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昆仑(1978- )
三十多年前,刘亦农承包了一片荒地。同时承包的还有他的五弟,两家紧挨着,在刘亦农果园的南边。包果园是朱如珍的主意。包产到户后,能吃饱饭,赚钱的门路不多。刘亦农性格上有缺陷,怵与人交流,偶尔有在周边修桥建路打零工的机会,他任凭朱如珍的辱骂,死活不去。初春时节,日光照耀,离惊蛰还有大半个月,土地开始松动,刘亦农一把火,疾风中二十亩荒地上的野草,化为斑斑灰烬纷扬进半空。五岁的刘昆仑,踩踏着灰烬追赶野火,棉裤烧了几个洞。这是他一生中最早的记忆,不仅是对漫天的灰烬,还有朱如珍的责骂,以及脸上的愁苦。
朱如珍站在冒着烟气的土地上,望着裸露出坑洼的石块叹气。此后多年,朱如珍总是诉说当初开荒的不易,铲出石头,平整土地,又翻耕,再施肥(主要是人粪)。刘亦农夫妇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二十亩的荒地翻整好。野草带走了土壤的养分,让土地适宜种植,还需要用多年的时间精心照料。实际上,直到第一批桃树生长出果实,才打消了他们的疑惑。他们总是提心吊胆,质疑自己的选择,以往的生活经验也不时告诉他们,好运从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细雨过后,他们刨坑种树,先种的桃树。苹果树、梨树、山楂树是后面几年陆续栽种的。头两年,树不结果,日子过得节衣缩食。桃树第一次开花,满园花香。刘爱玲和刘昆仑在桃园里追逐打闹,折花枝给朱如珍看。全家吃糠咽菜为了什么?朱如珍把他们绑在树上,用桃枝抽打到皮开肉绽。
刘昆仑开始还哭,后来喘不上气,全身浮肿,眼睛睁不开,昏迷。刘亦农责怪妻子下手太狠。送到村诊所,让去卫生站,卫生站又让去县医院。刘昆仑的小命保住了,过敏体质。后来,刘昆仑又过敏了几次,不只对桃花。他很少去果园,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成年,至今除了去要钱,果树花期的日子,他戴着口罩闭门不出。十几年后,谈论婚嫁的年纪,白斑在皮肤上散布。过敏性体质加上白斑病,刘昆仑把这一切迁怒于父母和果园,有几年的时间,他羞于见人,却又不得不东奔西走寻医问药。中医,西医,涂抹的,口服的,针剂的,这都没能阻止白斑持续蔓延。
刘昆仑不事劳作,四处看病花钱。刘亦农夫妇不明白儿子这么在乎长相干什么,村里也有几个得白斑病的,比如付英华,照样出去干活。刘昆仑打父母,是从这里开端的。刘亦农掉了两颗牙,朱如珍的胳膊青肿。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同样的遭遇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同。我们不知道后来刘昆仑偷盗的行为和白斑病是否有必然的联系,不容忽视的一点是,白斑病让他性格变得阴郁,回避众人,趁着夜色外出。自身遭遇的不公,他经常想,以及痛恨,一直持续到白斑扩大,正常的皮肤所剩无几。
刘昆仑的第一段婚姻,实质只维持了洞房这天晚上。白斑只在躯干部位蔓延,尚未侵占脸部时,在刘昆仑的强烈要求下,朱如珍托人给他安排了一次相亲。时年刘昆仑二十三岁,初中下学后,在社会上混迹了七八年,建筑工地和工厂都留下过他偷奸耍滑的身影。夜深人静,他在外游荡,听着村里此起彼伏的狗叫声。他曾潜入村南的一户焦姓人家,把喂养了半年多的小牛牵走,卖给镇上的回民肉贩。齐鲁塑编建厂时,刘昆仑和同伴割过电缆。诸如此类,白斑伴随着刘昆仑个人欲望的无处发泄,他多数时间待在家中,看录像碟片消磨时日。
邹爱玉时年二十九,在她那卧病在床的母亲看来,再吃一顿水饺(春节),可供女儿选择结婚的对象只剩下离异带孩或者残障人士了,全然不顾女儿出挑的外貌条件。女人一过三十,生孩子都费劲,谁还会看得上你呢。邹母每见到女儿就絮叨不止。休班的时候,邹爱玉宁肯待在城区租住的十几平方的小屋里。医生说邹母活不过半年。说媒的人介绍刘昆仑年轻、未婚、父母踏实本分。邹母躺在床上,盯着刘昆仑的照片,想到自己可能没机会目睹到女儿婚后的幸福生活,流下了眼泪。邹爱玉回来,母亲声泪俱下,你总不能让我死了合不上眼吧。
几天后,刘昆仑穿着新买的衬衣,走进城区的利民商场,在二楼卖鞋的区域,和手中的照片比对一番,确认那位身穿工装,个头高挑,为顾客弯腰试鞋时露出细腰的女士,就是他的未婚妻。刘昆仑心跳不止,艳福不浅的兴奋持续到中午,在熙攘的小饭馆里,他看着对面吃着牛肉板面的邹爱玉,一时不敢动筷,生怕被人诟病的吃饭吸溜声,给未婚妻留下不好的印象。邹爱玉吃到一半,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婚事早点办,我妈等不了。刘昆仑问,你对我还满意吗?我妈满意就行,说完,邹爱玉又低下头吃面。对于刘昆仑,她没有兴趣了解。碗中的面条留下大半,试着几次夹漂浮着的碎肉未果后,邹爱玉起身告辞。邹爱玉唯一一次试图了解刘昆仑,是在洞房的这天夜里。刘昆仑仓促完成人生第一次性事,下床开灯找烟。邹爱玉躺在床上,看到刘昆仑四肢和后背的白斑,问,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天还没亮,邹爱玉就收拾东西走了。之后是三个多月的拉锯战。刘昆仑去邹爱玉家,指着刘亦农夫妇,对病榻上的岳母说,白斑病不传染,也不是遗传病。邹母说,你有这毛病怎么不早说呢?邹爱玉换了工作,再度露面是去民政局办离婚。当时邹母死了没几天。邹爱玉一身黑衣戴着孝章站在民政局门口,眼神空洞等待的形象,一直留在刘昆仑的脑海中。
多年后,刘昆仑再婚,儿子上了小学,听闻邹爱玉生病死了,他先想到的就是她站在民政局门口的形象。具体邹爱玉是生什么病死的,以及离婚后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刘昆仑一概不知。原本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在那段夹杂着消沉和痛苦的日子,刘昆仑和村中同样离婚的男性,用酒精培育感情,仇恨女性,又不得不去花钱消费女性。回忆至此,这又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什么呢。他遗憾只和邹爱玉有夫妻之名,没有日常生活的点滴记忆。他也恨过邹爱玉,为什么要这么决绝地对待自己。好几次喝多酒,他有过杀了她的念头。逐渐,他明白,邹爱玉只是找了个借口,一如她答应结婚,是母亲的道德绑架。其实,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贪图并不属于自己的美色。这段短命的婚史,多少左右了刘昆仑的第二段婚姻。
知道邹爱玉死了,潘咏梅赤膊盘坐在沙发上笑着说,刘昆仑,当初她多亏不要你,不然你现在老婆死了。刘昆仑不说话。潘咏梅说,刘昆仑,你娘了个逼,和你说话呢。对,刘昆仑说,我幸亏找了你。潘咏梅拾起身边的遥控器砸在刘昆仑的身上,你发什么愣,是不是想她了。没有,刘昆仑说,我没事想她干啥。他只是在想,中年丧妻也没什么不好,如果现在潘咏梅死了,生活琐事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当然难过些时日。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她的蛮横和泼辣,以及像刚才那样不知何时突然爆发的脾气。可是,没有潘咏梅里外操持(不包括做家务),又该如何是好。但这些和轻松的单身汉日子相比,似乎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刘昆仑又想了会儿,嘴角忍不住有了笑意。潘咏梅说,就是,她死了,你应该高兴。
和潘咏梅结婚后,刘昆仑和父母分了家。户口本上,刘昆仑是户主。一如刘亦农是户主,朱如珍掌权。朱如珍对待儿媳的态度是复杂的,儿子性格软弱,她希望有个泼辣的女人管束,尤其是贫瘠的农村的生存哲学是不占便宜就是吃亏。当初同意这门亲事,朱如珍也是看中潘咏梅,说话不怵头,歪理多,粗壮身材是把吵架好手。朱如珍不免设想,把她娶进门,婆媳联手,乡邻会礼让三分。婚后,潘咏梅先对准朱如珍,几场生活琐事引发的争吵和拳脚相加后,刘家完成了政权更迭。潘咏梅以凶恶的性情,独揽财政和外事权,小到控制刘亦农夫妇的饭菜,肉类不能频繁出现,老年人要以素食为主,更有益身体保持康健,投入到劳动中。乡邻婚丧嫁娶的份子钱,朱如珍也必须和潘咏梅商议。朱如珍也不总是赞同,骂不过,也打不过,也就顺应了。
潘咏梅嫁过来后,没出去上过一天班。前几年,怀孕生子,没办法出去。闲来无事,潘咏梅也不去果园帮忙。朱如珍对潘咏梅的评价是,看着像头猪,其实还不如猪。潘咏梅自己不上班,也不让刘昆仑去,一个月起早贪黑才两三千块。她有自己的生钱之道,刘亦农夫妇的果园收入,足够他们一家三口的开销。碰到年景不好,手头拮据,潘咏梅也让刘昆仑出去工作。手头一有闲钱,就让刘昆仑辞职。众人以为她疼丈夫。刘昆仑心知,她只是不想做家务。儿子念初中后,潘咏梅想做点小生意。住宅靠乡道,多年前加盖的偏房刚好作为门头房。
王能进原本在镇上盈科环保门口经营大排档,城管不让摆摊,他租下刘昆仑家的门头,从开张到关门的三个月里一直濒临倒闭。王能进的母亲卫青是辛留村人,小舅卫学金前些年生病去世。刚开业时,妗子付英华来吃过一次。王能进把前两天的鱼又红烧了一下,加重料除异味是他的厨艺之道。付英华吃出味道不对,再也没来过。王能进租了半年,让刘昆仑退还两个月租金。潘咏梅拿出合同,退钱没门,不行就打官司。王能进搬走的时候,想把门头上的招牌一起拆了,潘咏梅不让。不出半个月,潘咏梅干起了快餐,一起合伙的是刘昆仑酒友冯兴山的老婆小张。小张是东北的,不能生育,几道拿手的家常菜应付得来。小张主厨,潘咏梅打下手,招牌是羊汤。一条乡道上,原就有三家饭馆。其余三家店大,多承接婚庆酒宴,价格也偏贵。顺鑫快餐价格亲民,多面向外来务工人员。经济形势不好,周围许多工厂关门,外地打工的走了大半。没多久,他们做起早餐,炸油条卖豆浆。坚持了没几天,潘咏梅早上起不来,快餐店也就关门了。
自从十多年前,村委挂上“辛留村拆迁安置指挥部”的招牌后,村里围绕着即将到来却迟迟未来的拆迁利益分配频频爆发矛盾。宏远物流占了村西的一大片土地,有蔬菜大棚和果园的村民,一次性分得几十万。其中就有王庆和刘爱玲,只是他们家只有一个蔬菜大棚,仅赔偿了十万出头。这些钱,在随后的几年,刘爱玲为治腰椎花得差不多。
大半生面对暗无天日的生活,一束阳光透过厚重的乌云,投射在村民的脸上。远嫁出去的女儿,纷纷把户口迁回来,伸出双手迎接迟迟未来的巨款。兄妹,姐弟,也就爆发了各类冲突。民间风俗,女儿嫁出去,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和你无关。这是封建思想,不甘心的女儿们拿出法律武器,我又不是不赡养老人,凭什么没我的份,去法院打官司,我也占理。现代法律面对民风民俗,显得软弱无力。刘爱玲夫妇在被潘咏梅夫妇打得鼻青脸肿后,对乡邻哭诉,他们什么时候管过父母,就知道去要钱。乡邻劝慰她把猪圈关了,别和弟弟一家有牵扯。刘爱玲咽不下这口气。乡邻明白,其实是舍不得钱,猪舍建在果园,拆迁赔偿多少也有十几万。潘咏梅也不让步,果园里的猪圈在她的眼中,是一根随时扎下来的针,让自己没机会亲眼看到上百万的赔偿款。
过后,刘爱玲和王庆仍在果园养猪。为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十几万,忍受刘昆仑和潘咏梅的打骂。刘爱玲腰不好,上下身体脱节,干不了重活。王庆五十出头,脸色灰沉,头发花白,走在路上,散布着猪粪味。春天,他用铡刀切猪草,把两根指头切掉了。儿子在西安读完研究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赋闲在家,想过段时间去青岛碰下运气。全家把希望都寄托在猪圈上。
拆迁和占地,也影响了辛留村的政治生态。刘猛和王本道是冒出来的两个政治强人,在最近十五年,他俩交替上台主政,先是刘猛当了两届村主任,共六年,后王本道当了两届村主任,共六年。在最近的一次选举中,刘猛被村民重新选为村主任。王本道在自己任期内,拉拢原来的党员,又发展家族亲属成为党员,虽丢掉了村主任的头衔,却牢牢把控村书记的位置。刘猛的村主任当了不满一年,国家出台政策,受过刑事处罚的人不适合再当村干部。刘猛的政治生涯宣告终结,为了安抚民心,上级让他在村里挂名村委员,不再主持具体工作。中共中央印发《中国共产党农村工作条例》,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王本道在村民微信群里转发,一片呼应祝贺声。在刘猛为主导的另外一个村民微信群里,众人回忆他为村民做过的实事,修建村中公路,兴建老年公寓,按时发放占地补偿款,在和邻村的土地纷争中,打赢官司,赢回土地。褒贬相随,在王本道的两届任期中,村中没有任何的基础建设,选举时许诺的福利没有做到,没能力向占地企业讨要补偿款。邻村重新上诉,原本赢回的土地,又拱手相送。村民说,什么叫丧权辱国,这就是。
在残酷的基层政治斗争中,刘猛和王本道脱颖而出,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模式。刘猛凭借早年好勇斗狠,在四里八乡树立恶名,并成功在参政之后将其转化为服众的威信。村中大小事务说一不二,也甚少有反对的言论,刁民在他的眼中是不存在的,只要掌握住了方式(不外乎威逼和利诱),都是亲切的乡亲。在他的任期内,各项事务顺利开展,拆旧屋扩展公路,拆迁款分配不均,都一一摆平。制约刘猛政治生涯的,也是他在两届任期后,意外落选的原因,是他户族小。刘、王、卫是辛留村的三大姓,其中又以前两者居多。刘猛的父亲兄弟少,和大多的刘姓出了五服(亲属关系超过五代,不再为之服丧,叫做出服,也叫出五服)。在纷繁复杂的农村政治中,宗族势力是无法回避的。这也留给了王本道可乘之机。王本道的父亲兄弟五人,不出五服的也有几大分支,其中不少和刘、卫两姓联姻。这是王本道的优势之一。之二,王本道经营物流公司,有雄厚的经济基础,随便拿出点钱就收买了刘氏家族。
王本道收买的刘氏家族就是刘昆仑这一支。刘猛和王本道的一落一起,让刘昆仑意识到了自己家族在村里政治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刘亦农兄弟五人,除大哥早逝,大嫂带着儿女嫁到邻村,其余都在村中开枝散叶。刘爱玲嫁给王庆,王庆兄弟六人。刘昆仑和刘爱玲这对姐弟多年的矛盾,只有在每三年一届的选举时得到缓和。亲人,这个词汇被刘昆仑反复提及,说服王氏家族手中的选票。在不足千人的辛留村,刨去不满十八岁等没有选举权的,刘昆仑能掌控的选票在一百张左右。
不论是刘猛还是王本道上台,都对刘昆仑论功行赏。刘猛上台时,他让刘昆仑在村委看门,一个月二千块。不到一个月,刘昆仑监守自盗,连夜把烧锅炉的几吨煤炭,低价卖了。宏远物流占村西的土地,在其中小煤井的赔偿上出现分歧。刘猛派刘昆仑等人看守小煤井。刘昆仑把人支开,趁夜将小煤井里的废铜烂铁卖光了。王本道刚上台时,让刘昆仑去负责土地浇灌。这差事简单,来钱容易。村民灌溉农田所需花费,是刘昆仑所得。他需要做的就是交电费,以及开关闸门。先前负责浇灌的,几年的时间就为孩子在城区买房攒下了首付。没多久,刘昆仑把水泵卖了。村民刚种上小麦,无法灌溉,错过生长期。当年,村里小麦普遍减产。
刘猛重新上台后,让刘昆仑负责向村民分发纯净水。现在,村民在刘昆仑家中取桶装纯净水。对于这份闲职,刘昆仑瞧不上眼。他时刻关注着村里的政治动向,见刘猛大势已去,他向王本道靠拢。刘昆仑的政治抱负是在两年后的选举中混个村委成员。刘亦农的死,带走了一张选票,刘昆仑在灵堂守孝发出时不我待的感慨。发丧当日,看到前来吊唁的乡邻,刘昆仑心情沉重,家族中手握选票的长辈们在逐渐死去,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