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星尘暴

前言

火星直径为地球的53%,体积为地球的15%,质量为地球的10.8%,重力为地球的38%。火星大气成分为二氧化碳95%,氮3%,氩1%—2%,氧0.1%,还有少量一氧化碳、水蒸气、氢和臭氧等。冬季最低温度为-120度,夏季赤道最高温度为20摄氏度,平均温度为-60摄氏度。

火星与地球的最近距离只有5500万公里,它的大气和地表环境比起太阳系内的其他行星也更接近于人类居住的条件。

在遥远的将来,它必将成为人类的另一个家乡。在这个伟大的事业中,也将会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为此付出青春和生命。

一、风暴前夕

火星漫游车沿着山脊艰难地爬上山顶。

秦林长长地舒了口气。额头上因紧张渗满了冷汗,他习惯性地抬手去擦,却被头上的透明面罩挡住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火星地表和山顶的含氧量悬殊,由于宇航服的供氧系统未能及时调节,他产生了轻度的高山缺氧反应。

秦林走下火星漫游车,笨重的宇航服使他看上去像只摇摆的企鹅。他站在山顶上向考察站的方向望去。

长城火星考察站就坐落在山脚下的平原上,它背靠着连绵磅礴的山脉,每年南下的季风对它的影响极小。它的面前是一道干涸的巨大河床,目睹两岸间极其辽阔的河面,不难想象,亿万年前那里曾奔流着汹涌的河水。

尽管距离遥远,秦林仍能分辨出考察站的轮廓。那个最大的圆筒状建筑是考察站的居住舱兼实验室,三角状耸立的是与其他考察站联络用的小型飞船,居住舱旁边像甲虫的透明物体是他们的充气温室。

秦林的目光掠过考察站,向着更广阔的火星大地望去。火星土壤富含红色的氧化铁,整个火星世界一片火红,红的山峰,红的平原,红的大气……

多少天来,秦林一直试图登上这座山峰。作为生物学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火星上找到生命,只要是生命,哪怕是最简单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也好。但是抵达火星的半年来,他跑遍了附近的平原,连一丝有机化合物的痕迹也未发现。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这座山峰。然而这座山峰像一道封闭着火星秘密的巨门,挡住了他的去路。火星初期剧烈的地壳运动造就了地球无法比拟的陡峭山峰,秦林经过十多次尝试,才找到入山的捷径,曲折地登上峰顶。这是考察站人员活动的最远距离。

秦林扭回头,迷蒙的红光中,无数峰峦和峡谷若隐若现。那些山峰和峡谷自火星形成之始便横亘在那里,已经沉寂了数十亿年。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上这片未知的土地。

秦林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他将一个人深入火星的腹地,去探寻这个星球的隐秘。

秦林重新启动了火星漫游车,八只看上去极为脆弱的机械腿缓慢地动作着,向山脉深处爬去。他并没有看到,火星的天际正渐渐腾起一片黄色的迷雾。

接收到火星近地监测卫星发出的紧急风暴警报时,刘扬简直啼笑皆非。仅仅一分钟前,计算机刚刚消化完早晨的一堆气象数据,慢吞吞地吐出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迈林河谷的区域性尘暴将维持原有规模,并于傍晚时分逐渐消散。而刘扬手中的那张卫星云图上,那场尘暴已经在计算机费脑筋的时候,迅速扩大了一百倍,正在演化成一场火星全球性的大规模尘暴。

刘扬不禁感到,虽然人类登上了火星,但还仅仅是个客人,离真正拥有火星的那一天还非常遥远。人类对火星的了解还很少,就说火星尘暴这一特殊的气象吧,每年火星都要暴发数百次区域性尘暴,其中有两三次还会演化成全球性的,在这种情况下,从火星地表到七八十公里的高空全部被尘埃笼罩。到目前为止,人类还不知道尘暴产生的原因,更无从对其做出准确预测。

透过舷窗,刘扬的目光掠过弯曲的河床,向平原的地平线望去。由于观察点比秦林所在的山顶低,还看不到正滚滚而来的大黄云,他打开了气象监测系统。长城考察站是距迈林河谷最近的人类考察站,几乎就处在尘暴中心,理所当然地就成了观测此次尘暴的前沿哨所。也许这一次能解开这个自然之谜呢。

他又接通了无线电通信机。

沙沙的电流声后,传来了王雷粗壮的声音:“我是王雷,有什么情况?”他正在维护充气温室旁的太阳能电池板。

“太阳能电池板的工作情况怎么样?”

“基本正常,就是随动电机有些腐蚀。”

“修复后马上回来,大规模的火星尘暴将在两小时后抵达这里,顺便再检查一下温室的密封情况——叶桦,你的情况怎么样?”

“就快好了,我马上回来。”一个柔和的女人的声音轻轻地回答。

“秦林,你在哪儿?”

刘扬没有得到回答。

“他不是又去找他的火星虫去了吗?”王雷说道,“应该就在附近。”

“他对我说,这次走得要远一些。”叶桦怯怯地说,“他可能上山去了。”

“这个火星怪物,又搞什么鬼?”王雷嘟哝道。

刘扬升起周视潜望镜,视野里没有秦林的陆地车,只有两道车轮印远远地伸向山脚。他有些焦虑,一遍遍地在通信机中呼叫秦林,总也得不到回答。

右侧是高达数千米的险峰,左边是深不可测的裂谷。火星漫游车正倾斜着沿一道缓坡,慢慢地向裂谷中爬行。

漫游车每动作一下,秦林的额头都会渗出一片冷汗。他紧张地操纵后机械腿死死抱住岩壁,探出四条前腿去抓前方一块突兀的岩石。机械腿已经伸到了最大限度,仍距那岩石大约有两厘米。

火星车像一只八爪蜘蛛倒挂在大裂谷笔直的绝壁上,进退维谷。秦林握操纵杆的手紧张得僵硬了。“该死的两厘米。”他咬了咬牙,猛地拉下操纵杆。后机械腿松开了岩石,并向前弹起,前机械腿同时动作,终于抓住了前面的岩石。这是生与死的一次跳跃。

一条机械腿成功地抓住了那块岩石,但火星车巨大的重量使它脆弱的合金骨架瞬间断裂了。在火星车向裂谷倾覆的一刹那,其他三条机械腿及时跟上,牢牢抓住了岩石。

火星车在下落中猛地一震,停住了。秦林重重地撞在火星车的钢架上,却未发觉背后的通信装置也在基地发出讯号前的一刻损坏了。

秦林松了口气,继续驾驶漫游车向峡谷深处驶去。他并不知道,危险正悄然临近。

天边的大黄云已经变成一片铺天盖地的沙雾,笼罩了整个天空。窗外的景物一片模糊,河床、平原、山脉都淹没在滚滚红沙中。密集的沙粒、小砾石不断敲打着玻璃窗,搅得人心情烦躁。

叶桦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呼叫着秦林。

王雷焦急地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该死的火星怪物,总不是在山里定居吧,再不回来,他会找不到回基地的路的。”他口中嘟哝着,“不行,我得去找他,不然他会出事的。”

“你不能去,外面很危险。”叶桦皱眉说道。

“我们总不能让秦林在外迷路,找不到家吧?”平日,王雷常常对秦林的一举一动看不惯,甚至认为秦林到考察站以来,除了每天消耗一公斤蔬菜、半公斤肉类以及宝贵的氧气和水之外,别无长处,并称他为火星怪物。但是,危急时刻,最担心秦林的还是王雷。

“再等一等。”

一直保持沉默的站长刘扬缓缓说道。他的眼中也透着焦虑,但是作为站长,他必须具有过人的抑制能力。

火星裂谷底部沟壑纵横,到处横陈着从山顶滚落的红色岩石。裂谷两岸拔地而起的峭壁把天空挤成窄窄的一条缝,火红的阳光从那里投射下来,但到达峡谷底时光线就变得非常微弱了。

火星漫游车停在一块巨石旁,秦林正拿着放大镜埋头寻找感兴趣的东西,他的脸几乎贴到了石壁上。

忽然,他感到峡谷中的光线突然暗淡下来,好像照耀世界的那盏电灯熄灭了一样。

秦林抬起头,仰望天空。狂风掠过天空,一道浓重的沙云迅速爬上苍穹,遮住了太阳光,天空变为阴沉忧郁的暗红色。秦林顿时感到情况不对,马上就将有一场灾难降临,因为他认出那是火星大尘暴的前兆。他必须在尘暴到来前返回考察站,否则他会在这次尘暴中永远被埋葬在火星的大地上。

然而当他低下头时,目光扫过左前方的一面绝壁,他看到了他一生魂牵梦萦的东西。

那东西形状圆滑,泛着淡淡的红色光晕。它从岩缝中探出,在空中亭亭玉立,像一个久违的火星少女,静静凝望着秦林。

秦林死死盯着那东西,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它从眼前消失。他的心迷醉了,尘暴的危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绝壁像一道天造的墙壁,笔直而光滑,漫游车不可能爬上去。秦林背起登山绳索,他决定独自攀上峭壁。

岩壁锈迹斑驳,被氧化铁腐蚀得坑坑洼洼。秦林可以借此攀缘,但是,宇航服严重阻碍了他的行动,他随时有坠入深谷的可能。

攀上岩壁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秦林一手扒岩石,一手轻轻采下那物体。他迷恋地端详着它,而此时,天空中已是一片飞沙走石,火星大气层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沙石粥。他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直到驾驶着火星漫游车走出裂谷时,秦林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从未有过的危险。血红色的沙尘在周围弥漫,团团围裹着他,他的视界只有一步远,一步以外一片红色,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狂风以每秒近百米的速度掠过,吹得他站不住脚,这样的风速已远远超过地球上的十二级特大台风了。

他将漫游车接入自动驾驶状态,车内电脑的记忆芯片会引导漫游车按原路返回基地,然而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在狂风肆虐、飞沙满天的恶劣天气中,火星漫游车步履艰难。它的一条机械腿在攀登火星裂谷时损坏了,能量也已耗去大半,天空暗淡无光,无法依靠太阳能来补充能量。

在尘暴中搏斗了近两个小时后,秦林终于重新回到了来时的那座山峰的峰顶。秦林几欲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生的希望,下山后离基地就不远了。

宇航服的生命保障装置是通过收集火星大气中的氧气来为宇航员供氧的。火星大气的氧气含量不足地球的万分之四,在这样的风沙天气中,过滤装置严重堵塞,使秦林的呼吸非常困难。他立刻驱车冲向山下,他不想倒毙在家门口。

可他没想到,火星漫游车已不能再经受那么剧烈的颠簸了。一阵劲风从斜侧方袭来,漫游车失去了方向,两条机械腿在巨大的惯性中折断了,车体一头撞在一块岩石上。

轻合金的火星漫游车顿时彻底解体,金属部件四处飞散。

秦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入空中,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幸而火星的重力加速度只有地球的百分之三十八,否则秦林便要魂归地球了。他没法稳住身体,只得蜷成一团,抱住那个他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火星生物,顺着惯性滚落下去。

滚到山脚时,秦林感到浑身剧痛,仿佛骨骼都已被拆散了。他挣扎着站起身,狂风立刻又把他压回地面。他趴在地上,积蓄起最后的一点力量,慢慢向前爬去。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循着自己对考察站方位的感觉,执着地向前爬着,手中紧紧握着那装有火星生物的袋子。

渐渐地,他听到一种让人心悸的气体流动的咝咝声。他明白,宇航服破裂了,服内的氧气正在泄漏。他急促地呼吸着,想把每一丝氧气都吸入肺中。但是他很快就感到窒息,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不可能再爬回考察站了。

二、红色生命

秦林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望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他看清了,那是叶桦,她正在轻巧地为他输氧,注射药物。叶桦那女性所特有的气息和动作让秦林感到亲切和温暖,在这陌生、冰冷的星的彼岸,地球是如此遥远,也许只有异性的关怀与温存才能使宇航员战胜长期的孤独。

叶桦也发现秦林醒过来了,她轻轻松了口气,转而对秦林嫣然一笑。

“一夜没见,睡得好吗?”叶桦平时喜欢和秦林开玩笑。

“没有,做了个噩梦。”秦林也附和着,“梦见自己困在沙海中,后来被一个红色的火星少女救了出来。”

叶桦不觉笑出了声。“看,这就是救你的火星少女!”她指着床的另一侧,开心地说道。

秦林扭过头,看见刘扬和王雷站在自己身旁,他们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两个人的宇航服上落满灰尘,显得污秽不堪。一定是他俩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从尘暴中救出来的。

刘扬和王雷的表情原本很严肃,却被叶桦的话逗得笑了。

秦林知道自己的擅自行动险些闯下大祸。

“没想到会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我……”说到这里,秦林的眼睛忽然一亮,猛地抬起了头,“我随身的工具袋在哪儿?”

“在走廊的脏物柜里,我准备把它好好清洗……”

不等叶桦的话说完,秦林已经翻身跃起。在脏物柜里,他找到了那个发皱的工具袋,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接着兴奋地如演讲般说开来。

“众所周知,我们脚下的这个红色星球,它在形成初期也曾和地球一样:大气层稠密,各种气体相互涌集,地表大部分被液态水的海洋环绕着,陆地上火山运动频繁……”秦林不厌其烦地历数着每个宇航员都知道的知识,“只不过后来,因为火星偏离生命轨道,它的地壳活动衰减了,液态水和大气层的大部分都流入了外层空间,使火星变成了现在这个不毛之地。很多人认为火星上没有生命的存在。在他们眼中,生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但是我相信生命是宇宙间最坚强的东西,生命力是不可战胜的。为此我整整追寻了二十年,到今天,我终于找到了……”

秦林颤抖着打开工具袋,缓缓露出里面的东西,这是一株红色的火星蘑菇。它的菌冠圆润、饱满,沾满的火星尘并不能遮盖其明艳的颜色。电灯光下,它泛着一片火星所特有的迷蒙的像雾一般的红色。

叶桦不禁脱口叫道:“火星生物?真难以相信!”

人类登上火星至今,科学家们一直希望在火星上找到生命,以证明地球并非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摇篮。他们苦苦寻找了整整二十年,却从未在火星表面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这朵火星蘑菇的出现,将改写火星的历史。

刘扬的眼睛一亮,激动地说道:“这是在哪儿发现的?祝贺你,这是一个轰动世界的伟大发现!”

“真有你的,秦林,没想到这该死的不毛之地上真的有生物……”王雷也异常激动,他凑上前仔细端详着火星蘑菇,并伸手想去抚摸它。

“别碰它。”刘扬忽然说,“我们对这生物还一无所知,现在最好谨慎些。”

“它不过是种简单的低等植物,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秦林若无其事地说道。

“看来是这样。不过为防万一,根据宇航局生物免疫条例第十二条……”

“我知道,我是名生物学家。”秦林的声音中显出不悦,他仍旧把火星蘑菇放入一只盛水的容器。

“在得到确切的化验结果或宇航局的允许前,我们不能把它带入考察站。”刘扬不得不把话点明。

“我以一个生物学家的名誉向你保证,它不会对我们构成任何伤害的。”笑容从秦林脸上消失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觉得站长说得有道理,也许它是有毒的,就像地球蘑菇的某些品种一样。”王雷说道。

“我又没有让你把它当作食物!”秦林责备王雷道,“难道再把它扔回火星去吗?”他不禁火冒三丈。

“我们可以把它封存起来,待风暴过后,送回地球研究。”刘扬说道。

“好吧。”秦林无奈地点点头。

经过一番争论,大家的心中都有些不愉快。一整天考察站内的气氛显得很冷清。

这一夜,考察站像一只孤舟,在尘暴的怒涛中颠簸。风声凄厉地在耳畔呼啸,使人有种不祥的感觉。

翌日。

考察站的人员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开始各自的工作。火星的黎明却未按时来临,外面仍然是一片灰暗。太阳早该升起来了,是漫天的尘雾挡住了阳光。

刘扬整个早晨都在忙着整理气象仪收集的资料,当他正在与其他考察站例行联系时,通讯机中突然传来王雷的声音:“站长,我在温室,快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你最好来看一下,我的天哪……”

王雷是早晨外出例行检查考察站设备的。难道尘暴毁坏了温室?不会的,像这样的风力,温室完全可以抵御。

从王雷的语气中,刘扬感到事情非常严重。他迅速换上宇航服,通过减压舱,来到室外。

狂风迎面扑来,他抓住栏杆才稳住身体。视野里一片灰红,什么也看不清。他打开胸前的照明灯,顶着风沙,朝温室走去。

昏红的灯光从温室的透明穹顶上流溢出来,照亮了一小块天空。那透明穹顶是为了让室内蔬菜接受日照而特别设计的。

走入温室,刘扬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在他的眼前,本该是一片绿油油、生长旺盛的菜地,那是整个考察站人员维持生命的配给站,站内所有的食物和水源都在这里。而现在,绿色植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一簇簇的火星蘑菇。它们生长得异常旺盛,圆滚滚的小脑袋相互拥挤着,占据了温室的每一寸土地。

“看来,以后几个月我们得靠吃蘑菇度日了。”王雷苦笑着说道。

刘扬蹲下身,在火星蘑菇间的缝隙中,找到了几片枯黄的菜叶,它们的水分都被蘑菇吸干了。这些蘑菇在一夜之间繁殖起来,杀死了所有的植物,独霸了温室。

刘扬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匆匆走到蓄水池旁。整个考察站的用水都是通过大功率交换器从空气中收集来的,然后存储在这蓄水池中,以供他们饮用和灌溉蔬菜。然而刘扬在那里也仅看到了一片红色的火星蘑菇。

“它吸干了我们所有的水。”刘扬的声音有些发抖。

秦林不知何时也来到温室,面对密密麻麻的火星蘑菇,他同样大惊失色。

“是不是你把火星蘑菇私自种植在温室中的?”刘扬冷冷地问。

秦林的脸一红,哑口无言。

长城考察站向整个火星发出了紧急求救信号,电波从集束天线射出,穿透重重尘沙,被火星近地轨道上的监视卫星接收,再转发给其他考察站。

不久,其他考察站纷纷传来电文,他们说愿意提供足够的水和蔬菜,但是有一个条件——必须等到尘暴结束后。这是因为在火星尘暴这样的恶劣天气中,运输飞船根本无法起飞;而用火星漫游车运送吧,离长城站最近的考察站也有两千公里,真个是鞭长莫及。看来,他们只好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渡过难关了。

刘扬命令王雷把大气水分采集器的出水口直接引入生活舱。可是,水从采集口一滴一滴地落下,大家等了整整一天,也只得到一小杯水。如何靠每天这一小杯水来坚持两个月呢?他们的心全部都凉透了。

秦林在生活舱内惶惶如过街之鼠,作为这场灾难的肇事者,他埋着头,不敢直视众人的目光。他只是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一堆化学实验用的瓶瓶罐罐。

他看见刘扬径直朝他走来,摇晃试管的手不觉抖动起来,不小心试管从手上滑落下去。

刘扬手疾眼快,在试管落地前将其接住,把试管递还给秦林。“火星蘑菇能够食用吗?”他问道。

秦林摇摇头:“不行,它们吸收水分后,把水分转化为一种凝胶物质的存在形式,人类的消化系统无法从中还原出水。这是它们亿万年才进化出的生存本能,否则在火星这个大沙漠里,它们体内的水会被瞬间蒸发掉。”

“你是不是在实验如何从火星蘑菇中还原出水?”他没有责备秦林,而是轻声地问道。

“是……”秦林低声回答。

“好好干吧,大家全靠你了。”站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林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看刘扬。他没想到,在自己接连出错之后,仍能得到大家的信任。

两天过去了。长城考察站的人们已尝到了饥渴的苦头,他们每天依靠一小杯水和压缩食品坚持着。

王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他强壮的身体显得很虚弱。每天分水时,他都把自己的份额悄悄倒进了叶桦的杯子,而压缩食物又难以下咽。由于没有水清洁个人卫生,他的头发和胡子蓬乱不堪,像个野人。他不断用舌头舔着焦渴干裂的嘴唇,急躁的目光四处张望着。

生活舱的角落里,秦林趴在实验台前,不断地调配、混合着各种化学药品。两天来,他昼夜不停地做着实验,眼睛已熬得通红。从他紧锁的眉头可以看出实验仍无进展。

他又拿起一朵火星蘑菇,准备切成薄片,在显微镜下观察。但那蘑菇却被一只大手夺了过去。

“水,蘑菇……”王雷贪婪地盯着火星蘑菇,正欲吞食。

“它不能吃!”秦林冲上来,一掌将蘑菇打落在地。

“你找死吗!”王雷愤怒地抓住秦林的肩膀,扬起拳头。

“住手!”刘扬大喊道,上前拉开王雷。

“都是他干的好事!”王雷吼道。

“它真的不能吃。”秦林拾起地上的火星蘑菇,如梦语般唠叨着,“它们链接得太紧密了,简直是完美……我没办法打开那化学链,没法再把它还原成水……没办法……”他突然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

火星蘑菇被他的手捏得粉碎,像一把火星尘土,纷纷扬扬撒落下来……

三、心灵的危机

第五天。

尘暴席卷整个火星地表,每秒二百米的狂风将数以亿吨的沙石抛入空中,从地面到大气层三十公里的高度上,到处弥漫着滚滚的红色尘粒。山川、平原,整个火星都被淹没在这巨大的风暴之中。

刘扬每天都在浩繁的气象资料中寻找风暴减弱的迹象,他知道,像类似规模的尘暴最快也要两个月后才会平息,考察站的人是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他只是在期待着意外的奇迹发生。

“采集器收集到的水越来越少了。”叶桦端着半杯橙黄色的水,对刘扬说道。

“嗯。”刘扬仍埋头看着气象资料,他无法面对叶桦那忧郁的目光。

“既然其他考察站不能送给养来,我想……能不能让我驾飞船去取。”

“不行,飞船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天气中航行。”

“我计算过安全概率,是有可能成功的。”

“那样太危险了,我不允许……”

“待在这里更危险,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飞船随时可以起飞。”这是叶桦第一次打断站长的话,也是第一次违抗站长的命令。

叶桦的声音仍是那样柔弱,但那坚定的语气却让刘扬感到无法再说服她。刘扬清楚,飞船在尘暴中飞行,成功的概率就像期待尘暴提前平息一样渺茫。

他抬头望着叶桦,觉得这女孩苍白的脸庞分外美丽。

生活舱内一片寂静。

叶桦一件件穿着宇航服,发觉大家都默默望着她,神色忧郁。她知道他们希望自己停下来,取消这次危险的航行,但是她不能。

准备工作都已做完,她面对着这些相处多年的同伴,鼻间一阵酸楚。她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我会很快回来的,满载而归。”

“你真的要走吗?”刘扬问,声音低沉。

她点点头,笑容依旧。

“好!”刘扬突然大声说道,“大家来为我们的女士开个欢送会!”他的声音中重又透出豪爽的男子气概,“我们以水代酒。”他取出采集口下的水杯,那一小杯水是考察站的所有储备了。他将水平均倒在四个杯子中。

“来!为了我们的叶桦一路平安,为了早日摆脱这该死的旱灾,大家干杯!”他率先举起杯子。

王雷和秦林也端起杯。

四只杯子碰在一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刘扬忽然想起那两句古诗。他猛地一昂头,一饮而尽,那水像泪一样苦涩。

叶桦一点点把水抿干,又缓缓将杯子放在桌上。“那么,我……走了。”她轻轻地说,脸上还挂着笑容。

她拿起头盔,扭转身向减压舱走去。

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始终沉默不语的王雷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不,你不能走。”他急促地说道。

“你松开。”叶桦的脸一红,想将手抽出,但是王雷的手抓得是那样紧。她偷眼看到刘扬和秦林正在一旁瞧着,脸更加红了。

刘扬知道,王雷很喜欢叶桦,在考察站工作的这几年,他在各个方面照顾她。但是作为宇航员,他们有着明确的纪律:禁止在考察期间谈情说爱。况且,叶桦也并不喜欢王雷那样粗犷的性格。平日里,她总是躲避着他的激情,王雷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王雷的情绪异常激动,愈发无法控制自己。他猛地把叶桦拉入怀中,死死抱着她。

“你不能走,求求你了,我不能离开你。”他把头伏在叶桦肩头,像个孩子似的央求着。

叶桦挣扎着,试图挣脱王雷的双臂。但是,突然她停止了挣扎,继而紧紧地与王雷拥抱在一起。

沙粒猛烈敲打着透明面罩。运输飞船那庞大的船体在红色尘雾中若隐若现。

众人伫立在狂风中。叶桦正一个人朝飞船走去,在进入船舱前,她转过身,向同伴们挥了挥手,露出迷人的微笑。

大地隐隐抖动起来,飞船启动了,发动机喷出橘红色的火焰。船体晃动着,却迟迟不见升空。众人的心悬起来,突然,巨大的轰鸣声排山倒海般传来,飞船缓缓离开了地面,向天空升去。

在上升到数十米的高度时,一阵劲风突然从右侧切过飞船,船体猛地向左倾斜了五度左右。飞船即将失控坠地之际,驾驶员的熟练技术起了决定作用。刘扬仿佛看到叶桦猛地拉下操纵杆,飞船纠正了航向,继续向汹涌狂啸的尘暴深处冲去。

飞船隐没在尘暴中不见了,最后连发动机的咆哮声也听不到了。

“我们回去吧。”刘扬说道。虽然起飞成功了,他仍然忧心忡忡,在火星尘暴中飞行毕竟是史无前例的。

三个人朝生活舱走去。

就在刘扬的手刚刚抓到生活舱舷梯时,一阵沉闷的爆炸声猛然从天空中传来。他抬起头,一道刺目的闪光正在暗红的天空中绽开。

“叶桦!”王雷悲叫一声,踉跄地向闪光亮起的地方跑去。

那闪光像一朵花,瞬间开放,又瞬间凋谢了。

刘扬和秦林都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王雷发疯般地呼喊着叶桦的名字。他久久地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等着叶桦回到他的怀抱……

一个宇航员死了,而且是名女性,这无论对长城考察站还是火星宇航局来说,都是个噩耗。

刘扬把信息发送出去,他并不期待外来的援助,地球政府鞭长莫及,火星宇航局的力量又是如此薄弱。他隐隐感到这场灾难还远未过去。

秦林仍在一刻不停地做着实验,他拒绝饮水进食已经有两天了。也许对自身的虐待,才能使他负罪的心灵有所解脱。

王雷的健康状况是最令刘扬担心的。叶桦死去的最初几天,他一直念叨着她的名字,精神萎靡不振。最近,他的情绪越来越恶劣,总是不言不语地在舱内逡巡着,两只眼睛布满血丝,闪着逼人的凶光。

刘扬悄悄往他的食物中加了镇静剂,但收效甚微。王雷虽然身材高大,性格粗犷,但他的精神却脆弱得很,叶桦的死无疑给了他重重一击。

人类只有在战胜自身之后,才可能战胜自然。考察站的宇航员们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心灵危机。

积蓄的愤怒终于爆发了,王雷不知什么时候冲到秦林身旁,抓起显微镜摔在地上,又把桌上的玻璃试管砸得粉碎。他的手被尖锐的玻璃碎片划破,血流如注,但他依然疯狂地摔砸着。

刘扬和秦林都没有阻拦他。

直到实验台上的所有物品都已变得粉碎,王雷才住手。他沉重地喘息着,渐渐平静下来。

刘扬默默地上前为他包扎伤口,他没有拒绝,一双眼睛苦楚而无助地望着天花板。

第二天清晨,刘扬发现王雷不见了。他们到处寻找,最后在温室里发现了他。温室里遍地的火星蘑菇都被他踩得稀烂,他正趴在一堆七零八碎的火星蘑菇中号啕大哭。

刘扬和秦林费尽力气才把他架回生活舱,刘扬给他服下镇静剂后,他才渐渐安静入睡了。可是他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怎么也不肯继续躺着。他的精神恢复得很快,到下午时,已经能够从事日常工作了。

刘扬和秦林都很高兴。

谁知到了夜间,王雷的状况更加恶化了。他像喝醉了一样,口中呓语不止,反复在床上翻滚,刘扬和秦林两个人都压不住。渐渐地,他浑身抽搐起来,皮肤出现大片红色的斑点,口中吐出一种红色泡沫。

“他吞食了火星蘑菇。”秦林愕然说道。

“有危险吗?”

“不知道……”

刘扬不得不再次给王雷服下大剂量镇静剂,才使他昏睡过去。

次日,刘扬醒来,发现王雷又不见了。

这一次,他们找遍了考察站也没有再找到他。最后在他的床前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找她去了。”

四、生命无悔

刘扬站立在巨大的舷窗旁,久久地注视着外面风沙满天的火星世界,焦急地等待着失踪的王雷归来。他的双眉紧锁着,顶多再有两个小时,王雷宇航服上的能量就会耗尽,如果他仍不回来的话……

秦林呆坐在椅子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突然,他霍地站起身,手忙脚乱地穿戴起宇航服。

“不行,我再去找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一向稳重的刘扬也按捺不住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生活舱。

温室,发射场,大气采集器,太阳能电站……他们在狂风中苦苦寻找了三个多小时,没有发现王雷的任何踪迹。两个人都清楚,王雷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秦林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风里,他前面的迷雾淹没了空旷辽阔的火星平原,巍峨突兀的山脉,干涸亿万年的远古河床……他明白,他的同伴就在那里。他多想找回这位年轻有为的同伴,但他无法逾越尘暴所设置的重重障碍。他痛感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透过面罩,刘扬看到他的眼中滚下的两串泪珠。

“我们回去吧。”刘扬理解秦林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的过失,已经有两个同伴死去了,他的内心承受着强烈的自责。

秦林没有动,他仿佛没听到刘扬的话。刘扬又拉了拉他的胳膊。

“你先回去吧,我再到发射场附近去找找……”秦林低低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来。

他背向着刘扬,不愿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见刘扬在犹豫,他又说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看着秦林的背影消失在尘雾中,刘扬并没有跟着他。他觉得让秦林独自待一会儿,也许他的心情会好些。他一个人朝生活舱走去。

穿过站前的空地,生活舱巨大的轮廓在风沙中若隐若现。透过漫天尘沙,他仿佛看到叶桦那最后一次迷人的微笑,刘扬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他不忍再想下去,不觉加快了脚步。

他的手又抓住了生活舱的舷梯。上一次抓到这舷梯时,他听到飞船爆炸的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而这一次,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他的眼前闪现着秦林那忧郁的眼神和两串泪珠。

“不好。”他暗暗叫道,慌忙转身向发射场方向跑去。

刘扬的预感是正确的,但是他来晚了。这时秦林已趴在飞船发射架旁,一动不动,漫天的沙石正渐渐没过他的身体。

刘扬扑到他身旁,他看到秦林背部的氧气阀门被打开了,正咝咝地冒出气来。他连忙将阀门拧紧,并抬起他的身体。尽管火星的重力加速度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可穿着笨重的宇航服,要想背起一个人来,却非易事。但刘扬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一动作,他背着秦林拼命朝生命舱跑去。

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同伴,他不能再失去秦林。

秦林仰面躺在床上,面罩已经被取下来,宽大的宇航服被撕到腰部,裸露着上身。

沾满火星尘土的宇航服把生活舱弄得脏乱不堪。

刘扬以最快的速度把氧气面罩扣在秦林脸上,又接连为他注射了两剂强心针。

秦林面孔铁青,毫无反应。刘扬用心脏起搏器电击秦林的心脏,又不断地按压他的胸部,但仍然听不到任何动静。

好一会儿,他恍惚看到秦林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接着,秦林的心脏终于微弱地搏动起来。刘扬兴奋得正想欢呼,但突然眼前一黑,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些天来,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已使他的身体超过了所能承受的极限……

刘扬醒来时,看到秦林站在床前,正焦急地看着自己。

“看到你活着,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了。”刘扬说道。

秦林苦笑了一下。

“你真傻,居然想到自杀。你以为自己的死可以抵偿所犯的错误吗?不,你是在逃避,你这个胆小鬼。”刘扬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身体一软,又倒在床上。

“不,我不是胆小鬼,采集器收集的水,一个人可以活下去,两个人却不够。”

“难道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对,要活下去,但不是一个,是两个!你懂吗!我们已经失去了两个伙伴,这还不够吗?”刘扬不觉吼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对部下发火。

“办法……”秦林深深地垂下了头。

“告诉我,火星蘑菇是不是也需要水才能生存?”

秦林默然点头,又猛地抬起脸,目光中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你的意思是……”

“对,我们去找火星蘑菇,那里一定有水!”

……火星被笼罩在大尘暴下已经有半个月了。数亿吨沙尘悬浮在火星表面五十公里高的大气层中,形成了一道阳光射不透的屏障。

火星地表一片暗红,视界仅有四五步远。狂风凄厉地呼啸着,隔着面罩都能听到。

密集的沙粒在空中飞舞,像是火星上的一场红色的暴风雪。

两道伸向风雪深处的车辙,正迅速被尘粒覆盖。

刘扬和秦林已经在风暴中行进了四个小时。秒速百余米的狂风迎面吹来,尽管火星漫游车已开足了马力,仍慢得像蜗牛一样。

计程仪显示,火星车距离考察站已有五十公里了。他们现在应该距山脉不远了,但视野里仍然一片混沌,火星车的强烈灯光只照得见前面重重的红色迷雾。

秦林打开了车上的探测仪器,阴极射线屏上立即显示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原来他们已处在山脚之下。他们便在山脚徘徊,寻找可以越过第一座险峰的那道山脊。

依照电子地图记忆的山脊特征,他们很快找到了目标。

正当秦林收起火星车的行驶轮,放下机械登山臂的时候,仪表板上的生物探测器突然嘟嘟地响起来。

人类探索火星的初期,科学家们一直期待在火星上找到生命,尽管后来的探测结果令人失望,但生物探测器仍是每一辆火星漫游车的必备装备。

听到警报声,刘扬和秦林都吃了一惊,在这样风沙恶劣的天气里,会是什么呢?火星蘑菇不会有如此强烈的信号反应,难道火星还有其他的生命形式吗?

他们驱车向信号源驶去。

随着车子的前进,屏幕上的信号斑点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特定的形状。

刘扬和秦林不约而同地喊起来:“是一个人!”

探测器显示,那人就在距火星车四五米的前方俯卧着,已经被风沙埋没。

两个人跳下火星车,用手扒开那个小土丘,下面是一具人类宇航员的尸体。刘扬轻轻摘下遇难者的头盔,显露出一张具有络腮胡须的面孔。刹那间两人都愣住了。

“是王雷。”秦林的声音低低的,像有什么东西卡着喉咙,使他发不出声来。

“这简直不可思议。”刘扬不解地摇着头。这里距考察站有五十多公里,刘扬无法相信王雷在狂风中步行这么远。即便是长跑冠军,在天气晴好的情况下,依靠宇航服的能量也只能前进十余公里。然而王雷的遗体毕竟就在眼前,难道这是火星的主宰有意将他埋葬在这里的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秦林也迷惑地问。他蹲下身,将王雷的身体翻过来。他愕然看到,在王雷的身下,赫然生长着一株鲜红的火星蘑菇。

秦林伸手摘下那株火星蘑菇,把它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他感到这蘑菇似乎在向自己诉说着火星的秘密。他不禁又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刘扬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突然,他恍然大悟。如果把考察站和王雷死亡的地点连成一条射线,那么在射线的前方,正是每天晚上地球升起的方向。

“他是在向着我们的家乡——地球奔跑。”刘扬不禁黯然泪下。他仿佛看见了王雷的灵魂正越过太空,向着十分遥远的宇宙彼岸的故乡飞去……

五、火星之谜

火星漫游车艰难地翻越了第一道山峰。

他们耗费了一大半能量,火星车的两只前机械臂也折断了,他们不可能再返回考察站了。

在周围的迷雾中矗立着一座座险峰绝壁,尘暴在这些山峰间变得更加猛烈多变。秦林和刘扬驾驶着火星车继续着他们希望渺茫的求生之旅,浓雾团团围裹着他们,电灯光只能照见四五步远的前方。但地形探测器上显示出,他们的左侧是万丈峭壁,而右边四步以外便是深不见底的火星裂谷。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抵达了目的地。秦林把火星车小心翼翼地停在火星裂谷边缘,他扭转探照灯向裂谷下照去,只见到苍茫的一片红雾。

这里是火星裂谷最平缓的地段,秦林就曾从这里驾火星车进入谷底。此刻,火星车经过艰苦跋涉,已经严重受损,不可能再进行剧烈的爬坡动作了。刘扬将携带的登山索一端牢牢拴在车上,另一端投向谷中。秦林拆下车灯,系在腰间。两人一前一后抓住绳索向谷底滑去。

裂谷中的风弱了许多,尘粒也十分稀薄,只是光线变得更加暗淡,随着灯光扫过,怪石峭壁从黑暗中兀露出来,显得阴森可怖。

他们已经下降了很长一段高度,但下面仍然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就在他们继续下降的时候,裂谷边缘出了事故。火星漫游车停泊的崖顶是由一块巨岩构成的,经过无数年的风化,那岩石已经裂痕累累,此时,经不住火星车的重压,终于坍塌了。

刘扬忽然间感到手中的绳索一松,接着便和秦林双双坠落下去。在空中,刘扬听到一阵岩石塌落的轰鸣声。

幸运的是,他们距谷底已经不高,落在厚厚的火星尘土中。刘扬挣扎着站起来,忍着浑身剧痛,拉起秦林向前奔跑。在他们身后,岩石夹杂着火星车的残骸,瀑布般倾泻下来。

在火星裂谷深处,呼啸的狂风和汹涌的尘沙似乎都离这里很远很远,就像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只有亘古的黑暗和沉寂。

一道电灯光在谷底四处划动,照亮了那些沉睡了亿万年的岩石。

刘扬和秦林在裂谷中寻找了很久,他们曾攀上秦林发现火星蘑菇的那道悬崖,但那里空无一物。

携带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刘扬能感到宇航服的恒温系统在逐渐冷却,提供的氧气也越来越少。

秦林也焦急异常,虽然他的肩上背着便携式氢氧能量合成器,可以为他们提供无限的能量,但是有一个前提,它需要水作为原料。然而这裂谷中如同火星的其他地域一样荒凉,遍地干裂得沟壑纵横。秦林抓起一把火星土壤,那土壤已经有数亿年没经过水分的滋润了,像一把松散的沙子。

两人沿着裂谷又走出了两公里,仍未找到火星蘑菇,更未发现任何水的迹象。巨大的裂谷还不断地向前延伸着,电子地图上表明它有四百公里长。他们不可能走那么远。

他们行走的速度越来越慢,电能快用尽了,宇航服的温度已经下降到了冰点。两个人的四肢都被冻僵了,一点知觉也没有。更可怕的是他们呼出的气体,正在面罩上凝结成一层白霜,一旦那白霜完全挡住视线的话……

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完,秦林手中的探照灯亮度突然骤减,它的电能也快用尽了。秦林用力摇晃它,希望它能再次亮起来,但是灯光却缓慢地暗淡下去,直至完全熄灭。

“该死的……”秦林愤怒地将探照灯摔在地上。他又企图打开宇航服上的电灯,但也因缺电而失败。

黑暗包围了两个人。没有光,他们寸步难行。

两个人疲惫地靠在一块岩石上。黑暗中,他们彼此沉默着,互相都望不到对方。

刘扬苦楚地闭上眼睛。他知道,他们再也找不到水了,他们将永远埋葬在这个荒凉的星球深处。

秦林的脑海中反复闪现着这些天来的不幸遭遇。他从工具袋里取出一件物品,那是王雷身旁的那株火星蘑菇。黑暗中,他看不见它,但是他对它的每一块斑点,每一处细微的形状都了如指掌。

他长久地凝视着它,然后伸手拧开了宇航服的密封阀。

寂静中,刘扬发觉身边的秦林突然一阵扭动,接着便跌倒在地。

“你怎么啦,没事吧?”刘扬忙问道。

“……密封……面罩……”秦林在地上翻滚着,断续地说出四个字。

刘扬扑上去,摸到了秦林,发现他的面罩掉了下来,宇航服失去了密封。秦林的身体暴露在火星稀薄的大气压的环境中。这相当于地球四十公里的高空,人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窒息而死。

刘扬把面罩扣在秦林头上,拼命拧死密封阀。

秦林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地。

刘扬默默地在旁边守着。生命保障系统重新使宇航服加压充气需要一段时间,何况是在能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他不知道秦林能不能坚持下来。

好久,刘扬在寂静中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喘息。

“是你吗?秦林。”他忙问道。

“嗯……”秦林的声音细若游丝。

“你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就是……喘不过气来,这该死的密封阀。”他的声音中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又过了五六分钟,秦林的呼吸平稳下来。

“我没事,我想……我们该往回走。”

“往回走,可那里没有水呀?”刘扬不解地问道。

“也许我们错过了。”秦林的声音很坚决,他拉起刘扬跌跌撞撞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他们又回到了曾经发现火星蘑菇的那道悬崖下面。

黑暗中,秦林在陡直的岩壁上摸索着。他的手接触到岩壁底部一道裂开的岩缝。

“就是这里。”他兴奋地叫道。

“这里?”刘扬更加迷惑不解,“这里不是只有岩石和沙土吗?”

“我们来把岩缝扩大。”

说罢,秦林取出挖掘工具,在岩壁上凿击起来。刘扬上前帮他,好像全身还有用不完的力量。

坚硬的岩壁终于被凿开了,岩石后面露出一个黑沉沉的洞口。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洞?”刘扬吃惊地问。

“感觉。”

秦林拉着刘扬的手,弯腰钻入洞中。

洞穴曲折幽深,他们摸索着走了很长时间。周围仍是一片黑暗,刘扬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感觉这洞时而必须侧身而过,有时又变得好像很宽阔。

事实上,他们正沿着这洞穴走向火星地层深处。

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刘扬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沉重地呼吸着宇航服内残存的一丝氧气,面罩内过高的二氧化碳含量使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他感觉太累,伸出手想在旁边的洞壁上休息一下,谁知他的手在洞壁上摸到了一种罕见的物体。

“火星蘑菇!”刘扬兴奋地喊道,“这里生长着火星蘑菇!”

刘扬的手触摸到的不仅仅是一株火星蘑菇,在整个洞壁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那圆滚滚的生物。

“这么多火星蘑菇,附近一定有水。”刘扬的精神顿时振奋起来。

他们继续向前走,洞似乎在扩大,渐渐碰不着洞壁了。秦林忽然停住脚步,轻轻地说道:“你听。”

刘扬侧耳倾听,寂静中,宇航服的外置拾音器将一种声音传入面罩。尽管因电源将尽,拾音器传来的声音已很微弱,刘扬仍立刻能辨出那是物体落入液体中所发出的叮咚声。

“是水声。”刘扬的声音颤抖着。

他们向那声音走去。刘扬忽然感觉自己的脚落在一片浅水中,那水波轻微晃动着,抚摸着他的脚。他弯下腰,伸手去捧水,那种水的清冷和柔滑透过手套传到了他的皮肤上,他的心迷醉了。

秦林将氢氧能量合成器放在这洼水中,合成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工作指示灯开始渐渐亮起来。

借着一点萤火般的光亮,刘扬看到眼前的一小片景物。洞已变得很大,灯光没有照到它的边际。他们好像处在洞内的一条暗河中。

刘扬知道,火星虽然水源贫乏,但在它的永冻地层中却存在着一定数量的水。现在他们已深入火星地层,地层中水分经过长时间的渗透,是有可能在这个洞中汇集成一条暗河的。

合成器很快将水分解成氢和氧,产生出源源不断的能量,很快将蓄电池充足。两个人把电池接入宇航服,宇航服立即恢复了正常工作,使宇航服内的温度迅速回升至常温状态,过浓的二氧化碳被过滤,纯净的氧气涌入头盔。随后,宇航服上的工作灯也亮了起来。

灯光照亮了这个火星地心深处的洞穴,可仍不见洞穴的尽头。洞壁向两侧伸展开去,一直延伸到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他们仿佛来到了一个地心深处被凿空的巨大世界中。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水的湖泊。他们刚刚涉足的并不是一条暗河,而是这湖泊的水岸边缘。那辽阔的水面并不涌动,像镜子一样光滑。从洞顶渗下来的水珠滴落下来,在水面上溅起微微的涟漪。他们同样望不到水的边际,灯光照射到的地方只是一片汪洋,更远处是无边的黑暗。

“整个火星的水大概都藏在这儿了。”

“我们发现了火星最大的秘密。”

“我们可以用这些水把火星改造成地球。”

刘扬兴奋的目光投向秦林,秦林也报以微笑。

这时,刘扬突然发现秦林的脸上显出一阵阵潮红。

刘扬关切地问道:“你的脸怎么……”

没等他的话说完,秦林的身体一晃,便摔倒在水泊中。

刘扬忙抱起他,让他的头倚在自己的肩头。

秦林在他的怀中抽搐着,他的脸部肌肉因疼痛而扭曲了。大滴大滴红色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嘴角淌出一股红色的黏液,他的病状和王雷死前一样。

刘扬一惊,他突然想到,在裂谷中,秦林的面罩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脱落。他焦急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峡谷中吞吃了火星蘑菇?”

“你知道王雷为什么会在山脚下吗?”秦林低声问,嘴角又淌出一股像血一样的红色液体,“他不仅仅是在向着地球的方向跑。”

说到这里,又一阵疼痛使他猛地一抖,他的手紧紧抓住刘扬的胳膊,咬紧牙关。好一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在做实验时发现,火星蘑菇有一种强烈的亲水因子。在这种亲水因子的引导下,火星蘑菇的种子可以随风飘到数万公里外有水的地方,这是火星蘑菇为了适应火星干旱土地而进化出的生存能力。王雷吞食了火星蘑菇,他的身体也受到了亲水因子的侵染。在临死前,他不仅仅在向着地球的方向奔跑,同时也在接受亲水因子的指引,奔向火星的这个地下大暗河。”

“你吞食火星蘑菇是为了……”刘扬恍然大悟。

秦林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火星蘑菇的亲水因子可以使生物对水的敏感度提高数万倍。没有火星蘑菇,我们会困死在火星大裂谷中,我们永远不会发现这个火星大暗河。”

“可是……”秦林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没有火星蘑菇,我们也不会失去叶桦和王雷……”

两人沉默了好久。刘扬感到秦林的身体渐渐地僵硬了,在他紧闭的眼角,刘扬看到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六、尾声

两个月后,席卷整个火星的大尘暴渐渐平息下去。

一轮朝日出现在火星淡红色的大气层中,红彤彤的光芒照耀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火星大地。

一个人类宇航员出现在莽莽群山中,正沿着一道山脊向山脚走去。山脚下的火星平原上,那座人类的考察站有一半已经被尘暴所埋没。这座考察站最初建立的目的就是为寻找火星上稀有的水源,现在,人类终于找到了火星深处所隐藏的暗河。为此,他们付出了三个生命的代价。

刘扬站在山脊上,俯瞰着辽阔的火星平原。他仿佛看到一座人类的火星城市正从那里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