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尊佛像和四面门板
苏轼到任的秦凤路居于关陇,本是李唐王朝龙兴之地,秦州、泾州、陇州、渭州、凤翔以前都很富庶,可惜仁宗年间西夏入侵,渭州以北各府县扫荡一空,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年还没恢复元气。凤翔府好歹未遭兵劫,是千里秦凤路唯一“还能活人”的地方,也因为这个缘故,凤翔府所担赋税徭役比另外几个府更重。
苏轼带着夫人幼子到凤翔上任已是嘉祐六年十二月了。马车刚走到城边,远远就看见城门外站着个穿黑袍的青年人,生得皮肤白晰眉目俊秀,一见马车,此人紧走几步高声问道:“是苏年兄的车吗?”
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苏轼觉得意外,推窗一看,来接他的竟是嘉祐二年的同科进士张璪。忙拱手笑道:“想不到邃明在此!”
苏轼和张璪是同科进士,照时下规矩拜为同年,两人脾气相投,引为至交。后来苏轼回乡为母守丧,张璪外放为官,从此音讯两隔。如今他乡遇故人,张璪喜形于色:“小弟蒙圣恩外放凤翔府法曹,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听说年兄来做签判,乐得我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一早就在这里等着,哪知等到这会儿才见面,也不知是年兄的车慢,还是我的心急?”
苏轼笑道:“早知邃明在此,我必加鞭而行!”跳下马车和张璪并肩同行,互道别情,张璪大着嗓门问:“年兄早前考中榜眼,依例该优先外放,怎么到今天才成行?”
苏轼忙说:“我为母亲守孝三年,回京师又考制科,一直拖到现在。”
一听这族张璪顿时大惊小怪:“制科考试非同小可,必须贤良大才方能应试,又有秘阁六论,金殿御试,难比登天!不知年兄考中第几名?”
张璪这一问正搔到苏轼的痒处,心里十分得意,笑着说:“考了个第三名……”
一听这话张璪又惊讶又羡慕,嗓门儿比刚才更高了:“制科大考分五等,第一、第二不取,三等已是超等了!难怪年兄初次外放就做了一府签判,我熬了三年才混个小小的法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我虽是同年,说到文章诗赋,苏兄可以做我的老师,如今你圣眷在身,超等擢拔,小弟自愧不如,连师都不敢拜喽。”
张璪捧得实在肉麻,苏轼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忙说:“邃明太客气了,你我同年,岂敢以‘师’相称,千万别这么说。”
两人说笑着不觉已走到府衙门前,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皂隶站在门外,张璪老远就抬手叫他,那人忙飞跑过来给张璪行礼。张璪指着他对苏轼说:“这伙计叫杨疙瘩,以后就让他照顾年兄的起居。”又对杨疙瘩说:“这是府里新到的判官老爷,京城里大名鼎鼎的苏榜眼、苏贤良!”
杨疙瘩赶紧给苏轼行礼:“大人的住处就在衙门东边,小的先把行李搬过去。”拉着马车走了。苏轼整整衣冠,跟着张璪一起进府拜见知府大人。
凤翔知府名叫宋选,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是位温和敦厚的君子,身材矮胖,面容慈祥,说话柔缓,和苏轼见了礼,笑着说:“你来凤翔的前十天,欧阳永叔已经写信给我,说苏学士是个大才,将来必为宰相,让我在凤翔任上好生磨练。”说到这里哈哈一笑,“既然醉翁让我‘磨练’你,苏学士在我这里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宋选一句打趣的话说出来,厅上几人都笑了。
欧阳修是大宋朝的文坛巨擘,宰相、尚书是他的朋友,侍郎、翰林是他的学生,像宋选这样的官员一心想做欧阳修的学生,可惜巴结不上。欧阳修对苏轼的才学极为看重,得知他外放凤翔,就请宋选多给他些厉练,希望苏学士早日成才。可惜宋选老于世故,肚里打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想担这个麻烦,就当着苏轼的面把这些都说了出来。
欧阳修让宋选磨练苏轼,宋选却把这话当成笑话说了出来,“磨练”二字也就变成了“袒护”。可惜苏轼年轻,不知这一“变”于他有多大害处,反觉得这位长官十分亲切、十分投缘,忙拱手说道:“太尊是我的长辈,能得指点,实是幸事。”
等苏轼应付了场面回到住处,那个叫杨疙瘩的老实皂隶已经把行李都搬进房里去了,见苏轼回来忙迎上来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苏轼这年虚长二十六岁,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半傻不傻的,还没对杨疙瘩说话,夫人从里屋出来,轻轻扯一下袖管,把一串钱塞到他手里,苏轼看也没看转身递给杨疙瘩:“没事了,有事我再找你。”杨疙瘩收了钱千恩万谢地去了。
到这时苏轼才有功夫把自己的住处看了一遍。一个挺大的院落,正房三间,偏房三间,前院青砖墁地,整整齐齐,后院靠墙生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旁边还有一棵榆树,一棵没长大的枣树,院子北角有一片土被人翻过,大概早先种了什么,如今深冬,圃里一丝绿意也看不到。紧邻也是一处院落,隔墙可见松柏梧桐相聚成林,那是知府家的后院。
有生以来第一次苏轼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乐呵呵地指着院角那片废圃对夫人说:“这里围个花坛,开春以后可以种些花木,边上搭个草亭子,可以饮酒赏月。”又在后院走了两个来回,大概算算步数,“院墙底下挖个池塘养些鱼,池上修一座小桥,院墙边种五棵马尾松,两棵桧树,靠正房这边留出来种桃树,几年就有果子吃了。”
苏轼这个人天性快活,随时可以做梦。听丈夫安排家园,王弗忍不住笑:“你在凤翔任期三年,到回京的时候这些松树能长到院墙那么高吗?桃树能结出果来?真是瞎忙!”
听夫人一说苏轼也笑了,自己找个台阶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这里住一天就要折腾一天。”正说笑,忽听树顶上“嘎”地一声叫,抬头看去,原来知府院内一棵树上有个脸盆大的鸟巢,里头卧着两只白鹭,被笑语惊动,戛然而鸣。
苏轼本来就心情极佳,见了这个景致心里一热,立刻有诗,还不等成句,王弗走到身边悄悄问他:“今天在城门前接你的是什么人?”
夫人这一问倒把苏学士的诗兴打断了:“你说张璪,他和我是同年,汴京一别几年没见了。”
王弗微微点头,压低了声音:“我觉得这个人十分油滑,对人没有真心,和他打交道要小心。”
夫人这话苏轼不爱听,皱着眉头问:“张邃明哪里不好?”
王弗想了想才说:“这个人一见面就问你的前程,听说你制科被授三等就大惊小怪的,其实我看他早知道这事,故意装模作样奉承你。”
王弗这话在理。可苏轼头脑简单,听夫人褒贬他的朋友心里不高兴,也不接话。
王弗见丈夫不听劝,只得又说:“你以前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真宗时有位宰相寇准,又有位参知政事名叫丁谓,两人交情很深,有一天寇相在外用饭,胡须上沾了东西,丁谓就用手替寇相捋须,寇相大怒,责备丁谓当众‘溜须’有失体统,从此认定丁谓是个小人。我看你这位同年很有丁谓的作派。”
不等夫人把话说完,苏轼已经拦住话头:“我是签判,他是法曹,根本不相干,人家求我什么?”
苏学士急着吵嘴,也没细想就随口乱说,王弗立刻接过话来:“判官核判五曹文书,法曹不在‘五曹’之内吗?何况你科举考中榜眼,制科又以超等擢升,那个张璪混了几年才做到法曹,你一上任就做了他的顶头上司,将来还要飞黄腾达,他不巴结你巴结谁去?”
苏轼将来要做大官,做宰相,天下哪个人不知道?张璪巴结苏学士,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不说张璪,就连知府宋选对苏轼也有巴结奉承之意,夫人这话一点都没说错。
可惜天下的男人十个有九个粗枝大叶,脑子里生就一根傻筋,所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越是身边人的话越不听。苏轼正是这么个人儿,也不管夫人说得有理没理,总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脸色顿时难看,说出话来也难听了:“我这人心实,在我眼里世上个个都是好人,玉皇大帝来了我陪他喝酒,要饭花子进了门,我也一样陪他喝酒。”
苏轼说的是气话,也是实话,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真心待人,不管因为这个肯相信人的毛病吃多少亏,到死也不改。
劝人的话最多说到这里,再往下说就吵起来了。
王弗是个有心计的贤内助,知道在丈夫面前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见苏学士一脸的不耐烦,把头一低不言语了。
王弗夫人的话苏轼大概肯听一半儿。可惜夫人提醒他小心张璪,苏学士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张璪对苏判官这位同年也真殷勤,隔三岔五就陪他喝酒聊天、游山玩水,两三个月功夫把凤翔府的风景逛了个遍。
这天在府里忙完了公事,张璪特意约苏学士去游凤翔城里最有名的天柱寺。同游的还有一位同年,章惇。
章惇字子厚,福建路建州府浦城县人,比苏轼年长一岁,高大健硕,浓眉大眼,生着个威风凛凛的狮子鼻,蓄一部威风凛凛的长胡须,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此人不但文才出众,而且会武艺,通兵法,极有胆识,在同科进士中是个出众的人物。几年前章惇和张璪等人一起外放,做了永兴军路商州府商洛县尉,这次到凤翔府办事,与苏轼、张璪聚在一起,正好同游天柱寺。
天柱寺始建于中唐,“安史之乱”虽平,各地节度使却拥兵自重,战乱不断,天柱寺屡建屡废,如今这座天柱寺是大宋真宗年间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
有趣的是天柱寺初建时规模不大,后来屡屡重建,越建越大,如今已是凤翔府首屈一指的大禅林,僧众六百余人,香火鼎盛,据说庙里的观音最灵,能消灾解难,治病送子,惹得四乡百姓如蝇如蚁纷至沓来,大雄殿前跪满了善男信女,铜炉中千百束香火云蒸雾罩,苏轼他们刚一进来竟不习惯,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半天才好。
天柱寺方丈交游甚广,与凤翔城里的官、商、财主混得很熟。张璪在凤翔当了两年法曹,和方丈也成了朋友,毫不客气,领着苏轼、章惇走进方丈室,指着两个朋友对方丈说:“这是我的两个同年,苏学士现任凤翔判官,章大人是商洛县尉。”
听说来的都是官,方丈顿时眉开眼笑,忙沏了香茶敬给三人。接着想起了苏轼的来历,高声笑道:“我说这位大人怎么似曾相识?原来是京城来的苏贤良!大人到凤翔下马那天老衲在街上与大人有一面之缘,还记得吗?”
苏轼到凤翔那天和张璪一路说着话走进府衙,根本想不起在何处见过这位大和尚,但人家这么说了也不能驳他的面子,只好含糊应道:“这可巧得很。”
方丈大和尚快人快语,见缝插针立刻笑道:“老衲与苏学士岂止一面之缘?小寺名为‘天柱’,而学士文章锦绣,少年早达,日后必为朝廷柱石,正是‘擎天一柱’,所以学士与山门缘分不浅。”几句高帽子把苏轼捧得双脚悬空站立不住,又笑着说,“小庙虽然简陋,山门内也有千百善男信女,苏学士的文章天下闻名,老衲倾慕已久,若能求得一幅尺牍,不但小庙蓬荜增辉,就连佛祖也喜悦。”
方丈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连佛祖都抬出来了,苏轼若不肯做诗今天大概走不出山门。何况苏学士本就爱听奉承,顿时跃跃欲试。张璪见苏轼有兴致,也在边上捧场,对方丈说:“你把庙里那些宝贝请苏大人看了,还怕没有诗吗?”
张璪所说的“宝贝”指的是唐朝大家杨惠之亲手塑成的一尊维摩诘菩萨造像。
杨惠之是画圣吴道子的师弟,塑的佛像以“传神”著称。天柱寺的镇寺之宝就是一尊杨惠之亲手塑的维摩诘菩萨造像。
天柱寺方丈平时就指着这尊菩萨像与人“结善缘”,听张璪提起更加得意,亲自在亲引路,带着三人来到后殿,只见左右两扇门户相对,都加了锁,方丈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左边的门,领着三位学士走进偏殿,殿阁内灰尘满地,因为锁得久了,到处透着一股木材朽坏的霉味儿,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墙边一溜供着三尊塑像,正中间蜷身侧倚而坐的正是唐人杨惠之塑的维摩诘菩萨像。
杨惠之和吴道子师出同门,绘画造诣不在吴道子之下,塑像更是精妙绝伦。可惜时运不济,名声远不及吴道子。眼前这尊维摩造像是杨惠之生平得意之作,整座塑像与人同高,维摩菩萨身呈坐姿,高鼻深目,髭须虬结,双眼微渺,神情肃然,似冥若晦,不知其做何想。视其体态,瘦若枯柴,低头耸肩,扭胯折颈,曲臂拗膝,筋骨虬曲,如朽木颓藤,似已了无生趣,真不知如此痛獗丑怪苦涩不堪的人怎么成大菩萨,得大解脱?
见三位学士看得仔细,方丈就在一旁解说起来:“维摩诘又称无垢净菩萨,前身是毘舍离城的一位富商,辩才无碍,慈悲方便,他的妻子名无垢,生了一双儿女,其子名善思童子,其女名月上女。善思童子在襁褓中即能与佛陀问答妙义。月上女出生时能道出宿世因缘,浑身光明胜于月照……”
方丈大师絮絮叨叨,张璪、章惇听得津津有味,苏轼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仔细欣赏眼前苦痛纠结的维摩像,渐渐看出这浊废将死之物还有一点活气,越看,越觉得这股活气旺盛,不由得凑近前观其面目,见维摩的双眼似睁非睁,神情平静安祥,大约正在深思冥想,却看不出丝毫苦痛的样子来。
维摩诘菩萨是个有大神通的佛陀,却在人世间修行,肉身已经摧坏至此,神色依然平静如水,是其身心已离,两不着相。“因果”二字尽皆化去,于不动心间已得正果。
看着憔悴落寞如枯龟朽骨般的佛像,想着“因果循环”的苦处,超脱世外的乐处,苏学士越看、越想越觉得世道如渊,无边无底;脚下如麻,挂绊牵扯;功名如蜡,滑腻粘着,昏茫光影中,忽然把什么学士、什么榜眼、什么超等擢拔、什么宰相枢密一下子都看淡了,再看那枯骨一般的维摩诘菩萨,恍惚觉得这将朽未朽的枯骨就是自己,好比沙丘中的蝼蚁,寒冰下的游鱼,不见光明,亦无出路,四处碰壁,挣扎不得,越思越悲,越想越怕,猛一回头,才发现方丈大和尚不知何时已经住了嘴,和章惇、张璪两个一起盯着他看呢。
原来不知不觉间,苏轼弓身于维摩像前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张璪唤他也听不见,竟似傻了一般。身边几个人不知他为何忽然发痴,张璪忙问:“苏兄没事吧?”
听这一问,苏轼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抬头只见周围光亮,听得殿外人声嘈杂,面前站着方丈大师和两个朋友,或亲切慈祥,或关怀备至,再看那维摩诘像,仍是病烂的身躯,愁苦的面相,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维摩经》有偈: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苏学士今天参拜维摩像,因缘际会,胸襟忽有一线敞开,几乎要入“法门”,然而慧根虽具,灵光不足,一瞬间又回到现世,只见宝刹庄严,天风和睦,善信慈祥,挚友相伴,想起身居太平盛世,官运亨通,父慈子幼,夫妻恩爱,无灾无恙,福禄俱足,哪有什么悲切恐惧?自己也笑了。
到这时苏轼胸中已经有诗,回到方丈室内铺纸接笔立刻成诗一首:
“昔者子舆病且死,其友子祀往问之。跰(足鲜)鉴井自叹息,造物将安以我为。
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
世人岂不硕且好?身虽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却千熊罴。
当其在时或问法,俯首无言心自知。至今遗像兀不语,与昔未死无增亏。
田翁里妇那肯顾,时有野鼠衔其髭。见之使人每自失,谁能与诘无言师。”
由这首诗可以看出,苏轼于大乘佛法似有所悟,然而著相于“生死病累”,全不明白“俯首无言”的精湛处,又花笔墨赞颂菩萨的神通,由此可知,苏学士悟到的实在有限。
但苏轼悟到的张璪一辈子也悟不到,章惇大约将死之时才悟到,所以苏轼的诗作仍令二人赞叹不已。
至于方丈,所求的不过是苏贤良的诗作,至于诗里写了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于是皆大欢喜,方丈忙命人备下素斋。
方丈和尚殷勤至极,苏轼等三人推辞不得,只好留在天柱寺吃了一顿斋饭。用饭的时候张璪无意间提起:“天柱寺的维摩菩萨像是个宝贝,可惜杨惠之的名气比他那位‘画圣’师兄差远了。”
张璪这话在方丈听来很不是味道。
吴道子和杨惠之造诣难分高下,可论名气吴道子胜过杨惠之十倍。所以方丈最怕别人说“杨惠之名气不够”。现在张璪随口一句话,老方丈立刻多了心,把饭碗往桌上一放,正色说道:“几位不知道吧,其实天柱寺内也有四件吴道子真迹。”
残唐五代兵劫不断,天下珍宝毁坏殆尽,吴道子画作几无存世,天柱寺里竟然存有四件真迹!这还得了?
最有意思的是,张璪在凤翔呆了两年也没听说过这几件宝贝。以天柱寺方丈的脾气,如果真有宝贝,他怎么舍得不对外人说起?于是三位学士相视而笑,都没把这话当真。
方丈也看出来了,忙说:“画圣真迹就在庙里,几位大人想看看吗?”
话说到这儿,庙里的宝贝真是不能不看了。于是撤去残席,三人跟在方丈身后又走到供奉着维摩诘像的后殿深处,方丈从腰里取出钥匙打开对面的一扇房门,只见这屋里摆放着几十个箱笼,都用铁锁封固结实,盖着苫布,大概存放的都是值钱的东西,也不知吴道子真迹装在哪个箱子里。
方丈却不开箱,指着墙边说:“真迹就在这里。”
苏轼随着方丈手指方向看去,见墙角立着四扇门板,每扇都有一丈多高,门板上涂的大漆已经斑驳,也不知是什么年月从何处拆回来的旧货。
对方丈的话苏轼本就只信五分,现在更不信了,笑着问:“画圣真迹在何处?”
“那几块门板上刻的就是。”
听方丈这么说,苏轼忙走上前细看,见这四扇门板皆是楠木制成,年代久远,已经残损不堪,最破的一块仅剩了半截子,而且每扇门上都被人凿出茶杯口大小的一个窟窿,犬牙参差十分丑陋。再仔细看,门扇上仅存的“万”字纹格栅是花梨木的,虽然大半残断不知去向,剩下的仍然牢固异常,用手去摇,丝毫不能撼动。门扇上雕着青狮、白象、麒麟、狻猊诸般神兽,衬着五彩云纹,工艺精湛,一望而知是高手匠人所为。在门板正中间是一尊文殊菩萨像,身披璎珞,手持法器,脚踏祥云,再细看,佛像手指纤长,衣袂飘逸,体态丰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刻画入微,妙到毫巅,果然是吴道子的风韵气派。
见苏轼蹲在门板跟前流连不去,方丈在旁说道:“盛唐天宝年间玄宗皇帝在兴庆宫里建了一座经龛,专门供奉佛家经典。这经龛有四门,每门两扇,共八扇,门板的阳面刻菩萨像,阴面刻天王像,八扇门上共有十六尊造像,都是吴道子手绘、请高手匠人雕刻而成。后来‘安史之乱’玄宗出走,宫里这座经龛却一直保存下来,执事僧人也始终在内守护。直至‘广明之乱’黄巢、尚让攻破长安,满城血洗杀戮殆尽,宫里的人全都逃散,经卷也被焚毁,有一位僧人眼看佛经救不得,情急之下抢了四块门板从宫里逃出来,长安城里没有活路,只好一路向西逃命,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门板上各凿一洞,解下腰带系起来套在脖子上,拖着四块门板一步步走到凤翔,在天柱寺住下,这四块门板也留在寺里,到今天已有一百八十年了。”
四面门板遭遇如此离奇,方丈不说,谁也想不到。可听方丈讲了这个故事,再看这百劫余生的唐朝古物,漆面斑驳,槛栅崩坏,早先僧人奔命时掏出来系绳子的孔洞尚在,拖拽磨蹭痕迹宛然,苏轼忍不住伸手抚摸,一道道刀痕斧印是兵灾人祸,一处处磨损擦痕是那痴心僧人挣命的步子,越想越深,又有些痴了。
苏轼是个易感的人,张璪却没有这么细腻柔弱的心思,见苏轼摸着几块门板不肯放手,知道他喜欢,就回头问方丈:“这几块板子卖吗?”
张璪这一问十分唐突,连方丈都是一愣,苏轼更有些不好意思。哪知方丈略想了想就笑着说:“这几块板子放在此处也无用,大人若喜欢只管搬回去。”
老方丈竟肯割爱,张璪又惊又喜,忙问苏轼:“年兄觉得如何?”
方丈肯卖这些门板,连苏轼也觉得意外,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问方丈:“不知大师作价几何?”
苏学士这话问得太冒失,方丈脸上微微一红,半天才说:“其实老衲也不是要卖掉这些东西,只因庙里修缮等着用钱——且苏大人与小庙有诸多因缘……”到此处又犹豫了一下,才说,“只需十万钱即可。”
一听这话苏轼愣住了。
十万钱就是一百贯。若论这四块门板的来历,要价一百贯并不算高。可苏轼只是个府判官,一月俸禄才八贯,一年都挣不到一百贯,真把一年俸禄全拿来买这几块门板,全家人吃什么,穿什么?
见苏轼为难,张璪忙说:“这些门板是难得的古物,值得留下,年兄若要用钱,我这里也能凑几十贯。”章惇也说:“三五十贯钱我也拿得出……”
两个朋友愿意借钱,当然是好心,可苏轼知道这笔欠账数目太大,实在难还。犹豫再三,还是苦着脸摇摇头:“这东西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得的,还是算了吧。”一时间意兴萧索,垂头丧气离开天柱寺。
二 不挨骂,长不大
回衙门的一路上苏轼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张璪在旁边看着心中暗笑,故意说:“晚唐战祸连绵,文物百不存一,吴道子真迹尤其难得,想不到这么好的东西竟落在不识货的和尚手里,真是糟蹋了。”瞟了苏轼一眼,忽然说,“礼部侍郎欧阳永叔新近升了参知政事,年兄与欧阳先生是故交,也该送件礼物贺他,我听说这位大人喜欢吴道子真迹,若将这几块门板献上去,大人一定喜欢。”
张璪说的似乎是不着边际的话,其实这才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在开元寺里苏轼对几块门板那么在意,张璪心里就没已经在猜测。在张璪想来,一个穷官儿倾家荡产置办古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买回来巴结上司用的。苏轼从一个潦倒书生混成大理寺评事、凤翔府判官,全靠欧阳修的提携,现在苏轼对这几面价值不菲的门板如此上心,肯定是想以此物讨好欧阳修的!
欧阳修是文章泰斗,又升了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这样的人物张璪巴结不上,眼下张璪能巴结的只有苏判官。今天张璪在买门板的事上帮衬一把,将来苏轼靠着巴结欧阳修飞黄腾达,自然忘不了张璪这份人情。
张璪心里这些念头苏轼根本就没想过。正因为根本没想过,所以猜不透张璪的心思。听他忽然提起欧阳修,就顺口说:“我买这几块板子是孝敬我父亲的。家父一生清苦,也没什么爱好,只喜欢收藏字画,手边藏品多是朋友送的礼物,没有太出色的,我想把这几块门板买下,送到京师给父亲祝寿。”
苏轼说了一段话,张璪却分成两段听了。
苏轼说这几块门板是要拿到京师送礼的,这半句话张璪听见了;若说苏子瞻为了孝敬父亲不惜花费血本买如此贵重的礼物,他却不信。于是更加认定苏子瞻看中这些门板是要用来托门子跑关系,觉得这事自己值得帮忙。就笑着说:“这几扇门板本就难得,年兄又是尽孝心,钱算什么!年兄手里有多少现钱?余下的我替你垫上。”
在张璪想来托门路是天下第一大事,别说花一百贯,一千贯也值!苏轼却是个孩子脾气,幼稚,任性,被朋友一劝,自己也觉得给父亲尽孝心是大事,钱算什么?心里一热,脑子顿时糊涂了。至于家里有多少现钱?根本没有头绪,可他知道夫人一向节俭,手里有些积蓄,大概拿得出三四十贯,就说:“我手里有四十贯。”
张璪立刻点头道:“既然这样,六十贯钱我先替你垫上。”又怕苏轼反悔,忙说,“这几件东西放在庙里总不踏实,这样吧,我去和方丈说说,先把东西拿过来。”扭头就走了。
本来只是和朋友出去赏景闲逛,哪知闹出这么件事来,忽然间拿出一百贯钱去买几面门板!苏轼昏头昏脑得,也没细想就答应了张璪,等张璪走了,他这里才慢慢想过来:这几块门板父亲喜欢与否尚未可知,自己冒冒失失应了这件大事,万一张璪真把东西拿回来了,不说四十贯钱家里能不能拿得出来,就此欠下六十贯的外债如何是好?
最麻烦的是,这事从头到尾没跟夫人商量,张璪真把事儿办成了,苏轼这边竟不知怎么收场。
想到此处苏学士如坐针毡,一个人在前院打转,不敢回房去见夫人,满心盼着张璪那边谈不妥,自己也不用把这张不开嘴的事儿对夫人说。哪知也就片刻功夫,张璪飞一般闯了进来:“几面门板已经送过来了,年兄出来看看吧!”
世间不如意,十常居八九,有时候事情办得太顺利也是个麻烦。到这时苏子瞻骑虎难下,只得跟着张璪走出来,只见门房的墙上一溜摆着那四面门板,送货的马车还在街上停着。
一年的俸禄全扔在这里!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苏学士走上前把几面门板逐一摩挲玩赏,脑门儿上却已冒汗,心里扑扑直跳,想来想去,事情已经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板买下了。至于如何去向夫人讨钱,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把张璪请到前厅坐着,缩头缩脑到后院来找夫人。
这时晚饭已经上桌,夫人王弗正在后面等着丈夫回来,浑不知麻烦即将临头。
苏轼进门之前已经把要说的话打了个腹稿,进门先笑着说:“今天饭菜不错,有劳夫人了。”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苏学士平时对家务全不上心,今天忽然说出这么客气的话来,王弗立刻有了感觉,抬眼看看,见苏学士低眉顺眼谦恭得厉害,就知道他心里有事,随口问他:“是不是有用钱的地方了?”
苏轼一生不会猜度人心,他的心事旁人倒是一猜就中。
苏学士本就心虚,给夫人一问更慌了,想都没想就连连摆手:“我用什么钱!”随即一想,不对!今天的话不敢这样说!忙又笑着凑上来:“你也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父亲的生日,我远在异乡,父亲面前不能尽孝,实在过意不去,想备一份礼物送到京城去。”
丈夫一进门,王弗就看出他今天必要用钱,但苏学士教养很好,生活中全无恶习,平时花不着钱,偶尔用些钱也没什么。又听他说要给父亲买寿礼,想着无非是些土产,也没多想,随口说:“凤翔离京师太远,礼物不便多带,那些时鲜的东西都不要买……”
苏轼正要接这个口风儿,赶紧笑着说:“我这次给父亲买了几面门板。”
一听这话夫人倒愣了:“家里门窗都好好的,你买门板做什么?”
苏轼忙说:“我在开元寺见到几块唐朝皇宫里留下来的门板,上面刻的是吴道子真迹佛像,我想父亲平时喜欢字画古玩,可惜没有太好的,这几块门板精致得很,又有来历,实在难得,就打算买下来送给父亲做寿礼。庙里方丈也答应低价让给我,现在门板已经抬过来了,只等着给钱……”
凡有大才的人总是心比别人急,血比别人热,脾气比别人幼稚,办起事来顾头不顾尾。苏子瞻这个人尤其如此,听风就是雨,脑子一热连井都敢跳!这个毛病别人不知道,夫人最清楚。虽然不知道那“皇宫里出来的门板”是什么宝贝物件儿,却已猜到丈夫准是惹了麻烦回来。这时候没功夫说别的,先问:“你弄回来的东西要多少钱?”
一句话问得苏轼嘴里焦干,愁眉苦脸,半天才说:“一百贯——不过张璪已经借给我六十贯,现在拿四十贯就够了……”
一听这话,夫人吓得目瞪口呆!
一百贯!苏轼这个八品大理评事一年的俸禄加起来才有这个数儿!现在苏轼做官还不到一年,老父亲在京师买房子还欠着外债,忽然又用掉一百贯钱,这不是倾家荡产了吗!
王弗不是个霸道的人,平时在丈夫跟前能劝就劝两句,劝不动也就顺着丈夫的意,可忍让总有限度:“这东西不能要,我也拿不出这些钱来!”
一听这话苏轼急出一身汗来:“门板已经抬来了,哪能让人家抬回去!我现在只要四十贯,这些钱家里总有吧?”
听丈夫把话说得这么轻巧,夫人也急了:“四十贯!你以为是天下掉下来的?我一个钱也没有!”
听了这句硬话,苏学士恼羞成怒,厉声道:“你这个女人怎么不讲道理!”
想不到这句话倒把夫人惹翻了:“去年你在京城应制科试,咱们全家住在怀远驿上,三餐只有白饭萝卜,我肚里怀着孩子,想一口鱼汤也喝不到,可你现在只做个小小的判官,就敢拿一百贯去买这几扇破门板!你还说我不讲道理,那好,你先讲个道理让我听听!”
其实苏轼明知道自己这事做错了,如果只是他自己买回来的东西,也许把脸皮放厚些,退掉不收就算了,可这次的买门板却已在朋友面前说了是买来孝敬父亲的,而且张璪里外帮忙,又是找人又是凑钱,现在钱已过付,门板也送到府上来了,苏轼这里若变了卦,在朋友面前怎么交待?
事到急处,再怎么也不能得罪朋友,苏学士只好冲着老婆发威耍蛮,瞪起眼来把声音提得高高得:“我买这些东西又不是自己要,是送给父亲做寿礼的!我父亲一辈子受穷受苦,为谁?都是为我兄弟二人!如今我买几件上等古玩孝敬老人家,有什么不对?”
苏轼这些话初听似乎在理,其实不值一驳。王弗心里更气,厉声道:“父亲这一辈子只知道读书写文章,平时最节俭,若知道你倾家荡产替他操办什么‘寿礼’,你看老人家怎么说!好,你就把这几块破板子送到京师去,再写一封信寄回家,告诉老大人这门板是怎么来的,看他怎么说!”
苏轼的脾气本就是装出来的,一听夫人要向老父亲告状,顿时气焰全消。
见他不吱声了,王弗越发生气,指着丈夫的鼻子训斥:“咱们家刚在京师买下一处房子,借的债都没还清,你又刚到任上,一个钱也没攒,再把这一百贯花掉,这一年咱们还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穿衣?你不顾惜我也就罢了,迈儿还不满三岁,你就让他吃白饭萝卜度日?你们苏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父母都是节俭的人,真不知你从哪里学来这个花钱如海的坏毛病?现在做一个八品官就这样,以后做了枢密、宰相,还不知怎么吃喝嫖赌!”
夫人把话越说越重,苏轼气得脸色铁青,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起身把门一摔,气哼哼地走掉了。
其实苏轼这怒气是装出来的,因为夫人责备他的话句句都对。正因为无话可答,这才大发脾气,不管不顾地走出来,还没到前院,又站住了。
那四扇门板就在前头摆着,张璪就在厅里坐着,等着他的四十贯钱拿出去凑数儿,自己就这么黑着脸、空着手儿走出去,见了朋友怎么回话?
人常说“骑虎难下”,今天的苏子瞻真是骑在老虎背上,回房无法面对夫人,到前厅又无法面对朋友,竟被堵在花园里,进退维谷,急得满头大汗。左思右想,觉得在屋里人面前丢面子就罢了,朋友面前务必死撑,咬咬牙,正想回头再求夫人,房门忽然打开,王弗面如寒霜,看也不看丈夫一眼,只把一个小包袱塞到他手里,回身进屋又把门摔上了。
苏学士平日看似聪明绝顶,其实犯傻的时候多,聪明的时候少。尤其今天,从头傻到尾,无一处不糊涂。现在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小包又犯起呆来,半天才明白夫人的意思,忙蹲在地上打开包袱,只见樟木匣子里盛着五锭银子,每个锭子都是五两,一共二十五两。
大宋朝规定一两白银兑铜钱一贯。但时下铜钱多,银两少,一两白银实兑两贯。这二十多两银子有一小半是夫人进苏家时带过来的嫁妆,一大半是她省吃俭用整整十年的积攒,一共合钱五十贯,比苏轼所需要还多了十贯。
男人这东西最讨厌的就是“面子”两个字,可王弗又没办法不顾及丈夫的面子。吵闹归吵闹,从窗棂间看着丈夫蹲在槐树底下发愁,王弗再怎么生气也不得不退让些。只得把箱底的积蓄搬了出来,心里毕竟有气,也不去数,一股脑儿全扔给丈夫。
苏学士正在走投无路,忽然拿到这些钱,真像囚徒得了大赦一样,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地上,又把小匣仔细盖好,包袱仍然原样系好,捧着回来叩门,夫人哪里肯开。苏轼心里感激不已,也不敢闹脾气,毕恭毕敬把小匣摆在窗台上,这才揣着银子到前厅交给张璪,又叫人烫了酒,陪着张璪喝了两杯,等把客人送走已是黄昏,顾不得欣赏吴道子真迹,赶紧回到房里温言软语向夫人道谢,王弗只是冷着脸坐着,根本就不理他。
从这天起,王弗把苏轼冷落了十几天,一句话也不和他说,苏轼自知理亏,脸上不敢露出丝毫不悦,只是哄着让着,巴结了半个多月,夫人的怒气慢慢熄了,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至于这四块门板,因为物件儿太大,又贵重又易损坏,苏轼竟不知如何送回汴京去。到这年秋天要给父亲做寿了,也只能买些土产托人带到汴梁,又写一封信,告诉父亲自己得了这些宝贝门板,以后有机会就送往京师。
可惜这个“机会”一直遇不上,这些价值百贯的宝贝只好锁在耳房里,直到苏轼在凤翔任职期满回京,才又花了好大一笔钱把四扇门板随带回汴梁。这时候距买下门板已经过了两年。
得到这些吴道子真迹苏老泉果然高兴,专门做了个架子把四块门板置于中厅,每天擦拭赏玩,爱如珍宝。
至于这四块板子值价几何,苏轼又是如何把他搞到手的?苏老泉至死也未知其详——要真知道了,依他的脾气只怕要把儿子揍一顿。而苏轼经过这件事也长了记性,其后不论如何富贵,像这样倾家荡产的胡闹再也没有发生过。
三 云兄弟和喜雨亭
苏轼到凤翔做判官,转眼已经过了几个月,眼看春花谢尽草木丰泽,已经到了初夏时节。
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七年,和往年一样,圣主在位,君明臣贤;官员虽冗,倒还尽职;赋税虽重,民生尚可;兵不善战,却有澶渊、庆历两纸盟约,每年向强邻交纳“岁币”,辽国、西夏按兵不动,边境平安无事;国库有些吃紧,也还维持得住。于是大宋朝虽然冗官、冗兵、冗费三大恶疾毫无改善,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君臣和乐,百姓们静悄悄地忙碌,官绅们热闹闹地享受,似乎应了老子的名言:“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这惬意的日子一直过到三月份,知府宋选把苏轼找去,安排给他一件要紧的差事。
原来今年春天总共只下了一场雨,眼看凤翔一府十县要遭旱灾,依旧例,知府应该写一篇青词替治下百姓求雨。但宋选公务繁忙,没功夫琢磨这件事,法曹张璪就出了个主意:府里有一位“苏贤良”,何不命苏判官替府尊写这道青词呢?
听了张璪的好主意,宋选立刻把苏轼找来:“今年天旱,我打算到真兴寺为百姓求雨,但祈雨的青词一时难写,你来代写如何?”
“青词”本是道士们祈祷天地神明时写的祷文,内容无非礼赞天地,歌功颂德,不必追求内容,只要华丽精美即可。因为不是正路文章,有些人不会写青词,有些人嫌它麻烦不愿意写。
苏轼是位文章国手,写青词是他拿手的本事,接了这个差事乐呵呵地回到家,立刻取来青藤纸、硃砂笔,琢磨半宿写成一篇华丽的青词,第二天一早就送到知府面前。宋选看后夸了几句,立刻知会城里真兴寺的住持,定于第二日到真兴寺求雨。
真兴寺是凤翔府第二大寺院,规模仅次于天柱寺。庙里有一座古人建的石塔,名为“真兴寺阁”,分七层,高十丈,巍峨壮丽,是凤翔城最高的建筑,往年官员求雨都在这里设坛,因为这塔离天最近,又供奉菩萨,十分灵应。
第二天一早,知府宋选会同凤翔县令胡允文、府判官苏轼以及五曹、主簿、长史等官员齐聚真兴寺,先到大雄宝殿拜了佛祖,又到观音殿内拜了菩萨,这才来到真兴阁外,庙里众僧列于阁前焚香诵经,住持和尚陪着宋太守和苏判官登阶而上,每登一层就拜一回菩萨,直至七层塔顶,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苏轼上前摆起香案,设下祭品,宋太守取出青词高声诵念,念毕在炉中焚化,众人一起向神明叩拜,住持大和尚默诵真经,高宣法号,求雨乃毕。
从真兴寺求雨回来又等了四五天,果然天降喜雨,可惜雨势不大,只下了小半个时辰就停了。
雨虽求来了,可惜太少,旱情并未缓解。依宋太尊的意思,神也求了,雨也下了,官府对百姓有个交待就行了。可苏轼是个热心肠儿,见求回来的雨水不够,百姓们眼巴巴地盼着,心里不安,专程跑到庙里去问方丈:为何求来的雨水如此之少?
求来的雨水为什么少?方丈哪里知道!可当着府判官的面说个“不知道”未免扫兴,于是哄苏判官说:“求雨最要紧的是心诚,与天越近,灵应越显,老衲听说上古时代关中潮湿多雨,后来战乱太多,杀戮不绝,地气违和,日渐干枯,但秦岭中灵气仍然极盛,秦岭诸峰又以太白山最高,唐代曾封太白山神为‘神应公’,大凡凤翔一带天旱少雨,人们往往到太白山顶布坛作法。大人既有为百姓求雨的心,何不到太白山走一趟?”
人的心态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同是做官的人,知府宋选的城府超过了年纪,自然觉得求雨的差事无聊;苏轼却是个孩子脾气,觉得求雨既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又神奇莫测特别好玩儿,所以兴致很高。听了老和尚的话就和太尊商量,想去太白山再求一场雨。
既然是为百姓办事,宋知府也不打算拦着苏学士,于是苏轼又写一篇青词,叫杨疙瘩找一辆车装上三牲祭品,赶着马车直奔太白山而来。
太白山在凤翔府治下郿县、周至两县交界处,是秦岭山脉的最高峰,山上林木茂盛寒意森森,即便盛夏时节也无丝毫暑气,半山腰有个奇怪的冰洞,洞里终年结满寒冰,就算三伏天进洞也得穿棉袄,山顶上有一连三座池塘,深不见底,池水清冽,人称“天池”。因为天池在太白山顶,一年中没有多少雨水,四周也没有溪流水源,如何能成此池?倒是个奇迹,加之山上无法解释的奇寒,民间传说太白山住着一条神龙,天池底下就是龙宫,所以在天池求雨最灵验。
听说府判官替百姓求雨来了,周至、郿县两地乡绅纷纷响应,或献上礼品,或请求同去,很快凑了一百多人,祭品装了五六车,从竹峪进山。想不到登山的路途艰险异常,攀藤附葛,登坡踏坎,在古树藤萝间穿来绕去,那些背着祭品的人累得叫苦不迭,天快黑了,天池还不知在何处,好容易走到一处道观,观内只有两个道士,既没住处也没吃的,一百多人只能挤在一处胡乱凑合一宿。第二天再走,那些扛东西的人知道越往前路越难走,受不了这个累,结果从县城里千辛万苦带上山来的祭品一大半扔在了道观里,把老道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主动提出给他们带路。
有道士在前引路,走起来顺当多了。刚过中午,苏轼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龙王的住处果然与众不同,初夏时节照样寒风刺骨,冻得人直打哆嗦,因为地势太高,天气又冷,长不出大树来,四处光秃秃的,在乱石苔藓之间果然有几处池塘,塘水清冽,触手冰冷,水中无鱼无虾,这就是直通龙宫的“天池”。
经此一番跋涉,众人累得腰酸骨软,冻得浑身瑟瑟,也都期望真能得一场好雨,为百姓救急。苏轼马上张罗着在天池边摆下祭品,焚香礼拜之后,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青词高声诵道:
“惟西方挺特英伟之气,结而为此山。惟山之阴威润泽之气,又聚而为湫潭。瓶罂罐勺,可以雨天下,而况于一方乎?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圣天子在上,凡所以怀柔之礼,莫不备至。下至于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岂有他哉!凡皆以为今日也。神其盍亦鉴之。上以无负圣天子之意,下以无失愚夫小民之望。尚飨。”
别人写青词是假的,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信。苏学士写青神是真的,他既相信真有神仙,更一厢情愿地相信神灵都是善良之辈,至少和他苏子瞻一样善良,于是一篇颂词写得全是真情实意,简直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若天下的青词都是这样写法,必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求财有财、求子得子,那可真不得了。
颂罢青词,把青藤纸在香炉里焚化,叩拜已毕,众人退到一旁休息。只听山风呼啸,天气越来越冷,苏轼身上衣服单薄,冻得瑟瑟直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水池旁来回走动,却见山腰间一片云气盘旋蒸腾,越起越高,越聚越厚,片刻功夫就到了眼前,四周围呼啦啦地响,苏轼也顾不得冷,反把双臂张开,顿时被山岚劲朔鼓得袍袖翩翩须眉曳曳,脚下无根,飘飘然竟似凌风乘虚,畅快淋漓,朗声念道:“仙人欲来,出随风,列之雨。吹我洞萧,鼓瑟琴,何訚訚……”
天公似也应合诗意,只见层云厚积,风声虎虎,山腰的云气被疾风一催,如万马奔腾呼啦啦地从身边掠过。苏轼本能地抬手一揽,自然抓不住云朵,只在手掌上留下一片冰冷的潮气,童心忽起,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子,把铜钱倒出来,展开袋口迎面一捞,仿佛把一片云气收入了袋内。杨疙瘩在旁边看见,忙过来问:“大人在做什么?”苏轼笑而不答,扎紧好袋口,仍然挂在腰上。
也就片刻功夫,天空渐渐晦暗,风势越来越猛,站在山顶的人们分明感觉到一股寒冷的潮气从山后直压过来,不知谁叫了声:“雨来了!”抬着看,果然一片乌云沉甸甸地压过山顶,众人顾不得高兴,急忙找地方避雨。好在离天池不远就有个道观,百十号人拔腿飞奔,都挤进小道观里去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划过一道厉闪,接着雷声横空炸响,大雨倾盆而降,躲在道观里的人们齐声欢呼,苏轼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雀跃起来,一则因为百姓得了及时雨,二则龙王肯给面子,求雨即应,心里乐不可支,忽然来了灵感,叫杨疙瘩取出笔砚纸张,当着众人的面大笔一挥,立刻写就一篇《迎送神辞》:
“雷阗阗,山昼晦。风振野,神将驾。载云罕,从玉虬。旱甚早,蹷往救,道阻修兮。
旌旗翻,疑有无。日惨变,神在途。飞赤篆,诉阊阖。走阴符,行羽檄,万灵集兮。
风为幄,云为盖。满堂烂,神既至。纷醉饱,锡以雨。百川溢,施沟渠,歌且舞兮。
骑裔裔。车斑斑。鼓箫悲,神欲还。轰阵凯,隐林谷。执妖厉,归献蜮,千里肃兮。
神之来,怅何晚。山重复,路幽远。神之去,飘莫追。德未报,民之思,永万祀兮。”
写完,当着众人的面高声诵读一遍。
眼看这位大人求雨得雨,如有神助,又句不加点一挥而就,顷刻之间写出如此精彩的迎神词,道观里百十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认识的纷纷打听这位大人的来历。杨疙瘩忙对众人说:“这是府里的苏判官,在京城考中榜眼的苏贤良!”
听了“苏贤良”三个字,道观里的人们都在旁边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小声议论,苏轼平生不会做伪,心里得意都摆在脸上,笑得好像一朵花儿,把刚写的迎神表文焚化了,又对空三拜,恭送神仙回府。观礼众人也都望空叩拜,感谢神明赐雨。
《迎送神辞》焚化以后,山顶的大雨渐渐止了,山外的雨却连下了三昼夜,凤翔一府十县旱象尽解。
从太白山求雨回来,苏学士得意非凡,先到府里交割公事,回到家,夫人不在,苏轼也累了,脱了鞋袜躺在床上休息,可心里高兴,坐卧不宁,忽然想起从太白山顶带回来的云彩,忙把钱袋子解下来小心翼翼摆在八仙桌上,看着一袋祥云,想起求雨时的得意,忽然心有所感:不久前后园里盖了个小小的草亭子,尚未命名,这次求雨顺利,何不以此事为茅亭命名?
苏轼的脾气像个孩子,越是闲事儿越有热情,跳下找出纸笔写了“喜雨亭”三个大字。竟犹未尽,又做了一篇文章: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歧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曰,‘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早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
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天降喜雨,世人皆乐。然而问起“功德”二字,太守不敢居其功,天子不敢言其德,造物不屑揽其名,太上虚空“以万物为刍狗”,视而不见,冥冥以对。这些居其上位者或谦卑、或虚伪、或高傲、或麻木不仁,大家都不要,于是苏学士把这场“喜雨”拾回来,给自家小亭做了名字……
天下之乐莫过于童子,童子的过人之处在两条:一是玩得乐;二是不在乎。
一颗泥丸,几张纸片,别人弃之如遗,童子却玩得有模有样,这叫“玩得乐”;倘若扔给他一块斗大的金子,他也只当是泥丸纸片,随玩随丢,根本不当一回事,这叫“不在乎”。古今中外多少大智大慧的哲人最羡慕小孩子,所羡的无非是这两条。但越聪明的人,这“玩得乐”和“不在乎”越不易得,能两者皆得,就是俗话说的“真人”了。
眼下的苏学士“玩得乐”占了一半,“不在乎”三个字还远远做不到。自然也不配称真人,只是个傻乐呵的俗人罢了。
自家草亭有了名字,又写成这么一篇童趣盎然的文章,苏轼越看越高兴,坐在桌前,手里捻着那一袋白云,满心笑意藏不住,都漾到脸上来了。
这时夫人正好从外头回来,见桌上铺满字纸,苏学士光头赤脚敞胸露怀,坐在桌前对着钱袋子傻笑,不知又在发什么疯,上前问他:“听说你去太白山真的求回雨来了?”
苏轼笑道:“岂止求到了雨,我还从山上带回一位朋友。”
夫人忙问:“在哪儿?”
苏轼把钱袋子举到夫人面前:“就在这里。”
苏子瞻的花样儿太多,夫人大半不懂,听他说“朋友”装在钱袋子里,倒有些好奇,也不问他,拿过钱袋解开扎绳往里看,袋子里什么也没有,正糊涂,苏轼已经叫喊起来:“谁叫你打开的!这下我的朋友就走了!”
夫人被苏学士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宝贝?”
“是我从山顶接回来的一朵云彩,本来好好的装在袋子里,你一打开它就走了!”苏轼光着脚站在地上,冲窗外拱手高声道:“云兄走好!不知你认不认得回山的路?以后我再进山必来看你,后会有期!”
看着丈夫这副样子夫人止不住笑,抬手在苏轼肩膀打了一下:“疯疯癫癲的,你今年多大啦!”
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七年,苏学士二十七岁了。
四 从此再无“苏贤良”
就在苏学士在凤翔判官任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逍遥快活的时候,宋仁宗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仁宗皇帝赵祯忽然龙驭宾天了。
大宋皇帝不信大臣,有个“多心”的毛病,因为操心太过完,仁宗皇帝得了心脏病,从嘉祐七年起病情时好时坏,去世那天饮食如常,看不出一丝病容,入夜回寝宫安歇,刚睡了一小会儿忽然心痛如割,急忙服药,却不能缓解!仁宗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命近侍召皇后来见,等曹皇后赶到,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见仁宗突发恶疾,曹皇后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太医急救,可惜心疾突发猛恶异常,针灸药石都已无效,天还没亮皇帝就崩了,享年五十四岁,在位四十二年,谥号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
仁宗皇帝是一位难得的君主,施政以稳为先,治国以民为本,宽厚得众,听言纳谏,在他实际掌握皇权的三十多年间内政修睦、外弥兵戈,朝廷每年赋税高达一亿多贯,整个大宋王朝进入了全盛的繁荣时期。仁宗驾崩后,臣子百姓无不哀恸,消息传到邻邦,连辽国皇帝也痛哭失声,大呼:“四十年未知兵亦!”
一个封建王朝大权独揽的皇帝品德操守能到如此程度也算达于极点了。在历史上想找出一位比仁宗更好的皇帝,不容易了。
仁宗皇帝已在一年前立皇子赵曙为太子,现在仁宗驾崩,朝臣与曹太后商议,拥立太子赵曙为皇帝,是为宋英宗。
就在仁宗皇帝宴驾的同时,凤翔知府宋选调离凤翔另谋高就。不久吏部下发公文:原京东转运使陈希亮接任凤翔知府。听了这个消息,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苏子瞻大喜过望。
这位新到任的太守陈希亮是苏家的至交。
苏家在眉山有三家好友,累世交情,互相联姻,其中程家因为儿女亲事闹了矛盾,与苏家绝交。剩下的两家一是王家,那是苏轼夫人的娘家;二是与程、王两家同在青神县的陈家。刚调任凤翔知府的陈希亮老先生就陈家的家长。陈希亮已过世的夫人又是苏轼母亲程氏的亲姑姑,论起来陈希亮的辈份比苏老泉还高,在这位老先生面前,苏轼、苏辙都是孙子辈儿的人了。
苏轼有才华,人厚道,爱交朋友,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老前辈们见了这么一位出色的后生都忍不住要提携他,如今到任的上司是几代交情,祖父般的人物,苏学士满心期待,陈希亮还没到任,已经把“苏陈两家的交情”在夫人面前唠叨了几十遍,烦得夫人耳朵起茧,躲又躲不开,只好边做针线边听这孩子一样的丈夫一遍遍聒噪不止。
五天后,凤翔府新任太守陈希亮到府上任,扶风县令亲到凤翔、京兆两府交界处迎接太尊大驾,签书判官公事苏轼会同凤翔府属下五曹、主簿、孔目、书办、押司以及凤翔、虢县、歧山三县县令在府城外十里亭迎候。
等了小半天功夫,才看见三辆马车鱼贯而来,当先一辆车上走下一个人来,带着学士巾,穿一袭青布交领大袖袍,生得矮小枯瘦,精悍有力,蓄了一部焦黄的山羊须,高颧骨,薄嘴唇,眉头微皱,一双细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刚猛严厉的执拗人,众人急忙上前行礼,各自报出官职名讳。陈希亮对官员一一还礼,嘴里只说“幸会”二字,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待到苏轼上前行礼,陈希亮对这位世交晚辈也只是点点头,连“幸会”两个字都没说。
也难怪陈希亮如此严厉刻板,这与此公的出身大有关系。
陈希亮字公弼,自幼丧父,兄长也不照看他,在孤苦中长大,凭着苦读于天圣八年考中进士,历任房州、华州、寿春知府,京西路、京东路转运使。陈希亮文武兼备,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所到之处严管差吏,查禁巫术,捕盗安民,惩办了不少大奸大恶,这张铁面孔在朝廷中是有名的。
只可惜陈希亮为人耿直不善钻营,在京城缺少靠山,一直在地方任职,做到转运使就再也升不上去了。
这次朝廷命陈希亮以京东路转运使改知凤翔府,是因为西夏屡屡犯边,秦凤路已成前线,秦凤路有粮有钱的又只剩一个凤翔府,粮草运转、人丁调配都要从凤翔着手,如今仁宗宴驾,大宋拥立新君,西夏趁机蠢蠢欲动,宰相韩琦担心秦凤路有失,特意派这个铁面孔的陈公弼经营凤翔府,一边整顿吏又治一边备粮备兵,准备应付西夏的进犯。
陈希亮办事本就严谨,这次到凤翔又身担重任,不敢马虎,下马之初就要立威,一张铁面孔看起来比平时更吓人,即便对苏轼这样的世交也不假辞色。
陈希亮的心思苏轼并不知道,迎驾时吃了个瘪觉得莫名其妙,回到府里摆小宴为长官洗尘,陈希亮仍然一脸严肃,话也不多说一句。见了这么一位太尊,那些清白无事的官吏尚且心中惴惴,平时做过营私枉法之事的都觉得脖梗子里直冒冷汗。
小宴已毕,苏轼回到家里,夫人已经准备了几样礼物,准备跟丈夫一起到西院拜见陈老先生。到这时苏轼对陈希亮的冷淡仍然不解,心中略有芥蒂,就把这些话对夫人说了。
在人情世故上王弗的头脑比丈夫聪明得多,听了这些闲话根本不当回事,仍和丈夫一同来拜见陈希亮。
这时的陈太守早放下了白天的架子,脸上有了笑容,语气更加温和,先向苏轼问了父亲和弟弟的近况,又向王弗打听其父王方、叔父王介等人的消息,乐呵呵地说起当年在青神与苏、王两家交往的旧事,一直坐到二更,苏轼夫妇才告辞出来。陈希亮把他们送到二门里,特意嘱咐苏轼:“你这娃娃有大才,将来不可限量!可人生有两个考场,一是科举,二是公务,科举考得是才学,公务考得是韧劲儿,都要用心。”苏轼忙向前辈道谢。
后来的几天里陈希亮全力处置前任留下的旧案,凡事多与主簿、孔目、押司商量,并没和苏判官打交道,忙了几天,事情大致办妥。这天苏轼正在办公,杨疙瘩进来告诉他:知府叫他过去。苏轼忙起身赶过来。
陈希亮正在案头批办文书,见苏轼来了也不理他,只管提着笔在札子上圈画涂改,苏轼不知道知府在干什么,想说句话,太尊连头都不抬,话也递不上去,只能站着发愣。
好半天,陈希亮总算阅毕公文,抬手唤苏判官过来,用手指头敲着桌面:“你来看看这个东西。”
苏轼凑上前一看,桌上放着的是他昨天递上来的一道文书,不知因为何故,竟被涂抹得一塌糊涂,忙问:“这札子有什么错漏吗?”
“错漏之处不少。”陈希亮一边拿起别的公文来看,嘴里说,“这上头多余的话太多,空洞无物!你平日写的文书都是这样吗?”
苏轼今年才二十八岁,可要论才名,半个大宋朝都知道这位苏榜眼,随手写一篇文章都被人拿去印成书卖钱!谁敢说苏学士的文章不好?何况苏轼到凤翔当判官一年多,公文写了几百封,从没被前任宋太守驳回过一件。想不到陈希亮才到任立刻驳了他的文书。不但驳回,还在上头任意涂改,还说什么“空洞无物”,苏轼一时竟有些蒙了。可陈希亮这个人沉稳严厉,不怒自威,苏轼不敢争辩,接过公文回到侧房,把涂得面目全非的公文大概看了一遍,一篇简单的文书竟被墨笔涂掉了三分之一。
文书被驳回,苏轼也没办法,只能打起精神另写了一份递上去,哪知才一个时辰陈希亮又派人来叫他。
这一次陈知府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见苏轼进来劈面就问:“我叫你把公文改好,怎么只字未改就送回来?”
苏轼忙说:“下官已按太尊的意思改过了。”
陈希亮皱起眉头问:“那些多余的话都在上头,何处改动过!连我删去的字也都写在上头,这是何意?”
陈希亮这话让苏学士越发糊涂了。拿着文书回到住处和早先被陈知府涂改过的公文前后对照,这才发现,凡文书中精彩出奇的段落多被删去。
苏轼于文字上最自信,想不到知府是个俗人,不懂文字好坏,倒在这里胡批乱改找他的麻烦,嘴上不好说,心里挺反感,也无心润色,干脆把知府早先改过的那道文书大概抄写一遍,只求文案通顺,别的都不去管,写完又递上去,这次果然没事。
一件麻烦事好歹敷衍过去,想不到才过了两天,陈太守又把苏判官叫到二堂,指着新递上来的札子硬声硬气地斥责他:“早先我对你说了,公文是递给长官看的,只要文辞通顺事理明白就好,可你这公文里全是废话,还引经据典谈及古人之事!这些和公务有什么关系?拿回去认真改过,以后务必留心。”
苏学士博古通今,一辈子写文章最喜欢引经据典,当年考科举的时候一句“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引得考官惊叹不已!如今做了官,随便写一篇公文竟被知府挑拣,责备他不该用典!苏轼生来一副蜀人的直脾气,受不得委屈忍不得事,也不接知府递来的公文,耿着脖子反问一句:“请问大人哪一句看不懂?”
陈希亮微微一愣,抬头看了苏轼一眼:“不是看不懂。文书札子只说公事,多余的内容不必提及,引经据典上下攀扯更没必要。否则一言不慎,被上宪误解了你的意思,把事办错了,你有没有责任?又或者因为多说一句话,惹得长官、同僚多心,无事生非也不好!要是碰上别有用心的人,把这些多余的话断章取义拿出去造谣,你身上岂不担了罪名?我跟你说过,天下两个考场,科举只是‘小考’,公事才是‘大考’,细节上头务必留心,多余的话不要说,引经据典胡乱攀扯更要不得!”
陈希亮做了三十多年的官,阅历极多,说的都是切实的话。在这些事上不但苏轼,天下办公务的人都该注意。若苏子瞻能虚心些,把这些话听到心里,记在脑中,也许后来三十年就不至于遭那么多非议,受那么大的伤害。
可苏学士是个急脾气,平时被人捧惯了,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耿着脖子顶了一句:“大人的功名从科举中来,我想上宪也都是进士出身吧?既然大人看了文书都懂,下官以为上宪也不至误会。至于‘无事生非,断章取义’,本朝太祖立下规矩,不杀大臣,下官倒不怕因言获罪……”
苏轼这话说得十分无礼。到这会儿陈希亮才看出这位年轻的判官对他这个长辈并不服气,沉下一张黑脸冷冰冰地说:“公事文案都有套路,你做府判官一年了,难道不懂?”
“一年来下官的文书都是这样写的,前任知府并未指摘过。”
苏轼平时爱说爱笑,可固执起来真像条驴子,与知府一言来一言去的,竟是相执不下。陈希亮的脾气更倔,哪有心思和年轻人争论,只说:“前任已去,我看这公文要不得,改过再说!”话音刚落,皂隶杨疙瘩推门进来,附在苏轼耳边小声说:“主簿请大人过去说话。”
苏轼还没吭声,陈希亮已经问杨疙瘩:“你有何事?”
杨疙瘩忙说:“禀大人,主簿命我来找苏贤良商量事情。”
陈希亮一愣:“什么‘苏贤良’?”
杨疙瘩忙解释道:“苏判官在京城考中了榜眼,文章又写得好,咱府里都叫他一声‘苏贤良’……”
杨疙瘩是个老实人,哪想到陈知府和苏判官刚因为文字上的事起过争执,现在他当着知府的面夸赞苏轼的文章,无意中踩了知府大人一脚,陈希亮顿时恼了!指着杨疙瘩喝道:“这是什么话!府判官就是府判官,你竟当着上司的面称他为‘贤良’,这是你给他封的官职吗?身为皂隶毫无体统,该打!”
陈希亮本就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这时发了脾气,看起来好不吓人。杨疙瘩唬得跪在地上连连救饶,苏轼也给吓愣住了。
陈希亮不理这两个人,走到门外高叫一声:“来人!”主簿正在外头等着,听到招唤急忙跑过来。陈希亮指着跪在地上的杨疙瘩吩咐:“此人在上官面前胡言乱语,妄指官名,带下去重打十板,让他长长记性!”主簿不知杨疙瘩犯了什么错,见陈知府面目凶恶也不敢问,扯着杨疙瘩下去了。
打了杨疙瘩,陈希亮火气稍解,余怒未息,回头见苏轼还呆站在这里,又厉声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改好公文拿给我看。”
这时候苏轼也不敢顶撞了,收起文书急忙退下。
当天,杨疙瘩果然重重地挨了十板,旁人见皂隶挨打,都悄悄向主簿打听缘故,偏巧主簿也不知内情,只隐约知道这事与苏判官有牵涉,众人就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猜,顿时谣言四起,有那爱说是非的人,当着苏轼的面不敢说话,苏判官一转身,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胡说八道,弄得苏轼好不尴尬。
这件事以后,陈希亮对苏轼越发不假辞色,时常在公事上找茬子,动不动就把苏学士教训几句,挤兑得苏轼灰头土脸,在衙门里简直没有立身之地了。
这时已到了六月初,仁宗皇帝驾崩三月有余,京城里的中书门下省忽然给凤翔发来公文,陈希亮急命府里的判官诸曹赶来议事。
知道京城来了急务,苏轼急忙赶过来,此时法曹张璪以及府里的功曹、户曹、主簿等人已经在座,苏轼问张璪:“知府大人到了吗?”张璪忙冲苏轼摆手儿,又指指里屋,意思是知府正在里头办公,苏轼就在张璪身边坐下,等着太守出来说话。
就这么僵坐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见里屋偶尔有走动声,似乎知府大人并没有伏案处置公务,偏又不肯出来见客,外间屋的几个人苦等太尊不至,嘴上不说,心里都不太高兴,却听身边鼾声呼呼,原来主簿歪在椅子上,满脸浓髯一半散在胸前,一半盖在脸上,旁若无人地打起呼噜来了。
几个人正等得着急,忽然见了这么一出儿,倒笑了出来。苏轼对张璪说:“古书里说有位南郭子綦先生平时教了不少学生,这天他的学生来拜,见子綦倚着几案仰天而卧,气息舒缓二目茫然,就赞叹这位先生‘神游物外,心如死灰’。子綦说道:‘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不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乎?’今天咱们几个坐在房里好像呆头鹅,天籁不配听,地籁听不到,这‘人籁’倒是听得真切。”
苏轼这个人牙尖嘴利爱开玩笑,现在他说起《庄子》里的典故拿打呼噜的主簿取乐,暗中讽刺陈知府架子太大,故意怠慢下属。听了这话屋里几个人都忍不住一笑。
苏学士平生爱热闹,有点“人来疯儿”,一个笑话逗乐了同僚,自己也来了兴趣。见主簿睡得很熟,就捏起一撮胡须挑他的鼻孔,捅了几下,主簿猛打一个喷嚏,顿时惊醒,还不知是苏判官捉弄他,下意识地正了正官帽,捋了捋蓬乱的胡须,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苏轼笑道:“可惜可惜,我等正听大人的‘人籁’,你却被几根胡子‘叫’醒了。”
房里几个官员本来等得不耐烦,被苏轼搞了这么个恶作剧,顿时笑成一团。苏轼越发来了兴致,随口念道: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苏轼口占一绝,引《庄子》典故讽刺了知府的怠慢,同时拿主簿的睡相打趣,轻松诙谐十分有趣,几个官员除了那位还没睡醒的主簿,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不想陈知府忽然推门出来,众人一惊忙止住笑,一个个低着头互相偷看,神色显得很不自然。
这次朝廷发下公文,是向凤翔府索取修皇陵用的木料,其中涉及衙前差卅分派、各项人工物料诸多事宜,陈希亮是严谨的人,不肯像前任宋选那样把公事推给下属,自己躲清闲,一直在房里查旧例,算细账,忙得头都昏了。忽听屋外众人大笑不止,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才出来看。哪知众人一见他出来顿时收了笑容,全都一副鬼鬼崇崇的样子,只有苏轼昂头坐在一边,满脸得意的神情。陈希亮立刻猜到必是苏轼在同僚面前拿长官取笑儿,这些人刚才一阵阵大笑,就是在笑他这个知府!
陈希亮是个有脾气的人,这一下子更不高兴,狠狠把苏轼瞪了一眼,回身进房“嘭”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陈知府脾气大,苏判官的脾气也不小,见知府当面甩脸子给众人看,一时忍不住气,也不管尚有公事没有交待,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张璪赶紧追出来拉着他:“这又何必呢?你自己也说‘且复忍须臾’……”
苏轼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把手一甩,一阵风般走掉了。
这天晚上张璪特意跑到“苏园”来告诉苏轼:“京城发来公函,为仁宗皇帝修造山陵,命凤翔府采伐上好木材送往京师以供建陵之用。此是皇纲,拖延不得,太尊命你立刻写告示下发各县,督促办理。”
为仁宗皇帝建陵果然是天大的事,可苏判官白天和知府赌气而,上头发来的公文竟没看到,所需木材的数量、尺寸一概不知,这个公文怎么写?若明天到了衙门却拿不出文书,算是个不小的过失!陈希亮这些日子正找他的麻烦,这不是送个话柄给人家抓吗?
要想不担这个过失,就得连夜把京城发下的文书拿回来看。可公文放在知府手里,苏轼白天负气而走,半夜又跑回去求人,这份难看就不用说了……
见苏轼左右为难。张璪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中书门下省的公文我大概看了,凑合着写了个告示,你润色一下明天交上去吧。”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张璪今日之举真是雪中送炭!苏轼心里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想不到邃明今天救我一命!”
要说张璪救了苏学士一命,未免夸大了。可今天张璪拿出这么一张纸来,实在是保全了苏学士的面子,而苏轼平时真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从这上头说起来,“救命”二字也沾边儿。
送走张璪,苏轼一肚子都是火儿,不急着抄那篇告示,先在纸上写了一首长诗:
“狂云妒佳月,怒心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洁白?
爰有谪仙人,举酒为三客。今夕偶不见,汍澜念风伯。
毋烦风伯来,彼也易灭没。支颐少待之,寒空净无迹。
粲粲黄金盘,独照一天碧。玉绳惨无辉,玉露洗秋色。
浩瀚玻璃盏,和光人胸臆。使我能永延,约君为莫逆。”
苏学士这首诗成句仓促,只算是一首平平之作。诗里把自已比作“佳月”,指陈知府为“狂云”,斥责陈希亮妒贤嫉能,压制他这个贤才。最后“使我能永延,约君为莫逆”一句说的是他和张璪的交情。
真可惜,这首诗中的“狂云”、“怒心”、“莫逆”三处苏学士全看错了。于是这首不起眼的诗作淹没在浩如烟波的“苏诗”中,不为后人所看重。
一派天真,全无知人之明,这是苏子瞻的天性。就像他自己对夫人说的:“在我眼里世上个个都是好人,玉皇大帝来了我陪他喝酒,要饭花子来了我也陪他喝酒。”这是实话。
终其一生,苏学士永远没有知人之能,永远把天下人都当成好人来处,不管因此吃多大苦受多大罪,至死不改。
天性如此,也没办法。
采办木料的“皇纲”还没办完,吏部来了公文,法曹张璪“磨勘”三年政绩优异,交卸法曹一职入京另有任命。接了这个消息,一心想升官的张璪乐不可支,府判官苏轼却黯然神伤。
两年前苏轼刚到凤翔的时候如鱼得水,知府待他如同上宾,又有张璪这个好朋友陪伴左右。哪知宋太守刚离任,张璪又要回京,从此凤翔府只剩苏轼一个人,守着一位莫名其妙的冷脸太守,日子可真是难过了。
到这时候苏轼才知道孤单的可怕,对未来也生出一种莫名的茫然。心想与张璪相交一场,没给过人家半点好处,反是张璪帮了他不少,如今还欠着人家几十贯旧债还不上,心里不免惭愧,决心好好备一份礼物送给这位好朋友,就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文章,细心抄录下来,专门在家摆了小宴给张璪送行,酒过三巡才把这寒酸的礼物拿出来,红着脸说:“兄弟有鲲鹏之志,必将展翅而起,我没什么东西送你,只有一篇文章,兄弟留个念想吧。”张璪连忙道谢,接过来纸笺打开来看,却是一篇齐整的文章,题目为《稼说》,其中写道:
“曷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方得完,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銍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
苏学士送给张璪的礼物要说寒酸,白纸一张;要说值钱,万金难买。
张璪是苏轼在凤翔结交最深的好友,为了写这篇文章,苏学士伏案多日数易其稿,成文后又仔细誊写,全文数百言,字字稳重扎实如法帖一般。像这样认认真真写东西大概只有“贤良方正极言直谏”大考的时候了。而《稼说》文辞之精美,内涵之精深,又是北宋文章中的精华,其中“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一句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成为千古警句。自从《稼说》问世以来,多少勤学苦读的才子把这八个字当成毕生的座右铭,因之而成才成事的数不胜数。
张璪也是个读书人,知道这篇文章的份量,谢了又谢,把这幅尺牍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张璪回京之后果然得了一步高升,后来更是飞黄腾达,直做到知谏院兼御史知杂事,成了大宋朝最有权势的官僚之一,这篇价值千金的《稼说》被张璪在住所正堂的墙壁上整整挂了十年,直到宋神宗元丰二年才取下来,撕碎烧掉了。
也是那年,张璪这个人坏了良心,在知谏院任上联合几个酷吏亲手设计“乌台诗案”,几乎杀了苏子瞻。
当然,张璪等人不过是几个酷吏,真正一心要杀苏子瞻的并不是这个张邃明,幕后其实另有黑手,这是后话了。
苏轼这个人是天才气质、孩子脾气,对人的好恶、办事的勤疏全凭一时情绪,喜欢什么人就喜欢得不得了,讨厌谁了,就厌恶得藏不住。
经璪走后,苏轼面前只剩了一个冷面无趣的陈希亮,时时把苏判官呈上的公文掷还,命他重写,随便找个茬子就叫他过去训斥一顿,弄得苏学士每天进衙门就是厌烦,办公务如同受刑,这个背时的签判简直干不下去了。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中,夏秋交替,阴盛阳衰,一个要紧的节气——中元鬼节眼看就要到了。
每年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相传这一天地府之门大开,鬼魂从九泉下出来接受神灵检校,有罪的要罚,无罪的就借这机会接受家人的供奉。所以对鬼而言中元节如同新年一般,对活人来说这一天要敬神祭祖,丝毫马虎不得。
中元节是大节气,不但百姓要祭祀,官府也要行礼。早在节前数日知府陈希亮就把苏轼找来,命他写下三道祭文交给主簿收着,中元节这天,依例由知府引领全府上下各级官员到城隍庙献上三牲贡品,捧出首道祭文拜祭城隍老爷、文武判官、各司诸神以及甘柳、范谢二将军和日游神、夜游神、牛马神、枷锁神诸般鬼吏。祭祀已毕,又在凤翔知府衙门堂前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神位,设摆香案,陈列供品,知府大人率领凤翔县令、府判官、功、仓、法、士、户五曹官员及主簿、孔目、押司、书办等人酹酒祭祀,请出第二道祭文,由知府诵读后在三官神位前焚化;退入二堂再次设祭,请出第三道祭表祭祀诸鬼,祈求人财兴旺五谷丰登,依然敬酒焚化。然后各位官员入后堂归座,共聚小宴。
然而在城隍庙行礼的时候众人已经发现今年的中元节聚会上少了个人,就是凤翔府签判公事苏子瞻。
原来中元节前一天晚上苏轼兴致不错,叫夫人弄了两个菜,端来一壶酒,对月独酌,一直喝到二更才休息。
苏轼喜欢喝酒,却没酒量,头天晚上喝多了酒,到天亮仍然睡得东倒西歪。因为苏轼并未提起衙门里拜神的事,夫人也不知道,看他躺在床上犯懒就过来催促,可苏轼推说头疼死活不肯起身,几次驱赶不动,夫人也没办法,只好任他在床上睡到太阳落山才爬起来。
中元节府宴,衙门里只有苏轼一人没到,第二天才摇摇晃晃到府衙来办公。刚在公事房里坐稳,杨疙瘩已经在外面探头儿,苏轼忙问:“有事吗?”
杨疙瘩是个老实人,脑子慢胆子小,自从屁股上挨了十板子,这个老实疙瘩简直成了惊弓之鸟,别说像从前那样追着苏判官的屁股后头奉承,见了面连话都不敢多说了。如今知府有令不传不行,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说:“太尊请大人过去有话说。”说完这句话就把脖子一缩飞一样走开了。
苏轼心里知道陈知府叫他为什么事,也不着急,故意把手里的公文写完,这才慢吞吞到二堂报到。
陈希亮本就严厉,今天心里有气,脸上更是凶相毕露,见苏判官像个拉车的懒驴一样酸眉搭眼地慢慢磨进来,也不让座,沉声问:“昨天中元节府里祭祀神鬼,这事你知道吗?”
既然没有座位,苏轼只得站着,嘴里勉强答了两个字:“知道。”
苏轼这副懒散样子陈希亮最看不得,黑着一张脸问:“知道为何不来?”
苏轼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下官偶染风寒,病得起不来床,无法行礼。”
陈希亮的一张黑脸吓退过无数人,偏偏苏学士漫不在乎,现在他用这种话搪塞上司,看着真不像府判官,倒像个顽童在应付私塾先生。陈希亮哪能让他糊弄过去,硬梆梆地问:“你现在自己到府办差,行动如常,昨天能病到哪里去?我看你分明是故意不来赴会!”
陈希亮早年是个带兵打仗的角色,行惯了军法,身上有一股子武夫气。如今抖起威风来苏轼也有三分畏惧,顺口赖道:“下官实在有病,今天刚好了些……”
“既然有病,为何不告假?”
“昨天不能到府办差,今天才补报的。”
苏学士本是个大才子,如今却摆出一副不成才的嘴脸,分明是破罐破摔的意思。陈希亮经的大事多了,看出苏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样一句来一句去没意思,就把语气放缓了些:“为官的人公事要紧,一点小病都撑不住,将来还能办大事吗?何况中元节阖府官员聚会,你托病不到,以后人家难免拿这些事说嘴!孔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读圣贤书,这些总记得吧?后面圣人又说什么?”
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意思是说君子处理公务的时候一定要郑重其事,否则就不能树立威信;学习上不能郑重其事,学业就不稳固;给人办事也要郑重其事,这才能体现出敬业和诚信的品德;不要和那些不知郑重、不能敬业、品德不如你的人交朋友。发现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犯了不敬业、不郑重的过错,不要忌讳,务必勇敢改正。这些话是君子修身的法则,向来被儒生们推崇。
《论语》是天下儒生修身齐家的法典,《论语》里的话苏学士哪能不明白?可陈希亮声色俱厉拿这些话责问他,简直像老子训斥儿子一样,苏轼心里对这位老前辈却没有这么多敬意,根本不接话茬,只淡淡地说:“老大人有公事要交给下官吗?”
苏轼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态度,陈希亮越看越气,操着一口川音训斥他:“别人说你是啥子‘贤才’,我看是个庸才!同你讲理一句也讲不通!你这个样子将来哪能办成大事?”
苏轼倔头倔脑顶了一句:“卑职一个府判官能办什么大事?”
陈希亮是个炮仗脾气,给苏轼连连顶撞,顿时恼了:“既然你不晓得自己有错,好,我就上札子弹劾你,看吏部咋样治你的罪!”手指房门大斥一声,“出去!”苏轼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几个月后,吏部公文发至凤翔:因苏轼中元节不参与府会,特予申斥,罚铜八斤。
大宋朝讲究君臣共治,天子不诛文臣,对臣子的处罚不像历朝那样残酷,最大罪过也仅是流放,平时有细小过失仅是申斥而已。加之商业繁荣,铜钱流通太快,铜料总不够用,于是官员略有小错总被处以“罚铜”,多者可至数百斤,少者不过几斤。苏判官不赴中元节会实在是个芝麻粒儿大的过失,吏部仅给他一个空头申斥,罚铜八斤,算是最轻的处分了。
可这个小小的处分已经叫苏轼对陈希亮更加厌恶,回到家里就和夫人唠叨。有趣的是夫人平时说话总向着自家人,这次却不帮他,反而说他:“中元节府会是件大事,别的官员都到了,偏你不到,像什么话!同僚们看在眼里,都把你当成任性的糊涂人,以后你说话办事还有信用吗?快三十岁的人了,官也做了好几年,怎么不知道轻重?我看陈太守治你治得太轻,要是我,干脆罚你八百斤铜!看你长不长记性。”
苏轼心里正委屈,又被夫人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甩脸就走。
五 章惇,半生交情半世仇人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现在苏学士倒了霉,时运全坏,事事不顺整天闷在房里发呆,说不出的别扭。忽然想了个主意,硬着头皮去和知府商量,说今年天旱少雨,百姓日子难过。去年太白山求雨颇有应验,今年想再到太白山求雨。陈知府好歹答应了。
苏判官上次求雨是一片诚心,这回又上太白山,心意没那么真诚了,暗中想得是:雨能否求到且不管,好歹躲半个月清静,借山中灵气洗洗身上的晦气。
这样的心,求不到雨!
要进太白山先到周至县。当地百姓还记得这位“苏贤良”,见他又来了,都觉得这次必能得雨,一传十十传百,一天功夫就聚了两三百人,都要追随苏轼进山。苏判官既好面子又好热闹,也不推辞,就带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登上太白,照例设坛做法献上青词,等了好久,瓦蓝的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苏轼不甘心,又在山上道观里住了三天,结果天天都是响晴白日,半个雨星儿也没求下来。
运气这东西真有意思,说个顺遂,一顺百顺;说个不顺,处处是坎儿。
现在苏轼运气欠佳,连天池里的龙王都不拿他当回事了。雨求不到,只好灰溜溜地下山。刚走到半山腰,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人立脚不稳,那些跟随来求雨的百姓都慌了神,认为是山神发怒,得赶紧找地方避风。苏轼被龙王坑了一回,心里正不痛快,听说山神也来找他的麻烦,气得指着山峰大吼:“我的命由上天掌握,小小山神能奈我何!你弄些风来唬我,老子才不怕你,有本事把风吹得更猛些!”不听众人劝说只管走自己的路,连滚带爬走下山来,好歹也没出事,气呼呼地回到周至县衙,刚进二堂,一个穿黑袍的大汉迎上来笑道:“子瞻这时候才回来,让我好等!”定睛一看,正是在凤翔左近商州府做官的老朋友章惇。
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的苏子瞻百事不顺烦闷至极,想不到遇上一位好朋友,大喜过望,忙问:“子厚怎么在这里?”
章惇笑道:“我在商州做了三年县尉,去年升了商洛县令,这次到京兆府武功县办事,正在等候公文,听说周至一带山川秀美,特来此地一游,正好子瞻也到太白山求雨,就想和你同游,哪知贤弟进了山就不肯出来,害我在县里等你三天了。”
章惇这个人才学出众魄力十足,和他相处总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苏轼虽然和张璪在一起共事,与章惇前后只见过几面,心里喜欢章子厚反而胜于张邃明。现在他心里正烦,求雨又是个闲差,早几天晚几天都不要紧,正好和章惇同游山水。在县城歇了一晚,第二天就和章惇一起进了楼观台。
楼观台是终南第一胜景,相传老子在此写成《道德》五千言。所以楼观台自古为道家名山,风景名胜多不胜数。苏轼和章惇从清平镇进山,一天就走到楼观台下,只见林涧清幽草木润泽,山中游人如织,秦地风俗淳厚,百姓待人友善,游人或宿于农家,可寄于道观,住得十分安逸。苏轼二人也找了个道观住下,无菜,无酒,甚而无茶,吃一碗黄米饭,喝几口古井水,随遇而安,别有一番趣味。第二天由此登山,下午到了五郡城。
所谓“五郡城”其实又是一座道观。相传古时有兄弟五人进山做了隐士,建起一座石屋,后人就以石屋为基础建成了这座道观,规模不小,可惜山深林密游人来得少,显得荒凉。几个道士恬淡随和,让两人在道观过夜,一个钱也不收。道观里有一通古碑,仔细读了才知道,这碑竟是唐明皇李隆基立的,写的是唐明皇游楼观台,夜宿五郡城,老子托梦与皇帝相见,祝祷唐明皇享国长久……
这碑若在唐朝或许还能骗人,宋人却知道唐明皇是什么下场,不用问,“老子托梦”也是自欺欺人的谎话,一笑作罢。
在五郡城休息一晚,苏轼和章惇更往深山中走去。一路南行到了授经台,相传老子写成《道德经》后在此处交给县尉尹喜。可到了地方一看,山峰逶迤怪石横生,既无房舍也无台阁,“授经台”虚有其名而已。
眼看授经台并无可游览处,二人只得继续南行。一路都是下山,越走越低,忽然山路一转到了平地,原来已经出了山,放眼皆是村庄田野,山路旁有座小庙,名为大秦寺,进寺去问,和尚告诉他们:向前已无风景可寻,回头往西有一座仙游潭,潭后有东、西两条路,各自通往一座小庙,都是没人住的破庙,当地人称为南寺、北寺。沿东路可到南寺,沿西路直通北寺。只是:“两条路都不好走,平时没人往那边去。”
和尚不说这话苏轼他们也许还没兴趣,听说不好走反而来了兴致,转身直奔仙游潭而来,走了十几里到了一处叫黑水谷的地方,只见山谷两侧都是白花花的断石绝壁,中间一座深潭,潭水乌黑,寒气沁人,看似有百丈之深,周围无路可走,只有一根合抱粗的木头横架在山壁上,距水面约有十来尺高。隔着深潭向对面山上看去,丛林间隐约露出石塔一角,高不过三四丈,崩坏的塔顶上斜冒出一株小树来,好像胡人帽盔上插的野鸡尾巴,这大概就是和尚告诉他们的“南寺”了。
虽然早知“道路难走”,可未到此处,苏轼也想不到这里竟有一座吓死人的怪桥。已经走到这里,好歹要过去看看,就和章惇两人顺着石壁攀援而下,到了独木桥头,只听山风过耳呼呼有声,低头看,溪水横流白沫四溅,苏学士头晕眼花,脚也软了,忙说:“这里过不去了,咱们往回走吧。”
章惇把那独木桥看了一眼,对苏轼笑道:“前人能架桥,后人就没有过不去的道理。子瞻不去,我一个人去。”毫不犹豫下了石台,平伸双臂二目直视,抬腿走上独木桥,开始走得慢,越后来越快,最后的两三丈竟如闲庭信步一般,转眼功夫已渡过深潭到了对岸,笑着冲苏轼招手,见苏轼仍然不敢下来,又背着手儿走上独木桥,左右观望如观花赏景,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章惇如此胆量真令苏轼佩服,忍不住说了句:“我看子厚将来必能杀人!”
苏学士这话其实是赞扬之词,因为宋代重文治轻武功,以至豪杰零落,国无良将,苏轼说章惇“能杀人”乃指能斗胡虏而言。但这话说得突兀,章惇还是一惊,忙问:“此话何解?”
苏轼赶紧解释道:“人的天性惜命惧死,子厚不惜性命,敢履死地,这样的人必有杀贼斗寇的勇气。”
听了这话章惇才释然,笑着说:“这没什么,小桥就在脚下,子瞻大可一试。”
苏轼其实不敢过桥,被章惇一说更不好意思,不答他的话,却打趣道:“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某不与也。’子厚有暴虎冯河之勇,倒令在下畏惧,不知该不该交你这个朋友了。”
苏轼拿孔子之典和章惇开玩笑,其实是替自己遮羞。章惇生性豪爽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孔子‘暴虎冯河’之言是对子路说的,可孔子与子路名为师徒实是兄弟,相伴几十年片刻不离。子路被杀死在卫国,孔子覆醢而哭如丧手足。子瞻虽贤,尚不能比孔子,愚兄也不敢比子路,但你我的交情也如兄弟手足,这上头敢和先贤媲美,你说是不是?”
章惇这话说得真好,苏轼正在困顿之时,听了这暖心窝子的话更是感动,拉着章惇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章惇又鼓动苏轼过独木桥,好去南寺游玩,苏轼再三鼓足勇气,到了桥边仍不敢过,没办法,二人只得原路折返。
这天夜里苏轼和章惇就在山民家里住宿。这家主人会酿酒,端了一大壶浊浆出来,当地人叫这东西“醪糟子”,入口酸甜很是开胃,可惜赤贫人家有酒无肴,多少有些扫兴。苏轼就问:“你这里有野味吗?”
那山民回身出去,半天,手里抓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回来。苏轼凑近前一看,这东西能有两三斤重,胖墩墩的像只大老鼠,在人手里扭动挣扎,嘴里呼呼地发威,样子十分有趣。章惇倒认得这家伙,告诉苏轼:“这是芒狸。”
章惇是福建人,说起家乡话来苏轼听不懂,那乡农操着秦音笑道:“这叫个竹鼠子。”
此时的苏子瞻万事不关心,只知道肚饿,急着问:“这东西能吃吗?”
“好吃!这东西滑得很,平时难得捉到。”章惇又把这胖家伙看了半天,“想不到这里也有此物,足有三斤重吧?这么大的芒狸子不多见。”
苏轼平生有三个爱好:一爱诗赋文章,二爱与人争辩,第三就是爱吃。听说这胖家伙是一道山珍,也不介意它长得像个老鼠,兴冲冲地说:“既然好吃,就把它炖来下酒吧。”那山民把竹鼠子提下去,不大会儿功夫就炖好一锅,还没端上席,香味儿先已飘进来了。苏学士嘴馋心急,三脚两步走出去,就着锅里捞了一块忙不迭塞进嘴里,只觉滚烫浓香鲜美无比,赶紧端着瓦盆子飞跑进来,章惇这里也两眼放光,口水直流,两位学士一个蜀人一个闽人,都是好吃的主儿,你一块我一块狼吞虎咽,不大功夫一锅竹鼠吃了个精光,大半坛子醪糟也见了底。
这一夜章县令和苏判官席地而卧,抵足而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下山之前,章惇在山口石壁上墨笔大书:“惇自长安至终南谒苏君轼,因与苏游楼观、五郡、延生、大秦、仙游。”苏学士也在山壁留诗一首:
“东去愁攀石,西来怯渡桥。碧潭如见试,白塔苦相招。
野馈惭微薄,村沽慰寂寥。路穷斤斧绝,松桂得干霄。”
苏子瞻是个老实人,把自己不敢过独木桥的事都写进诗里去了。之后两人返回周至县,又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才拱手道别。
从这天起,苏轼和章惇整整做了二十三年的好朋友。“乌台诗案”苏轼蒙冤,章惇还曾为他争过公道。可惜随着朝局的变化,党争之中苏轼、章惇成了对头。到元祐元年,官居枢密使的章惇被元祐党人打下台去,元祐八年哲宗亲政,章惇重新掌权,立刻对元祐党人痛下杀手,偏偏苏轼身上背着虚名,都说他是“旧臣首脑智囊”,首当其冲,被贬海南……
政治是一池粪水,涉足其间的人难得干净,是非曲直也拉扯不清。后人只知道苏轼没有害过章惇,而章惇害过苏轼,却不知章惇害人也有其不得已处。四十年后这两人都将老死,苏轼仍认章子厚是好朋友,可那时的章惇已不敢再见苏子瞻了。
六 苏判官对知府忍无可忍
太白山求雨不成,陈太守倒没责任苏判官。却又派给他另一件差事:为皇帝建陵寝的木料已经从终南山运送到渭河边,立刻扎成木排放到黄河,运往汴京。
此时仁宗皇帝下葬的日期已定,就在治平元年十月,所以十月以前陵寝必须完工。也就是说派给凤翔府的建陵木料必须在八月以前全部送至汴京。稍有延误,罪过不小!苏轼不敢耽搁,立刻赶到工地,哪知到渭河边一看,苏判官整个傻了眼。
渭河断流了!
宋英宗治平元年是个大旱之年,渭河,这条黄河的大支流竟已旱得见了底!很多河段青草都长到半人高,连河底的淤泥都干涸了……
给仁宗皇帝建陵的数千棵大木料已经送到河边,渭河却“不见”了!京城里的官员才不管凤翔府的难处,只知道要建陵寝就用木料,没有木料就治下边官员的罪!凤翔府、周至县这些官员知道木料送不上去乌纱难保,立刻决定:既然渭河没水,就用人挑肩扛,抬也要把这几千棵木头抬到有水的地方去!民夫可以累死,工期绝不能误!
权力这东西天生就带着罪恶,官做得越大,罪过也就越大。
比如大宋仁宗皇帝赵祯,是位宽俭仁爱、贤明有德的君主,这样的好皇帝一千年难得出一个,大宋百姓没有不称赞仁宗皇帝“仁厚”的。可仁宗死后修一个陵墓,立刻虐害百姓十多万,加上这些人的亲戚眷属,只这一下就有几十万人对这位皇帝破口大骂!若仁宗泉下有知,听到几十万人齐声痛骂,他大概不再想要什么陵寝,愿意像个普通人一样草草埋葬,只求不要遭子民们的唾弃。
可惜仁宗死后无知,奉旨督造山陵的宰相韩琦也听不到百姓的哀哭,只知道仁宗皇帝十月就要下葬,陵墓必须按期修好。于是官员们不顾地方大旱,渭水已涸,硬逼着百姓用人力扛挽木料向黄河运送。这些三四个人合抱的大木材每棵重逾千斤,几百民夫肩扛大绳拉着木料在烂泥里一步一滑,其艰苦实非言语可以形容。凤翔府、周至县的官差都知道这次接的是皇纲,误了事吃罪不起,不问百姓疾苦,只管狠下心来提着皮鞭沿路抽打喝骂,催逼民夫。可人少料重,实在办不成事,为了完成皇命,地方官也顾不得什么条例规矩了,立刻派衙役人等四处抓夫,扔给一根杠子一条大绳,立刻变成抬杠拉纤应付“皇纲”的苦役,被逼做这牛马一样的苦差,每天都有成百人累倒在工地上,见有人倒下,官兵差役上来就是一顿打,那些挨了打还能爬起来的就继续做工,实在爬不起来的拖到一旁,差人立刻又到附近村里抓人派役,顶替这些倒下的人。
做官的人有时候真如禽兽一般,明知道昧良心的事还要去办。
现在凤翔百姓忍饥挨饿受这大苦,官兵差役棍棒交加,驱之如同牛马,苏轼看得心如刀割,偏偏统领这些衙役们打人逼差的正是他苏判官!那些挨饿挨打的百姓就在脚下哭泣,他连句安慰的话也不敢说;那些怒火中烧的百姓们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背后大声小声咒骂他,苏轼连头也不敢回,心里惭愧欲死。为了应付皇纲,只能昧起良知狠下心肠像个禽兽一样喝斥百姓,逼这些可怜人拿一条贱命给死去的皇帝效劳。
一天差事应付下来,苏轼的心真比拉纤的人还累,回到宿处无心洗漱,躺在铺上两眼望天怎么也睡不着,忽然爬起身来,执笔挥毫写下一首小诗:
“桥山日月迫,府县烦差抽。王事谁敢诉?民劳吏宜羞。
中间罹旱暵,欲学唤雨鸠。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
渭水涸无泥,菑堰旋插修。对之食不饱,余事更遑求。”
写罢自己又看了两遍,独对孤灯,潸然泪下。
就这样白天在工地上耀武扬威装禽兽扮畜生,晚上一个人喝闷酒,叹气,偷着掉眼泪,死扛活扛,总算把运木头的苦差事应付过去,苏判官整个人也快散架了,拖着两条腿回到家,往床上一倒立刻病了一场,躺了六七天才起得来床。
到这时苏学士才注意到,隔壁太守府里不知什么时候筑起了一座土台子。
古人讲“仁者爱山,智者乐水”,陈希亮本是进士出身,也有风雅的一面,虽然前任宋太守留下一个不错的园子给他住,陈太守仍觉得有些地方不尽人意。想起凤翔周边有终南胜景,可惜坐在府里却看不见这些好景致,就命人在后园挖了一方池塘,取出的土堆成一座高台,取名为“凌虚台”,专为观景饮宴之用。
苏轼在外头应付苦差的时候这座凌虚台已经筑成,陈太守仰慕苏判官的文彩,也知道这一年来两人之间闹了不少别扭,想借机缓和一下,就专门把苏轼找去,和颜悦色地请他帮忙写一首《凌虚台记》,准备刻成石碑立于台下。
早先太守找苏轼的麻烦,挫苏轼的威信,折苏轼的面子,甚而因为小事弹劾苏轼,这都罢了。这次竟派苏判官监督运木,让苏轼遭千夫指受万人骂!苏子瞻对陈太守的厌恶愤慨达于极顶,俨然收束不住,必得一番嘲骂,哪怕因此丢官罢职也在所不惜。现在陈太守请苏学士给凌虚台写一篇文字,正好!苏轼立刻跑到太守园内,当着知府和在大群府县官员的面挥笔写下一篇莫名其妙的旷古奇文,这便是著名的《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台之所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危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以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祚也,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面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已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苏学士一生所著文章,这篇《凌虚台记》是个异数。在此文中苏轼毫不客气,一开篇就笑话凤翔知府陈希亮居于终南群山之中而“未尝知有山”,又说他“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纍纍然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看见个头发疙瘩一样的破山头子就兴奋起来,居然花大力气筑这个凌虚台,公然讥讽陈知府趣味粗俗,见识鄙陋。
这还不够,苏学士又拿秦穆公的祈年殿以及汉、隋、唐几代宫室来做比方,诅咒陈知府筑的凌虚台像前人那些宫殿一样“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如此数落陈知府还嫌不过瘾,干脆指着鼻子诅咒陈希亮说:“台犹不足以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言语中真恨不得陈希亮立刻丢官罢职坐牢倒霉才好!最后更加上一句“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意思是说:人生在世只有品德操守才值得夸耀,筑个台子能当甚事?指责陈知府无德无行,只会筑个高台吹牛炫耀,简直就是个老废物……文章写到这个地步,真有点拿陈知府不当人看的意思了。
若说陈希亮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实在谈不上;若说苏判官和陈知府有深仇宿怨,更谈不到了。既非大奸大恶,又无深仇宿怨,苏学士当着前辈长官陈希亮和一群同僚的面写出如此刻薄的文字,只能说明苏学士这个人太幼稚,不懂事。
孔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是对的。君子一定要郑重其事才有威信。苏子瞻其实是个君子,他这一辈子最不懂事、最不像话、最不郑重其事的,就是当众写下了这一篇《凌虚台记》。糟糕的是这篇不懂事、不像话、不郑重的恶毒文章即将被刻在凌虚台前,从此磨灭不掉。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这一刻起,苏子瞻的道德操守将永远留下一个污点,即使过一百年也擦不掉了。
——除非苏轼能向被他侮辱的陈希亮公开道歉,而陈知府又肯原谅他,此事才有转机。
可惜,苏轼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现在是下了狠心,拼着官不做了也要出胸中这口恶气!眼看凌虚台上众官员面面相觑,陈希亮气得脸色青黑,苏轼倒觉得痛快,冷笑着冲众人一抱拳,昂首挺胸走下凌虚台去了。
写罢《凌虚台记》,苏学士也知道在凤翔府肯定混不下去了,干脆破罐破摔,写了一个假条递到衙门里,自己在家大被蒙头睡了两天糊涂觉,到底躺不住,第三天早早起来,闷着头吃了早饭,也不和夫人说话,换上一身黑布袍子晃晃悠悠出了东门到山里散心去了。
凤翔府周边山势不高,山谷一片片田野房舍,鸡鸣犬吠村野相闻,这恬静无争的气象让苏学士胸怀稍解。走累了就在溪边石头上小坐,肚子饿了,就到路边野店吃一碗面条,喝两口井水,直耽搁到天色将晚,眼前已是山气氤氲雾岚升腾,草丛里野兔奔蹿,树林里鸟鸣啾啾,静谧中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苏轼腿脚也累了,不敢往深处走,就在路边坐着休息。
正在此时,忽听前边蹄声得得,山路上走出两位壮士,都穿着短衫裘裤,身背硬弓,挎着插满羽箭的牛皮箭袋,走在前面手里还提着一柄虎叉,后边那人牵着两匹马,马鞍旁挂着几只山鸡野兔,说笑着往这边走来,见苏轼坐在路边也不招呼。苏轼心情不好,也懒得搭理这两个猎人,眼看着两人从面前走过,却听得草丛里“扑楞”一声响,一只山鸡被人声惊起,扇着两只短翅膀往山崖顶上飞去。
见有猎物,两个猎人都来了精神,前面这人扔下虎叉,抽弓搭箭一箭射去,那支利箭从山鸡翅边掠过,只擦掉几根羽毛,山鸡受了惊,嘴里嘎嘎怪叫,两只翅膀用力扑腾,飞得更快了。后面的猎人也抽出弓箭射去,山鸡似乎有了防备,半空中忽然转了个圈子,这一箭远远飞过一旁,前边的猎人又抽箭去射,仍然射了个空,眼见山鸡已到崖顶,就要没入灌木丛中,山路上忽然撞出一匹怒马,马上骑士口衔缰绳,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弓弦响处,一箭把那只山鸡射了个对穿!顺着崖头滚落下来,掉进一片树棵子里去了。
见这猎户射得好箭,前面的两人齐声喝彩,连坐在路边的苏学士也忍不住叫了声好!
提虎叉那人急忙钻进树棵子里去寻山鸡,射中山鸡的猎人收了弓箭翻身下马,粗声大嗓地笑话同伴:“你龟儿也学人挎张弓,连个雀儿都射不下来!”回头看见路边的苏学士,微微一愣,定睛瞅了半天,走上来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这不是子瞻吗?”
想不到这个矫健的猎人居然认得自己,而且说着一口熟悉的川音,可苏轼实在认不出他来。这猎人十分豪爽,见苏学士发傻,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用力想!想起来请你吃野味,想不起,老子一脚把你踢到水沟里。”
佛家常有“打入”一说,俗话叫“当头棒喝”,凡是不能悟的,忽然打他一棍,吼他两声,也许能悟。苏学士也有这个手段,被人家连打带吼,忽然开灵盖上开了一窍,顿时想起:“你是陈慥?”
见苏学士想起来了,那猎人哈哈大笑,一把搂过苏轼的肩膀对牵马的朋友说:“这是我们西蜀第一才子,今天让你两个不认字的家伙见识见识!”又问苏轼:“咋在路边坐着嘛?”也不等苏轼回答,已经扯着他的手不由分说推苏学士上马,“走,回去喝酒喝肉,边喝边聊!”
在这么一个豪爽汉子面前苏学士只能任人摆布,四个人三匹马出了山嘴,找一家小店坐了,立刻让人烫酒,收拾野味,陈慥这才和苏学士对面而坐说起话来。
这位陈慥字季常,是凤翔知府陈希亮的小儿子。
陈希亮有四个儿子,长子陈忱、次子陈恪、三子陈恂都考中进士做了官,只有第四个儿子陈季常是个不成器的货色,从小桀骜不驯,不肯读圣贤书,只爱骑射搏击之术,年轻时就以拳脚枪棒闻名乡里,长大后周游四方到处求师访友,学得一身过硬的本领。然而这个陈季常实在古怪,有了本事不知投考武举报效国家,仍然到处游荡,每日花钱如水,父兄都管不了他。没办法,老父亲只得给陈季常说了一门亲事,娶过来一位出名的厉害媳妇,想让枕边人管住浪荡子。陈季常也有本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把夫人柳氏说服,放任丈夫漠视功名游戏人间,丈夫要花钱就给他钱,要纳妾,也准他纳妾,老父亲见儿子已经成家,想管也管不到了,干脆扔在一边,从此放任不问。
其实陈希亮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底细。
陈季常是家里的幼子,被老父亲宠坏了,养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来,十几岁就离家闯荡江湖,在外多年,既练就一身高强的武艺,也学了一身吃喝嫖赌的坏毛病,渐渐沦入绿林,只是陈季常颇有些鬼聪明,把这事瞒得很紧,父兄又都在外做官,没人察觉。可一个人学了坏,堕落起来极快,陈季常自己也不知约束,不动声色间竟成了半个强盗。长此下去不但自己吃亏,还要连累父亲兄长,心里也有些害怕。
自从娶了柳氏夫人之后,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季常表面劝动了夫人,暗中却被这位厉害的太太管住了,虽然喝酒纳妾,游荡如故,毕竟不敢偷不敢抢,一辈子是个游荡公子,却没去做盗贼。
苏轼身边有王弗,说话办事就有数儿,后来王弗去世了,苏学士没人管,口无遮拦的毛病大发作,一次次惹祸上身。陈季常未成家时渐渐要去做贼,成家以后被柳夫人管得服服帖帖,后半辈子虽不成器,至少没有做贼。可见俗话说的“听老婆的话能发财,听老婆的话能成事”其实很有道理。
陈季常的年纪和苏轼相仿,小时候也是一起打过滚儿的朋友,后来一个闭门苦读,一个出外游荡,多年不见了,如今对面而坐,把小时候淘气捣鬼的事儿说了几件,仍旧是莫逆的交情。苏轼看见陈季常左眼圈有块乌青,就指着问:“这是怎么弄的?”
陈季常有点不好意思,抬手捂了一把,笑着说:“我前天刚到凤翔,几句话说得不对,让老头子‘搥’了几下。”
陈希亮为人严厉,脾气也凶,四个儿子都是棍棒底下长起来的。尤其陈季常最不成才,挨打如同家常便饭。好在这家伙练了一身武艺,筋骨结实,挨几下打如同抓痒,浑不在乎。
听他这么说苏轼忍不住笑:“我看你这一顿打从小挨到大,就没停过。”
陈季常也笑着说:“你也不简单,把我老头子气得够呛。”
苏轼写文章狠狠诅咒了陈知府,回头一想自己也觉得过分,可惜覆水难收也没办法,被陈季常一说更觉得心里不是味道,低头不语。陈季常却把头凑到苏轼面前,压低声音问:“你在老头子那里搞了什么把戏?我这些年还没见过老人家这副模样。”
苏学士心里本来有愧,再被人家这么一说更慌了,忙问:“老大人说什么了?”
陈季常想了想:“老头子平时脾气大,说不到三句话就骂人,可前天从衙门回来自己喝了一顿闷酒,跟我说:‘我拿苏老泉当儿子看待,子瞻、子由都是我的亲孙子,想不到子瞻这次竟生我的气了。’再问别的老头子就不肯说了。”
苏轼写了那样一篇文章,本以为陈希亮会暴跳如雷,想不到老人却说出这话,倒真是意料之外。
见苏轼皱着眉头不吱声,陈季常又笑着说:“我家老爷子是怪人,自己的亲儿子不疼,只知道心疼别人。以前总夸你父亲有本事,随便写篇文章比我们兄弟四个加起来都强,后来你考中一个榜眼,轰动蜀郡,老头子又说你有才气有本事,提起子瞻、子由,真恨不能把我们兄弟四个当成蚂蚁一脚踩死。这次老头子回京见了你弟弟一面,回来就说:‘子由待人沉稳,磨练出城府来了。只担心子瞻少年得志骄傲自满,将来不能成事,有机会要磨磨他的性子。’刚到凤翔还给我写了封信,说你颇懂事,带着媳妇去看他,说话也还谦逊,后来就不知道了——你到底生我家老头子什么气了?”
到这时苏学士早已目瞪口呆,哪还答得出话来!勉强支吾过去,后面这顿酒也喝得糊里糊涂,直到天色将晚,陈季常和两个朋友分手,自己牵着马陪苏轼一起走到“苏园”门口才告别而去。
这天从外头回来,苏学士心里像有个碾子沉甸甸地压过来碾过去,回想一年来自己和陈太守之间种种纠纷,再想陈季常说的那些话,好像踩进一团乱麻,越拧越乱。
苏学士有个毛病,睡着以后鼾声如雷,今天却躺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夫人在一边实在睡不安稳。问他:“你怎么不睡?”
苏轼并不回答,半天反问一句:“你说陈大人为何如此古怪?”
夫人一愣:“怎么?”
“陈家和苏家好歹有些交情,我与陈大人又无私怨,他为什么三天两头找我的麻烦?”
听苏学士说这糊涂话,夫人又惊又气:“人家找你什么麻烦了,你自己有错难道不许人家说?”
苏学士稀里糊涂问了一句:“我有什么错?”
男人脑子笨,这一点王弗早知道了,可真没想到自家男人笨到这个地步,叹一口气,只得坐起身来:“我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大宋开国时第一位宰相名叫赵普,极有威望,太祖皇帝就请他为都城的明德门题名,可赵宰相不知怎么想的,竟挥笔写了‘明德之门’四个字,太祖一见愕然,问他:‘何用之字?’赵普答道:‘语助而已。’太祖听了大笑,当众刺了宰相一句:‘之乎者也,助得甚事!’可见就算宰相,公事文章中卖弄文字也惹人笑话。你写的公文我没看过,可依你的脾气,公文里只怕有不少‘之乎者也’的废话吧?陈太守是一府太尊,平时有多少公事要办,你写的公文人家根本不用看,只管递上去就行。可陈大人却把这些公文逐字看过,在上面删减涂抹,再还给你让你自己改,这是私塾先生在教学生呢!若不是人家特别看重你,凭什么替你费这个心?可你一点也不领情,为这点小事埋怨了多少次?我看私塾里的孩子也不会因为这事埋怨先生吧,所以说你太不懂事了。”
若在平时,夫人当面说这话苏轼早就急了。可今天他的心境与平时不同,听了这些话顿时有了感觉:“这话你早前怎么不告诉我?”
王弗微微一笑,反问道:“平时我说了你肯听吗?”
一句话问得苏学士无话可说。
其实这些话在夫人心里憋了好久,早就想说,眼看丈夫今天特别肯听人劝,似乎真的开窍了,王弗也就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你自小聪明过人,年纪轻轻就考了功名做了官,连欧阳永叔这样的大人物都捧你,仁宗皇帝都赞你,别人都羡慕你有这么好的运气,可我觉得这未必是好事。你这人表面豁达开朗一团和气,其实执拗孤傲全无心机,世上除了你父亲,谁的话你都不听——我看就连听你父亲的话也是假的,这样做人做事一定要吃亏!何况你还是个做官的,像这样整天愣头愣脑胡言乱语,时间一长,同僚里好人都让你得罪光了,那些小人更把你看成仇人,都来害你,怎么办?早前那位宋知府是个精明人,跟你非亲非故,才不肯得罪你,只知道拿好话哄你高兴,将来你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他可以仗着和你的交情得些好处;要是你得罪人,倒霉了,他会管你吗?如今这位陈公弼大人是你们家的世交,他处处管你,是替苏家尽责,要把你身上那些坏毛病扳过来。你倒好,跟那只知道奉承人的宋知府打得火热,倒把一心爱护你的陈大人当成恶人,这么做岂不让人寒心?”说到这里自己也一肚子气,白了苏学士一眼,“你这人一向不知好歹,我要是陈大人,早就不管你了!”
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赌气“不管”苏学士,只有夫人是个例外。所以眼前这些话天下人都不会说,只有夫人肯说出来。苏轼低头一想,不禁默然。
话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王弗夫人仍然睡下。苏轼心里一团乱麻,哪里睡得着觉?正躺着出神,忽然外头有人“嘭嘭”地打门,忙起身披衣而出打开大门,却是杨疙瘩站在外头:“有军报,知府大人请苏判官过去。”
“什么事?”
“西夏兵攻破静边寨了!”
七 错而能改,善莫大焉
自从仁宗庆历年间大宋与西夏议和之后,西夏军马十多年未犯边境,这次西夏大军忽然来犯,既是趁大宋新君继位国事忙乱想在边境捞一笔好处,也是为了国内政治的需要。
西夏国君李元昊是个枭雄,在位十六年间西夏兵强马壮逞凶一时,可西夏是个落后的奴隶制国家,政治极不稳定,君臣父子自相残杀。李元昊死后李谅祚继位,西夏开始逐渐衰落。
西夏是个虎狼之国,对大宋怀有勃勃野心,李谅祚继位之后国力大不如前,也需要一场胜仗振作士气,就趁大宋国丧的机会提兵进犯,一鼓作气突破会州、西安州直犯顺德军,攻克静边寨,包围同家堡,左近的渭州、秦州、陇州、凤翔各府顿时暴露在西夏军的铁蹄之下。
好在当朝宰相韩琦有雄才大略,人在京城,眼睛始终盯着西北。西夏大军刚一出动,京城已经接到警报,韩琦分析了西夏国内的虚实以后,认定这场进犯只是虚张声势,就像夏天的雷雨,看着电闪雷鸣,其实转眼就过。只要渭州前线顶得住,西贼很快就会收兵而去,雨过天晴。
看透西夏军的虚实以后,韩琦请求皇帝派端明殿直学士王素出知渭州,调动兵马就地应战。又命凤翔太守陈希亮打开官仓为前敌提供粮草。
陈希亮带兵多年,临危不乱,立刻调动军马安排粮草,不过数日,已经把第一批军粮送到渭州前线。
此时王素也已赶到渭州。
王素是前朝宰相王旦的儿子,向来以干练沉稳著称,早年做过渭州太守,对当地军情民情十分了解,一到渭州立刻整顿人马布置防务,严阵以待。地方军马此时已经稳住阵脚,见朝廷重臣到了前敌将领们也有了主心骨,加之粮草送达,军士足食,士气大振。而西夏军长驱直入,虽然占领了几座城池,自身损失也不小,力量已疲,又见大宋方面似有准备,觉得讨不到便宜,烧杀一阵就匆匆退兵了。
西贼虽退,然而沿边数百里也被兵祸夷为平地,各处军马齐集渭州、秦州,几十万大军的粮草都由凤翔府支出,顿时仓廪告急无粮可派。
眼看强虏刚退,边境尚不稳固,军粮又不凑手,远在京师的宰相韩琦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命令各府县在当地逢三丁抽一,组织义勇,以抗外侮。
所谓“义勇”,就是把地方上的农民召集起来,发给刀枪让他们协助防守寨堡,若敌军来犯,就和官军一起上阵杀敌。此时西贼刚退,局面危急,百姓们吓得魂飞魄散,倒也肯做这个义勇。可过了一两个月,眼看西夏军已退得无影无踪,那些召集回来的“义勇”们就呆不住了。
依照大宋王法,义勇不算朝廷官兵,这些人的衣食都要自己准备,朝廷不管。西夏进犯之时朝廷急着用兵,手里又没粮食,临时招募农民充当义勇还情有可原,但敌军已退,朝廷却不愿把招募起来的十四万“义勇”遣散,弄得这些农民有家不能回,有地不能种,还要让家里人给他们提供衣食,在这里白白给朝廷当兵服役,却又无贼可防,没仗可打,时间稍长,这些人哪还呆得住?个个都想逃跑。而宰相韩琦认为西北空虚,贼势难测,朝廷很需要这些“义勇”,为了控制住这些人,韩琦给秦凤路各府县下了敕令:凡所募义勇一律在手背刺字,以防逃走。地方上务必严查,有手背刺字的就是“逃犯”,一经查获立即治罪!
宰相的手敕一到,各地马上雷厉风行办起事来。那些招募来的农夫正在军营里发着牢骚,忽然被官军用刀枪逼迫着赶出营盘,押解到衙门里来逐一在手背上刺字,以防逃蹿。
朝廷招募义勇本是保家为国,哪知弄来弄去,这些保家为国的农夫竟成了罪犯,被强迫在手上刺字!这些人顿时明白,朝廷下令“刺勇”,是让这些不吃军饷、不穿军装的农民白白给国家当一辈子的“义勇”!这一下哪还有人愿意?哭的、骂的、与官军打闹的,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朝廷公然实施如此恶政,真是骇人听闻!苏轼立刻写了札子准备递送朝廷,请求停止“刺勇”,放百姓回家务农。
但这一次苏轼比平时多了个心眼儿,递上札子之前先把这些事大概和夫人说了说。这些政事夫人不懂,就劝苏轼,不妨先和太守商量一下。
若在以前,这话苏轼绝不肯听,现在苏学士对陈太守的看法和从前不同了,听了夫人的劝说觉得在理,就找个机会来见陈希亮,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日子很多人都在抱怨‘刺勇’,下官在地方任职不久,事体所知有限,想向大人请教:这‘刺勇’之事有先例吗?”
苏学士平日心高气傲,这样虚心下气向知府请教还真是头一回。见他这样,连陈希亮都愣了一下,把苏轼看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刺勇’之事在秦凤路并无先例。早年在此地连招募义勇的规矩都没有。仁宗庆历年间西夏叛乱,叛军攻入秦凤路,所到之处鸡犬不留,百姓死伤几万人,被掳走的人口有十几万,那是一场大劫难!朝廷不得已才下旨在秦凤路招募义勇。当时的定例是每三丁抽一人充当弓箭手或壮丁,叛军不来,就在家里种地,叛军若来,立刻召集义勇协助官军守城。”
苏轼点点头:“这么说招募义勇是有先例的,但‘刺勇’却无先例……”
苏判官话里的意思陈希亮也明白,手抚额头叹了口气:“义勇制度是很厉害的,凡被招募为义勇的,一辈子都算是‘义勇’,平时可以回家种地,但官府有事必须随叫随到。有的人想出去做买卖,或者在别处买了产业打算搬走,因为当了‘义勇’就走不得。若私自走了,查到就是罪过。结果百姓都被‘义勇’二字捆住手脚,当然不愿意,有些人不通知里正就举家迁走,再也找不到了。偏偏朝廷又有规定,‘义勇’的员额一旦定下来就不能缺失,比如一个县派定的义勇员额是五百名,如果核查后发现只有四百九十人,就是县令的责任,这么一来当官的就要想办法制止义勇流失,于是有了‘刺勇’的办法:手背刺了字,就算逃到别处,官府衙役一看便知,立刻就能抓回来——‘刺勇’的规矩就是这么来的。”
陈希亮老于世故,把“刺勇”的由来说得明明白白,苏轼是个正直的人,听了这些只说出两个字:“恶政!”
陈希亮微微点头:“天子为民守牧,宰相是天子的管家,都应以爱护百姓为本。如今朝廷在陕西招募义勇,说是‘招募’,其实强拉硬派,已成虐民之祸,可韩相不顾民间疾苦,竟又使出‘刺勇’的手段,这是要让陕西百姓世世代代做这个‘义勇’?真是恶政!”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半晌又说,“话说回来,你年轻,见识少,还不知道战场是个什么样子。西夏是个蛮邦,凶残甚于禽兽,凡西贼所过之处百姓或全家被屠,或掳往境外永世为奴,一场兵祸赤地千里,灾害实在太重。这次西贼趁着新君继位袭扰边境,会州、西安州、顺德军都被攻破,百姓伤亡数以万计,整个秦凤路为之震动,朝廷库里没钱、手里没兵,招募义兵也是无奈之举。百姓们只知道过自己的日子,有事指望朝廷救护,无事就责备朝廷寡恩,咱们这些做地方官的既要安抚百姓也要体谅朝廷,既不能抗上,更不能虐下,唯一办法就是尽量把道理给百姓们讲透,希望被招募的义勇不要逃走,这样也许能免去‘刺勇’之祸。”
想不到这位表面冷如冰霜的长官心里也是爱民如子,身上又担着这么多不得已,而陈希亮想到的苏轼大半没有想过。半天又问:“大人的意思是不必因‘刺勇’一事上奏朝廷?”
陈希亮摇摇头:“为官者首在护民,爱护百姓就是对皇上尽忠。‘刺勇’实为虐民,岂能不奏?我已上了札子,请求停止在凤翔境内‘刺勇’,你是大理寺评事,也有上奏的资格,只管递上札子。但要记住一条:务必上下体谅,从权考虑,不能太偏激了。”
到这时苏子瞻才知道陈希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敬又佩,于是言听计从。想起早先写的那篇《凌虚台记》顿觉不好意思,红着脸对陈希亮说:“上月太尊命我为府里的凌虚台写一篇文章,因为时间仓促,写得不好,我想重写一篇。”
听了这话,陈希亮冷硬如冰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不必了。我这人脾气与众不同,从来不识温情,倒喜欢这种冷清寥落的文字。想当年秦之阿房、汉之未央如今何在?就连隋朝的仁寿殿、唐朝的大明宫也都化为尘土,知府衙门一座小小的土台子又能存在几时?你说的是实话。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容易湮灭,这《凌虚台记》后人反而记得,我陈希亮是个小人物,不会留名青史,有了这篇文章,或许倒能留名,何况文章已经刻在石头上,就不必另写了。”
到这时,陈希亮和苏子瞻之间一切都说破了,疙瘩也解开了,老先生把这位侄孙深深地看了两眼,缓缓说道:“我家与苏家是世交,论辈份,我比你父亲还长一辈。我自己的四个儿子都不成才,所以我心里暗暗把你父亲视为亲子,你和你弟弟也就如同我的亲孙子。我这个人年轻时吃过大苦,受过磨练,所以办事有分寸,做人有担当,可你十几岁闻名蜀中,二十多岁就做了官,少年早达未经挫折,如同一匹千里马,顺利的时候奔驰如飞,一不小心绊个跟头,会比别人摔得更重。所以我来凤翔前就拿定主意要磨磨你的性子。可我这个人太倔,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包涵些吧。”
听了这些话,苏轼惭愧得无地自容,拱起手来连声说:“老大人别这么说,是我不懂事,错怪了大人……”
陈希亮又是微微一笑:“你这个后生是人中龙凤,一般人不敢比。我四个儿子里就属季常最不听话,谁也管不住他,可他偏偏佩服你,有时间多替我管管这个孽畜,他若不听,你就来告诉我!”
那篇“旷古奇文”的《凌虚台记》最终还是一字不改刻成碑文立在了凌虚台下。因为陈希亮大人说得是实话,以他的性子,真就喜欢这种幽暗冷峻的文字。可苏子瞻知道自己写文章时动了坏心眼儿,后悔不迭,回家以后认认真真写了一首诗送给陈老先生,诗中赞的仍是这座凌虚台:
“才高多感激,道直无往还。不如此台上,举酒邀青山。
青山虽云远,似亦识公颜。崩腾赴幽赏,披豁露天悭。
落日衔翠壁,暮云点烟鬟。浩歌清兴发,放意末礼删。
是时岁云暮,微雪洒袍斑。吏退迹如扫,宾来勇跻攀。
台前飞雁过,台上雕弓弯。联翩向空坠,一笑惊尘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凌虚台记》是苏子瞻任性自大傻得可爱的孩子脾气;《凌虚台》诗却是苏子瞻热烈诚挚、有错便改的真性情。好与坏、对与错且不去论,总之自大任性也好、诚挚热烈也罢,都是真心真性,毫不掺假。
至于那位半侠半隐的怪人陈季常,苏轼与他本就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有了陈希亮这句嘱咐,二人更是做了一辈子的生死至交。
至于苏轼上奏请求免除“刺勇”的札子,递进京师就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音。
远在西北的苏判官哪里知道,此时的汴梁城里刚刚发生了一件动摇大宋国本的惊人事件:继位不久的英宗皇帝忽然发了疯!面对这惊人的事变,朝廷中上至宰相、参政、枢密,下到三司、六部、台谏诸官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哪有功夫去理会一个府判官上的札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