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生子

  • 花冢
  • 少鸿
  • 30458字
  • 2021-05-31 15:34:17

1

鹞子溪七弯八拐,仓仓皇皇蛇一般从山峡里钻出来,汇入同样七弯八拐的曲江。一条用长条卵石嵌着人字形纹路的小街,懒懒地沿溪西岸延伸,至河口猛然折转,状如鲁班遗落的一把曲尺。

这便是曲尺镇了。

小镇确乎老,街两旁的房舍高低有错,却是一概地歪歪斜斜、一概地被柴火熏黑了板壁、一概的杉木皮屋顶一概地长着绿苔,偶尔亭亭地支起几朵褐色的菌子。司晨的叫鸡公叫过三遍后,墨墨的屋檐下乃至一指或数指宽的板壁缝里,便悠悠地曳出几缕青烟,渐渐地在小镇上空氲氤出一片宁静与温馨。太阳却极迟才出,因为四周山太高,又有能戳着月亮的树;自然,太阳也落得早的,似乎它有极紧急的事,每天来不及对这个山旮旯里的小镇多窥上一眼,便匆匆去了。

人说曲尺镇的街只有两泡尿长。这话千真万确。那年有个七岁的伢儿没名堂,憋了一泡大尿,一边屙一边跑,从街头跑到街中的曲尺拐上,才撒光一泡尿。若不说曲尺镇街太短,就只能说那伢儿的尿太多了。

小镇有两处风景:一是街头山坡上的土地庙,一是街尾青石板路旁的大枫树。土地庙造得极威严,有一间屋子大,厅中神龛上供的土地神,嘴巴却是歪的,且只有一只耳朵。香钵里香火常年不断;神案上供品四季丰盛;地上的蒲包跪穿了又换上新的。大枫树须四人牵手才抱得过来,树高七八丈,除了蟒似的凉粉藤,没人敢爬上去。树又立在河边悬崖上,仲秋之季,白白地见着许多熟透的凉粉果扑扑地掉进曲江,随江流而去。从前树身上常贴着红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据说是很灵的。这两处地方都被镇民们虔诚地崇拜着,不过后来这崇拜变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庙里出现了白衣白裤、白头发白眉毛的鬼,吓傻了上香的秦伯娘;枫树呢,一天夜里突然断了尖梢,树身原来是空的,即刻从那树洞里飞出一只红毛野物来。第二天,有个拉纤的往树根上拉了泡尿,从此便拉不出尿,活活憋死了。

后来曲尺镇又多出一景:沿着曲江边那条时断时续的纤路,树起许多杉木杆,牵起了两根电线。电线一直伸进镇长家里,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响声。于是镇民们把对土地庙与大枫树的崇拜分给了电线一些,不过同样有些毛骨悚然。除了是神仙,无法解释凭两根线就能同几百里外的人说话的。于是对镇长也更为崇敬和惶恐了。

只有那个一泡尿撒了半条街的伢子不畏这一切。他敢用弹弓打枫树上的喜鹊,还肆无忌惮地偷走土地庙里人家毕恭毕敬献上的供品,以此来给他极少油腥的肚子开洋荤。有一次竟得了几片肥肉,虽有几条蛆虫在拱动,也大喜过望地将它享用了。对那两条始而白晃晃继而黑乎乎的电线,他也敢大不恭,竟然爬上电杆绞了一截下来作弹弓,使之暂不能嗡嗡了。虽说镇长给了一巴掌,娘又几天几夜没合眼,使他头上长了一个包,还担心他被捆一索子下大牢,他还是咧着嘴欢喜了一回。

镇民们送他一个绰号:飞天蜈蚣。在从祖辈的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白话里,飞天蜈蚣是个神鬼不怕、妖仙奈何的角色,有百扇翅膀,一千条腿。

他就是禄子,一个梦生子。他娘当黄花闺女时,梦里怀了他。

不过现时,他不能说是飞天蜈蚣了,他很能听话,且十分孝顺。大概是年纪大知事了,又上了学堂的缘故吧。

2

可还是好强,凡事喜欢分输赢,争上风。有一回,镇长和商店经理在扯谈,桌上放了两个桶,一桶茶,半桶白糖。镇长忽然来了兴趣,说不准用瓢舀,谁能使茶流到白糖里去,白糖便归了谁。他听了,连忙拿了根橡皮管放进茶桶里,一吸,茶水便汩汩地流出来了……白糖当然没得到,可镇长拍了他的脑壳,称赞说:“有点小聪明!有点小聪明!”娘喜得不得了,给他煎了两个荷包蛋。不是任何人都能这样被镇长亲切地拍击脑壳的。

最令他兴奋的是镇长夸他小聪明。纵令小,也是聪明呵。再小也有黄豆大吧,当然,比花生小一点,不过比起芝麻来可要大多了。

不聪明,五年级的学生能作出这样绝妙的诗来么?——

一个黄昏的早晨

一个年轻的老人

骑着一匹雪白的黑马

举起一把竹制的钢刀

杀死一个亲爱的仇人

诗句炫耀着它奇特的色彩,在同学中偷偷流传了两个多星期。试想,他领着一群拖着绿鼻涕的伢儿,在去学校的路上,手舞足蹈地齐声朗诵,那是一种多么辉煌的情景!

然而先人早说过:“好景不长”。这天那诗正在他唇齿间流利地鸣啭,班主任的竹根教鞭一扬(鞭影立刻落进他眼里,变成一条扭动的蛇),黑板骇人地一声脆响,诗句猝然迸裂开了,词儿们慌不择路骨碌碌滚到了教室的各个角落。他瞧见它们在瑟瑟发抖。那诗于是再也没有回到他嘴里。黄昏再也不敢许配给早晨,老人不再年轻,黑马也不敢雪白了。若不是这场变故,他的杰作的生命力肯定要长久些。

为此他有些耿耿于怀,手指甲在健康状况不佳的课桌上刻了几条痕印,疼得课桌吱呀吱呀好一阵呻吟。不过表面对老师更崇拜,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实也是,若不是老师,你认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你知道虹吸原理?你晓得世上还有诗?“不听老师的话,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娘多次教训他。可不敢造次。况且,老师毕竟是老师,就如镇长毕竟是镇长,娘毕竟是娘一样。

由此,他觉得自己蠢。

其实,除了镇长,没人说过他聪明,从他知事起。

隔壁便是镇长家。一个全镇唯一的青砖青瓦的四合小院。镇长的崽伢子强强与他同岁,小时候,常从院子里窜出来,同他在临街的阶基上耍。

抓子儿,将一把五颜六色的石子儿摊在地上,拈一粒往空中抛起,手迅捷地抓一把再去接空中落下的,看谁抓得多。或者打三角板,烟盒制作的三角板,赢一个也能往小小的心灵里添些欢喜;再不就蹑手蹑足走到篱笆边,尖起手指捉只蜻蜓来,残酷地撕成几块,放在石缝边、门槛下引诱蚂蚁子。两个青皮光脑壳凑一堆,冲着地上喊:“蚂蚁子乖乖,食儿抬抬!蚂蚁子乖乖……”两个光屁股朝天撅起,股沟下边便露出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鸟儿,一模一样的悠悠地晃,好自在。

“嚯,强强好聪明,晓得逗蚂蚁子!”过路人说。

他不也逗蚂蚁子么?蜻蜓还是他捉的呢,他还认得那只肥头肥脑的蚂蚁子王呢!却没人夸他聪明。

“哟,强强的小鸟鸟,好有味!”

这就怪了!他埋头往强强胯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的比自己的有味到哪里去。

强强讲话比他迟,且结结巴巴,把妈妈喊成马马。可娘说:

“哎呀,强强好乖!晓得喊妈妈哒!几多好听,叫人喜欢到肉里头去哒!”

“嘻嘻,是咧……就是,就是有点结巴。”镇长娘子说。

“结巴嘛,伢崽刚讲话,都有一点的。我屋里禄子,还结巴得很些呢!崽,过来!”

他于是蹒跚过去。

“你看我崽伢子,没得你强强一半聪明。长大了只怕没得卵用,一个结巴坨。”娘挖他一眼,“喊伯娘!”

“伯、伯、伯娘!”他果然结巴了。

镇长娘子眉开眼笑。她一笑不打紧,他莫名其妙地足足结巴了两年多,直到上一年级时,老师一声断喝:“你何解话都讲不圞?!”他一个激愣,才不结巴了。

但蠢却随岁月继续了下去。

班主任在教室后墙上开辟了一个插旗栏,写上全班学生的名字。旗分红白两种,谁做一件好事(比如打扫教室、比如借给同学铅笔、比如捡了扣子或钱交老师),谁就插一面小红旗,谁的小红旗多,谁就是三好学生,谁是三好学生,谁就当班长,谁是班长,谁就有助学金……反之,谁做了坏事(比如上课讲话、比如放学打架、比如见了老师不敬礼),就插一面小白旗,谁的白旗多,谁就是五坏学生,谁是五坏学生,谁就得留级……这办法据说还是从县城里学来的。

他于是起了个大早,赶到学校打扫教室。但因为扫帚扬得太高,劲太大,有颗石子儿弹到老师的裤腿上去了,好事变成了坏事,插了一面白旗。他不敢打扫教室了,把希望寄托在上学与放学途中:他勾着腰,紧张地搜索着每一寸地面,哪怕只捡到一分钱一口针,交给老师,也能插红旗的。可惜,腰酸了,眼花了,也没捡到。怅然之中,灵机一动,他悄悄潜入娘的床前,拉开那个摇摇欲坠的樟木梳妆台的小抽屉,两根瘦伶伶的手指伸下去,夹出一张一角的纸币,匆匆交给老师。但还是插了面白旗,不知哪个告了密,说那钱是他从家里偷来的。

没过几天,强强的红旗遥遥领先,插了十面。据说他娘往老师口袋里塞了张一毛的纸币,据说那一毛钱还少了一只角。按每次交一分计算,就是做了十件好事。当然,绝对没有错的,十除一等于十。后来胡屠户的女伢胡莲莲迟到了,不准进教室,便在外面哭,影响了上课,老师叫了七、八、九声也没制止住,而强强一巴掌就给打发走了,因此又添了一面。

他只有望旗兴叹。

“我怎么一面也插不上呢?”言语之中,含有无限的苦恼。

“你蠢!”强强说。

“我蠢?”

“当然!你跟我比得的么?我想插几面就插几面!”

“真的?”

“你看,十三面!”强强往墙上一指。

他伸长颈根一瞧,强强名字下果然又多了两面红旗。

“十八面!”强强又一指。

果然又成了十八面。

“唉,我是太蠢哒……”心里虽犯猜疑,还是不得不喟然叹服。

“哪个要你是个梦生子呢!”

强强似乎是道出了真谛,他郁郁不乐地抠着头皮。皮屑雪花似地飘落下来,将他的烦恼铺了一地。

“乖不过黄花崽,蠢不过梦生子。”镇里人都这么说。若要人解释,他可牵枝添叶地讲上两餐饭工夫,用种种的逗人发笑的细节证实这乖与蠢的缘由。箴言似的俗语,对于一个古老的小镇来说,往往是必不可少的,它如血流注于体内一般流注于小镇的无数过去的、正在过去的,也将流注于即将到来的日子,使那千日一律的鸡鸣犬吠中平生出些乐趣。

不用说,每一个字都闪烁着经验的光辉。

3

梦生子不梦生子,他自然也来自母腹,就如一块熟土里虽不明不白钻出一支笋,那笋却必定连在一条竹鞭上一样。

他的来历,娘不止一次地讲过。静谧的夏夜,他赤条条地仰躺在竹床上,望着让山挤得只有狭长一条的星空。娘一边打蒲扇一边轻轻地说着话,眼睛犹如萤火虫一样闪着光,神秘而遥远……于是星空愈发深邃,于是时间也变得模糊,于是四周的山影飘忽不定……

娘的娘是个落盆鬼,生下一块肉团后性命就让阎王爷缚了去。

娘生下来就不哭,也不笑,瞪着两个李子似的眼珠看老子。爹老子嚼着嫩玉米,嘴对嘴地喂她。打猎去,就用棕索将她掏在屋柱上。长到五岁,就晓得烧火煮饭,给爹打洗脚水递抹脚布。偏屋里住的是掉了门牙的叔公,会讲很好听也很怕人的白话,白话讲忠孝节义,也讲神仙鬼怪,这便是她唯一的教育,唯一的乐趣。

长到十六岁,她发现爹不敢看她的身子了。过路的后生,总喜欢进屋来讨碗茶喝,一边喝一边扯谈,推推搡搡,在她手上扭一下,或胸上摸一把,才肯离去。他们都说,她乖得他们困不着觉。

十七岁,她被爹送到镇上的大户柳先生家做丫头——就是现在镇长住的四合院里。爹只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听话!”

她自然要听话,再说柳家又吃得好,有白米饭。不到一个月她就养得白米一样白了。她扫地、洗衣、倒屎尿,尽着佣人的职责,口齿伶俐,手脚利索,主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日子倒也过得十分惬意。何况她时时都是笑眯眯的,很是逗人喜欢。只是,柳先生有洁癖,时常唤她进屋去,摸摸她的脸,看看有没有洗干净。他检查得很严格,也很仔细,后来又检查到脖子,再后来又检查到锁骨,以及以下以下的地方。挺麻烦的,不过也没什么,勤快点,全身都擦擦就是。只要主家高兴就行。

那年大年初一,清早,她小心翼翼地起床,烧好热水,默默地端到堂屋里。这天乃一年之头,可不能乱说话,说了不吉利的话,全年都会遭殃的。柳家烧了一挂千子鞭,将雾蒙蒙的清晨的宁静炸了个粉碎,全家聚在堂屋里,拱手作揖,说吉利话。柳家小公子忽然对脸盆发生了兴趣,拨弄着里头的温水,呲着因缺门牙而不关风的嘴说:“噢,死(洗)哟!爹爹死(洗)哒娘死(洗),娘死(洗)哒姐姐死(洗),姐姐死(洗)哒我死(洗)哟……”

柳先生一愣,顿时翻了白眼,瘫倒在太师椅里。柳太太、柳小姐以及柳公子,也都一个个醉了酒般摇摇晃晃,慢慢倒在地上,面色如土,不省人事!

恶兆!恶兆是会即刻兑现的呀!她骇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哆嗦的手,摸摸柳先生的鼻子。那鼻子冰冷如石,气息已十分微弱了。蓦地,她急中生智,奔过去端起那盆祸水往天井里一泼,使出丹田之气大声叫道:“好哒!大家都死(洗)不成哒!”恶兆被她圆过来了,柳先生一家终于死里逃生,苏醒过来。柳太太紧紧抱住她,感激得泣不成声。柳先生则一个劲搓手,连连说:“我要帮你烧香,我要帮你烧香……”

当真烧了香,在土地庙里。还求了签。柳先生这天极兴奋地对她说:“你有福呢!土地菩萨讲,你会得个梦生子呢!”

她高兴极了,住进先生为她准备的房里,准备作梦。是夜,她刚一迷糊,梦就罩住了她。梦里影影绰绰来了个男人,极壮的身子,抱她,摸她,又脱她的小衣。她开始有些怕,要推开他,可一想,他是菩萨派来的,怕什么?于是随了他摆弄。如此过了几夜,她便习以为常,盼着他夜夜来,若哪夜没来,便感到有些冷清。每天干完活,天一刹黑她就吹灯,上床作梦。那真是一些梦一样的日子,梦得白天黑夜分不出界线。

不多时日,肚皮果真赫然鼓了起来,宛若衣下面塞了只鼎锅。梦里却不见那男子了,她不免有几分惆怅,大概是菩萨召回去了。八个月后,她生下了梦生子,胖滚滚的有八斤半重。柳先生给取了个名叫禄子。先生还将四合院旁的一间偏屋送给她母子住。出月后,她还在柳家做事,照样很上心的,虽然得了崽伢子。柳先生说,只要她做好事,修了福,说不定菩萨还让她得个崽咧。

不过她再没得过崽。也许是柳先生再没烧香的缘故。因为不久,柳先生带了全家人乘了大船,沿曲江东下,到一座巨城里去看戏,途中船突然丢了舵,靠不了岸,便一直流了几千里,漂到大洋里去了,从此没有回来。

好在她有了个崽伢子,虽说是个梦生子。她奶他,疼他,教他,把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白话讲给他听。

他是吮吸着娘的奶和白话长大的。

4

俗语,往往有自相矛盾的时候,认不得真的。比如又说“蠢崽也比乖女强”。不过这话确实道出了梦生子唯一的优越性。女再好也要嫁出去,肥水落了别人田嘛!崽咧?再蠢也要讨堂客,要赚一个回来续香火,使老祖宗的姓氏得以代代相传。曲尺镇人一听生伢儿,首先要问:是崽还是女?若那当爹老子的丧气地回答:“是个没把把的。”便要陪着叹一口气,失一回望。似乎那个肉把把系全部生活希望之所在。

所以在女伢儿面前,禄子从不自卑。

因为不自卑,所以他又敢喜欢女伢儿。特别是那个胡莲莲。至于那个满脸横肉,走路像鸭子似的丑屠户,何以有这么个仙女般的女儿,那是菩萨才清白的事。且不说那杨柳腰,葡萄眼,就那对乌黑的长辫子,袅袅地垂在腰际,辫梢轻轻摆,摩挲着小小的圆圆的屁股,就令他觉得十分有味了。有次上学时,他特意走在她前头,手中擎一个冒着热气、流着糖油的煨红薯,边吃边念念有词:“好呷!好呷!”心想胡莲莲若问一句,抑或舔一下舌头,他立即就掰一块给她。可惜她不。于是他愤然了。女伢儿,竟不理他!他不动声色,绕到后头,贴着胡莲莲的屁股走,扯她的辫子,踩她的鞋跟。她趿一双烂鞋板,抬脚时,脚板离地三五寸,鞋底还在地上,极好踩的。于是不一会,她便有了一个跟头。由于路面上铺的青石板,她额头上自然也有了一个包,青色的。她倒下去时,他心里还一惊,有些过意不去,但听到背后有强强敲牛梆似的笑声,也就无忌地大笑起来,笑得胡莲莲头上的包越长越大,眼睛越来越红,流出脓水一样的泪来。

“禄子,你是不是喜欢莲莲?”强强问。

“嘿嘿……”他抠鼻孔。

“不许你喜欢,晓得啵?我不喜欢她!”

“好,那我也不喜欢她!”他发誓道。

口头协议达成,两人皆大欢喜。从此他可与强强一同上学,并帮他背书包,还能给他做作业。强强到哪他到哪。他成了强强的影子。能跟在强强身后,有时甚至能和他肩并肩在小街上走来走去,那是件极有面子的事。

强强真是聪明,常想出些有趣的事,让他去做。即有趣,他当然也做得有趣的。一天他俩坐在码头的青石上,把脚伸进绿得发黑的曲江里,闻着浓郁的水腥气出神。一条无帆无桅的船摇摇晃晃驶过来,船头在码头上一碰,河水即刻颤出千万条波纹。一个撑红伞、穿红衣、嘴唇绯红的女人跳下船来,乜了他俩一眼,两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强附着他的耳朵叽叽咕咕了几句,他俩双手合成个喇叭,对着陌生女人吼叫起来:

乖堂客

打洋伞!

称猪油

油屁眼……

乖堂客的脸气成个猴屁股,一扭一扭进了镇长家。不一会,便知闯了大祸,那女人是县城里来的女官。她坐了船,在曲江里沿着河岸寻了三天,才找到这曲尺镇,一上岸竟遭此侮辱,怎不令一颗芳心破碎呢!她捂着胸口,三天不思茶饭。镇长找来他俩审问,他一口咬定全系自己所为,无人策划也无人怂恿,不关强强的事。在那女人恨恨的注视下,他叩了三个响头,写了三页认罪书,才得以开脱。回到家中,娘将他按在板凳上,扒了裤子,用楠竹枝狠狠抽了一通。屁股上画出一道道红印。强强在门边哧哧笑,于是他也笑,笑得眼里掉下几颗泪,滚烫的,将地板烧了几个洞。吃夜饭时,强强跑过来,把巴掌大一块猪头肉拨进他碗里。他吃了一个星期才将那块肉吃完,味道之美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们念初中了。他进了镇小学里的初中班,强强上县城里的正规中学。从曲尺镇坐船到县城,是走上水,要整整三天,若是十个纤夫拉纤的话,只需二天半。不过纤道太窄太曲折,从来容不下十个纤夫。强强是坐一条柳叶船去的。在众多的志愿者中,他选中禄子为他挑行李,到码头上去搭船。强强上船后,很动感情地握了他的手——他们第一次做这种文明动作,这一握,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大人了——用的力很大,他的四个手指捏到了一块,后来费了不少力气才分开。船徐徐远去,最后终于从他瞳仁里拔出来。他伤心得怎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强强到放寒假才回镇上来。一双雪白的球鞋刺得镇民们眯起双眼,西式头发抹得油光水滑,胸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当他走进禄子家,禄子突然发现面前的强强很高很大,而自己很小很矮,刚好能不弯腰替他扣裤裆上忘了扣上的扣子。他将两把椅子重叠,爬上去,双手举起,才把精心调制好的那杯蜜糖水递到强强手中。

看到强强笑了,他才从惘然中抽空笑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

5

这一年刚开头,镇民们就感觉有些不同往常。正月十五,吃完元宵,舞完龙灯,家家正待吹灯上床就寝之时,猛然听见一个巨大的、厚重的、奇怪的声音,在镇子上空飞旋,碰到山壁,便嗡嗡地折回来。喧嚣声填塞了每一个空间甚至于晒簟的缝缝,直往每扇窗户里灌,更无须说张着耳轮的耳鼓。早晨起来,女人们人人多掉了一把头发。男人们个个脑壳肿大了几分,塞不到帽子里头去。只有他禄子例外,他滋滋有味地品尝着那声音,牙齿磨得格格响,涎水从嘴角流下牵着亮晶晶的丝。

当晨雾散去,人们惊诧地发现,镇长家门楼的飞檐下,挂了一个银灰色的喇叭状的玩意,喇叭口当中,有条圆柱似的长舌头。他们不知何物,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高音喇叭!”他很响亮地介绍出来,双眼一翻,望着天,“这都不晓得,真是土包子!”

“啧啧,难怪……”土包子们心悦诚服地点着头,对此文明之物实在不甚了了,却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摇晃的头尚未安稳,喇叭又哇地一声叫了,数个神经过敏者受不了这一击,随之仰天跌倒在地,有的扭了腰,有的挫了尾椎骨。后来都用了三七乃至法水才得以痊愈。

后来又弄清楚那长舌头竟是铁的,就更不敢对它说长道短了。

喇叭正对着土地庙。土地菩萨自喇叭响的那一刻起,闭上了他的红眼皮,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仅有的一只金耳朵,也如狗耳朵一样耷拉下来。镇里的老前辈请了法师来,做了七天法事,也没让菩萨睁开眼。于是莫名的恐惧迷雾一样罩住了曲尺镇。人们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瞻前顾后,生怕冒犯了什么。倒是猪们狗们牛们过起了和平的日子,主人们不敢对它们大打出手甚至大声呵斥了。

五月初五,照例是要划龙船的。血气方刚的壮后生们,划龙船的力已蓄了一年,快憋不住了。他们爬上祠堂布满蜘蛛网的阁楼,将闲置了一年的龙船抬下来,搁在鹞子溪边的沙洲里。龙船一年没沾水,干得周身是口。人们用桐油调了猪血石灰,在石碓里捣成泥,裹了麻丝往裂口里填。龙船修好,船头插三角杏黄旗,气昂昂地伏在溪水里,一声吆喝,二十名水手崭劲划桨,船便箭一般从鹞子溪向曲江射去。曲江正发洪水,褐红色的水浆汁一般往下游奔泻,并发出一些噼啪声。龙船一碰河水,便砰地一声脆响,如撞在岩石上一般,退了回来;再使劲划,又是砰然一声响,又退回来,硬是进不了曲江河。实在没见有礁石阻碍,船头却已开裂了。艄公只得一扳艄,龙船绕个弯回到鹞子溪。鹞子溪水面窄,水又急,又牛屎堆一样摆着许多礁石,龙船划了几个来回,碰得千疮百孔,只好草草收场。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窝窝囊囊地过去了,真扫兴。禄子将悉心准备好的几十个为划手助威的吆喝声,全哽在喉咙里,以致一个粽子也没有吃下去。

五月初七,他路过吴老八刚耙完的一丘白水田,发现田里长出来十支毛笔,笔尖上还顶着大颗透明的露珠。他忙告诉了吴老八。吴老八骇得不敢出门,以为有人找他打笔墨官司。曲尺镇人最怕打官司,因为他们打官司时都说不出一句话,所以也未赢过。第二天百货店宣布丢了十支毛笔,才弄明白原来是一帮光屁股伢儿恶作剧,把笔当秧插在田里。但吴老八那颗吓得提到喉咙里的心再也没有落回胸腔里去。

他与镇里人的情绪截然相反。镇里人惶惶不安,生怕会发生什么;他呢,总盼出点什么事。因为自强强走后,他太寂寞孤单了。除了强强,他不愿和任何人交往。那些人不配。他整天病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点儿什么刺激刺激就好。

这天太阳很大,晒得脸上出油,黑了头的粉刺痒痒儿真难受。他啃着个玉米粑粑,边嚼边在河边走。河水让阳光映得如同血水。涛声拍击着耳膜。河上游,是一片万仞青山,在山的那边的那边,是强强读书的地方,充满神奇色彩的县城。他呆望了一会,躺在一片荫影里,挤着粉刺疙瘩,从里头捉出一粒粒白色的小虫儿来。头上是那两根通向县城的电线,他眯眼觑着,冥冥之中,他听见一种嘤嘤的奇妙的声音,逗得他脑壳一阵发热,每块肌肉都鼓胀着颤动着直想舞蹈。那声音是电线发出的,是一种挑起他某种欲望的不同于往常的声音。他愈听愈兴奋,不由得嘴里嗷嗷叫了几声,手脚一阵狂舞(不舞便觉不舒服不自在不过瘾),中魔似的舞之蹈之跟着电线往镇里跑,一直跑进镇长家的电话机旁。

镇长刚好放下话筒,对他一招手:“禄子,你来得正好!晓得啵,要革命,要革命哒!”

他满脸通红,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其实他什么也不晓得。那种兴奋把他弄得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了。镇长圆圆的金鱼嘴巴在跟前飞快地一张一合,说了许多许多。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光知道那种兴奋在增加,在膨胀。他着迷地、神往地注视着镇长的嘴,那嘴极像只高音喇叭。

镇长给了他一本红壳的小册子,要他回去通读精读,深刻领会其精神实质。他回家在灶门前边烧火边看了一遍,竟没有认出一个字。不过他似乎懂得了实质内容。夜里,像嘴巴的高音喇叭把全镇人召唤到土地庙前的禾场坪里开大会。他在会上挥起拳头,喊了十几回口号,洪亮粗犷的嗓门如雷响彻山谷,震得山顶上的星星索索发抖,一颗接一颗掉进漆黑的山里去了。

大会一直开到太阳辉煌地照见人们眼角的眼屎和低垂的睫毛。镇长精神抖擞地念完了一篇什么东西,大声问他的镇民:“大家听清白了么,我刚才念的什么?”

镇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答。他们实在没听清念了些什么,然而不能回答自己的镇长又是多么不好意思呵。吴老八觉得有责任弥补大家的过失,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说:“镇长,我们……您刚才念的些什么呀?”

“这……”镇长窘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念了些什么,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也没想出来。情急之中,一下瞥见了旁边的禄子,“禄子,你说,我刚才念了些什么?”

“你刚才念了些什么?”他偏偏头,想不起来,连他自己领头喊了些什么口号都忘了,但他总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启示,也就是说抓住了某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他抠抠头皮,忽然迸出一句话:“革土地菩萨的命!”

说完他就直奔土地庙,身后相跟着五六个后生。镇民们顿时如炸了的黄蜂窝,有的拍巴掌叫好,有的捂着胸口呻吟,有的翻着白眼抽了筋。

他只一脚,就踢翻了土地菩萨;第二脚,就踩破了它的大肚子,肚子里有个老鼠窝,七八只老鼠惊恐地吱吱叫着,弃家出走;第三脚,他就让菩萨的脑壳与身子脱离关系,飞到山坡上,骨碌骨碌往鹞子溪里滚,未落进溪里,就被一只犬叼走了。

他愈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整个身体内燃着炽烈的火焰。他觉得口干舌燥,吐了口痰,痰一落到地上便轰地燃烧起来。土地庙转眼间变成了一堆废墟。

他又领人冲进祠堂,扫荡了祖先的牌位,劈开了龙船。参加行动的人都公平合理地分得一堆份量均等的劈柴。那柴极好烧,不用点火,放进灶膛就燃,还毕剥作响如放炮竹。

只是火苗是黑色的,一锅冷水烧一会就煮成了一块冰。

6

他雄赳赳地回到家里,发现娘蜷缩在被窝里,筛糠似地发抖,两眼圆睁,一只发蓝,一只发绿,手像冰一样凉。

他抓住娘的手:“娘,你怎么搞的?”

“崽、崽伢子,你为么子跟菩萨作对?没得好下场的哟……作孽咧!”

“娘,这是镇长讲的呀!要革、革命!”

“当真?”娘眼里的蓝和绿渐渐黯淡,微微地泛出些红。

“当真!镇长说,是县里号召的呢!”

“哦,那就好!”娘停止了颤抖,手温递升,坐了起来,“崽伢子,那你做得好,想那土地佬儿,也没做什么好事!帮它烧了几百年香,哪个得了它的好处?泥巴坨做的货!”

他眯着眼,不作声,坐在凳子上,二郎腿一翘一翘。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娘亲手给他做了个蛋炒饭,饭里多加了一调羹陈年猪油。饭后,亲自打了洗脸水,拧干毛巾,给儿子擦脸。儿子的脸黑一道白一杠如鬼画符,十分不合他今天的身份与情绪。她还是十年前擦过儿子的脸。毛巾一沾上儿子的脸,马上被一种粘乎乎的东西胶着了。她捏紧毛巾一角用力一扯,哧嚓嚓一声响,却将脸皮也揭下来了。她先是一愣,接着惊异地看见儿子有了张英俊威武的新脸了,方方正正,神采奕奕,满面通红闪光,焕发出一种非英雄侠客所有的气概。她在白话里头看见过这种脸。莫非儿子是白话里投胎转世来的么?她又喜又疑,把那张丑陋猥琐的旧脸皮丢进灶膛,灶膛里刹时燃起一片蓝火,扑出一股刺鼻的死蛇的气味来,一缕青烟摇摇直上,钻出窗棂,逃到空中,被风带走了。

他耳内一直回旋着嘤嘤的神秘之声,沉浸在高度的亢奋中。正午的阳光从门槛口退到阶基下。瓦隙里落下来几个圆圆的光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滚动。娘俩相对而坐,心里充塞着一种愉悦满足之情;无声地对视,享受着沉默的天伦之乐。娘从儿子的眸里,窥探着似乎依稀可辨的未来;儿子则从娘的笑纹里读着过去的离奇与神秘……忽然,两人都觉得门口光线一暗,于是转过身去。

镇长雄壮的身躯已将门框塞满,只有胯下尚留能钻过一只狗的空隙。墙壁吱呀叫了一声,一只惊慌的壁虎跳将下来。镇长的脚过去只到过门槛外,从未来过门槛内。娘的屁股下似装了弹簧,倏地跳起来踮起足尖走过去,牵起镇长的手:“哎呀呀,镇长、镇长来哒……”她似乎过于激动,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将嘴巴笑得张开到最大限度,露出了舌根和嗓门眼。

镇长随之迈着方步走进来,不待他打招呼,在板凳上坐下了,两个指头在膝盖上极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敲打着:“禄子,今天表现很不错,好!”

“嘿,还不是……您老人家的教导!”他诚心地说。

“不过嘛,不能松气,革命要更进一步!”

“那是、那是!”他连连点头,若鸡啄米。左耳循着镇长的声音长出了一寸多,恰似半只蚌壳。

“你有什么打算呀?”镇长问。

“我……”他仿佛有许多许多打算,又仿佛一个也没有,于是斩钉截铁地,“我听镇长的!”

“好!我看,你们赵老师,应该革他的命!他讨堂客,为什么要讨那么漂亮的?嗯?就是有……那个思想嘛!”

“对呀!”他一拍大腿,茅塞顿开。

“你开始行动吧!”镇长运筹帷幄,下达了命令。镇长到底是镇长,眼睛雪亮,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那赵老师,早该革他的命了——妈妈的赵老师还罚过他的站呢,那时他一点也不敢有甚不满——他的堂客,眼睛里有毒!目光里有电!记得有一天,她瞟了他一眼,他心里一麻,半天才喘过气来。她连镇长都敢冒犯,那回镇长去学校巡视,一进门就遇上那妖精,她那样阴险地看着镇长笑,镇长的颈根当即如落了枕一样转动不得,体温一下上升到四十度,浑身的肌肉甚至每根毛发都战栗起来!镇长咬着牙,好容易坚持住。巡视完毕,一回到家,镇长便病倒了,白天头晕目眩,夜里胡言乱语,喊的是那妖女的名字。一连吃了三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镇长娘子急得没了主意,双手在丈夫身上到处乱摸,发觉最烫的是两只眼睛,扯起眼皮子一看,不禁肺都要气瘪!原来那漂亮女人使了分身法,变成两个,躲在两颗黑瞳仁里,还笑嘻嘻地望着她呢!镇长夫人将丈夫挪到床边,头悬吊在床下,端来一盆醋,用抹布蘸了洗眼睛。洗了一天一夜,终于将那妖女的笑脸洗掉。但那女人影子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擦重了,又怕将丈夫的眼球擦穿,何况镇长直叫疼,全身乱扭,不是在他身上压了扇磨盘,根本就沾不得他的眼。镇长娘子心有余恨未消,也只好撒手作罢。镇长总算病愈,可是留下了残疾:瞳仁里从此时时刻刻有女人的影子。

镇长授完机宜便拂袖而去。他去搬板凳,却搬不动。原来板凳已被镇长坐进地里去了,屋里温度高,凳子脚已长了根。娘一直在一旁傻笑,说不出话。她由于笑得过分,下巴脱臼了。

他顾不了许多,到南货店买来一迭黄草纸,用老师教给他的字,给老师写了一份声讨书,题目是:讨漂亮老婆居心何在?!!!

接下来洋洋数万言,从风俗、伦理、道德、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各个角度一一论证,一一声讨。

声讨书贴在曲尺镇最繁华的地段——曲尺拐。刚一贴出就围满了人。抽旱烟的噙在嘴里的烟竿掉到了地上;吃棒糖的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打鞋底的把线纳进了自己手掌。显然,声讨书自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等那位代表艰难地念完声讨书,一时群情激愤。既然大家都没有讨到漂亮堂客,你这教书匠怎么敢……呸!真是居心何在嘛!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群起声讨,从赵老师堂客的胭红的脚趾头声讨起,声讨了她鼓鼓的小腿肚,白白的大腿,圆圆的屁股,接着声讨她包子似的奶子,莲藕似的手臂,桃花色的脸,柳丝儿般的头发,再接下来声讨她某个拐弯抹角的地方……声讨方酣,就有人跑到学校,把赵老师拖到声讨书前,用语言和指头将他声讨得体无完肤,走路一拐一拐,使得他以后催交学费再也不能快得那样令人躲闪不及了。

禄子的同学也不甘落后,纷纷挥笔仿效。一张张声讨书贴了出来:《穿皮鞋的居心何在?!!!》;《吃红烧肉的居心何在?!!!》……

矛头统统是对准赵老师的。终于,赵老师决心革革自己的命了。他剃光了堂客的头发,扯光了她的眉毛,压瘪了她的高鼻子,打肿了她的脚,然后全身抹上泥巴,穿上烂草鞋,戴上烂斗笠,披上烂蓑衣,双双跪在声讨书前,以泪洗脸。然后,他们都不知去向了。

禄子因革命有功,被镇长请进屋里,敬了一杯黄酒。他一饮而尽,醺然中觉出有股骚味儿;飘然里又仿佛记起进门时看见门口那只尿桶,桶内壁有一圈湿痕,尿水浅下去一指高……他顾不得多想,令人兴奋的事太多了:镇长在棕业社为他安排了工作,学校里,都是学生讲课,老师听课了。他不爱讲课,还嫌学校这个天地太小了。他还被任命为镇革命领导小组成员。而且那个嘤嘤的神奇的声音一直在刺激他……

镇里的声讨书愈来愈多,街头贴到街尾,连有野物精出没的枫树也贴上了。这一阵老下雨,雨都是咸的,煮汤作菜不用放盐。雨飘在声讨书上,变成黑水在街上流成了小溪。爱占小便宜的便舀了放在家里澄清,清水用来熬盐,盆底的墨则用来漆棺材。

这天早上,街上突然出现一块用门板写的声讨书。禄用取下自家的门板时,街上已挤满了门板。第二天,又出现了用床单写的声讨书,他刚想去扯床单,街上已是床单到处飘了。他的那些同学及邻居,脑子并不比他笨啊。而他,似乎太机械了一点,硬要等镇长下指示才办。

他灵机一动,把声讨文章写在脸上。可当他走上街头,满街人脸上都有声讨文章了,而且是用绣花针刺的。

镇长奖励了一些人,没有他。这使他颇为苦恼。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革命信心和革命能力了。

只有娘,对那些人嗤之以鼻:“哼,这算什么?狼学狗吃屎——捡样子!头一张声讨书哪个贴的?莫非都忘记哒?告诉你吧,是我屋里禄子!镇长小本本里记着呢!”

7

咸雨下了整整两个月才停。禾苗长着长着缩到土里不敢出来,菜园子里只有腌黄瓜、腌苦瓜、泡辣椒。曲江水猛涨,直涨到窗棂下。江水流不出去,便倒灌回来,发出嘈杂喧闹的呼啸声,顺着鹞子溪朝山沟里倾泻,流到山上,流到树上,又从树梢升到天空中,变作层层沉重乌黑的云。被江水带来的鱼升不了天又回不了江,便挂在树枝上,银晃晃累累的一片,雨停云开,风吹日晒,都成了咸鱼干。镇民们都跑到山上摘鱼干,胡屠户一个早上就摘回来二百多斤。只有镇长,只有居委会主任和她儿子不屑于此道。看到人家碗里有鱼,禄子嘴巴就滋滋有味地啧啧响,说明自己无鱼但味道比有鱼强得多。

他其实也无更多精力来注意这些蒜皮小事。某种欲望一直在脑子里轰轰响,像响着一连串永不终止的雷声,似响应着某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唤。这令他终日处于昂扬的兴奋之中,脑瓜浑浑然,如一颗铅球,重得难以支撑,而且消停不得,越闲越沉重,于是也觉得累。但只要一听见电线的嘤嘤的声音,就会轻松下来,就会有干各种从未干过的事的兴趣、信心、力量,脑袋就会如汽球一样空空如也飘飘荡荡起来。于是他常到江边电线杆下,仰天躺着,美美地享受。电线并不时时响,但只要耐心等待,那声音总会出现。

夕阳西坠,江风渐猛。他躺在电线下享受了一回,踌躇满志地踅回镇里。蓦地,只见一阵锣声鼓着黑色的巨翅,在小镇上空盘旋,一遍遍扫过他的头顶,投下一抹抹阴影。惊魂未定,但见红红绿绿一队人,沿小街迤逦而来。领头一个,双手垂膝,脑壳勾得能舔到自己的肚脐眼,头上倒扣着家用的小蔑鸡笼,鸡笼上糊着草纸,写着几个墨黑的大字。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镇长!镇长身后是娘,娘身后是棕业社社长、百货店经理、学校校长、学校敲钟人……他们同样戴着倒扣的鸡笼,鸡笼内残留的鸡屎疏疏密密地洒落在他们脸上……他们手里都提着亮晃晃的铜锣(那些铜锣本来是划龙船、唱道场、打地花鼓时用的),都勾着腰,打一槌,喊一句:“我是××××……”声音如关菜园门一样难听。

队伍左右各守定一个左臂戴红袖标的人。左边一个举拳吼一句:“克扣革命学生革命经费罪当千剐!”右边一个跟着喊:“摧残革命群众革命耳朵罪该万死!”喊得虎虎有生气,街两边屋檐上的木皮震得挪了位,咔咔响。两人边喊边押着队伍往前走,一群伢儿妹子后生姑娘跟在后边看热闹。

他觉得喊声十分熟悉,定睛一瞧,左边那人是强强,右边那人是长耳朵秦解匠。他嘴里一格登,咬碎了一颗牙,怒火从头顶窜出丈多高。长耳朵解匠斗镇长,还有原因可讲,八年前,他扛根棺木把镇长碰了,镇长扯着他耳朵教导他,不小心将他右耳扯成六尺长,至今缠在腰里,行动不便。可强强,你有何理由胡作非为?不说他是你爹老子,他还是镇长咧!镇长镇长,一镇之长,没有镇长,还有什么镇?如此对待镇长,简直不成体统,纯粹是无法无天,同时也是没把镇民放在眼里!小子,欺负我曲尺镇无人了么?死光了也还有我梦生子!

他气得五爪抓心,左手叉腰,冬冬冬走过去,右手朝强强一指,大喝一声:“强强!”

“是你?!”强强轻蔑地溜他一眼,红袖标忽地放出一道耀眼的弧光。

他双眼惊慌地一眨,疑心碰上了白话里的法器,捆仙索什么的,却并不把手指缩回,定定地指向强强的额头:“不准斗镇长!”

“你反对革命?!”强强的目光刺了他一下,奇疼无比。

他火了,把手指直向强强伸过去:“你才是反革命呢!”

与此同时,强强也跨出一步,将手指朝他指来:“你才真是……”

话没说完,双方气愤而尖锐的手指同时所向无敌地戳入对方额头里去了。都不觉得疼,只是手指拔不出来。

“你怎么动武?!”

“你怎么动武?!”

“你把手扯出去!”

“你把手扯出去!”

“你这流氓!”

“你这无赖!”

“你妈的××!”

“你娘的臭××!”

两人被连在一起,骂个不休。秦解匠跑过来,抱住强强的腰,几个伢儿拽住禄子的脚,一二三,一齐崭劲拉。两只手指拉成尺多长,也还如铸在对方额头里一样丝纹不动。镇长兀自领队伍远去了,虔诚地看着地上形态各异的卵石,默念着自己的罪过,全然不知后边发生的一切。

这两人面面相觑,好生难堪。禄子懊恼地一跺脚,秦解匠猝然挨了一刀般嚎将起来,原来禄子一脚正跺在他耳朵上。混乱之中,他的长耳朵早从腰里松垮下来,在地上裹了一层灰,活像一块米粉肉。

暮色渐浓,行人渐稀。矮檐下飘出了炊烟。该回家了,可两个冤家还联在一起。

“我要回家哒!”禄子气呶呶地。

“我也要回家哒!”强强也气呶呶地。

“你莫赖着跟我在一起!”

“你也莫赖着跟我在一起!”

禄子力大,强强被拖向他家,到了台阶前,强强一脚蹬在石阶上,稳住了。

“我才不跟你去困木板床呢,硌得骨头疼!”强强说。

“我就想跟你困鸭绒床?烧得皮发痒!”他针锋相对。

两人于是在门前街心坐下了,面对面,不说话,任夜色层层把他们包裹。

镇长送来两个馒头,强强吃了。

娘送来两个粑粑,禄子吃了。

夜了,两人同时倒下睡了,各自把鼾声注入对方耳鼓。好在没下雨,半边月如被人偷吃了一半的粑粑,却也朗朗地照。鸡叫头遍,两人迷迷糊糊醒了,朦胧中瞧见面前耸一巨大的人影,星子在他肩头明灭,夜风在他衣襟里嬉戏,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里,显得神秘莫测。

两人不由得蜷缩起躯体。

“你们想分解开吗?”那人影说话了,声音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像碾轮在碾槽里碾过,隆隆地响,低沉而深远。

他们机械地点点头。

“那你们先消消气吧!”

他们这才发觉肚子圆圆的,鼓鼓的,便试着消气,吐、吁、收缩腹部,打了一连串嗝,放了一连串屁,肚子终于瘪下来。

“你们再想想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他们想了,这很容易做到。

“你们互相摸摸对方的心吧。”

他们也做到了。将左手放在对方的胸口上。

“好,现在将手指抽出来吧。”

他们半信半疑,下意识中已把手抽出来了,一点也不困难,就像从水中抽出手指一样。各自的额头也都完好如初,既没留下洞孔,也没有血迹。

他们正要感激那人影,却见他于月色里飘然远去,下到鹞子溪,过浅滩,一直走进一个深潭里去了。

他们都觉得那影子非常眼熟,非常像教过他们书的赵老师。可他们谁也没说出来。

“嘿,禄子。”强强清清嗓,笑笑,“其实,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呢。”

“可是,你为什么要斗镇长和我娘?”禄子不解。

“什么娘不娘的,搞革命可不能有私人感情!感情是最害人的东西!镇长是我爹,爹又怎么样?我照样要革他的命!”

“为么子?”

“为么子?嗯,为么子……”强强噎住了,想想,由怀中掏出本红壳小册子来,“为么子,这里头都写着呢!晓得么?这里头,都是上头的指示,是最高的指示,照着做,没有错,用不着问为么子。你没见过吧……怪不得,你们这里太闭塞了!给。”

他擦擦手,从城里来的强强手中接过小册子。小册子在手掌里,闪出一环套一环的金色光环,神圣而庄严。他翻开一看,立刻满脸放红光。

第二天,他做了两顶鸡笼式高帽子,给镇长和娘戴上。帽内安有竹针,脑壳乱动便会扎得头破血流。镇长的高五尺,娘的高三尺。镇长和居委会主任毕竟是有差别的。

娘戴上高帽子,笑得眯了眼:“崽,你硬是有出息哒!这下我放心哒,我还怕你想不通咧!做得好,好生干革命吧!”

娘还请镇里丹青高手把“×年×月×日禄子置”几个字写在高帽子上,以便游街时让人们晓得她有一个革命的儿子。

为使高帽子经久耐用,还刷了三遍桐油,娘端桐油钵,崽挥猪毛刷,两代人的智慧融合在一顶高帽子上。

8

没想到,他的这个行动影响了全镇人的审美观。人们竞相仿效,没有几天,小街上就耸动着、浮游着众多的高帽子了。式样特别多,有水桶式的,有坛子式的,有宝塔式的,还有鸟窝式的;用料也十分讲究,有木制的,有篾织的,有藤编的,还有陶瓷的。形态各异,花样翻新,只有一样还继承娘的发明,即一律写着“×年×月×日置”的字样。镇民们走亲访友,所带礼物中必有高帽子,根据关系亲疏好坏,随时可赠送相应的一顶。高帽子工厂也应运而生,四季供应各式高帽,可定购,也可邮购,零售兼批发,一时间生意十分兴隆。人人以高帽子为美,为时髦。至于那看相定亲的,就更不用说了。从前镇里看亲的习惯是看屋场,屋场好则定亲,现在,则看你手里有无一顶可人的高帽子了。有漂亮的高帽子,必能讨个漂亮堂客。高帽子几乎盘踞了每一个脑壳。有人夜里路过坟山,看见几个游玩的鬼魂,也都戴着高帽子,还截住那人,呼号着要与他换帽子,说是他们帽子旧了,愧对阳间亲朋好友云云。

禄子暂未戴上高帽子。因为他现在办事变得十分慎重了。高帽子这东西,虽时髦,却也是不能随便戴得的。镇长没开口,不好自作主张。镇长虽被打倒了,在他看来,打倒了的镇长也还是镇长。

这天镇长终于戴高帽戴腻了,取下来往他头上一扣(毛糙坚硬的帽沿扎得他顿时笑出泪来),说:“禄子,轮到你戴了!”

“嘻,可是……”他心里一乐,心想镇长还记着他,可又有点困惑,他怎么敢不戴了呢?

“我现在解放了!晓得么?”镇长拍拍桌上的电话机,“县里的革命领导机构,发来了最新指示!”

“哦,”他点点头,但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那过去?”

“过去打倒我,是正确的;现在扶我起来,也是正确的。”

“为么子?”

“为么子?不为么子。”

“我想不清白……”

“想不清白?要想干什么?根本就不要想嘛!革命嘛,紧跟着干就是。不要想么子,也不准想么子,懂啵?”

“懂。”

他其实似懂非懂,戴了高帽,游了两天街,自愿的,却觉了无趣味。根本就无人对他行注目礼。因为习以为常,因为大家头上几乎都有,不稀罕了。

第三天,一只老鸦从高帽顶部钻进去,做起了窝。接着头上愈来愈沉,他想怕是下了蛋了。待孵出小老鸦来,那才有味咧。

不待小老鸦出壳(他已听见了它们啄壳的声音),镇长令他丢掉高帽子。因为一种新的革命形式在等着他。他取了高帽子,发现老鸦已将蛋运走,只给他留下一脑壳屎,斑斑点点,抠都抠不去。这下真背了八辈子时,应了镇里一句俗语“梦生子,屎(死)脑壳”了。

镇长跑了一趟县城,带回来一种新的革命形式(其实,曲尺镇里的新事物,哪件不是有了镇长才有的呢),它的最大特色,是革命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

这种形式,就是舞蹈。

禄子站在四合院里。院子里铺着青石板,长着厚厚的青苔,青石板缝里长着狗尾草,院子四角各有一棵柚子树。镇长穿得一身新,脑壳上不多的几根头发抹了点茶油,梳得熨熨帖帖,身上背个红布挎包,那是专放小册子的。镇长在做示范,右手握本小册子,左手做出兰花指,屏声静气,略一运神,嘴里便哼出声儿来……随着右手一挥一扬,左手作连续掏心状,左脚合着拍子在青石板上一点一点,屁股也随之一撅一撅。

“注意:最重要的是集中精力,心要诚,眼睛望着太阳,心里想着革命……五首革命歌曲要连续唱完,一气呵成;跳得最好,就是对革命最忠诚!”镇长一字一顿,极严肃地教导说。

他于是极严肃地跟在镇长屁股后学。跳舞,对他来说,本应不是难事。小时候唱地花鼓,脚尖踮起,半蹲在地,双手还扭得堂客们看花眼。也许这革命舞与地花鼓有本质的差别吧,老是摸不到门道,动了手忘了动脚,更谈不上全身各部位的协调,别别扭扭的,真难看。真叫和尚想梳头——没法(发)。学了整整一天,总算记住了基本动作,嗓门唱哑了,真嗓变假嗓,叽叽嘎嘎锯人的神经。镇长娘子几次跑进院子,以为她家鹅公在捣乱,干扰镇长的革命工作。

回家便做给娘看,一举手一投足十分认真。娘便一颠一颠学,跳得十二分来劲。灶里熄了火,锅里没放米,跳完舞,娘崽俩就用锅铲铲水喝。饭后继续,跳得屋内灰尘弥漫,梁上吊吊灰尘一串串跌落,老鼠们在桌下窜来蹦去助兴。两只蟋蟀跳下灶台,瞿瞿地叫,跟着跳,结果却惨,先后不知被娘的还是他的脚踩死了。那是他家养了多年的蟋蟀,平常关系挺融洽的。跳至午夜,兴趣尚浓,他忽然发觉四周布满了眼睛,窗棂里,门隙里,亮瓦里,门槛下,都有,一齐圆溜溜地瞪着他们母子。那是些没睫毛的眼睛,明显地闪着嫉妒与羡慕。他立时不跳了。娘有些不满也不跳了。明天,他要到镇上露一手的,不能让人把舞姿偷走了。

非常不幸,第二天清早,他一睁眼便叫苦不迭:街上已是歌声昂扬,舞步铿锵。他衣也不穿,鞋也不趿,翻身下床就往街上冲。门砰地让他摔成了八块。他身后跟着娘,娘身后跟着桌子,桌子身后跟着凳子,凳子后头还跟着……两只脚的和四只脚的一齐冲到街上,疯狂地舞蹈起来。

他喘着气唱着、跳着,在两首歌的间隙里,咕哝了一句:“怎么偷跑在我前头了?”镇长恰在身旁,双眉一竖:“革命只争朝夕,还要人家等你么?”他顿时抽了口冷气,镇长犀利而不祥的目光告诉他,他已给了镇长某种不良印象,不由一阵战栗……他卖力地跳起来,蹦得比谁都高,自知为时已晚,也还做挽回坏印象的努力。

太阳从东山巅上徐徐露出红而圆的脸。镇民们跳得更欢,多声部大合唱气势磅礴,韵律雄伟,千山万壑一齐发出回应。鹞子溪激起层层浪花,曲江中卷出无数漩涡。镇里所有的牛忘了吃草,狗不再调情,鸡不愿刨食,一齐加入了舞的行列。至太阳西斜时,舞步愈快愈烈,如雷震撼大地,街边的房屋,树,绹牛桩,都受了感染,按捺不住,原地舞了起来。这时,一艘机帆船从曲江上游驶来,载来了以强强为首的县革命视察团三分团。视察团一上岸,所有的舞者——人与兽、有机物与无机物——就舞得更狂更疯了。天地之间,轰鸣喧腾,飞沙走石,太阳都因之蒙了一团沙雾。视察团自然而然地卷入其中,并自然而然地成了舞蹈漩涡的中心。连那条机帆船也随兴所至在水上跳起舞来,马达突突突地欢唱,打着转转。

县里人不愧是县里人,人人是舞蹈高手,尤其是强强,不仅歌喉嘹亮,表情虔诚,舞姿也极为娴熟优雅,引得不少人(还有不少兽)扭头观看。镇民里头,舞姿最美的要算胡莲莲了。似乎是应了英雄爱英雄,惺惺惜惺惺这句话,胡莲莲舞着舞着就和强强舞到一块了。接着,禄子家的一条楮木板凳也舞了过去,垫在他们屁股下……

太阳依依不舍地沉下西山,舞步这才渐渐稀落下来,树与房屋们蹲到一边喘息,牛们狗们拖着兴奋而疲惫的身子回栏或窝,鸡则扑着翅在人群中寻找主人。视察团在长舌头喇叭里表扬了一批舞得佳者,有胡莲莲、禄子娘、镇长……可没有禄子。同时也批评了吴老八,他将第二首歌第五句词唱颠倒了,跳舞时还咳嗽。吴老八当即羞得满脸发烧,起了几个大泡,想想丢了镇上的丑,自此无脸对众邻居,便在堂客后脑壳上扯了几根长头发,悄悄吊死在牛栏里。

视察团坐上机帆船走了,带走了胡莲莲,强强说曲尺镇目前她对革命最忠诚,有资格进城里革命了。

禄子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他却不知这怏怏从何而来,皱着眉,冥思苦想。镇长去码头送视察团去了,不然他不敢皱眉,也不敢怏怏的。

进屋,见娘在堂屋里继续跳舞,呀呀地唱,嘴角不时飞出白沫两三点,脸上每条皱纹都是颤动的。

“娘,太阳都落哒,还跳么子?做饭吃罗!”他道。

“太阳落哒?你说这种话?”娘鼓着眼。

他心里一惊,这话确不妥,忙自圆其说:“我是说,太阳到山那边,唔,到县城那边去哒,看不见哒……”

“你看不见我看得见!它在我心里呐!”娘说,仍兴致盎然地跳。

他默然,过一会忍不住又说:“得了一个表扬,了不得……”

“嘿,不了不得,你帮我得一个回来?!”娘唱完一曲,得意地答道。

他自己动手做饭。吃了饭,娘不在跳;睡了一觉醒来,娘还在跳;早晨起床,娘也还在跳。

一天,两三,三天……娘不分昼夜连续跳下去。他动了孝顺之心。娘终归是娘啊,跳舞能顶饭?不吃饭可不得了……没有娘就没有他,虽说是梦生子,这个简单的道理他焉能不懂?

他想出了办法。吃饭时,娘跳,他也跳,端着饭,拿着调羹,边跳边喂给娘吃。

9

秋雨淅淅沥沥,镇子笼罩在白茫茫之中。四周屹立的山峦轮廓模糊,如一头头蠢蠢欲动的巨兽。他站在阶基上,伸手接了捧屋檐水,喝了一口,不咸,却有些苦。

屋里到处漏,滴滴嗒嗒响成一片。灶房里水深及脚背,老鼠和猫无处可躲,钻进床上被窝里,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将他赶开了。屋柱上蠕动着一支蜗牛与鼻涕虫组成的队伍。两只癞蛤蟆饶有兴趣地在禾场里造爱,母的背着公的在水里乱蹦乱跳。

娘仍在堂屋里跳舞,雨水浸透全身,破衬衣贴在干瘪的乳房和柴棍似的肋骨上,巴巴髻里躲着一只蟑螂。堂屋地面早已泡软,一双赤裸的脚呱唧呱唧地拔动着,踩瓦泥一样。

有人偷偷给不存在的土地菩萨上了灯,远远地,看得见土地庙废墟上,有一束蓝色火苗在雨幕里摇曳。他忽觉有些无聊,革命一停顿,日子就显得长,显得多余。他虽是棕业社的工人,却没上过一次班。社规第一条规定:上一天班,罚一次款;旷一天工,发一天工资。外地来运棕缆棕垫的船只,每次都高高兴兴地空载而归。

他懒洋洋地,沿着阶基走到镇长的家。已是深秋之际,天井里却落满了洁白的柚子花,阵阵奇香扑鼻而来,凡闻过的人都会得鼻炎。他揉揉痒痒的鼻子,走进堂屋。镇长正面对神龛跪在堂屋中央,两手捂心,双目微闭,嘴里念念有词。神龛里的财神与列祖牌位早已焚毁,代之以一个四方红漆木匣,匣子里整整齐齐竖着十来本各种版本的小册子。

大概又在实施新的革命行动吧,他想。这时镇长上身深深埋下,叩了一个头,屁股朝天翘起。姿势与从前镇民烧香拜菩萨差不了多少。他心里不由袭上一种冰凉的威严神圣之感。不过转眼之间,他捂着嘴噗哧一声笑了。原因是镇长臀部的线缝绽开,那紫红多皱的肛门使他忍俊不住。笑过之后,他马上感到揪心的恐怖。

镇长闻声倏地立起身来,一见是他,眼里喷出幽蓝的火光:“是你,笑么子?这么不严肃!”

“我……”他不知所措。

“你!为么子这样子笑?晓得么,我正在请示,汇报呢!你竟笑得这样别有用心!说,为么子?”

“我看见你的屁眼了……”他羞愧难当。

镇长一摸,屁股果真露出一条缝,口气却愈发严厉:“你这是借题发挥、指桑笑槐!走,到反省室去,给我好好反省,挖出你的思想根源!”

反省室在四合院后面,是一间牛栏改的,没有门,四堵两人高的土墙上糊满了报纸。他顺着楼梯爬上墙头,跳了进去。只见里头堆满了报纸、墨水瓶、毛笔、浆糊,墙角有一堆白发,其间还夹着些头屑与血痂。

镇长把楼梯撤了:“好好找原因吧,要深刻!”

他在里头高声道:“我娘、我娘没上发条呢!”

他曾将娘想象为发条玩具,把喂饭比为上发条,上了发条就能不停地跳舞。一性急,他把这说出来了。

“上啥发条?”镇长糊涂了。

“就是喂饭呀!”

“噢,我有办法。你反省你的吧!”

镇长走了。他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响到自家堂屋里,接着,听见镇长一声大喝:“莫跳哒!你这都是过时的老套套哒!”话音刚落,隐约听见扑通一声响。大概是娘猛地停止跳舞,一时不适应摔倒了。他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再也没捕捉到娘的呱唧呱唧的舞步声。

他放心了,躺在一堆报纸上,用个墨水瓶作枕头,开始自我反省。为什么笑?笑什么?笑有何用意?怎么会笑呢?怎么单单那个时刻笑呢?为什么笑成那个模样?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那笑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一个个问号在脑子里盘旋,可得不到任何答案。他拚命地想,想……

天黑了。街上各家的油盐味飘了过来,逗得肚子咕咕响。外头雨一直下个不停。晒簟做的天花板上也贴着报纸,那是使于反省者躺着学习准备的。几只牛虻叮在上面,不时飞几圈,扰乱他的思想。看得久了,弄不清飞的是报纸上的铅字还是叮在报纸上的牛虻。反正有许多黑点在眼前晃来晃去。

“禄子,怎么样了?”镇长来了,问,打着饱嗝,大概吃饱了。

“我,想不出来……”他为难地。

“要从灵魂深处找!”

“可……灵魂在哪儿呀?”

“灵魂嘛,在……反正在你自己身上,仔细找吧!”

“我觉得,我没有灵魂……”

“好!禄子,说得对!你没有灵魂,这是原因之一!继续找吧,还要深刻点……唔,屋里有报纸,有书,你参考参考!”

他想说肚子饿了,嘴巴张了张没敢说,拿起一迭报纸翻阅起来。他发现上面全是倒装句,并且铅字在不断地更换位置,使他读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完全不知所云。读着读着,脑壳里嗡嗡直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肚子也像被屠户的铁刮子刮着,饿得难以忍受。他陷入一种懵懵懂懂、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状态里……

天明天黑了几次,他不清楚。朦胧中,只晓得自己吃了几张报纸,喝了几瓶墨水后,全身的疼痛感便集中到头部了。宛若无数钝锯条在里头锯,无数把铁锤在里头砸。然而他又不得不去想那个笑及笑的根源,就像一个往坡下跑的人收不住脚了一样。越想头越疼,他双手揪着头发,发狂地左右乱甩,活像舞狮子。头发像他的思绪一样乱蓬蓬的。

“禄子,听镇长的话,加劲想,想出来了就好了!”娘来了,把嘴凑在墙上嘱咐他。他的脑壳遽然发硬发烫,咔嚓一声响,顿觉一阵清凉,种种压迫和痛楚倏然消失。

他一摸脑壳,大吃一惊:后脑处裂开一条大口,足有半寸宽!裂口里朝外嗖嗖地喷射着炽热的风,风里带有许多铁锈。他惊慌地大叫:“娘!娘!我的脑壳破哒!我要死哒!”

“蠢崽!破哒就好!脑壳想破才想得出来呢!”娘把巴掌拍得噼啪响。

他镇静了一下,半信半疑。娘既然这么说,总是有道理,大概没有错。可脑壳破了,似乎并不是好事。虫虫钻进去了怎么办?不会把脑子吃了么?他拿起一瓶浆糊,倒进裂口里,用手抹抹,然后解下腰带,将脑壳捆住。

脑壳第二天就愈合了。但须反省出来的还是没反省出来。

一夜暴雨,土墙突然坍塌。他坐在原地,不敢跑出去。镇长见了,颇为满意,点点头,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样?禄子?”

他愁眉苦脸:“我脑壳都想破了……”

“好啊!禄子,你找到根源了:脑壳破,是因为思想坏了!思想坏,还能不那样笑?快出来吧,不用反省了!”镇长招呼说。

他大喜过望,抬腿便向镇长身边走。但刚走了几步,就砰地碰到一个坚实的东西上,头上起了包。

“还有堵墙!”他叫道。

镇长朝眼前摸摸,果然有,不过是透明的罢了。镇长只好扛了梯子来,搁在透明的墙上,把他接了出去。

10

镇长通常起得早,起床后,就捧了小册子,搬条竹椅,坐在当街的台阶上读,背。镇长娘子却起得迟,太阳晒热屁股才起床梳妆打扮。这就使得床前马桶里的排泄物有足够的时间发酵,弥散出令人不安的气味来。这无疑于镇长一家的身体是有害的,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得知这一情况,禄子瞅准镇长一起床,就不声不响蹑入屋内,把马桶提出去倒了。因为上次那个笑的事故,他一直对镇长怀有歉疚与感激,想以此作为弥补,表示谢意。

俗语说:“一个早床,半斤蜜糖。”可见困早床之宝贵。镇长娘子困早床,也基于此;当然并不认真地困,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养神而已。禄子一进屋,她就侧转身,肥且粗的手臂支撑住头颈,作出迷人的一笑。他却不能有所回报,他已决心不再笑了,当吸取笑的教训。镇长娘子不悦,她不喜欢哭丧的脸。镇长晓得了,告诫他:“禄子,随便笑不好,但哭更不行,你得注意啊!你想,别人会问你:哭什么?为什么哭?为谁而哭?”

“晓得啦。”他点点头,脸上随即做出一个既不是笑,也不是哭的表情,看上去像深思,“您看这样行不?”

“不行!”镇长一摇头,指着他的脸,“你只注意了矛盾的一个方面,而忽视了别一方面。看这副冥思苦想,不,胡思乱想的样子,更反动!这样是不行的,不能想——当然,反省时除外——你想什么?为什么想?你为谁而想?想到哪里去了?你想干什么?”

他打了个寒噤,时值初冬,颇有些寒意:“这,不太难了么?”

“革命么,能不难么?不难还叫革命么?”

既然镇长说了,再难,也要去做。他拿了娘的缺了半边的圆镜子,对照着,摸索着,找到一种调动脸部肌肉的最佳方案,终于制造出一种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深思的表情来。效果非常好,镇长见了当即翘起了大拇指。

镇长娘子大悦,这天早晨,将他叫到跟前,让他在背上抓痒痒(那背肥嘟嘟的,他的手触上去像过电一样),还请他拍死一只叮在她奶头上的蚊子。

他就这样过着不笑不哭不想的日子。他发现这样过日子不是非常轻松,却极少烦恼,于是很乐意地过,于是无师自通地过,于是过得十分精通,于是过得很有经验了。日子这样过下去,他相信落到他头上的只能是平安幸运而决不是麻烦与灾祸。

他的仪态很快就引起镇民们的注意。赞美之声四起。好奇且好时髦的人们,都以他这副表情为标本,刻意模仿起来。一时乡风更加朴实敦厚,镇里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人人平和,淡泊,恭顺,连雄鸡也不再打鸣,狗也夹起了尾巴。镇里镇外浑然若世外桃源,宁谧安怡,与世无争。

数月安然无事。这日禄子猛地一阵心慌,忙不迭直奔镇长家。他恍惚想到了什么犯忌的事,必须马上向镇长认罪。到四合院门口,与镇长撞了个满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欲开口,镇长抢在前头说:“禄,禄子,你听我说……”

镇长脸色如土,结结巴巴,一副乞怜的神态,令他惊诧不已。但他不能多想,同样结结巴巴地:“镇长,我想了……”

镇长却打断他的话:“你听我说,说了什么要、要不得的话么?”

“没有!”他一口否定,接着惭愧地低下头,“镇长,我,我想了……”

“哦……”镇长长长吁了口气,脸色红润起来,“你想了什么?”

“我想了……”他愣愣神,竟一点也说不出来。是忘了么?不,他实在没有想什么,他根本就什么没有想呵!什么也不想的人也糊涂吗?

“你想什么了?”

“我……嘿,没想什么。”他紧张的心情松驰下来,心里一乐,差点笑起来,好在平常锻炼有素,一下子控制住了笑肌。

“没想就好呵!”镇长轻爽地一拍他的右臂,说:“禄子,今后我们多多互相帮助!”

“嗯。”他忙托住右臂,它已被镇长拍脱臼了。他不哭也不笑,没事一样,虽然钻心一样疼。

“回去吧。”镇长说。

于是他回去。娘早把一切看在眼里,一推一拉,将他的右臂弄复位,对着刚从对面山壁溶洞里飞来的几只蝙蝠说:“没牙齿的直口才讲梦生子蠢咧!我崽伢子是越长越有出息哒!”

11

曲尺镇人近来的嗅觉之灵敏,反应之迅捷,连禄子都感到惊讶。胡屠户一跨入四合院,院门下刚飘出一缕酒香,他们就晓得怎么回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接胡屠户吃饭,有鸡的杀鸡,无鸡的打狗,酒席一个比一个办得丰盛。只是没有杀猪的。因为胡屠户几年来劳动热情非常之高,无论大猪小猪公猪母猪,见猪就宰,到去年过年时,就找不到一根猪毛了。待禄子意识到自己也必须请胡屠户吃饭时,全镇没请过饭的只剩下三五家。他拍击脑壳,悔恨至极,直怨自己这段时间只顾制造标准表情,往镇长家走动太少,以至消息闭塞,感觉迟钝。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他叫娘煮一锅南瓜(镇上时兴吃南瓜,据说大米吃了会四体不勤),遗憾的是养的几只翻毛鸡,趁娘跳舞无暇关鸡笼之机,逃到笔架山落草去了,千呼万唤也没回来。既然请客,肉是不可少的。他想起夜里床下的吱吱声,于是钻进床下,抓来几只肥鼠杀了。一煎一炖,便是上等下酒菜。酒席酒席,无酒不成席。他又从铺满老鼠屎的抽屉里寻到几张长霉的纸币,到店子里打来一斤米酒。尝了尝,觉得掺的水太少,又加了一瓢进去。俗语又有:一杯水酒款佳宾。水酒水酒,无水不算酒,水多酒才甜。

三请四邀,才让胡屠户挪动门板似的屁股。胡屠户说,是看在他曾与莲莲同学的份上,才开了后门,让他先接。排队排在他之前的,还有很多家哩。

还请了镇长作陪。镇长引胡屠户进门来时,胡屠户的盆骨将门框挤脱了榫。

“镇长,胡……胡伯,酒菜不好,不成敬意,请随意用吧!”曾有几分诗才的他讲出略有几分文雅的话来。

“好、好!”胡屠户夹了一筷子鼠肉,塞入口中,顿时美得眼睛一眯,脸上只剩下鼻子嘴巴了。“这是什么肉?呀,太好吃哒!”

“嗯,是不错,不错!”镇长也咂着嘴。

“嘿,是老鼠肉。老鼠是我……养的哩!”他说。

“真的?我看,养猪还真不如养鼠!”胡屠户往口里一杯一杯地倒酒。

“对!我明天就发个通知,号召全体镇民积极养鼠!”镇长三杯下肚,便醉眼迷离,舌头往上嘴唇一舔,将一条绿鼻涕卷进了嘴里。

娘客气地立在一边,悄悄地上菜,顺便捡起地上的鼠骨头,扔进嘴里,嚼炒玉米一样嚼得崩崩响。

“胡伯,莲莲在县里,还好吧?”他试探着问。他一直想弄明白,胡屠户怎么一下子成了全镇人的座上客,连镇长也敬他三分。

“哦,你还不晓得吧?”镇长竖起大拇指,“莲莲同志现在是大首长哒,比强强还大咧!”

“嘿嘿,还不是从前镇长教育、领导得好,要不她能有这么大的进步?!”胡屠户得意而谦逊地对着镇长点点头。

难怪。他释然。

“莫看我们曲尺镇地方小,不起眼,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呢!你看,强强、莲莲……禄子,可惜你是个梦生子,脑壳不灵活,要不,也有大出息咧!”镇长哈哈大笑。

这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但不重。他的自尊心已经不多了。而且是镇长伤的,自有他伤的道理。自己不就是个梦生子么?这么一想,想开了。于是怡然地陪他们喝酒。

酒足饭饱,送客人出了门。胡屠户一个饱嗝,酒气将路旁一棵棕树薰蔫了。“呃……呃……禄子……你真是可惜哒……梦生子,蠢三分……”胡屠户趔趔趄趄走了,街两边许多人对他点头致意。

他心里窝了一团火。一样的话,从不同的嘴里说出来,效果可大不一样。胡屠户不是镇长,有什么权力讲他?不就是傍着女儿……要讲也不要当面讲嘛!但他的火气也就到此而止,有所想而决不能有所为的。他外表平静,外人根本无法窥视到他内心的微澜。

镇民们开始养鼠,猫们全被驱逐到山上,不许进镇,进镇者一律格杀勿论。不到几天,镇里鼠来鼠往,一片吱吱声,煞是热闹。到了夜里,到处是闪着绿光的绿豆眼珠。养鼠本是受他的启发,镇长却在通知里表扬说,是胡屠户的建议。无疑,他在镇上的地位受到了这个屠户的威胁。眼见得镇民们充满敬意的目光越来越多地粘到屠户身上了。他面带若无其事的表情,胸揣愤愤不平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避开街道上麇集的老鼠,来到江边,默默地徘徊。很久没来了,电线还是原样,他一站到电杆下,它就发出动人的嘤嘤声。他聆听了一会,心情好转,既而充溢着莫名的兴奋。他在石板上躺下来。大枫树在不远处,脱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头悬着刺球果实,树干上不知被谁又贴上了“天皇皇地皇皇”的纸条。曲江在树下滞缓而沉重地流,波浪间不时浮现出红红绿绿的纸,残破的家具,以及鞋子、帽子等杂物。忽然,枫树抖动一下,从黑咕隆冬的树洞里,爬出一个穿黄衣的人来!

他一惊,注目一看,是强强。强强也看见了他,招招手,从树上溜下来,四周看看,一拐一拐地跑到他身边。他愕然地看见强强头上缠着纱布,血不断地渗出来。那血是蓝色的,有股蓝墨水味儿。

“强强,你怎么?”

“娘的×!胡莲莲诬我是反革命派。娘的!她生了个梦生子,四只脚,六个乳头,没屁股,说是我咒的……老子好容易逃出来!”强强喘着气,不断地用手揩着额上的血,“禄子,请你救我一命!我的血快流光了,你快到学校拿几瓶蓝墨水来!”

他搓着手,迟疑着,不知应不应帮他。

强强看出了他的心思,掏出一张盖有红印章的纸条:“看,我还要到省里去汇报哩!”

他瞟了瞟那大而圆的印章,不再犹豫,飞跑到学校,拿来几大瓶蓝墨水。强强喝了个一干二净。

“不要告诉我爹老子,他会告密的!”强强警告他一句,跌跌撞撞跑到河边,从芭茅蓬里撑出一条船,顺流而下,渐渐地,没入远处河道转变处。

他一回镇里,就告诉了镇长。镇长一蹙眉,说:“好,我会向上级报告的,你不要到处乱说!”

“晓得”,镇长完全可以信赖他,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镇长,最近上面有什么号召吗?”

“号召……嗯,号召当然有的。”镇长有些心不在焉,抓起一张报纸送给他。

报纸头版,一个套红的通栏标题:“革命需要头上长角的英雄!”

他眼睛一亮。

12

土地庙遗址荒芜不堪,葛藤网覆,草深过膝,早已无人问津了的。但不知何人捡了几块砖码成一个墩,墩上放了个破搪瓷碗,碗内有根灯草和一点点桐油。一连几夜,有人在蒿草丛中喊魂,声音凄厉而飘忽,随着夜风传到小街上来:“伢儿吔,回来哟……娘想死你呐……我的伢儿吔,你回来哟……”镇长要他抓那喊魂的,他一连潜伏了三夜,也没能抓住那人。他循声摸向东边,声音到了西边;到西边去抓,声音又到了东边。好容易见到了那黑糊糊的人影,一块石头甩过去,正中,影子呻吟一声倒下了。他跑过去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弄得他闹不清喊魂的是人还是鬼。困惑之中,一条乌梢蛇缠住了腿,幸亏手中有刀,割断了蛇的七寸,才得以脱身。他怀疑这是报应。

清静了几夜,喊魂的声音又从土地庙废墟上飘过来,阴森森的。但他没心思去管。一个崇高的念头在折磨他:怎样才能当一个长角的英雄呢?报纸他反反复复看过了,除了标题,硬是看不懂。正文恰如他上五年级时做的那首“一个黄昏的早晨”的诗,每一个句子都自相矛盾,不知所云。他盘卧在又黑又硬的棉絮里,挠着脑壳,很认真地思考着。为此,他不敢与镇长照面,虽说是件革命的事,但若见了他冥思苦想的样子,很容易误解为居心叵测的。镇长交待过不能随便想的。在其他人面前,他也竭力作出不想的样子来。

天色尚早,他就上了床。久没拆洗的被褥的气味刺激着神经,幽暗的房间使人集中注意力,隐隐的喊魂声又将夜渲染得岑寂萧森,这种环境十分有利于他想。世界变得极小,小得只有脑壳大——脑壳就是整个世界。他想着想着,想入了最佳的境界;世上事物不复存在,只有一对尖利的犄角,在他的意念里闪着迷人的光……

他双眼微闭,呼吸平稳,恍恍惚惚的神思宛若群星忽隐忽现,又似雪花在脑际飘飘洒洒。一连几天,他不吃不喝不拉,深深地陷在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里。娘知道他干什么,她一看他眼神就明白了。知子莫过其母。她不去打扰他。只有他家饲养的那群老鼠觉得好玩,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舔他的颈脖,搔他的耳朵,他却毫无知觉。于是鼠们乐不可支,不慌不忙地美餐了一顿,啃掉他三只脚趾。

第四天早晨,他醒来了。从窗棂里射进的阳光正照着被子上横陈的鼠粪与鼠尿洇出的“地图”。他坐起来,觉得头有些痒,右手一摸,抖了一下,呆住了。莫非头上长了角?他全身一哆嗦,灼热的火从胸中直冲喉咙!双手战战兢兢地抚摸了一遍、两遍,没错,头上实实在在冒出了两只角!他急忙拿了娘的镜子来对照:这是两只锥形的犄角,呈紫红色,有三寸来长,角上还有一圈一圈的纹道,仿佛是一节一节地长出来的。

他跳下床,直奔镇长家。

镇长还未起床,见他闯入,忙推开怀里的堂客,面带愠怒地坐起。他不管这些,指着头上喊:“镇长,你看!”

镇长一看,两眼发直,突地跳将起来抱住他,亲堂客一样咬他的面颊:“英、英雄!英雄!”亲完之后,转身奔到电话机前,拚命地摇动手柄……

翌日,镇长亲自给他剃光了头发,这样,在白生生的光脑壳上,紫红的角显得更加挺拔而突出。镇长又替他换上新衣,戴上大红花,挽着他的手登上船,送他去县里会见首长。镇民们点燃鞭炮,敲锣打鼓,到码头上送他们的英雄。他庄严地屹立在船头,频频挥手,向乡亲们致意。胡屠户给船解缆,带领八位精壮后生拉起了纤绳。

他特别地瞄了胡屠户一眼,见到他那两个大眼泡因嫉妒而剧烈地痉挛着。

船徐徐驶出了曲尺镇。他长到了二十几(到底二十几,他不清楚),第一次离开家乡去见大世面。他这个梦生子,眼看也要有大出息了。

纤夫们在狭窄的纤道上艰难地躬行,双手按地,攀着草木、岩石。长长的纤绳时而坠入水中,时而绷得笔直。两头水牛在岸边吃草,对他友好地哞哞地叫,他也学着叫了一声,竟然像得难分彼此。

“禄子,到了县里,要听首长的话。”镇长说。

“晓得。”他回答。

“当了官,莫忘记曲尺镇……”镇长竟有些哽咽了。

“镇长,我不会的。我就是当了,还不是搭帮听了镇长的话?我赌咒,若那样,雷公劈开我!”他说。

“那就好!”镇长欣然。

河水不断拍击船舷。两岸岩峰壁立,奇形怪状的岩石伸入到河里来。前面出现了一个险滩。“美女滩到了”,镇长脸色一沉,喃喃地,“但愿莫遇上那妖女就好。”据说此滩有个赤裸的妖女,长得极漂亮,一年出来两次,在滩头唱“了了”歌,听见歌的人都会落水身亡。

上滩了,船头激起雪白的浪花。忽然,滩头浪涛中,出现了一个赤身美女子,踩着浪花行走,对着他们唱起了了歌:

了了了

了了了

不得了也了不得

了不得也不得了

刹那间,纤夫们如醉了般纷纷从纤道上跌入河里。船朝下游漂去。镇长一个踉跄欲往河中倒,禄子一个箭步抱住了。那妖女倏忽不见。禄子牢牢地站在船头,头上那对角救了他和镇长。但他们还未脱离险境,船打横了,迅速向一块礁石撞击,两人脸色都骇白了。

船毁人亡的事眼看就要发生。

然而发生的是奇迹:船先是猛地停住,接着倒着朝上游平稳地驶去。他们一阵愕然,忽然听见船底的水中传来嘿佐嘿佐的号子声。扒着船帮朝下一看,透过清澈的水,只见胡屠户领着八名后生举着船底,踩着河床向上游疾走。他们的头发与衣服在水中扬起就如在风中扬起一样……

“忠魂呵!”镇长感激涕零,慨叹不已。

船越过险滩,闯过漩涡,又快又稳地向上游前进,驶入了一段波平如镜的河道……天色黑了。一场惊吓,弄得他们心力交瘁,在船头躺下来。到县城还要一天一夜,先歇息歇息吧。

一觉醒来,竟已到了县城码头。是震天响的锣鼓鞭炮把他们惊醒的。成千上万的人在码头喊着口号迎接他们。在首长们的行列里,禄子见到了强强,也见到了发胖了的胡莲莲,她背上驮着一个伢儿,那也是一个梦生子。

这么多人,都是为长角的他而来的。他下意识地一摸头上的角,心猛地一哆嗦,像被捅了一刀!

角不见了!

镇长见他神色不对,过来一瞧,他脑壳上只剩下两个铜钱大的疤了。船板上,有许多角质的粉末。肯定是晚上被人锯走的。

他脑壳里嗡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船舱板上……

13

娘送走了儿子,在家稳等,只盼儿子当了官,接她去城里享清福。儿子的脚却没能在县城的码头上踩一踩,就躺在船板上回来了。

而且,从此没开口叫过娘。

在他倒下之后,船就渐渐漂离码头,往下游流去。镇长招手跺脚也无济于事。好在船长了眼睛似的,既不往礁石上撞,也不朝河岸碰,轻轻巧巧平平安安地漂回了曲尺镇。船泊稳,镇长悬吊在半空的心才落下来,朝船底瞅瞅,并没有胡屠户等忠魂相助,不由心感蹊跷。

镇长叫人用门板抬他回家。娘一见,哇地一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啕起来。“哭个×!他又没死!”镇长厉声道。娘赶紧一摸鼻子,果真有气息,身子也是热的,这才将一条浓鼻涕缩回鼻孔里去,把手帕上的泪拧到盐罐子里。

娘让他仰天躺在床上,给他打扇,赶老鼠赶蚊子。镇民们络绎不绝地来看他,一个个面目怅然。看望的人散去之后,娘发现他脸上有几口痰。无疑是胡屠户和那八个后生的家人干的。为他两只角,丢了九条性命,人家不恨他么?娘轻轻揩去痰水,却见沾痰水的地方已红肿,隔了一顿饭工夫,又流出黄中带绿的脓水来。娘急忙从屋柱的磉墩里,取出一张传了十代的秘方,到山上扯来草药,用嘴嚼碎敷在脓包上。脓包治好了,但他脸上留下了大小不等的几个洞。一些狡猾的蚊子就躲在那些洞里,躲避娘的蒲扇的驱赶。

娘每天早晨给他擦洗身子,半夜给他翻身,怕他长褥疮。她天天盯着他的眼皮子,盼着他醒来。一天天过去,他却像睡不够似地沉沉不醒,鼾声阵阵。娘为计算日子,在他脑壳旁放了个竹筒,过一天,放一粒黄豆。竹筒渐渐装满了,那天娘想点一点,只见黄豆全都发芽长根,纠结在一起,没法数得清了。

娘在一天天见老,头上白发蜷曲,铁丝一样硬,永远也梳不直了;腮帮深陷,牙齿也脱得所剩无几。她实在等不得了。有好心人捎来信,说笔架山一处悬崖下有股仙水,喝了能防灾避邪,百病消除。她去请示镇长,镇长板起脸:“那是迷信!革命还未搞完,就……不准去!”娘被镇长的洪喉亮嗓震得全身关节嘎嘎响。夜里,镇长娘子进门来:“禄子娘!你的心情,我屋里的是晓得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可你蠢就蠢在去跟他讲,他能亲口对你讲,可以干这种事去?你要去就去,莫让人看见,屁事没有!”娘就摸黑上了山,用茶竹筒汲了两筒来,放在床边,每天早上撬开他的嘴,灌一海碗下去。灌下去,立时就从下身流出来,仍清清冽冽的。

仙水灌完了,他还是未醒。

革命已经停止,他仍在酣睡。

娘被折磨得受不了啦。“久病无孝子”,也不会有慈母。想来,她从未享过儿子的福,总是替他操心、担心。怪只怪,自己得的梦生子。镇里的梦生子,从来没有一个遂娘愿的。娘的居委会主任的职务又被镇长免去,这又令她伤心了一回。种种不幸皆因于这背时崽!娘不再悉心照看他,在门前摆了个小摊,卖些纸钱、蜡烛、香烟,赚几个小钱,只在晚上躺在他身边,抚着他热乎乎而无知觉的躯体。

此时曲尺镇已有魔术般的变化。有了不点油的电灯,有了七百个座位的电影院,有了一个十个床位的医院。镇里的女伢儿都时兴把头伸进理发店的铁罩罩里,将头发弄出一个个圈圈;男伢儿则敢在夜里逛街时搂着女伢儿亲嘴,这在从前是要沉潭的。土地庙也让一些热心人修复了,大模大样地接待一些大模大样的香客,夜里总见几盏蓝荧荧的灯火在摇曳。

一天,县贸易公司经理强强回到镇上,屁股后跟随着他堂客胡莲莲。一上岸,他们就去看望老同学。在沉沉昏睡的同学面前,强强唏嘘不已,感慨万端,随即雇了两个人,将他抬到医院。给他做了全面检查,身体各部位都正常,就是做脑电图时,仪表上的指针丝纹不动。那位留过洋的医生惊奇不已,两手一摊:“这可是史无前例的病例!”

强强沉吟半晌,悲痛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死亡。”

医院方面同意强强的看法,说现代医学对这类病症还无能为力,他的沉睡——或者说昏迷——很可能无限期地继续下去。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娘颤颤巍巍地跟在儿子的担架后,茫然地回到家中。她显得更加衰老,脸上布满紫斑,皮薄得能看见骨头;双手无缚鸡之力,给他翻一个身,得气喘吁吁地用撬棍折腾大半夜;眼睛浑浊,深深陷在眼窝里,而且看什么都有重影——床上有两个儿子,天上有两个太阳,鸡呢,都是有两个头的连体鸡。

见她成天哼哼唧唧,摸摸索索,捶腰揉腿,镇长于心不忍,建议说:“看你这造孽相罗!你儿子还放在屋里有什么用?不如买副棺木送他走算了!而今这样子,也是死哒没埋嘛!”

娘一想,也是。镇长说的不会错。于是托人订制了千年屋。把屋里值钱的什物都变卖了,钱还不足,强强闻知,给了一百元。

这天,他住进了千年屋。出葬时,没有放响铳,没有点鞭炮,只撒了一路纸钱。八个丧伕一声不吭,抬了就往船上走。娘的意思,葬到河对岸山岗上,好让他天天望见娘。

船到河心,狂风大作,巨浪一个接一个打来,河水涌进舱里,眼看船要沉了。一个丧伕大叫道:“娘的×!这鸟梦生子,先前害了九条人命,今天还想害我们不成?把他丢到河里去!”

于是漆黑沉重的棺木被扔进汹涌的波涛里。

14

棺木半沉半浮,在激流中打滚,漂了一段,撞上一座狼牙礁,裂成四块,他被甩了出来。

河水拥着他往下游漂去……

他被冲到一个江心岛上,侧着身子躺在一块礁石后。黑色的寿衣被剥去,只留下一条裤衩。他仍在那无垠的梦里,全无知觉。

岛上灌木丛中,刷地窜出一只饿狼,眼里露出凶光,箭一般扑到他身边,一张口,从他大腿上咬下一块肉。狼贪婪地嚼了一口,扑地吐了出来,奇怪地窥了他一眼,悻悻地走了,沙滩上留下一行梅花形脚印。

夜色渐渐笼罩了江心岛……

不知何时,礁石前面泊了一只划子。划子老板一边吃饭,一边听收音机,把音量开得很大,压过了哗哗的涛声。他一点也不知礁石后躺着一个人。收音机里正播送一部电影录音剪辑,那是一部再现那场革命的场面的电影。收音机里传出了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

礁石后的他忽然动了一动,眼睛睁开了。他醒了!因为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但他没力气动弹,静静地躺着,听着……

天亮了。他挣扎着,扶着礁石爬起。他不明白这是哪里,只知肚子特别饿,全身要散架了。

划子还停在那里,船头有只炉子,炉子上有一锅米饭,雪白雪白,冒着缕缕热气。老板却不知去向。

他呆望着,十分急迫地想吃那饭,但不知为什么要吃,应不应该吃,能不能吃,吃了会如何……他觉得体力一点点消失,生命在一步步离开他。他用最后的气力叹息一声,喃喃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这里……怎么没有镇长?”

然后他倒下去,再也醒不来了。

15

这年,岛上来了个古生物学家,他在沙滩旁的礁石夹缝里拾到一个人类头骨。这头骨外表和一般的头骨毫无二致,也是那样呲牙咧齿令人悚然。但它特别沉,颅腔内是实心的。古生物学家有了那种新发现之前的预感,兴奋得每个毛孔都放大了。他敲开头骨,发现人脑非常完整,已经石化了。他一蹦老高,欢呼起来:人类脑化石,这将是震动考古界的发现呢!

然而兴奋之后,他略一思索,便疑惑不解:头骨不是化石,怎么脑子倒成化石了呢?他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在大脑沟回的皱褶里,又发现了许多重叠排列的印刷字体。

头骨被带回科学院,测定结果使科学家们大吃一惊:头骨是若干年前现代人的;脑子在死者谢世之前十余年就已开始石化;而那些印刷字体,则是死者生活的那个年代的一些报纸社论的残章断句。

这是个有趣而又令人困窘的发现。为了最终能解释这尚不能解释的一切,专家们决定首先设法找到死者原籍和生活地。他们凭借头骨,绘制了死者脸部复原像,印刷了上千份,向整个曲江流域散发、张贴。

其中一张,贴到了曲尺镇新落成的镇政府大楼门口。

这天,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老妪,凑到画像前,仔细瞧了瞧,干瘦的手抖抖地抚着画像,凄惨地一声嘶嚎:“我的崽伢子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是夜,曲尽镇的伢儿们,大多在听老辈人讲一个关于梦生子的白话。

1985年8月30日~9月6日于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