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吉祥(1960-2016)

威海石岛,位于山东胶东半岛的东南段,濒临黄海,因“背山靠海,遍地皆石”而得名。与日本、韩国隔海相望,是中国大陆距离韩国最近的地方。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渔港之一,这里码头林立,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船员。

在数以千计的渔业公司中,昌盛渔业并不起眼。李昌盛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从老家寿光来到石岛,先是当海员,后来成为大副。1993年,成立石岛国际渔货贸易区时,李昌盛已经有了自己的渔船。他是外来务工者们的榜样,不过那年头像他这样后来成为老板的不在少数。弘阳渔业的老板袁弘阳差不多和李昌盛一起来的石岛,如今的弘阳渔业不仅捕鱼,产业涉及深加工、造船、房地产。李昌盛对此有些不以为然,袁弘阳抛家弃子,和港湾街道一个主任的女儿结婚,如今混成这番田地,也是攀龙附凤的结果。

李昌盛有了第二条渔船后,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了过来,顺便又招募几个同乡,在手底下帮忙。父母相继离世后,每到春节,李昌盛还是回到老家走访长辈。至于翻修村中公路,资助贫困孤寡,也是衣锦还乡后的余音。如今昌盛渔业,旗下有五条小船,近海作业。三条大船,是近海渔业资源逐渐枯竭后新添置的,用于远洋作业,多去东南亚以及南太平洋的公海。孟吉祥是李昌盛的同乡,是远洋作业的船员之一。

孟吉祥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大哥,下有两个弟弟。大哥和孟吉祥都没结婚,是光棍。寿光的支柱产业是种植大棚蔬菜,年轻时,孟吉祥和大哥搭伙种过大棚。伺候蔬菜大棚辛苦,一年无休,早上九点多出太阳,起草帘透风。下午光照不足后收草帘。那时还没有自动卷帘机,放收草帘都要人工。一年四季,在大棚里面穿着单衣,依旧汗流浃背。赶到蔬菜上市,老大摘果,孟吉祥推着车筐来回运送。大哥过了五十,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有年冬天,到了年根,下过一场大雪,大哥在棚顶铲雪,摔下来,腰椎粉碎性骨折,前后住了四次院,两次大手术,一次小手术,打了五个钢钉。三年后,才勉强生活自理。兄弟俩十来年种大棚攒下的二十多万,都用来治病了。

自此,大哥腰板挺不直。孟吉祥从集市买回来几只小羊,让他在家里喂养。这年孟吉祥四十五,摆脱了菜农的身份,跟着建筑队砌墙盖屋。除了身份的转变,生活上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和大哥沦为光棍不同,孟吉祥只是对婚姻没兴趣。年轻时的多次相亲,女方都对孟吉祥表达了好感,只是他无动于衷。大哥倒是对其中几位女方很满意,和孟吉祥商量,你不要给我。和孟吉祥比,大哥个矮,见女人脸红。没人看得上他。大哥身体不好后,也不催促孟吉祥成家了。三弟四弟成家立业,分家出去。大哥以及健在的父母,都由孟吉祥负责。孟吉祥下工回家,天井里羊粪和乱草一堆。他爱干净,在旁边的空地盖了两间砖瓦房,搬过去自己住。

孟吉祥能去石岛当海员,多亏三弟孟吉庆。孟吉庆以前养蛋鸡,有年碰到鸡瘟,几千只鸡一夜之间死光了。处理完鸡舍,在家闲着无事,他跟着建筑队到上口镇的东堤村盖猪圈。东堤村在弥河的东岸,因此得名,也是李昌盛的老家。猪圈完工的这天,主家老李管了顿酒。老李是李昌盛的堂哥,时年过六十,前些天堂弟打来电话,新添置了远洋渔船,让他从老家物色几个船员。条件是,吃苦能干,不恋家。农村人,前面一条好说,主要是后一条,都拖家带口的,有自己的营生。远洋捕鱼,一去好几个月和家里没联系,虽说几个月赚四五万块钱,东堤村以养殖业为主,碰到好年景也不少赚。老李又说,他也是吃了恋家的亏,当初李昌盛刚有起色,也喊他去,他没去。一念之差,境遇截然不同,一个还在家养猪,一个成了老板。

孟吉庆回去后和老婆商量,鸡瘟欠下的债,半年就能还清,没有不去的道理。过完中秋节,孟吉庆到了石岛。上船出海适应,去了七个人,有两个晕船,从早吐到晚,没有劳动能力,孟吉庆是其中之一。对方给了孟吉庆五百块钱,让他回去再物色船员填补空缺。孟吉庆想到了二哥孟吉祥。

孟吉祥四十八岁这年,去石岛当了海员。他吃苦能干,不晕船,漂泊在海上,饭量见长。每年,孟吉祥过了中秋去石岛,春节前后回来,出海四五个月,到手五万出头。这些钱,足够一年的开销不说,还能存下不少。不出海的日子,孟吉祥还干建筑队。刚开始当船员的几年里,每逢节日家庭聚会,孟吉祥总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他不在场时,亲属间讨论多围绕在钱上。有人说,孟吉祥攒下了不少钱。又有人说,光棍没别的花销,能攒钱。有人开始给孟吉祥介绍寡妇和离异的,目的多半不单纯。

孟吉祥在场时,亲属们问他在海上的事。他嘴拙,也说不出什么。船只靠岸加油或者补给,也算去过不少国家,东南亚居多,只在岸上待一阵,当地人个头矮,说话像嘴里含着一只死耗子。头几年,孟吉祥每次出海回来,除了海产品外,也带回礼物,烟草分给男的,披风围巾给女的。至于海员的辛苦,他不常说,有人问起,他也回:碰到鱼群,两三天不合眼是常有的事;鱼虾吃够了,做梦都想吃馒头;台风暴雨,遇到过,以为船要沉。再有问的,他就一句话,赚钱哪有不辛苦的。听者举起酒杯,向孟吉祥示意,出海好,见世面。席间的孟吉庆成为陪衬。每年,人们见到孟吉祥,都问一句,今年还出海吗?孟吉祥回,看情况。八年过去,孟吉祥五十六岁。父母八十多,身体不好。大哥中风后,行动不便,还要老人照顾他。这几年攒下的钱也够花,孟吉祥不打算出海了。

镇上主路扩建,两旁的民房拆掉改建商铺。孟吉祥从三层楼高的脚手架摔下来,脑震荡,肋骨断了三根,插破肺。在市医院开胸做了肺修补。虽是工伤,建筑队是个人承包,没劳动合同。要是工伤,农合不报销。双方合计了下,孟吉祥说是自家盖屋摔伤的,报销出医药费,他拿着算作补偿。孟吉祥情况稳定后,转到镇医院,离家近,两个弟弟照顾他也方便。出事后,孟吉祥脑袋经常疼,忘事。他把身份证、户口本、医保卡、银行卡以及密码,交给两个弟弟负责住院缴费报销等一系列流程。后面,包工头不想出医药费,孟吉祥没好利索,能下床时办了出院。双方谈赔偿,再三交涉,赔了四万。孟吉祥去银行存钱,发现卡里原来的小二十万不见了。

孟吉祥平时没什么花销,吃穿用度上都践行着一个普通农民的本分。喝点酒,多为桶装的劣质白酒;不抽烟,也无其他不良嗜好。吃饭上,几亩薄田和菜园,自给自足。衣物按照季节,添置一两件,平时劳作穿劳保服居多。出海七年加上打零工,孟吉祥攒的钱远不止二十万,除去照顾老人,接济两个弟弟。存下的小二十万,是他的养老钱。孟吉庆和孟吉利说钱没了,具体怎么没的,讲不出理由。孟吉祥的证件也被他俩扣下,说他脑袋糊涂,放在身上不保险。他要报警时,两个弟弟神情慌张,又不肯把钱交出来。孟吉祥宽慰自己,钱没给了外人,自己光棍一条,以后养老也要靠他们,能怎么办呢。守着卡里赔偿的四万块,中秋节刚过,他又去了石岛。

农历刚入腊月,大哥孟吉林死了。死前一周,高烧,四肢酸痛,瘫在床上,不吃不喝。孟吉祥不在家,也没人送他去医院,只请村医挂了几天吊瓶,不见好转。几只羊散养,屋里四处是羊粪,村医说他得了“羊病”(布氏杆菌病)。孟吉祥漂泊在海上,家人联系不上他。事后推断,大哥死的时候,孟吉祥正在日本附近的公海。两天后的夜里,船只遭遇大风浪,吊机拉网,孟吉祥站在甲板上调度,吊机的铁环断裂,渔网连带着他,掉进海里。天亮,风浪停息后,搜捕到孟吉祥。人缠绕在渔网中,和鱼混在一起,发涨的身体被勒出道道血痕,可见他死前挣扎的迹象。尸体和打捞出的鱼一起,放在冷藏室里。渔船开足马力,一天后到岸。公司和孟吉祥的家人联系,他们见到尸体,已是事发三天后。

孟吉祥的亲属加上村里的领导,一行二十余人乘坐昌盛渔业租聘的大巴车去认尸。临行的这天早上,寿光下起一场雪,不大,如同盐粒扬散在地上。李昌盛出面,同行的船员向家属说明当时的情况:天黑,一瞬间的事,人就掉海里了。清点孟吉祥的遗物:手机,衣服。钱包里装着身份证银行卡等证件——自从钱丢后,这些东西他随身携带。孟吉庆和孟吉利,以及关系近的几个家属,见了孟吉祥的尸体,海水浸泡,冷冻,勉强认得出。流泪,惋惜。住了一晚,第二天赔偿达成,五十万。收钱,签字。找了辆殡葬车,把孟吉祥的遗体运回家。一周内,两个儿子相继离世,怕父母承受不住,孟吉祥的丧事办得低调。

父母两人,母亲跟着孟吉庆,父亲跟着孟吉利。一年后,母亲去世。孟吉祥没回来。父亲问,老二人呢?答:在海上,联系不上。父亲轮流在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家中照料,起先一个月一轮,后来半个月,再后来一星期。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家,相隔不足百米,老人刚熟悉这家儿子的饮食,又要换一家。老人逢人问,孟吉祥去哪了?大家统一口径,说在海上。临死前,他话讲不出,眼睛总盯着门口。知道孟吉祥早就死了,老人叹了口气,闭了眼。

孟吉祥的丧事办完后,家里的五千多斤粮食,孟吉庆和孟吉利平分。老人偶尔过来,看儿子回来了没。怕起疑心,砖瓦房保持原样。老人死后,两间砖瓦房也被平分,能用的物件留下,没用的变卖。房子腾出来成了孟吉庆和孟吉利的储藏室,放些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