孟《諷諫詩》
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黼衣朱黻,四牡龍旂。彤弓斯征,撫寧遐荒。總齊羣邦,以翼大商。迭彼大彭,勳績維光。至於有周,歷世會同。王赧聽譖,實絶我邦。我邦既絶,厥政斯逸。賞罰之行,非繇王室。庶尹羣后,靡扶靡衛。五服崩離,宗周以墜。我祖斯微,遷於彭城。在予小子,勤唉厥生。厄此嫚秦,耒耜斯耕。悠悠嫚秦,上天不寧。乃眷南顧,授漢於京。於赫有漢,四方是征。靡適不懷,萬國攸平。乃命厥弟,建侯於楚。俾我小臣,惟傅是輔。矜矜元王,恭儉静一。惠此黎民,納彼輔弼。享國漸世,垂烈於後。乃及夷王,克奉厥緒。咨命不永,惟王統祀。左右陪臣,斯惟皇士。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繼祖考。邦事是廢,逸游是娱。犬馬悠悠,是放是驅。務此鳥獸,忽此稼苗。蒸民以匱,我王以媮。所弘匪德,所親匪俊。惟囿是恢,惟諛是信。睮睮諂夫,諤諤黄髮,如何我王,曾不是察?既藐下臣,追欲縱逸。嫚彼顯祖,輕此削黜。嗟嗟我王,漢之睦親。曾不夙夜,以休令聞。穆穆天子,照臨下土。明明羣司,執憲靡顧。正遐由近,殆其兹怙。嗟嗟我王,曷不斯思。匪思匪監,嗣其罔則。彌彌其逸,岌岌其國。致冰匪霜,致墜匪嫚。瞻惟我王,時靡不練。興國救顛,孰違悔過。追思黄髮,秦穆以霸。歲月其徂,年其逮耇。於赫君子,庶顯於後。我王如何,曾不斯覽。黄髮不近,胡不時鑒!
漢高祖《爲戚夫人楚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横絶四海。横絶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墩,尚安所施?
魏武帝《短行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幽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絶。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古詩必五言,然樂府亦非無五言者,而二者又恒混合不别,欲别之在其内容,不在其形式也。沈德潛曰:“風騷既息,漢人代興,五言爲標準矣。就五言中較然兩體:蘇李贈答、無名氏十九首,古詩體也。廬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類,樂府體也。”今案:《古詩十九首》中第一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别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游子不顧返。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温柔敦厚,純乎三百篇之旨矣。然如其第十三、十四兩首:
驅車上東門,遥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黄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聖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爲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爲田,松柏摧爲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杼軸純乎樂府矣。大抵古詩和平,樂府較激壯也。又樂府之詞較古詩爲質,其意旨似可解不可解處亦較多,因之較古詩更近謡辭也。如古辭: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他鄉各異縣,展轉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爲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全係習熟之詞,信口噴薄而出。就中如“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等爲漢人常見之句,知其聯綴,更無他意,只在喉吻間熟,其詩在口中,不在紙上也。古詩首句,多與下文若不相屬者以此。如《孔雀東南飛》等,皆是其紙上之意,義若不聯貫,其口中之音節,則極和諧也。又樂府設想,往往極奇,古詩則貴平正。如“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作書與魴鱮,相教慎出入”,此等設想,古詩中無之。其有之,則係效樂府者。古詩只可抒情,而樂府則長叙事。《孔雀東南飛》太長,今舉下兩篇爲例:
《上山採蘼蕪》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顔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爲籠繫,桂枝爲籠鈎。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爲下裙,紫綺爲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脱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爲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繫馬尾,黄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爲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此詩自“但坐觀羅敷”以上爲一解,“羅敷自有夫”以上爲一解。樂府之解,即詩之分章也。又如:
《出東門》
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斗儲,還視桁上無懸衣。拔劍出門去,兒女牽衣啼。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餔糜。共餔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爲黄口小兒。今時清廉,難犯教言,君復自愛莫爲非。今時清廉,難犯教言,君復自愛莫爲非。行!吾去爲遲,平慎行,望君歸。
竟與白話無異。樂府中最質樸者,爲《雁門太守行》,然在當時,亦被弦管也。唐人如白居易等所作新樂府,即未必可被弦管矣。
樂府之三言者,如《郊祀歌》是。四言者,如《來日大難》是。三七言者,如《盤中詩》等是。又如:“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此等起句,唐人歌行尚時用之。樂府標題甚多,如“歌”、“吟”、“咏”、“怨”、“嘆”、“行”、“引”、“篇”、“曲”等皆是。其音律,自齊梁以後,又漸亡失。然今民間歌謡,其音節固極似古樂府,特無人爲之協律耳。
古詩與樂府異,貴平正淵穆,含蓄不盡。蘇、李詩吾固信爲六朝人擬作,然論其詩,則實足與十九首並稱,古詩之模範也。如: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辰皆已没,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握手一長嘆,淚爲生别滋。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試以此與杜甫之《新婚别》比較,可見古詩與樂府之别。杜陵五言,多用樂府法也,故能别開新境。古詩固貴淵穆,然亦不可無氣勢。如:
李陵《贈蘇武别》
良時不再至,離别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蹰。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踰,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别,且復立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可謂極沉鬱頓挫之致矣。古詩自漢以後當以魏晉爲一境界,宋齊以後又爲一境界。建安之詩,猶有風骨,然華藻已過漢人。晉初阮籍,猶爲漢魏雅音。至潘、陸則更以詞華勝矣。就中拔出流俗者,爲郭璞及左思。《游仙》之超逸,《咏史》之雄俊,均非余子所有。而陶詩寫景言情,平淡之中,自饒深刻之致,其詩境又非前此所有也。
曹植《雜詩》二首
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極,離思放難任。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翹思慕遠人,願欲托遺音。形影忽不見,翩翩傷我心。
轉蓬離本根,飄摇隨長風。何意回飇舉,吹我入雲中。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類此游客子,捐軀遠從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
建安七子詩才,自以陳思王爲最,次之則王仲宣也仲宣最長公讌。
阮籍《咏懷》二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二妃游江濱,逍遥順風翔。交甫懷環佩,婉孌有芬芳。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感激生憂思,萱草樹蘭房。膏沐爲誰施,其雨怨朝陽。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驅馬捨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嗣宗《咏懷》,皆有寄托,其意不可盡知,亦不可鑿求也。古人有寄托之作,不可不知其有寄托,亦不可求其事以實之。
陸機《塘上行》
江籬生幽渚,微芳不足宣。被蒙風雲會,移居華池邊。發藻玉臺下,垂影滄浪泉。沾潤既已渥,結根奥且堅。四節逝不處,繁華難久鮮。淑氣與時殞,餘芳隨風捐。天道有遷易,人理無常全。男歡智傾愚,女愛衰避妍。不惜微軀退,但懼蒼蠅前。願君廣末光,照妾薄暮年。
又《赴洛道中作》
遠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廣。振策陟崇丘,案轡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銜思往。頓轡倚嵩巖,側聽悲風響。清露墜素輝,明月一何朗。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以此與兩漢詩較,自見其藻采漸工,造句漸巧,音調亦漸見穩順,而空靈矯健之氣漸少,質樸厚重之意漸漓矣。
潘岳《悼亡》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應秋至,溽暑隨節闌。凜凜涼風升,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展轉眄枕席,長簟竟牀空。牀空委清塵,室虚來悲風。獨無李氏靈,髣髴覩爾容。撫衿長嘆息,不覺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懷從中起。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上慚東門吴,下愧蒙莊子。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
左思《咏史》二首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羣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虚。邊城苦鳴鏑,羽翼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吴。鈆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鬱鬱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沈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郭璞《游仙詩》三首
京華游俠窟,山林隱遯棲。朱門何足榮,未若托蓬萊。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靈谿可潛盤,安事登雲梯。漆園有傲吏,萊氏有逸妻。進則保龍見,退爲觸藩羝。高蹈風塵外,長揖謝夷齊。
青溪千餘仞,中有一道士。雲生梁棟間,風出窻户裏。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翹迹企潁陽,臨河思洗耳。閶闔西南來,潛波涣鱗起。靈妃顧我笑,粲然啓玉齒。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
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緑蘿結高林,蒙籠蓋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嘯撫清絃。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飛泉。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
凡游仙詩有托而逃,貴有奇趣遐想。
陶潛《飲酒》二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荆坐松下,數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爲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淵明寓言情於寫景,可稱獨絶,其有理致處,尤不可及,讀此兩首可見。其寫景之句,十分自然又極洗煉,實他家所無。如“平疇交遠風”,又如“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是也。其專言情之詩,孤高慷慨,亦各極其妙。
陶潛《咏貧士》
萬族各有托,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朝霞開宿霧,衆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又《擬挽歌》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嶣嶤。馬爲仰天鳴,風爲自蕭條。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兩漢之詩,所以與魏晉不同者,兩漢重意,魏晉後漸重詞。兩漢古淡,魏晉以後漸趨於妍麗。兩漢以氣運詞,魏晉以後漸以詞爲累,而氣不能舉也。抑兩漢多悲憤幽怨之作,魏晉而後漸多宴集酬對之辭。一根於情,一不根於情,實其升降之所由矣。
此等變遷,實以建安爲其關鍵。然魏晉稍弱稍華耳,大體猶不失古意也。至宋以後,則雕鏤彌甚,古意寢亡矣。
宋詩顔、謝並稱,然延年雕鏤過甚,不如康樂能出以自然。
顔延年《贈王太常》
玉水記方流,琁源載圓折。蓄寶每希聲,雖祕猶彰徹。聆龍九泉,聞鳳窺丹穴。歷聽豈多工,唯然覯世哲。舒文廣國華,敷言遠朝列。德輝灼邦懋,芳風被鄉耋。側同幽人居,郊扉常晝閉。林閭時晏開,亟迴長者轍。庭昏見野陰,山明望松雪。静惟浹羣化,徂生入窮節。豫往誠歡歇,悲來非樂闋。屬美謝繁翰,遥懷其短札。
延年之詩,《詩品》謂源出士衡,然士衡多偶對,好藻飾耳,鏤刻不如延年之甚。延年詩自不如康樂之自然,然厚重猶近古,康樂雖清俊,去古實彌遠矣。
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娱人,游子憺忘歸。出谷日尚早,入舟陽已微。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逕,愉悦偃東扉。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
康樂最長寫景,故與淵明並稱。然淵明即景見情,康樂純乎寫景,又其異焉者也。惠連巧琢,質不勝文,又非康樂之儔矣。
宋詩推鮑明遠最爲矯健,樂府尤勝。
鮑照《代東門行》
傷禽惡弦驚,倦客惡離聲。離聲斷客情,賓御皆涕零。涕零心斷絶,將去復還訣。一息不相知,何況異鄉别。遥遥征駕遠,杳杳白日晚。居人掩閨卧,行子夜中飯。野風吹草木,行子心腸斷。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絲竹徒滿坐,憂人不解顔。長歌欲自慰,彌起長恨端。
又《擬行路難》五首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七綵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紅顔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時欲沈,願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抵節行路吟。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洛陽名工鑄爲金博山,千斵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承君清夜之歡娱。列置幃裏明燭前,外發龍鱗之丹綵,内含麝芬之紫煙。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
璇閨玉墀上椒閣,文窓繡户垂羅幕。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采芳藿。春燕參池風散梅,開幃對景弄春爵。含歌攬涕恒抱愁,人生幾時得爲樂。寧作野中之雙鳧,不願雲間之别鶴。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絶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對案不能食,拔劒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牀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此太白七古所取法也。
永明以後,漸開唐境,梁代宫體,益之浮艷,古意愈漓矣。今録數首於下,以見其概。
謝朓《入朝曲》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緑水,迢遞起朱樓。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輈。獻納雲臺表,功名良可收。
簡文帝《折楊柳》
楊柳亂成絲,攀折上春時。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城高短簫發,林空畫角悲。曲中無别意,併是爲相思。
沈約《别范安成》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爾同衰暮,非復别離時。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夢中不識路,何以慰相思。
江淹《陶徵君潛田居》
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鉏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闇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簷隙。問君亦何爲,百年會有役。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逕望三益。
庾肩吾《咏長信宫中草》
委翠似知節,含芳如有情,全由履跡少,併欲上階生。
何遜《相送》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
陰鏗《開善寺》
鷲嶺春光遍,王城野望通。登臨情不極,蕭散趣無窮。鶯隨入户樹,花逐下山風。棟裏歸雲白,窓外落暉紅。古石何年卧,枮樹幾春空。淹留惜未及,幽桂有芳叢。
徐陵《别毛天寤》
願子厲風規,歸來振羽儀。嗟余今老病,此别空長離。白馬君來哭,黄泉我詎知。徒勞脱寶劍,空掛隴頭枝。
庾信《喜晴應詔》
御辯誠膺録,維皇稱有建。雷澤昔經漁,負夏時從販。栢梁驂駟馬,高陵馳六傳。有序屬賓連,無私表平憲。河堤崩故柳,秋水高新堰。心齋愍昏墊,樂徹憐胥怨。禪河秉高論,法輪開勝辯。王城水闘息,洛浦河圖獻。伏泉還習坎,歸風已回巽。桐枝長舊圍,蒲節抽新寸。山藪欣藏疾,幽棲得無悶。有慶兆民同,論年天子萬。
諸詩雖又迥異魏晉,然置之唐人詩中,則皆爲高格也。
《文選》各詩,皆以其内容分類,蓋人之才性,各有所近,長於此者,不必長於彼,此亦不可不知也。今録其分類之名如左:
補亡 述德 勸勵勸者進善之名,勵者勖己之稱 獻詩 公讌相餞 咏史 百一 游仙 招隱 游覽 咏懷 哀傷 贈答行旅 軍戎 郊廟 樂府 挽歌 雜歌 雜詩 雜擬
五言古詩至唐代變化而成律詩。律詩者篇有定句,句有定聲。俗説謂律詩之起,由於聲病。案八病之説,見於《詩人玉屑》,與古律無關,且亦不必盡拘也。
一曰平頭 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第二字不得與第七字同聲,如“今日良宴會,歡樂莫具陳”,“今”、“歡”皆平聲,“日”、“樂”皆入聲。
二曰上尾 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如“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草”、“柳”皆上聲。
三曰蜂腰 第二字不得與第五字同聲,如“聞君愛我甘,竊欲自修飾”,“君”、“甘”皆平聲,“欲”、“飾”皆入聲。
四曰鶴膝 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聲,如“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别”,“來”、“思”皆平聲。
五曰大韻 如聲鳴爲韻,上九字不得用驚傾平榮字。
六曰小韻 除押韻字外,九字中不得有兩字同韻,如韻爲橋,詩中則不用“遥”、“條”。
七曰旁紐八曰正紐 十字内兩字疊韻爲正紐,若不共一紐,而有雙聲爲旁紐,如流久爲正紐,流柳爲旁紐。
凡律詩,以中四句對偶爲正格,但亦有八句全對,或八句全不對者,又有前六句對後六句對者,有但對第三四句,或第五六句者,又有首聯對而次聯不對者,其實並無一定。五七律皆然。
平仄則有一定,異乎正規者,謂之拗體。拗體亦有一定音節。俗説“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最謬。此非但不可論律詩,並不可論古詩也。拗體有以第三字與第五字平仄互易者,如“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是。又有以第五六字互易者,如“來時珥筆夸健訟,去日攀車餘淚痕”是。然亦並無一定規律。其實拗句乃律體中夾古句耳。然古體音節無定而有定,故不能以“一三五不論”等粗淺之説概之也。
律詩之體,實至沈、佺期。宋之問。始成。前此即有之,亦只可云偶合耳。
律詩不以八句爲限者,是爲排律。其體亦原於隋以前,如薛道衡之《昔昔鹽》是也。蓋律詩原不以八句爲限,特唐人之作律詩,多取八句者耳。不限於八句而又變古爲律,是即排律也。唐人排律以少陵爲第一。前乎此者王、楊、盧、駱,頗乏生氣;後乎此者,微之、居易又無浩瀚之觀。要之,此體不易作也。
七言歌行,亦源於樂府,論者多以柏梁爲七言之祖。然此篇之爲贋鼎,灼然無疑。與其稱此篇,不如徑舉秋風、瓠子之辭,更上之則大風、拔山、易水之歌,皆七言之遠祖也。魏文帝《燕歌行》則形式亦與七言歌行無異矣。
曹丕《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摇落露爲霜。羣燕辭歸鴈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絃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牀,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遥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此後如平子《四愁》等,亦直接爲唐人所仿效。
古詩平仄無定而有定,不能不講而亦不能指出一定規律,只可多讀而自知之。質言之,則古詩音節合全篇而定,非如律詩之每句有定,故不能具體舉出也。七古押韻有每句皆韻者,有兩句一韻者,亦有錯落不一定者。一韻到底可,换韻亦可。其中最整齊之一種,每四句一换韻。更整齊者,則其换韻恒平仄相間。凡古詩必不可入律句,惟此體最近律,入律句無妨,且必有整齊平順類律之句乃佳。古詩貴雍穆,樂府特票姚,前已言之。七言古詩尤貴有曲折頓挫之致,有硬語盤空之妙。一言蔽之,則在有氣以運之耳。
近體原於古詩,絶句出於樂府,以爲截律詩而爲之則謬矣。趙氏翼云:楊伯謙元楊士宏。謂五言絶句,唐初變六朝子夜體也。七言絶句,初唐尚少,中唐漸盛,然梁簡文《夜望單雁》一首案其辭曰:“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已是七絶云云。今按《南史》:宋晉熙王昶奔魏,在道慷慨爲斷句。詩曰:“白雲滿鄣來,黄塵半天起。關山四面絶,故鄉幾千里。”梁元帝降魏,在幽逼時製詩四絶,其一曰:“南風且絶唱,西陵最可悲。今日還蒿里,終非封禪時。”曰斷句,曰絶句,則宋梁時已稱絶句也。柳惲和梁武帝《景陽樓》篇云:“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翠華承漢遠,雕輦逐風流。”陳文帝時,陳寶應起兵,沙門慧標作詩送之曰:“送馬猶臨水,離旗稍隱風。好看今夜月,當照紫微宫。”隋煬帝宫中侯夫人詩:“飲泣不成淚,悲來翻强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蕭子雲《玉笋山》詩:“千載雲霞一徑通,暖煙遲日鎖溶溶。鳥啼春晝桃花拆,獨步溪頭探碧茸。”虞世南《袁寶兒》詩:“學畫鴉兒半未成,垂肩大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寵,長把花枝傍輦行。”其時尚未有律詩,而音節和諧已若此,豈非五七絶之濫觴乎。案古絶句:“藁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又在“子夜歌”之前也。
絶句大率一二四句皆韻,但第一句不韻亦可。四句不對,前兩句,句各一意,後兩句一意,最爲正格。但四句俱對,或前兩句對,或後兩句對,均無不可。總之,絶句以自然爲佳,當如初寫黄庭,恰到好處,一著力便不是,板滯更不可也。杜陵絶句尚貽半律之譏,其他更無論矣。
唐詩有盛、中、晚之分,其説起於宋嚴羽之《滄浪詩話》。明高廷禮選《唐詩品彙》,乃立初、盛、中、晚之分,大概以武德以後爲初,開元爲盛,大曆以後爲中,大中以後爲晚。然此特以大較言之,不能真劃分年代。如杜甫爲盛唐大家,然其詩作於大曆後者實多也。
初唐之特色在變陳、隋以來之靡麗,而返之於魏、晉。其中卓然能自樹立者,爲陳子昂、張九齡兩家。王士禎謂“奪魏晉之風骨,變陳梁之俳優,陳伯玉之力最大,曲江公繼之,太白又繼之”是也。今録二人感遇詩各數章如下:
陳子昂《感遇》三首
微月生西海,幽陽始代升,圓光正東滿,陰魄已朝凝。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徵。
幽居觀大運,悠悠念羣生。終古代興没,豪聖莫能争。三季淪周赧,七雄滅秦嬴。復聞赤精子,提劒入咸京。炎光既無象,晉虜紛縱横。堯禹道既昧,昬虐世方行。豈無當世雄,天道與胡兵。咄咄安可言,時醉而未醒。仲尼溺東魯,伯陽遁西溟。大運自古來,旅人胡嘆哉。
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何知美人意,嬌愛比黄金。殺身炎州裏,委羽玉堂陰。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固爲累,嘆息此珍禽。
張九齡《感遇》二首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絜。欣欣此生意,自爾爲佳節。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西日下山隱,北風乘夕流。燕雀感昏旦,簷檻呼匹儔。鴻鵠雖自遠,哀音非所求。貴人棄疵賤,下士嘗殷憂。衆情累外物,恕已忘内修。感嘆長如此,使我心悠悠。
魏晉而後,日由質而入於文,至唐則由文而復諸質。詩文之趨勢一也。
五律當唐初猶未大成,至沈、宋則與古詩判然矣。
王勃《銅雀伎》
金鳳鄰銅雀,漳河望鄴城。君王無處所,臺榭若平生。舞席紛何就,歌梁儼未傾。西陵松檟冷,誰見綺羅情。
陳子昂《晚次樂鄉縣》
故鄉杳無際,日暮且孤征。川原迷舊國,道路入邊城。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時恨,噭噭夜猿鳴。
宋之問《雜詩》
聞道黄龍戍,頻年不解兵。可憐閨裏月,長在漢家營。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誰能將旗鼓,一爲取龍城。
沈佺期《度大庾嶺》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山雨初含霽,江雲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初唐詩渾涵,未盡發泄,中唐則稍涉清俊矣。唐人之詩,所以牢籠萬有,開古人未有之境者,全在盛唐。盛唐之中,自以李、杜稱首。然李特天才超越而已;於各體皆自立門户,不依傍古人,而變化之多,又如建章宫千門萬户,則自古迄今,未有如少陵者,稱爲詩聖,良不誣也。
太白五古,全是魏晉風格,今録一首爲例。
李白《古風》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荆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芒,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羣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文質相炳焕,衆星羅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
太白天才之表現,尤在其七古。
李白《行路難》二首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筯不能食,拔劒四顧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彈劒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効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黄金臺。行路難,歸去來。
《行路難》直抒胸臆,不過筆力挺拔而已;《山鷓鴣》全首皆用比興,若嘲若諷,如泣如訴,直與歌謡無異。《太白集》中,此等作品最多。詩之先祖,原係謡詞,然既成爲詩,則爲學士大夫之業,與農夫野老信口所成,絶然異趣。聞見之廣,托興之高,詞句之麗,數典之博,種種方面自然謡不如詩。然有一端,詩亦絶遜其先祖者,則天趣是已。此由農夫野老所感覺者,率爲天然之景物;所吐露者,即爲胸中之感情,真而且質,絶無點染,而學士大夫,則用過許多書本上之功夫,其所取之材料,所得之感想,往往從書本上來,雖書本之所記,原係從事物得來,然校之天然之景物,胸中之感情,總已翻印過一次故也。於此點文人學士之作,絶不能與農夫競勝。唯太白歌行,有時置之謡詞中,竟可以亂楮葉,此則欲不歸諸其天才之超越而不可得已。
此外太白所長,亦在絶詩,因絶句著力不得,全靠天分也。
李白《山鷓鴣詞》
苦竹嶺頭秋月輝,苦竹南枝鷓鴣飛,嫁得燕山胡鴈壻,欲銜我向鴈門歸。山雞翟雉來相勸,南禽多被北禽欺。紫塞嚴霜如劍戟,蒼梧欲巢難背違。我心誓死不能去,哀鳴驚叫淚霑衣。
又《山中答俗人》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間。
又《從軍行》
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
亦殊見設想之高遠,筆力之縱横也。
少陵之詩,有不盡可以詩求之者,於此可見文學之大本大原。文學本感情之産物,性情涼薄之人,決不能有涵蓋古今之作。古來詩人,固多與世相忘,看似冷淡者,其實彼皆極熱心之人,惟其熱心,是以悲觀,悲觀之極,乃轉遁入於冷淡。若本爲自了漢,與社會痛癢不相關,但得飽食暖衣,便已欣然自足,則更有何感慨?且詩人未有不愛自然之景物者,愛自然之景物,是亦愛也。漠然寡情之人,對於社會固已無情,對於自然亦然,此等人安得有作詩之動機耶?故真正之文學家,必其感情熱烈,天性真摯者。吾不敢謂感情熱烈、天性真摯之人,遂無足與少陵比者,然亦罕矣。且彼其感情用諸國家,用諸社會,又非徒爲一身一家及宗族交游者比也。其感情之量既大,則其發抒之,自然輪囷鬱勃無奇不有已。
少陵之所難,在其於各體皆能自出機杼,不依傍古人。此則非徒性情之真摯濃厚,而其文學上之技術,亦足驚人矣。今試先觀其五古之長篇。
杜甫《自京赴奉先縣咏懷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濶。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内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厦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爲慕大鯨,輒擬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獨恥事干謁。兀兀遂至今,忍爲塵埃没。終愧巢與由,未能易其節。沈飲聊自遣,放歌頗愁絶。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天衢陰峥嶸,客子中夜發。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凌晨過驪山,御榻在螮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氣鬱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歡娱,樂動殷膠葛。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聖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慄。況聞内金盤,盡在衛霍室,中堂有神仙,煙霧蒙玉質,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駞蹄羹,霜橙壓香橘。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北轅就涇渭,官渡又改轍。羣水從西下,極目高崪兀。疑自崆峒來,恐觸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聲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廣不可越。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捨一哀,里巷亦嗚咽。所愧爲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隸征伐,撫迹猶酸辛,平人固騷屑。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此詩自起至“放歌頗愁絶”,先自述生平,自此以下,皆述自京赴奉先縣之事,中間因過驪山,追懷往事,發出如許一大段議論,章法先已奇絶。其中如“歲暮百草零,疾風高岡裂”,起筆之有氣勢;“嚴霜衣帶斷,指直不得結”,“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羣水從西下……恐觸天柱折”,寫景之工;“彤廷所分帛……仁者宜戰慄”一段議論之正大;“況聞内金盤……惆悵難再述”一段,措詞之沉痛,此段所寫之事,極爲沉痛,而“中堂有神仙……霜橙壓香橘”設色極爲綺麗,僅“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十字,出以激越之聲,而“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仍作婉約之詞,知此便無刺激性過甚之患。凡文字貴能刺激起人之感想,然刺激過烈,則又使人難受也。均堪獨有千古。“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所愧爲人父,無食至夭折”尤爲性情真摯之言。終復念及失業之徒,遠戍之卒,“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内熱”非門面之詞矣。
杜陵五古,寫景尤有極工者,如《羌村三首》是。
杜甫《羌村三首》
峥嶸赤雲西,日脚下平地。柴門烏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牀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羣雞正亂叫,客至雞闘争。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荆。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爲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坐淚縱横。
其中如“鄰人滿墻頭……相對如夢寐”,“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羣雞正亂叫……始聞扣柴荆”,不徒畫所不到,即作白話小説者,亦不能如此深切也。善寫村野景物者莫如淵明,然淵明自然誠自然矣,有此深切境界乎?
描寫社會情況之作,尤爲傑出,所以有“詩史”之稱也。《三吏三别》最爲有名,今各舉一首如下:
杜甫《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墻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孫有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絶,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别。
又《新婚别》
兎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傍。結髮爲妻子,席不暖君牀。暮婚晨告别,無乃太怱忙。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亦得將。君今死生地,沉痛迫中膓。誓欲隨君往,形勢反蒼黄。勿爲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粧。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此詩《新婚别》。起四句及“父母養我時”四句,全然是樂府杼軸。然樂府叙事,多迷離惝恍,而杜陵能變爲正式之叙事詩,此其所以膺“詩史”之目而無愧也。通首作新嫁娘自述口氣,時時更端須看其用筆轉换之妙。
其七言歌行,亦有足與此媲美者。如《兵車行》等是。
杜甫《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荆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州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税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没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
其言情之作,亦美不勝收,今舉一篇爲例。
杜甫《醉歌行》
陸機二十作文賦,汝更小年能綴文。總角草書又神速,世上兒子徒紛紛。驊騮作駒已汗血,鷙鳥舉翮連青雲。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只今年纔十六七,射策君門期第一。舊穿楊葉真自知,暫蹶霜蹄未爲失。偶然擢秀非難取,會是排風有毛質。汝身已見唾成珠,汝伯何由髮如漆。春光淡沱秦東亭,渚蒲芽白水荇青。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酒盡沙頭雙玉缾,衆賓已醉我獨醒。乃知貧賤别更苦,吞聲躑躅涕泣零。
此詩前半皆叙事,“汝身已見唾成珠,汝伯何由發如漆”兩句,以慷慨嗚咽之音,開出下文一段,章法亦絶妙。“春光淡沱”四句,寫得景色慘淡,尤非俗手所能。
其叙事之作,亦有極工者,今亦舉一首爲例。
杜甫《丹青引》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爲庶爲清門。英雄割據雖已矣,文采風流今尚存。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凌煙功臣少顔色,將軍下筆開生面。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襃公鄂公毛髮動,英姿颯爽來酣戰。先帝天馬玉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牽來赤墀下,逈立閶闔生長風。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將軍盡善蓋有神,偶逢佳士亦寫真。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途窮返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纏其身。
此詩一起便爾超絶。“良相頭上進賢冠”四句,隨筆敷陳,竟與白話詩無異。而尤難者,則狀曹霜畫馬只“意匠慘淡經營中”七字;稱其畫之工,則只“一洗萬古凡馬空”七字而已。然使他人作千百語,不能如此該括也。此所謂筆力也。“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以此狀其畫馬之畢肖,誰解如此寫法?“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尤畫所不到已。“即今漂泊干戈際……終日坎纏其身”,無一語不驚心動魄。杜陵固善用重筆——沉著之筆也。
以上所言,皆杜陵古風,至其近體,尤能縮多數之意思於寥寥數十字之中,其味無窮,使人百讀不厭也。今於其五七言律各舉數章如下。
杜甫《送遠》
帶甲滿天地,胡爲君遠行?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草木歲月晚,關河霜雪清。别離已昨日,在見古人情。
又《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又《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遥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虚幌,雙照淚痕乾。
又《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爲梁父吟。
又《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草木變衰行劒外,兵戈阻絶老江邊。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聞道河陽近乘勝,司徒急爲破幽燕。
無不氣象萬千,有尺幅千里之勢。“國破山河在”四句,“錦江春色來天地”一聯,尤爲精煉無倫。此等句法,後人非不效爲之,然厚薄終不侔矣。
杜陵古近體綿亘數章,此章法無不極謹嚴。近舉《諸將》五首爲例。
杜甫《諸將》
漢朝陵墓對南山,胡虜千秋尚入關。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盌出人間。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閒。多少材官守涇渭,將軍且莫破愁顔。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絶天驕拔漢旌。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
洛陽宫殿化爲烽,休道秦關百二重。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覓堯封。朝廷衮職誰争補,天下軍儲不自供。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農。
迴首扶桑銅柱標,冥冥氛祲未全銷。越裳翡翠無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殊錫曾爲大司馬,總戎皆插侍中貂。炎風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聖朝。
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正憶往時嚴僕射,共迎中使望鄉臺。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杯。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羣材。
杜陵於當時諸將,疾首痛心,然此諸詩,無不婉摯,可見詩人性情之厚也。杜陵婉約之處,亦爲獨有千古。以其氣力大,人不之覺耳。“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對法奇特,獨有千古。西江派法門,全係從此等處而得。然宋人詩往往有意求奇,便失之薄,且露斧鑿痕迹,不如杜陵之出以自然,覺其深厚耳。前四首皆極沈摯,末首易以清俊,尤見組織之妙。
杜陵各體皆工,必欲求其稍遜者,則絶句耳。因絶句著氣力不得,而杜詩魄力雄厚,横絶古今,雖極斂抑,終不免露出獅子搏兔之態也。然如《江南逢李龜年》一首:“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寥寥二十八字,而盛衰離合之故,畢具其中,亦非他家所易到矣。要之,謂杜陵絶句稍遜,此不過在杜陵詩中爲較遜耳,固仍不失爲大家也。
盛唐之詩卓然自成一派者,李杜而外,當推王、孟、高、岑。王、孟之詩皆清微淡遠,爲自然之宗,而以二者校之,王詩似尤勝。
王維《歸嵩山作》
晴川帶長薄,車馬去閒閒。流水如有意,暮雲相與還。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逓嵩山下,歸來且閉關。
孟浩然《過故人莊》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緑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緑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寫景可謂工極矣。“落日滿秋山”五字,尤覺包括無限情景。五言至此,可謂洗煉之至。要之,五律至右丞嘆爲觀止矣。
高、岑之詩,皆蒼涼悲壯,骨格堅勁,才氣奔放,邊塞之作尤長,以其久參戎幕,故言之倍覺真切也。此亦可見詩與生活有關。
高適《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賜顔色。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斾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鬬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筯應啼别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迴首。邊庭飄颻那可度,絶域蒼茫無所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筆力横絶,真有風雨雜沓之勢。“壯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沈痛極矣。然尚不如“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尤覺婉約而沉摯也。
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難冷着。瀚海闌干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廻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此詩筆力亦殊横絶,一結尤有不盡之致。
中唐之詩,韋、劉之古淡,元、白之平易,孟、賈之寒瘦,各有特色。而昌黎才力大而色澤古,尤爲詩家一大宗。韋蘇州詩極得自然之趣,論者以與淵明並稱,然其善寫荒涼之境,似又非陶之所有。
韋應物《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
悽悽去親愛,泛泛入煙霧。歸棹洛陽人,殘鍾廣陵樹。今朝此爲别,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又《賦得暮雨送李胄》
楚江微雨裏,建業暮鐘時。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海門深不見,浦樹遠含滋。相送情無限,沾襟比散絲。
劉長卿《余干旅舍》
摇落暮天逈,青楓霜葉稀。孤城向水閉,獨鳥背人飛。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鄉心正欲絶,何處搗寒衣。
元、白詩最平易近人,故在當時風行最廣。元之《連昌宫詞》,白之《長恨歌》、《琵琶行》等,久已膾炙人口。今舉白之新樂府兩首爲例。
白居易《上陽人》
上陽人,上陽人,紅顔暗老白髮新。緑衣監使守宫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别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遥側目。妬令潛配上陽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宫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栖老休妬。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宫望明月,東西四五百迴圓。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賜尚書號。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籹。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吕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宫人白髮歌。
又《西涼伎》
西涼伎,假面胡人假獅子,刻木爲頭絲作尾,金鍍眼睛銀帖齒。奮迅毛衣擺雙耳,如從流沙來萬里。紫髯深目兩胡兒,鼓舞跳梁前致辭。道似涼州未陷日,安西都護進來時,須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絶歸不得。泣向獅子涕雙垂,涼州陷没知不知?獅子回頭向西望,哀吼一聲觀者悲。貞元邊將愛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享賓犒士宴監軍,獅子胡兒長在目。有一征夫年七十,見弄涼州低面泣。泣罷歛手白將軍,主憂臣辱昔所聞。自從天寶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涼州陷來四十年,河隴侵將七千里。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緣邊空屯十萬卒,飽食温衣閒過日。遺民腸斷在涼州,將卒相看無意收。天子每思常痛惜,將軍欲説合慙羞。奈何仍看西涼伎,取笑資歡無所媿。縱無智力未能收,忍取西涼弄爲戲。
“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此兩句最爲刻入。有此兩句,乃見同此境遇者多,此詩非專爲一人咏也。“惟向深宫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粧”,尤極婉約之至。然其悲感,則彌深矣。《西涼伎》下半首節促而哀。
韓詩筆力堅勁,尤善鬥險韻,今舉其與東野聯句一首爲例。
韓愈孟郊《秋雨聯句》
萬木聲號呼,百川氣交會。郊庭飜樹離合,牖變景明藹。愈潨瀉殊未終,飛浮亦云泰。郊牽懷到空山,屬聽邇驚瀨。愈檐垂白練直,渠漲清湘大。郊甘津澤祥禾,伏潤肥荒艾。愈主人吟有歡,客子歌無奈。郊侵陽日沈玄,剥節風搜兑。愈坱圠游峽暄,颼飀卧江汰。郊微飄來枕前,高灑自天外。愈蛬穴何迫迮,蟬枝埽鳴噦。郊楥菊茂新芳,徑蘭銷晚馤。愈地鏡時昏曉,池星競漂沛。郊讙呶尋一聲,灌注咽羣籟。愈儒宫煙火溼,市舍煎熬忲。郊卧冷空避門,衣寒屢循帶。愈水怒已倒流,陰繁恐凝害。郊憂魚思舟檝,感禹勤畎澮。愈懷襄信可畏,疏決須有賴。郊筮命或馮蓍,卜晴將問蔡。愈庭商忽驚舞,墉禜亦親酹。郊氛醨稍疎映,雺亂還擁薈。陰旌時摎流,帝鼓鎮訇磕。愈棗圃落青璣,瓜畦爛文貝。貧薪不燭竈,富粟空填廥。愈秦俗動言利,魯儒欲何匄。深路倒羸驂,弱途擁行軑。郊毛羽皆遭凍,離褷不能翽。飜浪洗虚空,傾濤敗藏蓋。郊吾人猶在陳,僮僕誠自鄶。因思征蜀士,未免溼戎斾。愈安得發商飇,廓然吹宿靄。白日懸大野,幽泥化輕壒。愈戰場暫一乾,賊肉行可膾。愈搜心思有效,抽策期稱最。豈惟慮收穫,亦以救顛沛。郊禽情初嘯儔,礎色微收霈。庶幾諧我願,遂止無已太。愈
其七律亦大氣磅礴,論者謂昌黎以文爲詩,良有由也。
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纖雲四捲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聲影絶,一杯相屬君當歌。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没猩鼯號。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牀畏虵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繼聖登皋。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廻流者還,滌瑕蕩垢朝清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秖得移荆蠻。判司卑官不堪説,未免捶楚塵埃間。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郊寒島瘦,自昔並稱,孟長古詩,賈長近體。其詩長於清刻,而其失亦在過於清刻,然亦足辟一格也。
賈島《暮過山村》
數里聞寒水,山家少四鄰。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蕭條桑柘外,煙火漸相親。
他如“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遠天垂地外,落日下峰西”,刻畫精妙,亦足見浪仙特色也。
韓柳以古文並稱,而柳詩殊不類韓,其閑淡處,卻與韋蘇州相類,故亦有韋柳之稱焉。
柳宗元《溪居》
久爲簪組累,幸此南夷謫。閒依農圃鄰,偶似山林客。曉耕翻露草,夜榜響溪石。來往不逢人,長歌楚天碧。
又《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
覺聞繁露墜,開户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疎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
兩首皆得自然之趣。柳州於描寫天然景物,固有特長也。
中唐特色在於明秀而穩練,無復初唐之渾涵,盛唐之排奡。然其清俊,亦是可喜也,就中五律佳作最多。錢仲文、司空文初之詩,最足爲其代表。
錢起《題玉山村叟屋壁》
谷口好泉石,居人能陸沈。牛羊下山小,煙火隔雲深。一逕入溪色,數家連竹陰。藏虹辭晚雨,驚隼落殘禽。涉趣皆流目,將歸羡在林。卻思黄綬事,辜負紫芝心。
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
静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黄葉樹,燈下白頭人。似我獨沈久,愧君相見頻。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
又《賊平後送人北歸》
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曉月過殘壘,繁星宿故關。寒禽與衰草,處處伴愁顔。
諸詩體格,突出王孟,而氣則弱矣。至晚唐則刻畫字句益甚,務求前人未到之境,清新也,而或流於纖弱。唐詩之境,至此乃窮,而不得不變矣。
晚唐佳作,五律較多,七律較遜,以五律尚不容甚刻畫也。如温庭筠《送人東游》:
荒戍落黄葉,浩然離故關,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顔。
氣韻殊勝。然如:
《春日野行》
騎馬蹋煙莎,青春奈怨何。蝶翎朝粉盡,鴉背夕陽多。柳豔欺芳帶,山愁縈翠蛾。别情無處説,方寸是星河。
又《商山早行》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牆,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句非不佳,而氣體漸落卑近矣。
晚唐人五律佳者,今再舉數首於下:
杜牧《題揚州禪智寺》
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許渾《冬夜泊僧舍》
江東寒近臘,野寺水天昏。無酒能消夜,隨僧早閉門。照牆燈焰細,著瓦雨聲繁。漂泊仍千里,清吟欲斷魂。
崔涂《除夜有感》
迢逓三巴路,羈危萬里身。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漸與骨肉遠,轉於僮僕親。那堪正漂泊,明日歲華新。
許棠《塞外書事》
征路出窮邊,孤吟傍戍煙。河光深蕩塞,磧色迥連天。殘日沉鵰外,驚蓬到馬前。空懷釣魚所,未定卜歸年。
馬戴《落日悵望》
孤雲與歸鳥,千里片時間。念我一何滯,辭家久未還。微陽下喬木,遠色隱秋山。臨水不敢照,恐驚平昔顔。
司空圖《早春》
傷心仍客處,病起卻花朝。草嫩侵沙短,冰輕着雨消。風光知可愛,客鬢不相饒。早晚丹丘伴,飛書肯見招。
張喬《送友人許棠》
離鄉積歲年,歸路遠依然。夜火山頭市,春江樹杪船。干戈愁鬢改,瘴癘喜家全。何處營甘旨,潮濤浸薄田。
韋莊《章臺夜思》
清瑟怨遥夜,繞絃風雨哀。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臺。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來。鄉書不可寄,秋鴈又南廻。
晚唐七律今亦舉數首如下:
許渾《咸陽城東樓》
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鳥下緑蕪秦苑夕,蟬鳴黄葉漢宫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韓偓《春盡》
惜春連日醉昏昏,醒後衣裳見酒痕。細水浮花歸别澗,斷雲含雨入孤村。人閒易有芳時恨,地勝難招自古魂。慚愧流鶯相厚意,清晨猶爲到西園。
張泌《洞庭阻風》
空江浩蕩景蕭然,盡日菰蒲泊釣船。青草浪高三月渡,緑楊花撲一溪煙。情多莫舉傷春目,愁極兼無買酒錢。猶有漁人數家住,不成村落夕陽邊。
羅隱《綿谷回寄蔡氏昆仲》
一年兩渡錦江游,前值東風後值秋。芳草有情皆礙馬,好雲無處不遮樓。山將别恨和心斷,水帶離聲入夢流。今日因君試回首,淡煙喬木隔綿州。
諸詩句非不佳,然捨佳句而論氣體,則索然意盡矣。詩至晚唐,乃可以摘句之法選之,前此無是也。
中晚唐絶詩,佳者卻極多,今各舉若干首於下:
韋應物《宿永陽寄璨師》
遥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幽絶。
又《懷琅琊二釋子》
白雲埋大壑,陰崖滴夜泉。應居西石室,月照水蒼然。奇險。
又《聞雁》
故國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縹渺。
劉長卿《送靈澈上人》
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悠然意遠。
劉方平《春雪》
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濟城東。自然。
暢當《登鸛雀樓》
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雄闊。
顧況《憶舊游》
悠悠南國思,夜向江南泊,楚客斷腸時,月明楓子落。幽怨。
李端《聽筝》
鳴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深曲。絶詩篇幅短,必能作深曲之句,乃能有回旋之地也。
又《溪行遇雨寄柳中庸》
日落衆山昏,瀟瀟暮雨繁,那堪兩處宿,共聽一聲猿。寓言情於寫景之中,便覺情深。中庸《江行》云:“繁陰乍隱洲,落葉初飛浦。蕭蕭楚客帆,暮入寒江雨”,亦足媲美。
盧綸《塞下曲》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得六朝樂府神髓。
柳宗元《長沙驛》
海鶴一爲别,存亡三十秋。今來數行淚,獨上驛南樓。輕倩。
劉禹錫《罷和州游建康》
秋水清無力,寒山暮多思。官閑不計程,遍上南朝寺。閑適。
又《秋風引》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羣。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自然而深婉。
又《淮陰行》
今日轉船頭,金烏指西北。煙波與春草,千里同一色。此等自然之句,殆非人力所能到。謝靈運以“池塘生春草”之句自詫,亦此境耳。
王涯《閨人贈遠》
形影一朝别,煙波萬里春。君看望君處,只是起行雲。平淡。只是得力於不著力耳。
元稹《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紅。白頭宫女在,閑坐説玄宗。深婉。
又《西還》
悠悠洛陽夢,鬱鬱灞陵樹。落日正西歸,逢君又東去。淡而有味。
杜牧《江樓》
獨酌芳春酒,登樓已半醺。誰將一行雁,衝斷過江雲。雋句。
温庭筠《碧澗驛曉思》
孤燈伴殘夢,楚國在天涯。月落子規歇,滿庭山杏花。後二句寫景好,若言情,則無味矣。
許渾《塞下曲》
夜戰桑干北,秦兵半不歸。朝來有鄉信,猶是寄寒衣。沈著。
趙嘏《寒塘》
曉髮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心正無限,一雁過南樓。輕倩。
李頻《渡漢江》
嶺外音書絶,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真摯。
絶句忌雕琢,如錢起《江行》云:“蛩響依莎草,螢飛透水煙。夜涼誰咏史,空泊運租船。”首兩句非不佳也,已嫌其工整矣。貴自然而亦忌率易,如白居易《南浦别》云:“南浦凄凄别,西風嫋嫋秋。一看腸一斷,好去莫回頭。”下兩句殊無味,即由率易故也。白詩多有此病,不可不知。
韋應物《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黄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横。寫景幽絶。
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婉約而深摯。益又有《從軍北征》云:“天山雪後海風寒,横笛偏吹行路難。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較此便覺少遜。
又《汴河曲》
汴水東流無限春,隋家宫闕已成塵。行人莫上長堤望,風起楊花愁殺人。自然而有天趣。
顧況《宫詞》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宫嬪笑語和。月殿影開聞夜漏,水精簾卷近秋河。詞句清華,音調亦響。
又《聽歌》
子夜新聲何處傳,悲翁更憶太平年。即今清曲無人唱,已逐霓裳飛上天。絶詩有故作此等不可解之語者,最妙。
李陟《京口送朱晝之淮南》
兩行客淚愁中落,萬樹山花雨後殘。君到揚州見桃葉,爲傳風水渡江難。婉約而有丰神。
武元衡《春興》
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春風一夜吹鄉夢,夢逐春風到洛城。丰神絶妙,此等最難學步。然學絶詩不到此境,總不爲妙也。
劉禹錫《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深婉有味。
白居易《楊柳枝》
紅板江橋青酒旗,館娃宫暖日斜時。可憐雨歇東風定,萬樹千條如自垂。絶詩有以淺而見其妙者,此等是也。居易又有《同李十一醉憶元九》一絶云:“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亦自然而少嫌其率。
王涯《秋夜曲》
桂魄初生夜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銀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深摯
張仲素《秋閨思》
碧窗斜日藹深暉,愁聽寒螀淚濕衣。夢裏分明見關塞,不知何路向金徵。著筆輕而彌見真摯
張籍《哭孟寂》
曲江院裏題名處,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春光君不見,杏花零落寺門前。淡而彌悲
賈島《宿村家亭子》
床頭枕是溪中石,井底泉通竹下池。宿客未眠過夜半,獨聞山雨到來時。不言情而情在其中,亦妙於著筆之淡也。
張祜《華清宫》
天闕沉沉夜未央,碧雲仙曲舞霓裳。一聲玉笛向空盡,月滿驪山宫漏長。下二句音調響
又《集靈臺》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宫門。卻嫌脂粉污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婉而多諷,咏史事須如此。
唐彦謙《垂柳》
絆惹春風别有情,世間誰敢鬥輕盈。楚王江畔無端種,餓損纖腰學不成。似直率而實深婉
又《曲江春望》
杏艷桃花奪晚霞,樂游無廟有年華。漢朝冠蓋皆陵墓,十里宜春下苑花。以寫景寓感慨,便覺意味深長。
又《仲山》
千載遺踪寄薜蘿,沛中鄉里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壠,異日誰知與仲多。深婉。絶詩著議論須如此。
劉商《題黄陂夫人祠》
蒼山雲雨逐明神,惟有香名歲歲春。東風三月黄陂水,只見桃花不見人。若有意,若無意,此境最妙。
李羣玉《漢陽太白樓》
江上晴樓翠靄間,滿簾春水滿窗山。青楓緑草將愁去,遠入吴雲瞑不還。妙句。
又《黄陵廟》
黄陵廟前草莎春,黄陵女兒茜裙新。輕舟小楫唱歌去,水遠山長愁殺人。有天趣而不鄙俚,類歌謡。須如此方佳。
陳羽《將歸舊山留别》
相共游梁今獨還,異鄉摇落憶青山。信陵死後無公子,徒向夷門學抱關。直而不傷於率。
杜牧《思舊游》
李白題詩水西寺,古木回巖樓閣風。半醒半醉游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質而不俚。
又《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似有議論似無議論,咏史如此最有深味。
雍陶《和孫明府懷舊山》
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爲客落人間。秋來見月多歸思,自起開籠放白鷴。深摯。
又《城西訪友人别墅》
澧水橋西小徑斜,日高猶未到君家。村園門巷多相似,處處春風枳殼花。善寫眼前景物。
温庭筠《瑶瑟怨》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清雋。
許渾《謝亭送别》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丰神。
又《學仙》
心期仙訣意無窮,彩畫雲車起壽宫。聞有三山未知處,茂陵松柏滿西風。議論感慨,兼而有之,仍極婉約。
又《江樓感舊》
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輕倩。
鄭畋《馬嵬坡》
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宫井又何人。深婉。
竹枝本亦樂府之名,但後人所謂竹枝詞,多以之咏鄉土風俗,與絶句又稍異。今録劉禹錫竹枝詞四首如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日出三竿春霧消,江頭蜀客駐蘭橈。憑寄狂夫書一紙,住在成都萬里橋。
城西門前灧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要之,竹枝詞貴有風趣,又貴質而不俚。若惟能數典,便覺意味索然,流於鄙俗,更不可也。
晚唐大家當推李義山。論者或病其隱僻,或賞其詞華,皆非也。義山氣韻深雄,不徒以藻采見長。其詩風喻深曲,詞旨自有不得不隱者,亦非故爲艱深也。七古韓碑一首,筆力最爲横絶。
李商隱《韓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軒與羲。誓將上雪列聖恥,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賊五十載,封狼生貙貙生羆。不據山河據平地,長戈利矛日可麾。帝得聖相相曰度,賊斫不死神扶持。腰懸相印作都統,陰風慘淡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儀曹外郎載筆隨。行軍司馬智且勇,十四萬衆猶虎貔。入蔡縛賊獻太廟,功無與讓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從事愈宜爲詞。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畫臣能爲。古者世稱大手筆,此事不繫於職司。當仁自古有不讓,言訖屢頷天子頤。公退齋戒坐小閤,濡染大筆何淋漓。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文成破體書在紙,清晨再拜鋪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聖功書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手,負以靈鼇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麤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詞。嗚呼聖皇及聖相,相與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後,曷與三五相攀追。願書萬本誦萬過,口角流沫右手胝。傳之七十有二代,以爲封禪玉檢明堂基。
此詩真筆力不減韓公也。
李商隱《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逓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又《馬嵬》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爲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又《無題》
來是空言去絶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爲遠别啼難唤,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斷蓬。
“此日六軍”二句,屬對可謂極巧,然不病其纖者,其氣韻自在也。
宋詩當以江西派爲代表。蓋初唐渾融,盛唐博大,中晚則加之以清俊刻畫。詩之變至是已窮。至宋人不得不别開新境,而欲别開新境,則不得不咏前人未有之意,咏前人未有之事,用前人未有之詞也。故意境詞句皆與唐異。是爲宋詩之特色。而此境實至江西派而後大成也。
宋初西崑體盛行,楊億、劉筠爲之代表。億等十七人唱和之作,名《西崑酬唱集》。其詩專學李商隱,得其詞華而無其精深之思。學之者或至專以撏撦爲能,此實承唐代之風氣而未變者也。至歐、梅出而詩格一變。
楊億《漢武》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宫勞夜拜,露漙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梅堯臣《河南張應之東齋》
昔我居此時,鑿池通竹圃。池清少游魚,林淺無棲羽。至今寒窗風,静送枯荷雨。雨歇吏人稀,知君獨吟苦。
歐陽修《葛氏鼎歌》
大河昔決東南流,蕭條東郡今遺湫。我從故老問其由,云古五鼎藏高丘。地靈川秀草木稠,鬱鬱佳氣蒸常浮。惟物伏見數有周,祕藏奇怪神所摉。天昏地慘鬼哭幽,至寶欲出風雲秋。蕩摇山川失維陬,九龍大戰驅蛟虬。剨然岸裂轟雲驫,滑人夜驚鳥嘲啁。婦走抱兒扶白頭,蒼生仰叫黄屋憂。聚徒百萬如蚍蜉,千金一掃隨浮漚。天旋海沸動九州,此鼎始出人間留。滑人得之不敢收,奇模古質非今侔。器大難用識者不,以示世俗遭揶掫。明堂會朝饗諸侯,饔官百品供王羞。調以五味烹全牛,時有用捨吾無求。二三子學雕琳球,見之始驚中嘆愀。披荒斵古争窮蒐,苦語難出聲吚。馬圖出河龜負疇,自古怪説何悠悠。嗟我老矣不能休,勉彊作詩慙效尤。
又《盤車圖》
淺山嶙嶙,亂石矗矗,山石磽聱車碌碌,山勢盤斜隨澗谷。側轍傾轅如欲覆,出乎兩崖之隘口,忽見百里之平陸。坡長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楊生忍飢官大學,得錢買此纔盈幅。愛其樹老石硬,山回路轉。高下曲直,横斜隱見。妍媸向背各有態,遠近分毫皆可辨。自言昔有數家筆,畫古傳多名姓失。後來見者知謂誰,乞詩梅老聊稱述。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咏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乃知楊生真好奇,此畫此詩兼有之。樂能自足乃爲富,豈必金玉名高貲。朝看畫,暮讀詩,楊生得此可不飢。
歐公此二詩,前一首學昌黎,後一首學太白也。
同時王荆公詩筆力雄健,意象超遠,又在廬陵之上。
王荆公《明妃曲》
明妃初出漢宫時,淚濕春風鬢脚垂。低佪顧影無顔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着盡漢宫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鴈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氊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又《鍾山即事》
澗水無聲遶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
荆公詩早歲極刻摯瘦硬,晚乃更得自然之趣。如“一鳥不鳴山更幽”,真神來之筆也。
宋詩蘇黄並稱,蘇詩才力大,而黄詩意境新。論其佳處,誠未易軒輊。語其病,則蘇詩失之粗率而乏簡煉,黄詩失之拗澀而無天趣,亦各有所短也。然宋詩至蘇黄,則意境詞句,皆與唐人大異。唐人未用入詩之意及入詩之詞,至此乃儘量使用。後來江西詩派奉黄爲祖,幾至掩襲有宋一代。蓋宋詩之異於唐,至蘇、黄而始大成,而後來皆沿其流者也,亦可謂豪傑之士矣。
蘇軾《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
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但見兩崖蒼蒼暗絶谷,中有百道飛來泉。縈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爲奔川。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置二頃田。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絶處,東坡先生留五年。春風摇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江上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
又《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扶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畧知津。
黄庭堅《登快閣》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爲佳人絶,青眼聊因美酒横。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所謂江西詩派者,其説出於吕居仁。居仁作《江西詩派圖》,凡廿五人,以山谷爲之祖,而己爲之殿。此二十五人者,初不盡江西人,蓋所謂江西詩派,以其宗派出於江西言之,非以作者之籍貫言也。二十五人中,惟陳無己最爲著名。居仁有《東萊詩集》,其傳佈不廣,而詩自不惡。其餘則詩之傳者頗希矣。
陳師道《九日寄秦觀》
疾風回雨水明霞,沙步叢祠欲暮鵶。九日清樽欺白髮,十年爲客負黄花。登高懷遠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獨能無地落烏紗。
南渡以後,尤、袤。楊、萬里。范、成大。陸游。並稱四大家。尤詩久逸,范、楊各有勝處,而要皆非陸之倫。放翁古詩誠亦豪健,然置之古今名大家中,則亦未爲特出。惟其七律,意境之新,邁於蘇、黄,而無其粗率晦澀之病。老杜而外,一人而已。誠不愧大家之目也。
范成大《將至石湖道中書事》
水緑鷗邊漲,天青雁外晴。柳堤隨草遠,麥壟帶桑平。白道吴新郭,蒼煙越故城。稍聞雞犬鬧,僮僕想來迎。
陸游《游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閒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又《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又《枕上作》
蕭蕭白髮卧扁舟,死盡中朝舊輩流。萬里關河孤枕夢,五更風雨四山秋。鄭虔自笑窮躭酒,李廣何妨老不侯。猶有少年風味在,吴箋著句寫清秋。
又《新夏感事》
百花過盡緑陰成,漠漠爐香睡晚晴。病起兼旬疎把酒,山深四月始聞鸎。近傳下詔通言路,已卜餘年見太平。聖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縱横。
金元一代詩文皆以元遺山爲大家。遺山詩思路峻刻,而豪氣縱横,實亦蘇、黄一派。故曾國藩選《十八家詩鈔》,於宋以後之作,獨有取焉。特其自負,則尚未肯以蘇、黄爲比,故其論詩,有“只知詩到蘇黄盡”之句耳。
元好問《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後即事》
翠被葱葱見執鞭,戴盆欝欝夢瞻天。只知河朔歸銅馬,又説臺城墮紙鳶。血肉正應皇極數,衣冠不及廣明年。何時真得攜家去,萬里秋風一釣船。
元代之詩,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並稱四大家。而道園筆力最健,曼碩詩筆清麗,尤足代表元人,後來能爲之繼者,則薩天錫之《雁門集》也。
虞集《題漁村圖》
黄葉江南何處村,漁翁三兩坐槐根。隔溪相就一煙棹,老嫗具炊雙瓦盆。霜前漁官未竭澤,蟹中抱黄鯉肪白。已烹甘瓠當晨餐,更擷寒蔬共萑席。垂竿何人無意來,晚風落葉何毰毸。了無得失動微念,況有興亡生微哀。憶昔采芝有園綺,猶被留侯迫之起。莫將名姓落人間,隨此横圖卷秋水。
揭傒斯《寄題馮掾東皋園亭》
時雨散繁緑,緒風滿平原。興言慕君子,退食在丘園。出應當世務,入咏幽人言。池流澹無聲,畦蔬蔚葱芊。高林麗陽景,羣山若浮煙。好鳥應候鳴,新音和且閑。時與文士俱,逍遥農圃春。理達自知簡,情忘可避喧。庶云保貞和,歲暮委周旋。
薩都剌《宿城山絶頂》
江白潮已來,山黑月未出。樹杪一燈明,雲間人獨宿。近水星動摇,河漢下垂屋。四月夜寒深,繁露在修竹。
明初詩人共推高季迪第一,而袁海叟格高調古,與季迪各有擅場,足稱雙絶。
高啓《晚次西陵館》
匹馬倦嘶風,蕭蕭逐轉蓬。地經兵亂後,歲盡客愁中。晚渡回潮急,寒山舊驛空。可憐今夜月,相照宿江東。
袁凱《客中除夕》
今夕爲何夕,他鄉説故鄉。看人兒女大,爲客歲年長。戎馬無休歇,關山正渺茫。一杯柏葉酒,未敵淚千行。
凡事盛極則衰。宋詩至南渡之末,筆法意境亦幾於極盡矣。於是有四靈一派,矯之以晚唐之輕淺。元代之詩,亦婉轉清麗者居多,所以矯宋人粗硬之習也。大抵宋詩以意境勝,而韻味卻差。然此派太乏魄力,承其敝而返諸盛唐以上,亦當時必有之變化也。應此趨向而興者,厥爲前後七子。前七子謂李夢陽、何景明、邊貢、徐禎卿、康海、王九思、王廷相也。其中李、何二人最爲著名。
李夢陽《土兵行》
豫章城樓飢啄烏,黄狐跳踉追赤狐。北風北來江怒湧,土兵攫人人叫呼。城外之民徙城内,塵埃不見章江途。花裙蠻奴逐婦女,白奪釵鐶换酒沽。父老向前語蠻奴:“慎勿横行王法誅。華林姚源諸賊徒,金帛子女山不如。汝能破之惟汝欲,犒賞有酒牛羊猪,大者陞官佩綬趨。”蠻奴怒言:“萬里入爾都,爾生我生屠我屠。”勁弓毒矢莫敢何,意氣似欲無彭湖。彭湖翩翩飄白旟,輕舸蔽水陸走車。黄雲捲地春草死,烈火誰分瓦與珠。寒崖日月豈盡照,大邦鬼魅難久居。天下有道四夷守,此輩可使亦可虞。何況土官妻妾俱,美酒大肉吹笙竽。
何景明《種麻篇》
種麻冀滿丘,種葵冀滿園。孤生易憔悴,獨立多憂患。當行思故旅,當食思故歡。先機失所豫,臨事徒嗟嘆。升蕭艾乃至,鉏桂致傷蘭。物理有相附,疇能識其端。斷金俟同志,抱玉難自宣。交結良匪易,君當圖未然。
後七子謂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吴國綸也。
李攀龍《廣陽山道中》
山峽還何地,松杉郁不開。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地勝紆王事,年飢損吏才。難將憂國意,涕泣向蒿萊。
謝榛《李行人元樹宅同謝張二内翰話洞庭湖》
南望岳陽郡,蒼茫吴楚分。帆回孤島樹,樓出九江雲。落日波中没,秋風天外聞。何時採苹藻,湖上吊湘君。
前後七子之詩,摹擬過甚,徒具形式,頗爲後人所譏。其後有公安、竟陵兩派。公安者,袁宏道兄弟。公安人詩學白樂天,流於鄙俗;竟陵者,鍾惺、譚元春,皆竟陵人,其詩宗尚深峭一路,而流於纖仄。
譚元春《山月》
清光不厭多,高人不厭閑。心目周境外,置身於其間。上山月在野,下山月在山。衰林無一留,葉與月俱落。光已散廣除,寒仍枝上着。竹影沉山影,欲令霜華薄。
大抵王李一派,病在膚廓,鍾譚一派,流爲僻澀。其宗尚宋元者,則或失之率,或失之淺,故清代王士禎起而矯之以神韻。其論詩最貴“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然作絶句短章最佳,長篇大題,則筆力不勝。故趙執信、袁枚等均反對之。執信詩力頗峻,亦或失之好走仄路。袁枚者,與趙翼、蔣士銓齊名,所謂江左三大家者也。袁枚主性靈,而失之淺率鄙俗;趙詩極豐贍,而失之膚屑;蔣稍勝而亦病粗獷。其時又有沈德潛,講格律,趨向頗正,而天才不足。故袁氏論詩,亦反對之。道光以後,宗尚宋詩,競求新刻,其風氣迄今未變。惟張之洞獨反對之。近人南海康氏,詩法杜陵,而得其雄渾,七言古詩尤勝,亦豪傑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