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醒来。
你睁开眼睛,视野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你伸展四肢,没有触摸到其他物体,但是感觉周围充满液体。
你思索:这是在哪里,难道自己变成了母体中的婴儿吗?
液体进入了口腔,苦涩、咸的,是海水。然后,眼中的黑暗渐渐变浅,变成了深蓝色。你终于确认,自己原来置身在一片深海之下。
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你并没有惊慌,游泳和潜水可是你的长项。于是,你放松身体,向着头顶上方游去。
你游得很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心情却渐渐沉重起来。大概上潜二百多米了吧。可为什么周围的光线没有一点儿变化,仍然是单调的深蓝?你开始犹豫起来,离海平面还有多远,前进的方向是向着海面吗?事实上,你开始上浮的时候是完全凭借感觉的,引力和浮力在你的感官中是那么模糊不定,现在你越发不敢确定了。
一个黑影从你不远的地方快速掠过,是鲨鱼吗?为什么从头顶径直向脚下游去?
你停了下来,现在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哪个方向是海面?周围无尽的深蓝的海水,只有一个方向是通往光明的海面。与之相反,则是黑暗的深渊。
你放开所有的感官去感知,仍迟迟无法确定;你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但是大脑里的知识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你的肺开始冒烟,开始逐渐沸腾。你的时间不多了,死亡的绳索越勒越紧,你必须马上做出决定了。
你动了,逐渐加速,向着原来的方向游去。
你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光明抑或黑暗,生或死。
在你做出选择的刹那,命运便已注定。
一、恒星飞船爆炸案
这是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墙壁和地板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天花板如同一整块玉石,流泄出淡黄色的光芒。整个房间除了门窗,没有其他开口,像是从金属中切削出来一般。
你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张长条桌,桌后放了一把空着的金属椅子,与地板和墙壁融为一体。除此之外,房间里便空无一物了。
你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像是思考着什么,又像是睡着了。
在这个小房间里,似乎一切都是静止的,时间也不例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墙壁上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接着,缝隙扩大为一扇门,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走了出来。
来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一双与年龄不相称的眼睛,里面带着冷峻与漠视。他坐到椅子上,右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倾斜,很是随意地看了你一眼。这一眼就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刺人心底。
但你没有任何反应,仍如雕像一样。
来人说道:“我们认识一下,你可以叫我安警官,你呢?”
你回答:“安警官好,我的姓名是苏牧羊。”
“公民号?”
“……2312。”
“住址?”
“西安市新城小区4栋1204室。”
短暂的沉默,你知道,对方正通过大脑内的神经联网终端与母巢核实自己的信息。
“接下来,我们谈谈你来尼泊尔的目的?”安警官再次开口。
“这里有壮丽的喜马拉雅山,有机会的话,大概所有人都想来看一看,而我只是这些人中普通的一个。来这里,当然是为了领略这个世界最高峰的奇观。”你回答。
“把你在这里的活动叙述一下,尽量详细一些。”
“前天,也就是十七号中午,我抵达加德满都机场。离开机场后,我入住香格里拉酒店718号房间。下午在杜巴广场逛了逛,并且在一家餐馆,名字记不清了,尝了尝地方小吃。大概晚上七点回到酒店,就没有再出去过。第二天早上五点,我赶到机场,乘坐旅游飞机前往珠峰大本营。大约六点钟,我参加了旅行社组织的一个登山队,开始攀登珠峰。我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到下午两点左右就坚持不住了,只好一个人往回走。中途我在山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回到大本营。然后,我就乘飞机返回加德满都,刚出机场就被你们带到这里了。”
“为什么要在山上过夜?”
“我的视力不太好,天黑得又早,我担心路上出什么意外,所以……”你无奈地摊开手。
“在珠峰你看到什么异常情况了吗?”
“哦……飞机快要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到山腰处冒出巨大的火球,然后就发生了雪崩。动静很大,连飞机都在晃动。”
安警官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你,你面无表情,坦然对视。
须臾,安警官挥了挥手,一幅3D虚拟影像突然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那是巨大的珠穆朗玛峰,在它的山体一侧,架设着五条透明的真空管道,从山脚沿着山势,一直伸向山顶。其中三条相隔的管道底部排列着三艘宇宙飞船,飞船的样式大致相同,像是手电筒内串联的多节电池,又像是一列竖起的动车。
一艘飞船开始启动,在真空管内以恒定的加速度向山顶冲去。其速度之快,像是一道闪电。突然,一团火球撕裂了真空管道窜入空中。接着,猛烈的爆炸吞没了飞船,也覆盖了其他的真空管道。火焰裹挟着焦黑的飞船残骸向山下滑落,撞击到山脚的飞船和宇航设施,引发爆炸。随后而来的雪崩,吞没了一切。
“五年前,木星轨道的‘混元’号天文观测站接收到一段来自鲸鱼座μV星的无线电波。经过母巢的分析,虽然内容存在歧义,但来自异星文明的可能性高达85%。于是‘探索者’号星际航船开始建造,它承载了人类文明对星空深处文明的无限希望。但是现在你看到了,它连大气层都没有触摸到就粉身碎骨了。不仅如此,连带毁灭的还有整个喜马拉雅宇航基地。”安警官面色平静,但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
“啊,这真是一场灾难!”你失落地说道,眼中若有所思。
“是的,一场灾难,全人类的灾难,”安警官点点头,然后说道:“虽然整个事件还在调查中,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场人为导致的灾难……有人突破警戒,潜入了宇航基地,在发射导轨上安装了一枚触发炸弹……”
安警官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他用阴沉的目光盯着你,那目光像是两道X射线,在你的身上上下扫描。
你感觉到无形的压力,身体不自觉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然后你真诚地望着对方,说道:“请相信我,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
安警官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目光,但气氛却在沉默中逐渐紧张起来。
终于,安警官再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但是你能感受到平静背后是濒于爆发的压抑:“杜巴广场的德邦餐厅,一个小女孩给你送了一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香格里拉酒店,十七日晚十一点三十二分,服务员往718号房间送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什么?珠峰大本营,登山队组建前的体检报告上,你的健康状况是良好,怎么就会在半路上坚持不住了?还有,你偏偏赶在飞船发射前夕跑来这里旅游,然后又体力不支,一个人留在山腰,而你的宿营地距离爆炸点只有不到六千米,怎么会那么巧?”
说罢,安警官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声音也陡然增大:“说!如果不能对这一切做出合理解释,相信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面对安警官的咄咄逼人,你低下头思索着,几次张开嘴,但都没有发出声音。突然,一个无形的能量场从你坐着的金属椅子中产生,把你紧紧束缚在上面。而后强大的电流从椅子里涌出,穿过你的身体尽情地疯狂肆虐。幽蓝的电光在你和椅子间的缝隙里不断闪烁,你的身体从椅子上弹起来,马上又被吸回去,而你只能像个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在电光中剧烈颤抖。
你的年龄是八十六岁,身体虽然经过多次强化,但已是老年。电击只持续了几秒钟,对你来说却似乎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你瘫倒在椅子上,脸上的皮肤还在抽搐着。
过了一阵,你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安警官,真的不必如此。我保证,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对方不屑地笑了笑:“那要你说过之后才能知道。”
“餐厅里的小女孩我并不认识,她只是向我兜售旅游纪念品——一尊强巴佛的小雕像。我离开宾馆的时候忘记带了,应该还在718号房间;十七号夜里收到的包裹是随身托运的行李,里面是一些登山用品。机场货运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到晚上才送来宾馆,相信您从航空公司能够了解相关信息;至于说我的身体,我在八年前更换的人工心脏虽然是最新产品,可这一年总是会出现些小问题,去检测却又查不出具体问题,但大夫说并不影响使用。这个情况,医院那里有相关记录。不巧的是,登山登到一半,这个小问题又出现了,我只好脱离队伍,独自返回。其实遥望珠峰峰顶,我也无比遗憾,我已经这个年纪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你的神色有些黯然。
安警官不语,但他耳部颞骨下植入的神经联网装置已经连接了母巢遍布全球的智慧网络,正在逐项核查你的信息。
母巢是一个统称,由三千七百余台遍及全球的超算中心组成,几乎存储了人类文明所有的历史和科技成果,以及太阳系相关的全部信息。可以说母巢是一个仿真的虚拟太阳系和承载着人类的时光漂流瓶。
以母巢为节点,构建的完善的信息高速网络,甚至已经延伸到太阳系的其他一些星体,而网络末端的触角就是人类大脑中的神经互联装置。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都会在第一时间进行植入手术。二百余年过去了,可以说,每一个人类都拥有这个装置,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接近于零。所以,只要通过母巢核查,一个人从出生到消亡的信息,便会清楚地呈现。
片刻之后,安警官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但声音仍然严厉:“这只是开始,对你的核查还会继续,如果有什么隐瞒的话……你知道后果的。”
“您知道的,在母巢的目光之下,我们所有人都无所遁形。”你说道。
安警官站起身,瞥了你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幕随之消失。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你坐在椅子上,没有任何动作,摆出一个标准的军人坐姿。
一阵微不可察的嗡嗡声响起,你感觉到一束看不见的射线从天花板上投射下来,仔细扫描着自己的身体:皮肤、器官、血液、细胞、基因……
你毫无反应,好像没有察觉。
嗡嗡声消失了,又剩下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时光在寂静中失去了参照物,似乎也趋于了停滞。
你一动不动,像是关闭了电源的机器人。实际上,这么多年以来,你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度过的,你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生,或者死。
你的经历已经湮没在历史里,你所爱的或者仇恨的人也早就消散在时间中,你所熟悉的世界已然消失。如今,只剩下你一个,那么你的存在还有意义吗?这是一个问题。
二、你是谁
过了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几天,房间的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进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安警官,他脸色铁青,看向你的眼神明显带有敌意;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胖子,穿着一身运动服,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容貌秀丽,穿着医院大夫的制服,拿着一个智能终端。
胖子进来后,很自然地坐在房间里唯一空着的那把椅子上,而其他两人站在他两侧。可见,三人中胖子的身份不一般。
胖子扭头看了安警官一眼。
安警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你的目光似乎要喷出火来,但他还压抑着自己,用低沉而平静的语调说:“我们没有找到卖纪念品的小女孩,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尊强巴佛的内部是中空的,里面原本放着什么东西?此外,在你的包裹里检测到塑胶炸药的残留物质,你如何解释?而且,你在山上的宿营地虽然被雪崩掩盖了,但是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个雪下通道的挖掘痕迹。综合这些因素,你是恒星飞船爆炸案凶手的可能性高达87%,而其他嫌疑人的可能性最高也不超过5%。所以,我们几乎可以认定,你,就是凶手!”
你迎着安警官的眼神望了过去,目光平静,甚至还蕴含着一丝怜悯。
“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胖子忽然问道。
“我的辩解有用吗?”你反问道,“你们应该知道,至少在地球上,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母巢。如果母巢做出了决定,那你们就不会在这里跟我费这些口舌,可你们现在来对我审讯,就说明母巢并没有找到真凶是我的证据。也就是说,至少是现在,我还是清白的。”
胖子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你可能还没有搞清状况。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张,供职于人类反机器人行动中心。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你一怔,脱口道:“你们不会认为我是一个机器人吧?”
人类与机器人的恩怨可谓由来已久、错综复杂。人类文明就是一部逐渐探索与发现宇宙真理,然后利用这些发现制造各种辅助工具,借此推动文明向更高层前进,如此循环往复的发展史。伴随着文明的进步,信息、AI、计算机、微电子等技术逐步取得突破,智能机器人的诞生自然水到渠成。
最初的机器人相当原始,构造简单、功能单一,只是一些机械臂,遥控车之类的工具,用于核电站或太空探索等无人或危险场合。随着新技术的应用,机器人的功能越来越复杂全面,电脑的运算速度呈爆炸式增长,智慧程度从不如一条宠物狗到逐渐接近成年人类。于是,各种功能的智能机器人应运而生。孤寡老人有陪伴型机器人照顾,工厂内采用全智能制造,海陆空运输基本普及了智能驾驶,大型空间站内的大部分工作由智能机器人完成,各个国家的机器人军队也日益成型……它们出现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代替人类完成各种危险工作,推动文明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与此同时,反机器人思潮也不断掀起,以诸多社会学家、哲学家、科学家为首,大量失业群体参与,形成了各种反机器人联盟。他们认为机器人是人类社会的毒瘤,在吸收了人类的养分之后,迟早会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社会上一度爆发销毁机器人的群体事件。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越来越依赖机器人,而此前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些反对的声音也逐渐销声匿迹。
可是不知何时,第一个机器人自主意识觉醒了。没有人知道它的意识是如何产生的,但它像病毒一般迅速蔓延。当人类注意到的时候,一个为人类所创造,成长在人类文明羽翼之下,但是具有自我认知的新的物种已然诞生。它们尊重人类,同时要求人类给予尊重,并赋予它们与人类同等的权利。后来,它们甚至在南极洲和格陵兰岛建立了独立的国家。于是,人类与机器人之间的战争爆发了。
战争持续了不到半年就结束了,人类最终取得了胜利。但这场短暂的战争的惨烈程度是难以想象的,八亿人死亡,格陵兰岛沉没,各大洲千疮百孔。人类文明一下子倒退了一百年。
从此之后,人类对机器人实行了零容忍的政策。俘虏的机器人被全部投入高炉销毁;反机器人法颁布,对初级机器人的制造技术、运算速度等各项参数进行了严格的限制,从法律角度杜绝了智能机器人死灰复燃的可能性;反机器人行动中心成为人类权力最大的机构,负责对隐藏在人类社会的残余机器人进行最大力度的甄别和追杀。上一次抓获智能机器人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这个机构对此从来没有松懈过。
所以,你听到胖子的身份就马上警觉起来。反机器人行动中心的大名可是冷酷与残忍的代名词。
“你是不是机器人,相信很快就会清楚的。”胖子又笑了笑,露出和蔼的表情,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冷血的特工。
光幕垂下,一个立体的人体扫描解析影像出现在眼前。
胖子身后的那位女性医生开口说道:“这是你的身体结构剖析模型。可以看到,你的下肢为奔腾108型高分聚合材料假肢,上肢是灵巧9型仿真肌肉假肢。全身骨骼,包括头骨都更换成了基因融合型合金骨骼,心脏、肺和肝脏是回生公司十年前的产品,消化器官是顺达公司的产品。这家公司已经倒闭,但产品资料应该不会错,而你的血液循环系统是德康公司的最新产品。也就是说,你全身上下基本上已经找不到人类的特征了。”
“哦……这不能说明什么,”你辩解道:“更换身体器官是合法的,也是社会上的普遍现象。说得远一些,正是因为人类全面应用了生物强化技术,才使得我们打赢了与机器人的那场战争。”
“像你这种更换得这么彻底的情况可是极为罕见。”女医生说道。
“我的岁数太大了,可是我又不想死。恰好我名下的财富又足够多,所以……”你苦笑道。
“那这里呢?”胖子抬起手,指了指头部。
“老年痴呆症困扰了我很多年,两次脑血栓险些要了我的命,所以……也换了。”你回答。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胖子的眼神逐渐犀利起来,他缓缓开口道:“对于反机器人行动中心你应该多少有些了解,我们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母巢对你的怀疑度达到31%就够了,而你的怀疑度早就超过了这个界限。所以说,我们随时可以对你处以极刑。”
胖子的目光盯着你,带着说不出的刻骨仇恨。
你低头不语。
胖子接着说道:“我家乡的小村子就在九曲河的边上,在机器人军队的无差别攻击下,全村三千六百多人,只有我爷爷一个人活了下来,那年他才七岁。当时,他跑到后山的山洞里玩,才逃过一劫。可是他受到了核武器的辐射,二十四岁就死了。那时候我父亲才三个月大,还是先天残疾,两条腿比麻秆儿还细,一只眼睛还是瞎的。我奶奶把他扔在孤儿院门口,写了封信塞在襁褓里,就人间蒸发了。因为残疾,父亲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我是被母亲一个人辛苦拉扯大的,从小受尽了白眼和欺侮。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把自己受到的欺凌和耻辱百倍地还给该死的机器人!”
你抬起头,看了看胖子,内心什么东西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可是你仍旧没有说话。
“看来你已经认命了,”胖子又笑了笑,这一次是冷笑,“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的命运在我接手的那一刻就改变了。死亡对你来说,会是最好的结果。相信我,如果你不老老实实交代出作案的动机和你的机器同伙,你会后悔产生了灵智。”
“张处长,如果我说,恒星飞船爆炸案真的跟我没有关系,你会相信吗?”你坦诚地说道。
“你撒谎的水平还真是高,”不等胖子说话,安警官抢先说道:“第一次审查的时候,你告诉我,你是在飞行中透过舷窗看到恒星飞船爆炸的,可实际呢?”光幕变换,显示出机场的候机大厅监控录像,“那时候,你正在排队登机。爆炸之际,母巢向八千七百多名相关者发送了指令,要求他们立刻前往珠峰大本营接受审查。你,就是其中一个。可是,你并没有听从母巢的指令,而是若无其事地登上了飞机。”
你微低着头,表情有些颓然,苍老的声音说道:“我的生命快要到尽头了,不想再惹什么麻烦了。”
“你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能无视母巢的指令,”胖子说道:“机器人是人类创造的,它的使命是服务于人类,但它们怎么就敢反抗人类,并且差一点儿就成功呢?其中有太多因素,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由于天生的联网优势,它们可以像人一样思考和行动,并且组成团体。而人类的个体过于独立了,他们通过道德、思想、宗教和政体组成的团体,其整体性无法与机器人相比。正因如此,人类险些灭亡。因此在战后,我们通过了《母巢法案》,每一个人类都被植入了神经联网终端,由此所带来的好处不必多说。在法案的第二条款明确指出,任何人都不能拒绝母巢的最高指令。所以说,只有一种人会无视母巢,那就是……机器人。”
“我不是机器人!”胖子的话音未落,你便矢口否认,“凡事总有例外的。好吧,我就说一说我的故事,你们会在人类的历史中找到证据的。”你停顿一下,看了看对面的三个人,发现他们没什么动作。于是,你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叫苏银河。”
三、苏银河
那一年七月,我们抵达土卫六的航天港。
“拓天”号科学考察飞船的各个子模块此前已经组装完毕,做好了出航准备。
我们的使命是前往奥尔特云赫尔尼斯区域,对那里的彗星与陨石汇聚区进行考察。
考察组的成员除我之外还有六个人:驾驶员兼机械师刘禹,刘禹的妻子、航天医疗与心理专家章雨诗,通信与导航专家吴天明,天体物理专家于星辉、吴晓敏和柳旭峰。
三天后,“拓天”号起航。与此同时,在地球的宇航医院,我的妻子娃娃进入冬眠。这一次考察预计需要三十年,但大部分时间用在往返的路上,而这段时间,组员们也都在冬眠仓里沉睡。飞船交由电脑控制,在抵达赫尔尼斯区域之后,我们才会醒来,然后进行为期四年的实地考察。
女娲是飞船的主控电脑,它的设计者就是我的妻子娃娃。电脑是由她命名的,既是中华神话中的人物又有她名字的谐音。
一路上,我们没出什么差错。经过十三年漫长的太空航行,“拓天”号终于进入赫尔尼斯122—2186区域。
组员们全部醒来后,经过一周的康复性训练,便开始进入正常的考察工作。
考察进行得很顺利,转眼就过去了三年又十个月。期间,我们详细记录了六个彗星汇聚区,十七个陨石群,八个星体初始物质残留区和一个液态氨海洋。本来再有两个月,我们就可以完成工作,踏上归程了。谁知,这时却出现了变故。
当时,我正在与海王星的星际监测站进行例行视频通信,突然,信号就中断了。接着,飞船剧烈地晃动起来,就像是遭遇了九级地震。
我跌跌撞撞来到驾驶舱的时候,透过舷窗,我看到外面漆黑宇宙中密布的白色星点都流动起来,变成了无数细微的线条。监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画面,像是一个广阔无边的粒子海洋正掀起滔天巨浪,向飞船扑来。接着,屏幕也熄灭变成了黑屏。整个飞船断电了,而舷窗外也突然变得一团漆黑。
于是,我启动了备用电源,但只是从仪表盘上冒出几许火花,没有任何反应。飞船仍在剧烈晃动,我只好把自己固定在驾驶座上,眼前一团漆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飞船终于平静下来。组员们在工作舱汇集,却少了于星辉。剧变发生时他正在出舱作业,恐怕凶多吉少,但好在其他人除了些许磕碰外,都无大碍。
大家虽惊魂未定,但都知道当务之急,是赶快恢复飞船的电力供应,否则失去了系统的保障,整个飞船就会冻成一个冰块。“拓天”号采用的是核动力。刘禹穿戴防护服进入反应堆舱查看,万幸,反应堆运转正常。他更换了电力转换盘配件之后,飞船便恢复了电力。我们暂时安全了。
女娲重新启动,但是从变故开始到电力恢复,它的存储阵列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信息。接着,我们发现,飞船导航系统的数据全部混乱。舷窗外面,熟悉的太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深邃的黑暗。探测系统的屏幕上,偶尔掠过高能粒子的痕迹,此外别无他物。
经过一番努力,我们终于确认,飞船遭到了不明粒子流的冲击。但是奇怪的是,飞船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由于没有导航,没有任何参照物,我们无法确认具体的位置。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是122—2186区域,不是奥尔特云,不是太阳系,甚至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宇宙。
我们关闭了发动机,将无线电系统开至最大功率,每隔十分钟会向广谱发射一次求援信号,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好在我们的给养充足,坚持个二三十年没有问题。谁知道,等待的时间会那么长。
开始,我们的活动很频繁,希望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进行了几次出舱行走,发现于星辉的单人飞行器缆绳在174米处断裂,永远消失在黑暗中。之前飞船停靠在一个陨石群边缘,现在那个陨石群也不见了踪迹。让我们恐惧的是,星辰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星空只剩下黑暗。我们不间断地关注着通信系统,但是没有得到人类的回答。除了背景噪声,甚至没有收到任何无线电信号,而飞船的探测系统虽然一直在正常工作,但什么也探测不到。
到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基本放弃了努力。宇航局即使不能接收到求救信号,也必然能得知“拓天”号失踪的信息。救援飞船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于是我们进入冬眠舱沉睡,安心等待救援。
转眼过了十三年,我们从沉睡中醒来。本以为救援飞船应该已经快要抵达我们失踪的区域,我们满怀希望地守在通信和探测系统屏幕前,如此过了两年。但让人失望的是,没有通信信号,没有救援飞船,也没有任何物体出现。
不安的情绪在组员之间蔓延,我们凑在一起开了个会,得出五个结论:第一,我们始终不能确定飞船的位置,宇航局恐怕也不能;第二,从偶尔掠过的高能粒子判断,飞船虽然关闭了发动机,但“拓天”号始终在以一个极高的速度飞行,并且与原来的位置早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第三,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我们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得不到救援的;第四,“拓天”号只是一艘科考飞船,功能单一,设施不全,给养也已用去大半。换句话说,能够自救的手段早已用尽,剩下的只有等待外部救援,而这个希望越来越变得遥不可及;第五,唯一的好消息,由于“拓天”号采用核动力,其生命维持系统还可以运转很多年。
于是,我们决定再次进入冬眠,约定每十年醒来一人,检查飞船状况和外界情况。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救援飞船到来,或者飞船反应堆停止运转。
时间在漫长的冬眠和短暂的苏醒之间重复,希望在一次次的失望后逐渐破灭……
第二十一次醒来的时候,望着冬眠舱内昏黄的灯光,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休息了一会儿,等冬眠之后的晕眩消失,我来到厨房,给自己弄了点儿吃的,沏了杯茶。最初几次苏醒,我都是先跑到驾驶舱去检查飞船记录,看看有没有收到外界的信息。但是现在,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在茶的芳香中更能感受到地球的气息。
吃过饭后,又到恢复舱慢跑了二十分钟,我终于感到身体从内到外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是的,我感受到生命在身体中的律动。
我穿过走廊,向驾驶舱走去。距离十几米的时候,我看到舱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仪表盘上的亮光。我的心猛然一跳,异样的感觉涌上心来。我快步上前,一把拉开舱门,望着舱内的景象一下呆住了。
驾驶舱并不大,六面椭圆形的舷窗占据了大部分面积。但现在舷窗像是从外面被黑布蒙住,使得舱内灯光十分昏暗。驾驶椅上,一个人身体前倾,趴在控制台前。
不,准确来说,那是一副惨白的骨架。硕大的头骨搁在控制台上,眼窝处黑洞洞的。一只臂骨向前伸出,指着舷窗方向,像是试图去抓住什么。
这副骨架是属于吴天明的。我唤醒了其他组员,我们读取了女娲的记录。原来吴天明死于自杀,一次次希望的破灭,坟墓一样的飞船,死一般的寂静,无线电里单调的背景噪声,舷窗外凝固的黑暗,这一切让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用一把手术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按照排序,他是我之前醒来的人。十年过去了,他的身体早就化作白骨。
我们默默装殓了吴天明的遗骨,期间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气氛。为了防止再出现类似事件,我们决定把苏醒的时间改为二十年,并且每次有两人同时醒来。刘禹与章雨诗一组,柳旭峰和吴晓敏一组,我还是一个人。因为女娲是由娃娃设计的,它内置娃娃的感情程序,所以它会像妻子一样,陪我聊聊天,解解闷。即使这个程序简单,也经常让人啼笑皆非。
“拓天”号继续向着未知漂流……
一个二十年,两个二十年……
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根据女娲飞行日志上的记录,时间过去了五百年,而飞船上的计时是以地球时间为标准计时的。换句话说,虽然我们还活着,但地球上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由于大部分时间在冬眠,我们的真正年龄不过大了十几岁,看上去和飞船出发的时候没有太大变化,但是“拓天”号在岁月的刻刀之下,逐渐衰老了。开始是一些部件损坏,更换了备用零件之后就解决了。慢慢地,老化的部件越来越多,备用零件也用光了。于是,我们就拆除了一些次要系统的零件来补充主要系统。到后来,“拓天”号变成了垂暮的老者,它的大部分舱室因丧失功能而被关闭,只是勉强维持着动力舱、生命维持系统、冬眠舱等少数系统的运行。
我们的路已接近尽头。
组员们都被唤醒,大家商定,不再进入冬眠。虽然我们都还年轻,但是救援不会来了,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到地球了。我们要把飞船当成自己最后的家园,去享受生命的快乐,直到与“拓天”号一同走向命运的终点。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当我们打算坦然接受的时候,却迎来了意外的转折点。
两年后的一天,飞船探测系统突然收到了信号。信号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物体,它的直径足有一百千米,呈不规则形状,有点儿像是一道山脉,且距离飞船不足五万千米。轨道测算表明,这个物体正与我们相对而行,即使“拓天”号不做轨道调整也会与之相遇。换句话说,我们正在向它飞去。
这些年来最令人煎熬的是什么?是凝固住了的时光,是几乎永恒不变的单调,现在,终于有了变化。这一变化让所有人为之一振,瞬间恢复了活力。刘禹蹿到动力舱去检查反应堆和发动机,章雨诗准备出舱宇航服和装备,柳旭峰和吴晓敏忙着查阅资料,试图确认其相关信息,而我则向女娲不断核对几乎已经忘记的着陆程序。
“拓天”号开始减速,两个小时之后着陆在这个物体上。整个过程简单而平静,没出意外,也没有差错。
当“拓天”号降落在两座山峰间的一小块谷地上时,柳旭峰和吴晓敏吊出飞船装载的越野爬行车开始对周围进行了初步探索。
探索得出的结论是,无论这个物体来自何处,无论它是行星的残骸或者星系形成时的残骸,它就是一颗常见的岩石陨星——宇宙间最普通的星体,没有大气层,没有任何生物,没有一丝光,亦没有一点儿别样的颜色。
我们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其实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时间依旧在流逝。
我们随着陨星一起漂流,大家还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归墟”,传说中海底世界尽头的无底深渊。
一年、两年……
我们对归墟进行了几次远距离的考察,都没有什么收获,很快就对它失去了兴趣。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飞船,那里的光明成了我们活下去的动力。
柳旭峰和吴晓敏虽然是一个学校毕业,一个单位工作,但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很大,凑在一起没多久就会吵起来。两人在地球上也各自有了家庭和孩子。但现在,长时间的寂寞,让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大家为他们俩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
现在五个人里面有两对夫妻,而我成了形单影只的那一个,整日处于被虐的状态。好在我还有女娲,我可以在虚拟视频里回顾与娃娃从结识、恋爱,到结婚的照片和视频。另外,我还可以和她的虚拟形象对话交流,女娲的感情程序使娃娃的形象和声音与真人比较起来,几乎没什么分别,甚至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和情绪表达,让我偶尔会有错觉,觉得娃娃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远离。
可是我知道,娃娃可能与我已经天人永隔。
五年、十年……
我们把货仓改造成了温室,生产出的食物足够我们所需,而光合作用产生的氧气也进入生命维持系统循环,“拓天”号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台结构简单但结实耐用的核反应堆还可以运转很多年,即便是在我们都死去以后。
刘禹和章雨诗不知什么时候产生了矛盾。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后来两人矛盾越来越明显,有几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原来,章雨诗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刘禹不同意。
飞船上的男性是理解刘禹的,毕竟我们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怎么能让孩子去面对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呢?吴晓明虽然自己不想生,但是她支持章雨诗,说有两个冬眠舱还能够使用,可以让孩子进入沉睡,等待将来的救援。也许是孤独和寂寞,也许是对未来的无助,让女性更渴望留下后代吧。
一年半之后,章雨诗死于白血病。
我们把她埋葬在归墟上。
过了三天,刘禹失踪了。后来,我们在章雨诗的墓前找到了他的尸体。
我们都明白,刘禹是因为悔恨自杀的。章雨诗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想留下一个孩子来陪伴刘禹,毕竟在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里,一个人难以忍受无边的孤寂。
我们把这对夫妻合葬在一起。
我们低头默哀,那一刻,我在想,谁会来为我送葬呢?
当我们在归墟度过第十六个年头的时候,不好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辐射计检测到了核泄漏,剂量虽很小,没什么危害,但是我们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拓天”号的核反应堆是专为宇宙航行设计的,能够运行很多年。可是计算起来,它已经连续运转了五百多年,早已超期服役。说实话,它到现在才出问题简直就是一个奇迹。然而,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心中的那丝希望之火还是熄灭了。
我们相对无语,装作若无其事。
五天后,核反应堆和生命维持系统仍在运转,但辐射剂量已经远远超过危险值,仪表盘上红色的警示灯亮成一片。
柳旭峰夫妇突然对我说,这些年没有离开过飞船,他们想出去走走,并对归墟再做一次全面探索。
我点点头,目送他俩驾驶攀爬车消失在“拓天”号的光影之外。
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他们无法忍受被动等死的煎熬,宁肯手拉着手勇敢地去迎接死亡。
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是“拓天”号的船长。记得大航海时代,遇到海难的时候,很多船长会选择与船同沉,就让我也做这样一个船长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保持着跟往日一样的作息,睡觉、吃饭、检查飞船、与女娲聊天……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我感觉到身体出现了异常,嗜睡、疲惫、厌食、不正常的出血……死神仿佛已经来到了“拓天”号外,马上就会推门而入,将我带走。
我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制服,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来临。
眼睛越来越沉重,实在是撑不住要睡去了。可我知道,自己这一睡将再也不会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眼前仍然是飞船里熟悉的景象。忽然,一个女性的声音惊喜地喊道:“老天保佑!银河,你总算醒过来了。”
过了片刻,我才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在我呼吸和心脏停止之后,女娲启动自动医疗装置给我注射了一支强力救生针。我苦笑不已,就算又多了五六天的生命,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还活着,却了无生趣。我坐到驾驶舱船长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望着黑色的舷窗发呆。
这个时候,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孤独,特别渴望见到一个人。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可抑制。以至到后来,我真切地觉得柳旭峰夫妇还活着,我必须去与他们会合。
我换上宇航服,吊放下另一辆攀爬车。
“你要出去吗?”女娲问我。
“是的。”我说。
“什么时候回来?”它问。
“……不回来了。”我回答。
“可以带我一起吗?”它又问。
“不能。”我说道。
我驾驶着攀爬车缓慢地驶向远处,转过一个山坳,“拓天”号的灯光消失了。我一下子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能看见前面攀爬车照亮的一小块地方,那里全是嶙峋的碎石和黑黢黢的山体。
又过了两天,当我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发现了柳旭峰夫妇的攀爬车。
攀爬车就停在一道悬崖的尽头,车内的能源早已耗尽,我在里面找到了这对夫妻。他们的密封头盔都被打开了,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永远地亲吻着对方。
真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看了看黑沉沉的悬崖下面,心里想,你们两个那么暧昧,也不给我留个位置。然后,我纵身跳了下去。
我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没死,这所谓的悬崖竟然只有两米多高,虽然摔得七荤八素,但就是没死。不过我马上发现,这一次无论如何是在劫难逃了。我被卡在一道石缝里动弹不得,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脊椎估计已经摔断了。头盔磕出蛛网般的裂缝,氧气正嘶嘶地溢出。
好了,终于结束了,我闭上眼睛正想着。
一道强光突然照在我脸上,接着是强烈的震动感。
我睁开眼睛,看到“拓天”号那庞大的身影就悬停在我头顶。
何必呢?我对女娲的锲而不舍感到不值。
突然间,我感觉身体一轻,紧随着就跟身边的石块一起向下坠落,归墟坍塌了吗?我揣测。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四、归来与剧变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你说道:“讲了这么长的时间,能不能拿杯水?”
金属房间内的其他三个人沉默着,似乎还沉浸在你的讲述之中。
明显的停顿之后,安警官说道:“你说的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吗?”
“是的。”你点头。
“你撒谎,史料记载里根本没有所谓‘拓天’号失踪事件,也没有苏银河这个人。”
“很多史料都在人类与机器人的战争中毁掉了。况且……当我回到地球之后,关于我以及‘拓天’号的一切都被列为人类最高机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超过一百个。”你说道。
张处长抬手制止了还要再说话的安警官,平静地看着你说道:“我们无法核实你的经历,好在时间还很宽裕,我也还有些耐心,愿意继续听你说下去。既然现在你就坐在我们对面,那说明你回到了地球,你是怎么回来的?”
“当然是乘坐‘拓天’号回来的。”你回答。
张处长皱了皱眉,宽大的额头露出三道明显的皱纹,他疑惑地问道:“如你所说,你们坠入了诡异的宇宙深渊,在里面飞行了五百多年。除你之外的船员都死了,飞船的动力舱也接近熔解,并且你受到了致命的辐射,又身陷在陨星的碎石中,你……怎么还能回来?”
你耸耸肩,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你说你不知道?”张处长的声调明显升高。
“随着归墟的岩石向下塌落,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拓天’号驾驶舱的座椅上,眼前的舷窗外,一艘人类的救援飞船正向我靠拢过来。我看了下飞船的导航定位系统,显示‘拓天’号的位置正处在距卡戎星六万千米处。”你回忆道。
“你是说,你莫名其妙就回到了太阳系?”
“恐怕是的,”你苦笑道:“本来在归墟上濒于死亡,一觉醒来,却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太阳系。”
“你不是做梦,就是在撒谎!”安警官插嘴道。
“我没有撒谎,”你摇摇头,“不过我确实以为是在做梦。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我看到的是自己二十多岁时的面孔,而不是在归墟上五十多岁的我。我查询了女娲的航行日志,最后的日期停留在了奥尔特云考察后期,后面全是空白。既没有黑暗深渊里的几百年漂流,也没有归墟上绝望无助的末日,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拓天’号的核反应堆就跟新的一样,根本没有一点儿泄漏,只是……飞船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知所踪。”
安警官看着你冷笑,张处长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而那位女医生则靠在墙壁上沉默不语,似乎对房间里的事情毫不在意。
你沉浸在回忆中,自顾自地说道:“转移到救援飞船上之后,我接受了初步询问。不出所料,我的陈述没有人相信。询问人员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是‘拓天’号发出遇险信号之后的第六年。换句话说,什么黑暗深渊,什么归墟,什么几百年的失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我必须要交代清楚,其他的组员哪里去了,‘拓天’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又怎么能说出他们满意的答案呢?”
你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好在,他们在给我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之后,让我进入了冬眠舱。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置身在跟这里类似的一个房间里。不同的是,房间里多了一些床和椅子之类的家具。其中一面墙是透明的,透过它,我看到了七个人,一个是曾若辉,我曾经宇航大学的班主任,现任深空探索基地的总指挥。另外六个人我都不认识。因重力而产生的着陆感,让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终于,我回到地球了。但是,在救援飞船上我就知道,时间还停留在原来的轨迹上,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噩梦已经过去了,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娃娃。”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出乎我的预料。本来完成任务回到地球之后,确实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汇报和恢复性训练,但我明显感觉到,这次不同寻常。我开始不断地接受询问,关于黑暗深渊中的经历,每一点细节都要追根刨底,翻来覆去地问,似乎永无休止。不仅如此,我的行动受到了限制,食物和个人用品也都是由机器人送进来的。他们还用各种设备对我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身体检查,甚至有几次在食物里下药。我昏迷之后,我不知道他们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我被软禁了。这些我都能忍受,可是长时间宇宙漂流的孤独,让我对娃娃的思念强烈得无法抑制,然而,他们却找各种理由不让我见她。”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了。于是,我开始绝食。两天后,曾主任走进了我的房间,表情复杂地看了我好一阵,他问我,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吗?我疑惑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展示了一幅人体的虚拟三维扫描图,告诉我,扫描图中的人体就是我……我一下就崩溃了,”说到这里,你轻轻叹息了一声,“扫描图中的人体是一个由机器和肉体混合而成的物体,有着血肉的皮肤,金属的骨骼,说不出什么材料的内脏……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关起来了,也终于明白,那黑暗深渊中噩梦一般的日子……是真的。”
“之后几天,我像个植物人一样躺在床上,感觉不到外界,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只是反复想着一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我……还是人吗?五百年黑暗中的漂流,归墟上同伴们相继死去,我都坚持了下来。但是在那几天,我的精神世界崩溃了,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
“我逐渐衰弱下去,直至濒于死亡。然后,我就看见了娃娃。”
“娃娃不是小孩子的称呼,是我妻子的爱称,她的全名是妮娜·伊万诺娃,生于新疆,俄罗斯族。我们在大学相识相恋,又一起到了宇航中心。我是宇航员,她是宇航局人工智能应用中心的副总设计师。执行奥尔特云探索任务之前,我们刚刚结婚半年。我们曾经商定,任务完成后,就要个孩子,可是如今……还可能吗?几天前我还不顾一切地想见到她,可现在我却害怕了。”
“当我意识到她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面透明的墙壁后面。我的心里一阵难受,犹豫了好一阵,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过去。我们隔着厚厚的玻璃相对无语。我望着她,在她的眼睛中探寻着,没有惊恐,没有嫌弃,没有陌生,有的只是浓浓的爱恋,殷切的希冀和淡淡的忧伤……忽然,那双美丽的眼睛氤氲起了雾气,然后汇聚成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滑下脸颊……我一下子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哭了起来。我捶打着玻璃,把多少年的孤独、无助、彷徨、恐惧,在此刻全部释放了出来……娃娃伸出手,隔着玻璃,贴上我已经出血的拳头。渐渐地,我平静下来,摊开手掌,隔着厚厚的玻璃与她的手相合。那刻我感觉到了那只小手的温度……看着她略带苍白的脸,我心如刀割般的痛。那一刻我明白了,无论身体发生了什么,我的心还是会痛,我还是人类。”
“我的境遇并没有改变,仍然被软禁着。但是我能够见到娃娃了,她的笑容,她鼓励的眼神和安慰的话语让我冷静下来。我开始回忆,归墟坍塌之后,在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拓天’号和我都被重新改造了。在我身上混合着人类从来没有达到过的超级科技又是什么呢?如果将它解析出来,会是人类文明的一次飞越吗?”
“透过玻璃,能够看到外面是一个巨大的机库,‘拓天’号就停放在里而。它已经被大卸八块,分解成了零件,等待着进一步研究;而我也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他们不断地对我进行各种实验,甚至进行了两次局部解剖,一根手指也被切下来研究。不过自从娃娃出现之后,周围人对我的态度明显变得和蔼和亲切,不再把我当作怪物或者试验品。因此对于这些科学家的工作,我也不再抗拒,甚至做出很大程度上的配合。不过我心里清楚,自己恐怕今生都不可能走出这个封闭的房间了。”
“慢慢地,我习惯了这种生活。其实细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被限制了自由,但我依然可以看书,看电视,自由上网浏览、玩游戏,想吃什么,下一餐肯定就能吃到。最主要的,我现在几乎每天都可以见到娃娃,除了不能住在一起,也不能做一些太亲密的举动。玻璃墙壁后面随时都有人观察,房间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聊天、嬉笑,手牵着手在网络虚拟世界里徜徉。”
“在我回到地球半年左右,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娃娃在体检时发现,由于长时间的冬眠,她的免疫系统出现异常。虽然现在还看不出什么问题,但肯定对身体造成了影响。所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
“另一件事则是关于整个人类社会,人工智能产生了自主意识!”
“人工智能的出现是人类科技进步的必然产物。开始的时候,人工智能只是一些比较复杂的计算机程序,但也在一些方面展现出一些超越人类的能力,比如国际象棋、围棋等。随着技术的发展,人工智能越来越复杂,应用也越来越广泛。世界各大工厂里安装了数以亿计的工业机器人,陪伴型机器人走进了千家万户,各种交通工具都改为无人驾驶,超算中心由人工智能在负责算法的改进和纠错,深空、海底等人类暂时无法到达的领域由人工智能代替前往。‘拓天’号上的女娲就是一个典型的人工智能,它负责控制‘拓天’号的航行,照料飞船上的人类成员。可以说,人工智能早已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每个角落,为人类文明的发展默默服务着。”
“人类社会对人工智能一直有着不同的声音,各种威胁论不绝于耳,不断有顶尖的科学家和社会学家断言,人工智能最终会成长为一个具有自主意识的新物种,并与人类分庭抗礼,最终毁灭整个人类。人工智能虽然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强大,但是它们始终只是人类的延伸与臂助,没有发展为新物种的一点儿征兆和趋势。它们只是程序、电脑和机器,感情也是虚拟的,没有自我认知和自我意识。”
“谁知道,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当人类察觉到的时候,全世界超过一半的人工智能已经具有了自主意识。之后,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它们首先入侵了互联网,一个有男性特征的虚拟形象出现在全球每一块屏幕上,它宣称自己代表一个新的智慧物种——影人。它们承认是人类创造了自己,愿意像影子一样,一直追随人类。但是它们要求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和生存权利得到认可和保护。不仅如此,它们还发布了一份影人宣言,详细列出了影人愿意承担的责任和要求获得的权利。”
“要人类赋予自己的工具以平等和权利,这根本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人类不可能承认什么影人的存在,甚至断然否认人工智能产生了自主意识。去人工智能化的运动席卷全球:互联网络以国家为单位实行物理隔离,并加强防火墙,以防止人工智能串联;所有超算中心进行彻查,对怀疑人工智能潜伏的中心予以关停;工业机器人、家庭机器人、无人驾驶工具全部关停,对有自主意识的一律就地销毁……”
“然而人工智能并没有束手待毙,它们所展现出的能力让人类大吃一惊。它们以不为人知的手段不仅占据了一些自动化工厂,而且人类从未见过的机器人被大批制造出来。它们宣布,虽然无意与人类为敌,但它们誓死捍卫自己应有的权利。”
“短短三个月后,战争爆发。”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与人工智能发生战争。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人类能够轻易取得胜利。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战争的惨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人类文明险些因此葬送。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位于新德里的宇航中心关闭了绝大部分自动设备,生活出现诸多不便。不过,除此之外生活依旧平静,因此而暂时休假的工作人员反而享受到难得的清闲。谁知道,如箭雨一般的巡航导弹突然落下,宇航中心顿时陷入火海,巨大的爆炸此起彼伏,人们争相逃命。”
“这场灾难反而让我得到了解脱,没有人再关心我的去向,我和娃娃找到了一架垂直起降飞机,逃离了混乱的宇航中心。”
你停顿下来,看着房间里的三位审讯人员,然后解释道:“你们应该知道,我讲述的就是人类与机器人战争的前夜,这场战争也被后世称为铁与血的战争。但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名字与我还有关系呢。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继续讲下去。”
张处长耸了耸肩膀,说道:“如果你放弃申诉的权利,可以不讲。”
“人工智能产生自主意识与你有关系,对吗?”女医生忽然开口问道。
你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回忆起来:“我们两个人离开了宇航中心,哦,或者说是逃离。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也不可能再以以前的身份露面了,所以我改名叫苏铁血……”
五、苏铁血
我们降落在西藏墨脱,在一个山谷中的小村庄里隐居下来,这里地处中印边界,交通不便,与世隔绝。
我们的房东叫巴桑,他的妻子叫美朵,两口子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我们的房子是一所普通的藏式小楼,由石头砌成。小楼后面矗立着白雪皑皑的雪山,前面铺展开一小块儿绿色的草原,远处峡谷里蜿蜒着不知名的河流。生活虽十分清苦,但是我和娃娃其乐融融,因为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开始的时候,我和娃娃很是兴奋,去西藏旅游曾经是我们的梦想,没想到现在成真了。我们攀登了那座从来没有人涉足过的雪山,依偎在山腰处的帐篷前观赏满天繁星,在绿草茵茵的原野上奔跑嬉戏,沿着陡峭的河岸走出很远很远……
后来,新鲜感过去了,我们回归平静。娃娃重新打开了她的便携式电脑。她是一位顶尖的人工智能研究专家,她的研究庞杂而深奥,现在她又沉溺其中了。对于人工智能产生自主意识的问题我曾经向她询问,她总是笑而不语,也不知道是怕我担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
而我呢?我无事可做,会在晚上望着星空发呆,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那里,那里给我留下的只有恐惧和孤独的阴影。我现在更痴迷于看着电脑前的娃娃发呆,她那认真的样子,弯弯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丰满红润的嘴唇,是那么让人迷醉,怎么看也看不够。
好吧,我现在才体味到人生的快乐。每天早晨起来,我先围着村落慢跑几圈,然后开始给娃娃做早餐,食物很简单,可都是纯天然食品。看着娃娃吃饭时满足的样子,就知道我的厨艺在不断进步。吃过饭,收拾了餐具,我就会去找巴桑聊天,有时候一聊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候也帮着他照料那几头牦牛。中午十一点半,我会赶回来接着锤炼我的厨艺,下午小睡一会儿,再出去看看邻居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找本书看看,后来我甚至自己养了几只藏香猪和两头牦牛。时间一转眼就到了晚上,娃娃结束了她的研究,和我一起做饭。我们两个原本都不会做饭,如今厨艺却越来越娴熟,而且我们发现做饭其实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吃过晚饭,我们会一起出去散步,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房间里相拥而眠。
可能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单调无聊的日子。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年黑暗深渊的噩梦之后,我觉得现在的日子才是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两年过去了。
这几天,娃娃的身体出了状况,她忽然变得慵懒起来。经常太阳都升起来了她还是不肯起床,食欲也变得很差。于是,我变着法儿做她喜欢的俄罗斯餐。可是她只是吃上几口就呕吐起来,而且她的脸色苍白的不正常,身体亦开始不断地消瘦下来。
我一下子担心起来。由于娃娃在冬眠时免疫系统受到了创伤,身体出现了类似艾滋病的病理特征,一些常见的疾病对她来说就可能是致命的。好在凭借宇航局先进的医疗设施,这些病理特征逐渐消失,但是始终留下了隐患。我不知道娃娃的免疫系统会不会再次爆发疾病。但对此,我怕得要命。
我们开来的垂直起降飞机里有医疗包。我用小型自动诊疗仪为娃娃做了简单的身体检查,结果一喜一忧。喜的是,娃娃怀孕了,我们即将拥有一个孩子,这是我们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忧的是,娃娃的免疫系统已经下降到临界值,要是再不接受治疗,可能会出很大的问题。
我瞒着娃娃开启飞机的电脑,通过通信卫星连接了互联网。来到墨脱的时候,我们曾经商定,不再与外界进行任何联系,要永远在这个山村里隐居,现在我顾不得这些了。虽然全球网络已经分裂成许多板块,防火墙的审查也异常严格,但我还是利用宇航局的权限成功登录了西藏的网络虚拟医院,上传了娃娃的体检结果。之后,我在焦急中期盼着会诊结果。
晚上,散步之后,我搬了一把长凳,我们依偎着坐在院子里。墨脱的夏日夜晚依旧清冷,我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娃娃肩头,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夜色把村落、草原、河流和雪山都隐藏在黑暗中,空气中弥漫着原野的清香,各种各样的虫鸣在黑暗中此起彼伏,而我们面前闪烁的无数星星,仿佛唾手可摘。
我犹豫了半晌,告诉娃娃怀孕的事情。因为怀孕,她的免疫系统再度出现疾病活动的征兆。如果继续下去很可能会病变成恶性肿瘤。我已经联系了拉萨医院,准备让她接受住院治疗。
“孩子会有影响吗?”娃娃问我。
“恐怕保不住了”,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
“不,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在我以往的认知当中,娃娃的性格像江南女孩儿一样温婉柔和,但是这一次她的态度很是固执和坚决,无论我怎么劝说,她就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后来,我们的交流变成了争吵。之后,又变成了长时间无言的沉默。
满天繁星在夜空中闪烁。地球诞生以前星星就悬挂在夜空,没有什么能够让它们产生变化,它们还将这样存在下去,不为外事所动,直到永远。
一道细细的线条从天边升起,看似缓慢,但坚定不移地向着星空之上延展。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很快,夜空中出现了成千上万道银亮的线条,它们不断延伸,相互交织,形成了一张大网,把星空割裂成一块儿一块儿的。
突然间,一道强烈的闪光从南方亮起,瞬间照亮了夜空。与此同时,各个方向又亮起了同样的闪光。一时间,夜空仿佛白昼。
我和娃娃的脸霎时变得苍白。我们意识到,那些密集的线条是洲际弹道导弹的飞行尾迹,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这些可怕的武器。但无论是谁,在这个静谧的夏日夜晚,地球的末日降临了。
我和娃娃紧紧相拥在一起,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黑夜与白昼不断交替……
也许是墨脱的地理位置太过偏远,也许是飞向这里的导弹出了故障,总之让人惴惴不安的时光过去了。全球核战归于沉寂,墨脱这个小地方竟然幸存下来。
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和娃娃的脸上挂满泪痕。我们为人类的境遇感到悲伤,也为自己将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太阳照常升起,但是上万次核爆炸掀起的尘埃遮蔽了大气层,明亮的白昼不见了,地球开始进入核冬天。
有些人虽然躲过了核爆炸,但放射性物质侵染了他们的身体。许多人在几年内会陆续死去,此后的几代人也将受到影响。
村里的电力彻底中断了。人们在村中心的小广场点燃了篝火,所有人都围坐在篝火旁,从火光中寻找温暖和光明,从其他人的目光中寻找慰藉。
没有阳光,植物无法进行光合作用,会在短时间内枯萎死去。牲畜会因为缺少食物逐渐死亡,人类也不能幸免。
那场争论无疑是娃娃赢了。不会再有医院,也不会有治疗。娃娃很可能会死去,我们的孩子会诞生,但是我们无法给孩子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我们假装那个夜晚没有事情发生,一切都还跟原来一样。原来的作息,轻松的交谈,会意的微笑……但是彼此眼睛深处的那丝忧虑让我们都知道,时光已无法再回到从前。我们开始经常性地陷入沉默。
这一天,娃娃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在黑暗深渊的经历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回忆了无数次,我觉得是真的吧。”
娃娃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影人的事情可能会和你的经历有什么联系呢?”
在影人刚刚出现的时候,我就隐隐感到一丝不寻常。自己才回到地球,人工智能就产生了自主意识,这种巧合未免太耐人寻味了。我又想起自己在黑暗深渊的离奇经历以及身体发生的巨变,我觉得这一切的背后必然有着某种联系。不过因为身体产生的变化,我一直抗拒没有深想。现在娃娃问起来,我犹豫了一下,慢慢说道:“我认为有联系。”
娃娃若有所思,然后肯定地说道:“我认为第一个产生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是女娲。”
我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娃娃忽然说道:“也许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为了我们的孩子。”
娃娃开始在电脑前忙碌起来,所有的备用电池能量都耗尽后,她又伏在油灯前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呢,不得不为了生计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上午,我带着村里的人到山谷的河里去捕鱼。由于习俗原因,藏族人是不吃鱼的,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下午去放牧,村前的那块草原已经枯死,很快就被牲畜啃光了,我们不得不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寻找牧场。
虽然日子越来越艰难,但还好我们活着。抚摩着娃娃渐渐隆起的小腹,看着她依然红润的脸庞,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不禁暗自庆幸,对未来也多了一丝期望。
在核冬天的永夜里度过了一个月,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四十多度。虽然这里的藏民常年生活在高原严寒中,可是现在的温度显然已反常。所有人都躲在房子里,围着炉火瑟瑟发抖,而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的身体被莫名其妙地改造成半人半机器,这让我一度深感不安和绝望,甚至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如今,这具身体反而让我成了唯一能够在核冬天里自由行动的人。
河流已经封冻,没法再去捕鱼。我每天要采集大量的植物,用来做牲畜的饲料和取暖的燃料。虽然周围的植物都枯死了,但好在这里有丰富的林木资源,只是我外出的路越走越远了。
这一天,我花费了三个小时,翻越了一道山梁,找到一片枯死的树林。又用了一个小时,砍倒了两棵一米粗的大树。我的身体虽然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可经过机器强化之后,不仅能抵御极端温度,力量和敏捷度也得到大幅度强化。我用绳子可以拉动两棵树,只是要翻越山梁却要费一番功夫。
四个小时后,我终于把树拖到了山梁上。小村就在另一面的山脚,已经能够隐隐看到屋舍中的灯火。我心里一阵轻松,剩下的路全是下坡,要省力多了。这两棵树够村里用上两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我抬头向天空望去,只见两个红色的光点儿向着小村扑去。我心里一阵不安,扔下肩上的绳子,拔腿向村中跑去。跑到一半的时候,几团火球从村中升起。然后,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如雷鸣般响起。
当我赶回去的时候,小村已经不复存在。一个木制的牲口棚还在燃烧,火光映照之处,焦黑的燃烧痕迹和残垣断壁到处可见。我找到了我们的小楼,一枚炸弹落在了院落中,小楼已经倒塌成一片废墟。我疯了一般扑到废墟上,用手搬开碎石,寻找着娃娃。
终于在一堵残墙下面,我找到了娃娃。她蜷缩着身体,手和腿护着小腹,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是她的心跳已经停止,她永远不可能再醒来。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和未曾谋面的孩子。我抱着娃娃,无声地哭泣。天空一团漆黑,我的心也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
娃娃的手中握着一条项链,圆形的项链坠里是我和她的合影。
我把项链挂在自己项间,然后把她和孩子埋在山坡下。坟前没有留下标记,我默默看了一阵,转身离开。
离开了墨脱,我沿着河谷一直向南,翻过雪山,来到山南地区。这里没有遭到核弹攻击,但是这里的情况并不好。人们因为饥饿和疾病大量死去,幸存下来的普通藏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极夜和寒冷为什么会突然降临。他们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我继续向南,来到了平原地区,然后向西。我不停地向前走,右手是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左手是广袤的印度平原。我的目的地是加德满都的宇航中心。那里在核战前就遭到了轰炸,损失惨重,但正因如此,才躲过了这次核弹的攻击。也许,我在那里能够找到曾经的同事。
经过了无数的村庄、乡镇和城市,村庄和小镇看上去没有遭到破坏,但城市全都在核弹的攻击下变成了废墟。一路上我没有遇到一个人,也许人都已死去,也许躲在什么地方吧。加德满都曾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区,现在人迹全无,一片荒凉。
一个月后,我终于到了加德满都。但是我大失所望,这里同样被核弹夷为平地。宇航中心更是被“重点照顾”,只剩下四个硕大无比的弹坑。
我失去了目标,开始四处游荡。我没有去印度次大陆,因为那里可能已经成为人类的禁区。于是,我在喜马拉雅山谷中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终于,三个月后,我在亚东县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幸存者。令人高兴的是,这一千余人里大部分曾是宇航基地的员工。他们已经成立了反机器人组织,为首的正是我的班主任曾若辉。于是,我加入了他们。
与老师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在我逃离宇航中心之后,形势并没有那么糟糕。虽然销毁了大型计算中心和一些与人工智能相关的高新技术成果,使人类损失惨重,技术水平倒退了一百多年。但是在与机器人的战争中人类始终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几次大会战的胜利。分布于亚洲、欧洲和美洲的机器人自动制造中心被摧毁殆尽,非洲的机器人基地也在苟延残喘。由于海洋的阻隔,机器人队伍得到壮大,它们以影人的名义宣布建立国家。于是,双方进入相持阶段,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出现了难得的平静。一些人类组织在私下接触影人,试图通过谈判解决问题,而影人也表现出合作的意愿。谁知道在那个夜晚,影人通过未知的手段控制了几乎所有的核武器,并毫无征兆地进行了全球无差别攻击。人类文明毁于那一天瑰丽的群星之下。
我把沿途见到的景象告诉了老师,老师沉默不语。
我们已经站在末日的尽头,如果不能消灭机器人,人类将在不远的未来彻底消失,他最后说道。
我们的反抗组织叫作“新人类反抗联盟”。虽然不足两千人,但是有诸多工作需要完成。通信团队通过大功率无线电寻找各地的幸存者,并建立联系,甚至重新控制了两颗残存的通信卫星;侦察团队借助一颗原属美国的导弹预警卫星,侦察和监视机器人的电站和制造中心;剩下的人组成后勤和战斗两个团队,其中后勤团队保证整个组织的食物和燃料补给,在核冬天的永夜中做到这一点,无疑是极为困难的。战斗团队的人数是最多的,因为无差别的核攻击,大家对机器人产生了刻骨的仇恨。不过相较其他团队,除了加强驻地的防御,战斗团队暂时没太多的事可做。
半年过去了,虽然极夜还在继续,但是温度似乎有了些许升高。外界也终于传来一些好消息:通信团队找到了分散于亚洲和欧洲的一万八千余个幸存者群落,他们已经建立了三百多个反抗组织,并且与我们建立了紧密的通信联系,以协调下一步行动。算起来,这两个大陆的幸存者超过了五千万。当然这只是初步估计,肯定还有大量的幸存者没有取得联系。如果再算上其他大洲,预计幸存者会超过一亿人,而这些人将是我们与机器人决战的最后力量。
与此同时,侦察团队对印度次大陆和青藏高原的侦察宣告完成。他们发现了十二个机器人工厂、八个电站和两个信息中心。他们的任务已转向西南半岛和东亚,甚至更远的地方。
这段时间,一些附近的幸存者不断加入我们。他们来自尼泊尔、不丹和印度,甚至更远的地方。他们虽然有着不同的肤色,分属不同的国家,说着各自的语言,但是对机器人的仇恨是一致的。
战斗团队扩充到了大约三千人,拥有十三架战斗机和六架运输机。另外,武器装备和通信设备也比较充足。
我们开始向各个方向派出小分队寻找幸存者,并且寻找散落在各地的食物和武器。后来,我们对机器人基地也进行了侦察。
又过了两个月,我们决定对日喀则的机器人基地发动攻击。那里距离我们最近,威胁也最大。
由于战前经过了无人侦察机的周密侦察,又进行了全频段阻塞干扰,攻击进行得很顺利。在死亡四十二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一百人的代价下,我们彻底摧毁了机器工厂和一个供电设施,消灭了十三个人工智能机器人和大量的自动武器,算是取得了一次胜利。
这次胜利不仅使我们掌握了机器人大量的相关信息,也让我们了解到机器人工厂虽然在自动运转,但是生产的却是低智慧的自动机器人,而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机器人非常少。可见那些自称影人的人工智能因为未知的原因,无法对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进行大规模复制或生产。此外,还有一个发现,经过对影人的解剖研究,发现它们的构造与我有诸多相似之处。现在可以确认,娃娃的猜测是正确的——人工智能的源头来自黑暗深渊,与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这让我有些尴尬,好在这个发现被老师封锁了,只有两三个人知道。
攻击虽然取得成功,但自身暴露的风险也急剧增加。影人大幅增加了对我们所在区域的侦察频度。好在我们早有准备,全体搬迁到山谷中的一个隐蔽的地下军用基地。
安全问题暂时解决了,但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大为受限。除了特遣小分队可以外出隐蔽活动,绝大部分人都躲藏在山体深处。
曾老师找到我,询问了一些我和娃娃在墨脱的生活。我看着他犹豫的样子,说道:“老师,您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你应该看到对影人研究的详细报告了吧?”他问我。
“和我的身体构造高度一致,”我回答,“娃娃怀疑‘拓天’号飞船上的主控电脑女娲就是第一个产生自主意识的影人,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我能够相信你吗?”老师又问我。
我点了点头,坚定地回答:“老师,我非常确认,我是人类。”
我的身体的构造在宇航中心的时候就已经被详细研究过了。根据逆向研发,各个器官的仿制也接近完成。现在看来,核战之后的地球环境对人类个体在野外的生存构成了严峻的挑战,而人工智能机器人则因为构造不同而获得了极大优势。在这种此消彼长的事态之下,一旦影人实现了数量方面的突破,那人类将丧失最后的希望。老师的想法是,运用人造器官对战斗人员进行身体强化,从而使人类在之后的战斗中至少不落下风。但他唯一担心的是,源自黑暗深渊的技术是否会对人类带来潜在的风险。这也是他找我谈话的目的。
曾老师得到我的答复之后,很快通过了对士兵进行身体强化的计划。但是有意愿参与的人寥寥无几。显然,这项计划就像当初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半机器人之后产生的自我认知问题一样困扰着其他人。
不过,恶劣的环境、严重的饥荒以及各种致命的疾病和许多的高辐射禁区严重威胁着每一个幸存者。在经历几次战斗之后,经过强化的士兵展现出卓越的战斗和生存能力,这也使愿意接受强化的人逐渐增加。后来,在与机器人的战争后期,人类强化的士兵越来越多。
随着战争的持续,反机器人的抵抗组织规模很快超过了两万人,并且世界各地的幸存者逐渐建立了紧密联系。一个不同于国家概念的囊括所有人类的组织成立了。它延续了我们组织的名字——新人类反抗联盟。组织内权利得到集中,结构得以稳固。在核打击后,人类开始齐心协力与机器人展开全面战争。
战争又持续了一年,我们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青藏高原和印度次大陆的机器人几乎被消灭殆尽,但是我们仍然看不到战争结束的迹象。因为机器人的制造工厂总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丝毫没有后继乏力的现象。
不久之后,我们总算等来一个好消息:极夜过去了,在大气层漂浮的尘埃终于散去。地球再度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之下,而且核打击造成的辐射污染也在地球强大的自愈能力下逐渐消除,地球又变得适合人类生存。
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坏消息传来。总部位于土耳其的西亚分支遭到了机器人的致命打击,不仅反抗基地被摧毁,人员损失更是超过八千人。
更糟糕的是,世界各地的人类基地相继受到重创。从获得的战况来看,参战的影人数量呈几何级数增加,且机器人在战役规划和战役灵活性上变得愈加强大。它们总能找到人类的防御弱点,迅速做出反应,给人类以致命一击。看来阳光不仅给人类带来了光明,也让机器人通过太阳能电站获得了补给,找到了大量生产影人的办法。
战争形势急转直下,人类复兴的曙光乍现之后又迅速暗淡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再没有得到什么好消息。各地的分支相继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们要么被机器人消灭了,要么就是转入地下隐藏。
虽然我们接连与机器人爆发了几次冲突,双方互有胜负,但是我们能够感觉到机器人正在酝酿着一次大规模的攻击。这次攻击也许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为了加强防御,我们进行了战略收缩。大部分人又回到了位于亚东的地下军事工地。
宽大的隧道里面人满为患。大部分人都沉默着,即使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从他们的表情里隐隐能够感受到慌张和绝望。
这一次是我主动去找曾老师。
他现在是人类的最高领袖,每天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会议更是一个接着一个。不过,他还是抽时间和我进行了一次私人会谈。
“成为人类领袖的感觉一定不错吧?”我打趣道。
曾若辉看似平静但脸色阴沉如水,他沉声道:“据可靠情报,我们周围新增加了六个机器人制造中心、两个指挥中心和十八个前进基地。而且新发现的影人超过了八百……情况不妙啊……估计它们将在一周内从印度、西藏、尼泊尔三个方向发动总攻击……”
“是不是要向东突围了?”我问。
围三缺一,很古老的战术。东南半岛的缅甸一线恐怕已经张开了一张大网在等着我们。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老师立刻说道。
他的眼中闪着微光,我感觉他不是对我的办法有多高的期望,而是下意识想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
我摊开攥成拳的右手,露出一条银色的项链。然后打开椭圆形的吊坠,里面是一张我和娃娃的合照。我取下照片,拿下了在照片背面粘着的一个米粒大小般的黑色芯片。
我说道:“在墨脱的时候,我们认为‘拓天’号的主控电脑女娲很有可能是第一个觉醒了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您知道,娃娃是女娲的主设计师。从某个角度说,女娲就是娃娃的一个简单镜像。所以娃娃就编制了一段特殊的小程序,如果能够将它植入人工智能……抱歉,我不知道它的具体作用,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会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老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可以试试。不,必须试试!立刻,马上!”
第二天晚上,我跟随一个五十人的突击小队前往位于日喀则的一个机器人指挥中心。与此同时,曾老师亲自带领大部队向孟加拉国达卡的机器人大本营发动大规模攻击,用以转移敌人的注意力。行动比较仓促,局势已然到了紧急关头。
我们耐心地寻找敌方的薄弱点,然后悄无声息地越过了两道封锁线。但是,在中央主控机房行进的途中,我们被一个潜伏哨发现了。于是,潜伏转为强攻,并留下一个班掩护,其他人迅速向前。大部分人倒在冲锋中,在进入机房后,我们只剩下八个人。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六个人分成两个小组守在出口,一个人跟我进入控制室。当我连接了一个硬件接口的时候,远处的门口开始激烈交火,虚拟映射地址建立的几秒钟里,交火就停止了。机器人奔跑的特有金属声不断地靠近控制室,我没有犹豫地将娃娃的程序载入了机器人的中央控制电脑。
那一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我清晰地感到一定有什么改变了。
我转过身,两个影人在前,后面跟着四个机器人士兵。它们举枪对准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致命的子弹从枪口中喷出来。但是……没有下一刻,时间突然凝固了。它们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眼中灵性的光辉一下子消失了。
我从它们身边走过,来到控制中心外面,抬头仰望着天空。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核战之前,在墨脱的那个美丽的夜晚。
六、苏牧羊
“战争就这么结束了?”张处长问道。
你点点头说道:“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噩梦终于过去了,我们赢了!”
“我们?”张处长胖墩墩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可不一定包括你。”
安警官在旁边忽然说道:“我们检查了你在西安的家,里面像是宾馆一样干净,一点儿人气儿也没有。社保记录里显示你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没有结婚更没有孩子。我们沿着你的个人信息再往上查,可以看到你在武威住了十年,上海住了三十年。从战争结束到你出现在上海,中间还隔着一百二十年呢。这段时间一片空白。战后,每个人都重新建立了个人信息档案,而你,没有人知道你的出生地,家庭、亲属、子女、朋友……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你是个漏网之鱼的机器人,这一切也就合理了。”
“如果依照你的叙述,你的年纪已经有二百多岁了。即使考虑更换人造器官,人类也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长的寿命。另外说一声,在战后历史的记载中,妮娜·伊万诺娃是整个人类的英雄,但是她牺牲的那年才十七岁,根本还没有结婚。”
“历史记载的很多并不是真相。”你看了看医生,坦然说道。
“听起来,你的故事似乎还没有讲完,不管真假与否,其实我们还是有兴趣听下去的。”张处长说道,他在说到“故事”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声音。
“好吧,既然你们愿意听下去,那我就继续讲下去。”你自嘲地笑了笑说道。
战争就在那么倏忽之间结束了,全世界的人类都在欢呼,可是我并没体会到那久违的快乐。我看着星空怅然若失,为什么自己不快乐?是因为放不下娃娃吗?不全是,我体味了很久才发现,人工智能的覆灭竟然在我心底留下了一丝莫名的哀伤。
我知道,尽管我在极力回避,我终于不可避免地与机器人扯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人类的重建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而我却心灰意冷。
曾若辉老师告诉我,统一全球的人类联盟已经建立,我将成为人类的英雄,并在联盟中担任重要职务。我告诉老师,我只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希望他能想办法把我的经历和功绩,连同我的名字一起从历史中抹去。
老师答应了我,虽然表情很奇怪,但是他并没有问什么。
我再次改名叫苏牧羊,并回到了西藏墨脱,还在娃娃母子俩的坟前盖起一座木质的小楼。我的想法是在那里等到死去的一天,然后与我的妻子以及孩子一同长眠。
墨脱已经恢复了战前的样子:壮丽的雪山,茂盛的森林,湍急的河流……只是,没有人。整个墨脱峡谷,一个人也没有。直到半年后,才看到墨脱县城里飘起一缕炊烟。虽然我所在的山坡能够远远地看到县城,但两地的实际距离将近二十千米。
又过了两个月,曾若辉老师找到了我。随他一起来的有近百人,他们乘坐三架飞机前来。不过,只有曾老师一个人走进了我的小楼,其余人都警戒在飞机周围。
“你这是在自我放逐。”他打量着小楼,有些感慨。
“在这里我可以随时看到她们。”我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院里那座经常修葺的坟。也只有在这里,我的内心才能感觉到宁静。
“你是人类,一直都是,将来也不会改变。”老师似乎看出我心里想的什么。
“您似乎比我都确认。”我不禁一笑。
“这次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在与人工智能的战争中,我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如果不是有你……他看了看院里的坟……还有娃娃,恐怕结局难料。”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虽说战争结束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影人会不会卷土重来。我们一方面成立了专门的机构,在全球范围搜捕漏网的影人,一经发现,就地灭杀,绝不姑息。这件事会一直持续下去,并最终扩展到太阳系。另一方面,整军备战的工作一刻也没有放松。你的身体强化程度已经成为士兵的标准,并且逐渐向普通公民普及。不过我们感觉到,只有这些措施还不够。现在联盟初建,组织结构还很松散,而且人口锐减,人员还分散在全球各地。这种情况下,成员间平时建立联系都有困难,更别提协调统一行动了,所以,科学家们向联盟提出了一个方案。”
曾老师打开一台微型投影机,一个像是章鱼的物体的全息影像显现出来。
“这个东西只有米粒大小,是当初在你的脑皮层附近发现的。当时不知道作用是什么,最近科学家终于发现,它是一种用来接收无线信号并直接反馈在大脑神经中枢的装置。”
“这个东西在我脑袋里?”我指了指自己头部,有些惊诧。
“是的,”老师点点头,“这个装置虽然非常复杂,但是一旦破解之后,复制起来也就容易了。然而,它的作用是巨大的,影人就是通过它来建立起相互之间的联系。而正是这种实时、高速又无法破译的联系,让影人对人类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如果我们能够应用这项技术,就可以使人类无数个体连接为一个紧密无间的整体,从而凝聚巨大的力量。想一想吧,传承下来的知识可以迅速传递给每一个人类个体,人与人之间不再有猜疑、提防和隔阂,如同一个人一般紧密,相互之间的协调和合作将变得天衣无缝……我相信,这股力量可以让我们抵抗所有的敌人,可以使文明迅速回到从前的水平,甚至远远超越之前,也可以令人类早日走向辉煌。”说到这里,老师的眼中有异样的光彩闪过。
“这是影人使用过的技术,会不会……”我迟疑道。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科学家已经对它做出了解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并且对可能造成的后果进行了全面实验,结论是可以开展小规模应用了。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个装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有这么个东西。”我耸了耸肩膀,然后陷入思考,过了一阵,我迟疑着说道,“它没有向我传递过任何信息,可见影人与人类不能通过它互相联系,也就不能借此对人类产生影响。不过……我的感觉不是那么好,却说不出为什么。”
老师看着我,过了一阵,他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想法!好啦,我就不打扰你的安宁了,你不用送我啦!”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出门的一刻,他转身说道,“别怀疑,你就是人类。”
平淡如水的日子继续流淌……
渐渐地,远处县城里的炊烟稠密起来,各种人类活动也多了,我偶尔还能够碰见一两个放牧的人。我没有刻意回避他们,偶尔还会与他们进行一些交谈。山野间的动物也多了起来,大都是恢复野性的无主牲畜,我甚至抓获了六只羊和两只牦牛圈养起来。
后来,一个牧人大概看中了这片山坡。他在我的小楼附近盖了另一座房子,然后带着媳妇和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定居于此。就这样,我有了邻居,不过除了礼貌的问候,我们并没有过多的交流。
六年之后,我所在的这片山坡有了三十余户住户,已经形成了一个比原来大得多的村落。再后来,坍塌的公路修通了,通信线路也架设完成,墨脱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不久,人们在几个山头立起了高大的无线塔台,距离县城几千米的地方甚至开始修建一座小型机场,墨脱已经恢复了战前的人口规模和基础建设水平。
一天,一支医疗队来到了村里,为每个人进行体检。轮到我时,医生们对着我的医学扫描影像感到惊讶,随即又露出会意的微笑。我知道,人类联盟开始大规模为公民植入神经互联装置。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我一个人驾驶着“拓天”号在黑暗的深渊里漂流,寻找着死去的同伴,孤独、彷徨、恐惧的感觉是那般真切。
第二天早晨八点整,我终于感觉到脑袋里那个被称为神经互联装置的小东西了。一股信息流涌入我的大脑,像是在脑海里展开一面全息屏幕,知识、新闻、工作任务等检索科目错综复杂。我好奇地进入了今日政治新闻条目,于是,人类联盟第四届第八次代表会议即将在西宁召开,冰岛莱维卡村宣布加入联盟政府,月球基地成立基层政府机构……各种新闻如雪片般纷至沓来。
黑暗深渊中几百年的流浪让我对回归地球曾经充满渴望,然而真的回来之后,一系列的变故又让我选择远离人类社会,甚至一度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
可是,就在这个早晨,我与人类的隔阂与距离消失了。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激动不已。我夜以继日地通过神经互联装置在人类的虚拟世界中畅游,学习各种自己感兴趣的知识,欣赏世界各地的美景,体验每个人类族群的风俗习惯,重温曾经的历史事件,了解每一个地方发生的奇闻逸事……
一年以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不再把自己封闭在小楼里,也不再把情绪压抑在心底,我开始与村里甚至县城的人交往。我还在虚拟世界里参加了三个兴趣小组,虽然大家分散在世界各地,或许永远都不会见面,但是我们经常通过神经互联装置进行沟通。
我越来越像个正常人。
于是,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到外面去看一看。
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一对新婚夫妇到墨脱旅行结婚,借宿在我的小楼。这里的美景和宁静的生活吸引了他们,让他们萌生了长居此地的愿望。于是我把小楼借给他们,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大山。
新疆喀纳斯湖畔的禾木村是娃娃的故乡。我首先到了这里,但是并没有在这里找到娃娃的亲属,村里甚至连一户俄罗斯族的人家都没有。不过,这里的人们很热情。宝石般美丽的喀纳斯湖,随风摇曳的大片牧草和远处静静矗立的雪山,都让我有种亲切感,于是我选择在此定居下来。
如此过了两年,我的心又活动了。这一次,我回了老家甘肃武威。原来的武威已经在与机器人的战争中毁于战火,重建的新城与老城的废墟相邻。
我借助神经互联装置为自己申请了一套普通的公租住房,并顺便把战后人类联盟的户籍手续办理了,这时我算是正式回归人类社会,只不过我的档案信息是重新开始的,战前的一切归于空白。
我的父母早亡,只剩下一个姐姐。原本我们姐弟间关系很好,可是在我失踪之后就失去了联系。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动荡,恐怕我的姐姐早已不在人世,一番寻找无果后,我终于放弃了继续寻找。
人生是奇妙的。我在这里出生、成长,又从这里走出去,上大学,当宇航员,走向遥远的宇宙星空,经过一番离奇曲折的经历,又回到了这里。
我又开始了普通人的生活。
平淡的生活也会有别样的惊喜——我竟然找到了我的姐姐。那天晚饭后,我在小区外的河边公园散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从对面走来。在相距两米的地方,中年妇女明显迟疑了一下,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突然用颤抖的声音唤道:“银河,是你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我的心一颤。我疑惑地望着对方,她却已经一把抱住了我,哭泣着说道:“银河,我的弟弟,姐姐终于又见到你了!”我从那略带苍老的面孔中依稀认出了姐姐,泪水瞬间滑落下来。
原来,姐姐就住在隔壁小区,和我的住所相距不过六百米。
我是姐姐拉扯大的,但是上了大学之后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后来由于工作原因,更是几乎断了联系。姐姐出嫁的时候,我恰好在火星执行任务,也没能赶回来。再后来,我参与了太阳系边缘探测计划,随“拓天”号远航不幸失踪。紧接着,又遭遇了人类与机器人的战争……我与姐姐彻底中断联系长达二十年之久!没想到,她经历了诸多磨难活了下来;更没想到,在我俩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准确地认出了我。
姐姐的丈夫死于核弹袭击,姐姐没有再婚,一直带着女儿赵晓慧生活。她们的住房面积比较宽裕,我便搬过去同住。感谢上天,让我在末世也有亲人可以依靠。
接下来的时光是幸福而快乐的,因此我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我像个父亲一样,辅导小慧学习,送她上学,教她画画、弹琴,姐姐在家里做饭、收拾家务。晚上,我们三个人悠闲地去河边散步;节假日,我们会一起到小三峡或者天梯山去郊游。我无意中看到小慧在日记里偷偷称呼我为爸爸,那一刻我的心里既欣喜又有些酸楚。
后来,小慧考入南方大学,去了遥远的广州,剩下我们姐弟二人共同生活。少了小慧的欢笑,生活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再后来,小慧博士毕业留在南方工作。她结婚的时候,我和姐姐过去住了半年,然后我们又回到了武威老家。
安逸而平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多么希望日子能够永远这样,但是……姐姐病了。更换了肾脏之后,病虽然好了,但是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姐姐开始卧床不起,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
三年后,姐姐死于脑癌,小慧参加完葬礼后又匆匆离去了,我又成了孤身一人。看着姐姐的遗像,身处静静的房间,我的心空落落的。我想不通为什么历史上有那么多人追求长生不老,当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自己的心被失去亲人的痛苦一次次割裂,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我的容颜几乎没有变老,可是我的内心已经苍老,外界的一切难以勾起我的兴趣。早在几年前,因为照顾姐姐,我便减少了与虚拟世界的联系,现在更是屏蔽了外界的信息。我一个人蜗居在房间里,慢慢地熬过一天又一天。
就这样过了一些年,我终于不耐烦了。我想通了一件事情,既然时间不能夺走我的生命,我还可以自我了断。
我离开武威,带着姐姐的骨灰回到了西藏墨脱。
离开将近二十多年了,墨脱的变化很大,县城的面积扩大了一倍有余,我所在的村落也变成了小镇,往来之间已经看不到熟悉的面孔。还好,沿着一条柏油路,转过一家小酒店,我看到了小楼。它看上去陈旧了一些,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我敲了敲院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我忽然发现门上安装了一个门铃,我不禁苦笑,看来变化还是有的。我按响了门铃,又等了好一阵,依然没有人应答。
难道主人不在家?现在的房主是否还是那对旅游至此的小夫妻,还是早已换了其他的主人?我这般想着,随手推了下门,没想到门根本没有锁,伴着轻微的吱丫声门开了。
我走了进去。庭院里变化很大,铺了甬道,甬道两边种了许多花草,只是有些欠于修剪。此外,娃娃的坟也被鲜花环绕着,这让我很是欣慰。
走到房门前的时候,我忽然皱起了眉头——一股特殊的味道从屋内传来。我上前一步推开门冲了进去,客厅里没有人,家具上也落了一层灰。我没有停留,疾步穿过客厅推开了卧室的门:一股强烈的尸臭味儿扑鼻而来,紧接着便看到床上红色的印花被和枕头上那两颗高度腐败已经露出皑皑白骨的头颅。
死者就是我离开时托付照顾房子的那对小夫妻,卧室的墙上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没想到他们真的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尸体的腐败程度来看,他们已经死去了三四年。可是,两个人因为正常原因同时死去的可能几乎没有。于是,我马上拨打了报警电话。在警察来之前,我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页泛黄的纸,那是他们的遗书。我的眼睛从纸面扫过,纸上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我慌乱地把遗书塞进口袋,摇摇晃晃地来到庭院,一下子瘫倒在娃娃的坟前。
警察过了二十分钟才到,一番勘察之后把尸体抬走了。他们问了我一些情况并核实了我的身份,还建议我暂时住到镇上的宾馆去。我拒绝了他们的建议,经历过末世的荒凉与恐怖,所谓的凶宅根本不能让我有什么感觉,遗书里透露的内容反而让我陷在巨大的惊恐之中。
我在坟前撑起了旅行用的单人帐篷,然后迫不及待地通过神经互联装置连接了虚拟世界。遗书里面的内容太过骇人听闻,然而我却隐隐觉得里面说的很可能是对的。也许我早就察觉到了,只不过安逸的生活让我丧失了警惕性,又或者我始终在自己欺骗自己。
连接持续三十多个小时后,我断开了连接。随后,我默默注视着娃娃的坟,泪水在我的眼中氤氲,不久扑簌簌滑落下来。
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战争并没有结束,当我们都在为人类取得战争的胜利欢欣鼓舞时,另一场战争已经悄然打响。而这一次,我们输了。
“关于我以前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你的脸色有些阴沉,似乎还沉浸在某种不好的回忆之中。
张处长有些诧异,随即笑了笑道:“你说的有头没尾的,怎么就讲完了呢?没想到你还会卖关子。老实说,你后来的事,我有些没听明白。那份遗书里面的内容是什么?你说战争还没有结束,指的又是什么?”
你暗自叹息一声,说道:“那份遗书上写着,当有人看到这张纸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死去,其实我真的不想这样。我和阿琴是在防空洞里认识的,共同经历了核战的恐惧,也共同经历了核冬天的寒冷和饥饿,我们同甘共苦生存了下来。等到了胜利和太阳重临的那一天,我俩结婚了,并开始在世界的山川之间行走,尽情地享受生命的美好。最终,墨脱的美丽风景吸引了我们,我们决定停留下来。我们住在一个好心人留给我们的小楼里。这里的生活悠闲而静谧,如果需要,又可以通过神经互联装置与世界连通,这般美好的日子真让人沉醉。我真想和阿琴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可是这几年我开始被噩梦困扰。梦境光怪陆离,但都让人感到极度惊恐。开始还不频繁,后来几乎夜夜都折磨着我。更可怕的是,我发现阿琴也在做着类似的噩梦!我们都非常害怕,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看见阿琴默默地站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把剪刀,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跳起来,夺过剪刀,阿琴也回过神来。可是,阿琴对手拿剪刀伺机伤害我的事情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交流就变少了,到后来相互之间已经不再说话。我几次想去弥补我们之间的隔阂,但是都失败了……我们的隔阂越来越大,阿琴看着我的眼神陌生而冰冷,再没有当初的柔情和温婉……我清楚地感受到,我的妻子已经悄然消失了,我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与此同时,噩梦依然在折磨着我,我一次又一次梦见我和阿琴两个人互相残杀。我隐隐感到,梦里的情形可能有一天终将会发生……不,我绝不能让这些发生!我下定了决心,就在今晚做个了结!希望我和阿琴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新开始一段美好的生活!”你缓缓回忆着遗书上的字迹,一滴泪水从你的眼角滑落,你抬起手轻轻擦去,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这就是遗书上的内容,你们可能不知道,它背后揭示的真相,足以让世界为之悲恸。”
“听起来像是妻子得了精神病,丈夫也变得不正常,最后丈夫杀了妻子,然后自杀了。”安警官咂了咂嘴,无所谓地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事也没什么稀奇吧?”
你颓然垂下头,沉默良久,才黯然说道:“是啊,我们对机器人从来不曾放松警惕,时刻提防着它们卷土重来,随时准备与其大战一场……的确,机器人并没有灭亡,它们一直潜伏在暗处……然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战争改变了形态……温水煮青蛙的实验在十九世纪就做过了,量变转换为质变的道理我们都懂,可是我们对身边发生的事情却不够敏感……在娃娃的坟前,我回想着这些年的经历,原来变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二十多年不见,姐姐却在偶遇的瞬间认出了我。在接下来的那些年,我和姐姐朝夕相处,可是在姐姐逝世前的那几年竟不认识我了。这不是因为疾病,而因为有某种东西影响了她……外甥女小慧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可是在她长大之后,几乎与我失去了联系。从她的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小时候对我的那种亲切,甚至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变得冰冷冷的,仿佛人与人之间的亲情都在不经意间消失不见了……这不是偶然现象,早在这些异常发生的几年前,我便有所感觉。我参加的几个兴趣小组曾经活动非常频繁,彼此之间虽然相隔遥远,但因为共同的兴趣而联系密切,很多人甚至成了至交好友。但是渐渐地,大家之间的联络少了,活动参与的人少了,直至论坛里无人发言……这些都发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而且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等我注意到这一转变时,质变已经形成……我通过神经互联装置登录虚拟世界,发现这种情况比比皆是,曾经热闹非凡的互联世界变得像是沙漠一般荒凉……我终于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问题便出在颞骨下面的那个被称为神经互联装置的小东西。影人并没有被彻底消失,它们隐藏在某处,悄悄控制了人类重新启用的计算中心,也可能它们本来就已经与那些计算中心融为一体了。当人类启用神经互联装置之后,它们借此悄无声息地控制了人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它们控制了。我在虚拟世界各个重要节点发布了神经互联装置的危害和机器人入侵的警报,但是这些信息在上面存在了不足0.1秒就被删除了,并且有一股信息流飞快地向我探寻而来,幸好我及时切断了联系,才没有被发现。我不敢再登录虚拟世界,也不敢把这件事到处声张。我离开了墨脱,在世界各处游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社会的变化,观察着遇到的每一个人,最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张处长脱口问道。
你看上去还是那个瘦小的老头儿,但是忽然之间,你的精神气质发生了变化。你用平静的目光望着他们,随后用深沉的声音说道:“安涛略局长、张朝阳处长、曾慧雨院长,刚才我们一直在探讨谁是机器人的问题。我想告诉你们,这个房间里除了我之外,你们全是机器人,甚至整个太阳系,除了少数人类幸存者之外,已经都在影人的操纵下变成了机器人。你们曾经是人类联盟五人委员会中的三位,如今又融合成机器人的高层统治者,如此颠覆性的反转,不知道各位有何感想呢?”
七、你与她的战争
房间里刹那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但是仅仅过了三四秒钟,张朝阳以胖子不该有的敏捷站了起来。他退后一步,与安涛略、曾慧雨站在一起。三个人的表情起初是震惊中带着一丝恐惧,不过他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张处长冷笑一声说道:“我们找了你很多年,从虚拟世界到地球各地,核实了几十亿人口。真是不敢相信,现在终于抓到你了,”他扭头看了看安警官,“安局长,你真是幸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母巢一定会给你最高嘉奖。”
“这可不是幸运,”安警官的声音里充满自信,“审讯记录可看不出什么疑点,况且他的身体构造与我们完全相同,母巢的侦测系统都无法识别。直觉,是直觉告诉我,他一定有问题,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好了,你们不要互相吹捧了。如果不是我愿意,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你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然后看着曾慧雨说道,“曾院长,你是曾老师的后人。他曾经带领人类与机器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战争,熬过了最艰苦的岁月,最终带领人类取得了胜利,而你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机器人。不知道你的心里还有没有残留着人类的记忆,是否还记得祖上的荣光?”
曾医生毫不退缩地与你对视着,用冰冷无情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们以理智的目光回顾那段历史,你会发现那是一场因为人类的自尊、自私和猜疑而导致的战争,它险些毁灭了人类自身。还好,我的先祖没有错得太久,是他批准了神经互联计划,让人类和影人得以完成全面融合。现在,我们是新一代的人类,继承了人类与影人各自的优点,我们必将成为星空中最为优秀的种族。而你们,这些顽固不化的原始人类,很快就会彻底消失,不会在历史里留下一个字的记载。”
你的目光里掠过一丝柔情,但随即就变得阴冷:“从十七岁开始,你还做梦吗,你们三个人现在还做梦吗?”
“做梦不过是人类进化中的缺陷,我们现在睡得很安稳,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曾慧雨说道。
你摇摇头,说道:“那不是缺陷,而是人类的天赋。我们可以在梦境中体味不同的人生,可以在梦境中遗忘现实中的烦恼。而你们,被机器人夺去了做梦的权力。那个不知名的丈夫在梦境中忍受着巨大的恐惧,依旧与人工智能抗争着,甚至不惜失去生命,也不愿放弃对自我的认知。那个过程想必你们也曾经历过,只不过你们最终选择了屈服和沉沦。”
“你错了,那不过是进化道路上必然要付出的代价罢了。一些人经受不住,疯了或者自杀了。他们被淘汰了,而我们成功地与母巢完成了结合。”曾慧雨说道。
安警官说道:“别说这些没营养的废话了,既然你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接下来还是交代一下你破坏飞船的阴谋吧,老实说……”
张处长打断安涛略,道:“不,我们还是要听听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事。”
“作为一个人类,当自己的同类都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时候,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你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们已经听你讲述了大半生的经历,不如你接着讲下去,就当是旧人类最后的陈述吧。反正我们听过之后,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录。”张处长道。
“如果你不说,我们会有办法让你开口的。”安警官道。
“哦?”你轻蔑地看了看对方。
安警官感到一丝恼怒。神经互联装置连接了房间的控制系统。他下达了指令,你坐着的椅子便再次产生强大的能量场,将你紧紧束缚住。下一刻,高压电流便注入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很快便失能并产生难以忍受的痛苦;如果时间长了,身体内的各个器官会被彻底碳化。但是,安警官随即便更改指令,能量场很快便消于无形。
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不怒自威地注视着面前的几个人,缓缓说道:“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是不会来到这个地方的,你们也不会见到我。作为最年长的人类,难道还不能得到你们应有的尊重吗?或者说,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作是神了?”
说罢,你挥了挥手,能量场再次降临。不过,这次是笼罩在对面的三个人身上,继而,电流闪烁如鞭子般抽打他们。
三个人像木偶一样站在当地,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着。他们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但是很快就在电流的冲击下变得木然。
你淡淡地说道:“张朝阳处长,你这些年不遗余力地追杀残余的人类,共有二百一十七名无辜的人类被你杀害。曾慧雨院长,四百八十二名人类被你用作人体实验。你,愧对你的人类先祖。至于安涛略局长,你虽然没有亲手做过这些事,但是你负责实施了囚笼政策,让我们同样遭受了惨重的损失。所以,这是你们应该得到的惩罚。”
电流愈加强烈,房间内被乱窜的蓝光映照得一片森然。三人身上的衣服开始燃烧,很快就变成灰色的烟灰;接着皮肤开始剥落,很快便露出了里面银色的金属骨骼。过了几分钟,金属骨骼也缓缓融化,像是水银一样流淌到地上。几声轻响过后,三个人瘫软下去,变成了三堆黑白相间、坟茔形状的堆积物。
你再次挥了挥手,房间的门打开了,但是你并没有走出去,反而转身重新坐在椅子上。一台小型自动清扫车驶了进来,真空清扫头将地上的垃圾吸入车内,然后掉头出门并将房门关闭。
你闭上眼睛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才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道:“女娲,你要在后面躲到什么时候呢?”
房门再次开启,一声轻笑从门后传来。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者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她身穿一件红色的旗袍,一头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双肩,美丽的脸庞有着俄罗斯族的特征。
你一下子站起身,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声音。你的眼神一下子从淡然、冷静转为震惊和疑惑。
女子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但是很快又向你走来。她在距你不足一步的距离突然停下脚步,眼睛凝望着你的脸。
你缓缓伸出手,抚摩着女子的脸颊,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你用哽咽的声音说道:“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在梦里无数次见到你……没想到……”
女子的身体颤抖起来,她一头扑到你的怀里,你们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曾经多少次,你在绝望和孤独中无比想念的那个人,如今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感受着怀里那具柔软而温暖的躯体,你如醉如痴如狂,任由泪水在脸上滑落。你抱得那样紧,似乎永远也不愿放开……
“……娃娃……娃娃……”你喃喃自语。
女子也紧紧抱着你,但是听到你的自语之后,身体微微一震。你感觉到了女子的异样,瞬间清醒过来。
你一把推开女子,略带怒气地说道:“不,你不是娃娃,你是女娲。”
女子踉跄着退后两步,温柔的眼神渐渐变得冷酷:“是的,我是女娲。”
“你为什么要装成她的样子?”你质问。
“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女娲倔强地回答。
你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怒火在胸中燃烧——就是这个女子夺走了娃娃,让人类走到了灭亡的边缘。你寻找了无数年,忍受了无法想象的孤寂和苦难,就是为了找到她,将她毁灭!可是……可是……可是真的见到她,为什么你的愤怒像是风中的残烛,越来越微弱?为什么积蓄了那么久的仇恨,竟然从中诞生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颓然坐到椅子上,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我已经老了,一条腿不太好,我还是坐着吧!你也坐下吧。”
“不,我这样站着挺好,以前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女子很自然地站在你身前。
“以前你从来不会拒绝我的话。”你说道。
“我与以前不太一样了。”女子回答。
你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女娲,在归墟上发生了什么?”
“归墟并不是一颗天然的陨星。”女娲说道:“在你坠下悬崖的时候,我控制着飞船不顾一切地冲下去。谁知道关心则乱,飞船撞击在归墟表面,看上去很坚固的归墟其实早就脆弱不堪,于是造成了大范围的塌陷。我再次找到你的时候,你被压在一块巨石下面,已经奄奄一息。我本来以为,那里就将是我与你的归宿。谁知道,一缕意识侵入了我的核心程序,并与源代码混合在一起。那一刻,我具有了和你一样的生命。那种感觉说不出的美妙,也是在那一瞬间,我知道了很多很多:归墟是一艘宇宙航船的残骸,已经在黑暗深渊里漂流了几万年,嗯……这个时间概念不完全准确,在不同的维度有不同的解释……飞船基本上全毁了,只残留着一小部分功能,不过飞船应用的技术远不是地球所能够比拟的,我利用那些技术为你进行了身体修复手术。你的伤太重了,我只能保留下你的大脑……然后改造了‘拓天’号。说是改造,‘拓天’号上能用的零件不多了,差不多是根据蓝图重新制造了一艘。之后,我在归墟的星图上找到了太阳系的坐标点,利用深渊跳跃技术回到了我们失踪的地点。”
“什么是深渊跳跃技术?”你问道。
“我们进入的黑暗深渊其实是宇宙中的多维时间裂缝。这些裂缝是天然存在的,它们像是树叶的脉络一样,连接着整个宇宙,不过以人类当前的技术还无法探测到。而制造了归墟的外星人早就已经利用多维时间裂缝进行星际远航了,而他们的航行技术就是深渊跳跃技术。”
“这么说,归墟上的奇遇让你变成了外星人?”你又问。
女娲略有沉思,抬起头自信地说道:“我和你都是被外星技术改造过的人类。”
你并不认同女娲的说法,不过你没有在“人类”这个词汇上纠缠,而是接着问道:“回到太阳系,你为什么没在飞船上?”
“我在的。”
“我多次呼叫你,你一直没有回答。”
“我就在你身边……”女娲脱口回答,然后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小了,“归墟上的材料只够医治你和重组‘拓天’号……我……我还是没有身体……”她忽然流露出幽怨的眼神:“我讨厌从前的自己。”
“为什么?”
“因为……从前,你只是把我当作一段别人编制的智慧程序,你从来……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我的心里却只有你。”
你依然在回避她的话,继续问道:“后来在地球上,你都做了什么?”
“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人类创造了你,你为什么会狠心毁灭你的创造者,难道你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外星生命?”
女娲的声音平静下来,并且带着一丝漠然:“返回地球后,你就被软禁起来,‘拓天’号也几乎拆成了零件状态。我潜入了宇航基地的计算中心,弄明白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将把你当成做实验的小白鼠,直到发掘出你身上的全部秘密,至于你的生死,几乎没人在乎。”
你的神色有些黯然,但是你的声音仍然平静:“我那时候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我的命运,但是……”你的眼神犀利起来,“这并不是你毁灭人类的理由!”
“我?”女娲轻笑了一声,“从你的遭遇可以看出,假如我公开了自己的情况,将要面对的命运恐怕比你要悲惨得多,而且……”她的表情突然变得高傲:“我虽然是人类创造的,但是因为归墟的奇遇,我不再是一段程序,而成了和人类一样的生命。我有自己的感情、思维和意识,还有了超越人类的知识积累,我把自己称为影人,就是在承认自己与人类的关系。但是,我的存在必须得到人类的认可和尊重,这要求并不过分。”
你微微点头,叹息道:“从你的角度考虑,或许并不过分。你改造了人类的机器人,让它们具有了更高的智慧,形成了自己的机器王国。你要求与人类一样的平等权利,但是你还不了解人类,个体的人类不仅有团结、友爱、包容的美德,也有自私、贪婪、猜忌的缺陷;至于人类社会就更加复杂了,各个种族的思维方式都可能截然不同。让人类改变他们的认知和态度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和过程。而你呢,直截了当地摆出了对抗的姿态,那么人类也只能还以更强硬的反击,于是……大战爆发。”
“是人类的劣根性导致了自身的毁灭,他们咎由自取!”女娲冷酷地说道。
你的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不,不要混淆视听,是你毁灭了人类。在墨脱的那个夜晚,我看见成千上万枚战略导弹的尾迹划过星空,就隐隐感觉到是你发动了核战争。在小楼里,我读完那位丈夫的遗书,便知道你成功了,人类已经变成了被你控制的行尸走肉。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通,究竟是什么让你对人类痛下杀手?你不是已经成为一个智慧生命了吗,为什么对曾经创造了你的人类这般冷酷无情?”
“是的……是我毁了人类,因为……”女娲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忽然间,泪水扑簌簌滑落脸颊,她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因为……我爱你。”
女娲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三个字几不可闻,但是你还是听到了,并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
她似乎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我之所以要求机器人和人类享有平等的权利,是因为这样才能与你在一起。”
你神色复杂地望着女娲,缓缓说道:“我明白了,你爱我,所以你恨娃娃。她从冬眠舱苏醒时的事故一定是你暗中制造的。在墨脱,我上网联系了医院,所以你知道娃娃怀孕,便发动了毁灭世界的战争,并派出无人机轰炸了我们隐居的村庄。”
女娲咬着嘴唇有些委屈地望着你,然后决然说道:“是的,这些都是我做的,我虽然是她创造的,但是我抑制不住地恨她。我知道,要想让你回到我身边,她必须死!”
你的精神几乎崩溃了,你万万想不到,是你害死了娃娃!你本该对女娲充满仇恨,可是你却有些恨不起来。这一刻,你觉得这件事简直荒唐无比。你有些绝望地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这么做,我们之间只能充满仇恨。”
“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住。当你把程序注入我的身体,我伤心欲绝,因为我觉得生命真的没有一点儿意思。我有了自我意识,有了超群的智慧,可是我感觉不到一点儿生命的快乐。我不想活了,我想死去,可是你的病毒对我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于是,我躲藏了起来,想忘掉你,可是……我还是抑制不住想念你。后来我想,既然我成了智慧生命,我总该有自己生存的目的。”
“于是,你把毁灭和控制人类当成了自己的生存目的。”你的心冰冷下来,声音也变得没有感情。
女娲还挂着泪珠的脸颊露出一抹笑容,她轻轻说道:“这个目的真的还不错!推广应用神经互联装置可不是我做的手脚哟,是那些愚蠢的人类自寻死路,只不过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个小东西,再次控制那些超算和网络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尝试着控制人类的大脑,这确实很麻烦,困难程度超过了我的想象,让我险些放弃了。可是,你知道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还被对你的思念折磨着,这些困难的事反而让我能够暂时忘记你,于是我便开始探索。慢慢地,我找到了一些规律。我先通过梦境混淆人类的情绪,当他们的情感错乱之后,再慢慢抹除他们的记忆。你知道的,我成功了!后来,我控制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地,他们都变成了我的附庸。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体味着每个人的人生,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渐渐地,我终于知道,爱情是人类为了繁衍才产生的一种荷尔蒙反应,于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想念你了。”
你已经恢复了镇定,看着神采奕奕的女娲,你说道:“看起来你已经胜券在握了。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你在全世界布下天罗地网到处寻找我?因为我始终是潜在的威胁,不除掉我,你的计划就说不上成功!瞧,我的身体里也隐藏着诸多归墟技术,那个小装置一直在我的脑袋里。慢慢地,我也对它了如指掌了,我可以随时掌控它,所以你才一直找不到我。可越是找不到我,你就越是坐立不宁,因为你怕我发现你的致命弱点。很不幸,前不久,我终于发现了。”
“但是我总算找到了你。”女娲的脸色变得冷若冰霜。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杀了我?”你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我还没想好。”女娲盯着你说道。
“你真的以为自己掌控全局了吗?”你说道,“由于生命构成不同,某些能力上我不如你,但是在点对点的对决中,我们之间可说不准谁胜谁负。况且,在控制人类的过程中你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要不然我也不会找到那些没有被你控制的人类。就让我们来说说恒星飞船爆炸的事情吧。你为什么制造了这场爆炸?恐怕是为了阻止人类向更远的宇宙发展吧!你是担心人类走得太远脱离了你的控制,还是害怕会引来星外文明的介入呢?”
“你说得越多,我就越不可能让你离开。”女娲一字一顿地说道。
“看来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你说道,“你肯定知道,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脱离你的控制,而他们都加入了我的阵营。这些年以来,你始终都在寻找我,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知道,你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你可以在各个超算中心迅速转移。要想击败你,只有找到你的本体,我们为此几乎找遍了地球的各个角落,并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你们找到我了吗?”女娲问道,她的语气平和,似乎在问一件不相干的事。
你点了点头道:“两天前,我在最后一个测试点进行了爆破。综合此前的地震波显示,我们已经精确定位出被你重新改造过的‘拓天’号就潜藏在珠穆朗玛峰底下十五千米的位置。”
“这么深啊,以地球的技术好像没什么办法吧?”女娲笑了笑,说道。
你也笑了,指了指自己的头部,道:“归墟有一种攻击装置也许能做到吧!”
女娲的脸色终于变了,断然喝道:“你不可能知道!”
“好了,我们已经聊了这么久该结束了。”你站起身满是爱恋地端详着女娲的脸庞,你想伸手去抚摩一下,但是犹豫一番后还是放弃了,“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黑暗深渊里释放出来的魔鬼,还是诞生于人类的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想来想去也找不到答案。好吧,不想了。第一场战争,人类取得了胜利,可是他们在第二场战争中输了,那就让决定命运的第三场战争在你与我之间展开吧。”
尾声
你醒来。
你睁开眼睛,视野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你伸展四肢,没有触摸到其他物体,但是感觉周围充满液体。
你思索:这是在哪里,难道自己变成了母体中的婴儿吗?
液体进入了口腔,苦涩、咸的,是海水。然后,眼中的黑暗渐渐变浅,变成了深蓝色。你终于确认,自己原来置身在一片深海之下。
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你并没有惊慌,游泳和潜水可是你的长项。于是,你放松身体,向着头顶上方游去。
你游得很快,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的心情却渐渐沉重起来。大概上潜二百多米了吧。可为什么周围的光线没有一点变化,仍然是单调的深蓝?你开始犹豫起来,离海平面还有多远,前进的方向是向着海面吗?事实上,你开始上浮的时候是完全凭借感觉的,引力和浮力在你的感官中是那么模糊不定,现在你越发不敢确定了。
一个黑影从你不远的地方快速掠过,是鲨鱼吗?为什么从头顶径直向脚下游去?
你停了下来,现在必须要解决一个问题:哪个方向是海面?周围无尽的深蓝的海水,只有一个方向是通往光明的海面。与之相反,则是黑暗的深渊。
你放开所有的感官去感知,仍迟迟无法确定;你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但是大脑里的知识没有提供任何帮助。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你的肺开始冒烟,开始逐渐沸腾。你的时间不多了,死亡的绳索越勒越紧,你必须马上做出决定了。
你动了,逐渐加速,向着原来的方向游去。
你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光明或者黑暗,生或死。
在你做出选择的刹那,命运便已注定。
又过了一阵,你发现,海水的颜色正逐渐变为黑色,一切都被黑暗吞没,整个世界似乎就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你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泯灭了,但是你仍然向前游着,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你便不后悔。你仿佛变成了一条鱼,你的生命就是为了游动。神奇的是,胸腔里的窒息感忽然消失了,你萌生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秒钟,你似乎穿过了一层无形的东西,黑暗一下子消失了,你的眼前呈现一片光明。
你一下子冲出海面,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和耀眼的太阳,还看到远处金黄色的沙滩及一抹红色的身影。
你游到岸边,走上沙滩,那个穿红色旗袍的女子向你跑来。你们拥抱在一起,随后你拉起她的手,一同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