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仲时落楠枝(7)

三日时间,时夏与父母谁也再未提分离之事,只是每日一同闲聊用膳,午后在府中庭院伏在母亲膝上听父亲说年轻时的故事,看母亲为自己绣各种样式的帕子锦囊。

时夏每日都去后厨学着做上一道菜,却从未拿给父母品尝过味道如何。因为他记着晋齐落答应过自己的,除夕那一日会让父母吃上自己做的菜。

时夏未遇到晋齐落前,从未有过如此神伤之时。他曾经也幻想过有一天会再遇到恩公哥哥,最好他们能做知己朋友,一辈子交心不离。只是如今,恩公哥哥真的来了,他又希望他们从未遇见过……

除夕前一夜,时夏来到父母房中,时母亲手将一个平安符放在给他绣的荷包里:“夏儿留着,这是娘特意为夏儿准备的平安符。”

时夏红着眼眶接了,时霄走到书柜前,默默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块漆黑雕着蟒纹的令牌。他拿起灵牌细细摩挲,半晌后才交到时夏手上,“夏儿,这是定北侯府世代所传的凭证,凭此牌可调门卿忠侍。只是我儿万万记得,皇上虽是容侯府不下,我们时家却是世代守护江山社稷,万不可调遣人来做有损社稷朝纲之事,可记得了?”

时夏郑重接了,稳稳将蟒牌握在手心:“儿子记下了。”时霄点点头才又道:“晋齐落虽误会侯府,但为父也看出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一时无从分辨。军令如山,莫要怪他。”时夏又重重点头应下,时霄才如释重负般笑了,母亲上前为时夏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笑说明日还要早起,早些回吧。

时夏问了安阖上门的瞬间,强咬着牙不出声,却已是泪满平芜,沾透了衣襟。

清晨天刚一透亮,长乐城内早已是一排张灯结彩的装潢,家家户户都被人挂了金穗的红灯笼,满城都透出一派喜庆祥和。

有一队车马远远行来,队伍里有人担着红色镶金的箱匣,连马匹都挂上了喜庆的嚼子缀着铜铃叮当声响。有恰好外出才归的的商户伙计见了,好奇地问旁人是谁家除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旁边的邻居用胳膊肘了他一下答:

“刘大哥怎的连这都不知,是平域少将军晋齐落,大张旗鼓来邀定北侯家的小世子时夏。这车马仪仗足足雇了二十二队,红绸金花、望不到头的红绸,比过当初公主的大婚还要气派。”

此时晋齐落已是骑着高头大马行至人前,他今日在阳光相称之下透着棱角分明的清俊,剑眉之下一双眼眸含锋芒,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一袭苏绣红色锦袍,说不出的飘逸宁人。

旁边看呆的人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我当是哪个儿郎排场如此大,原来是晋少将军,真是逸群之才,顾盼生辉。”邻居听了也是连连称是,“这平域将军晋齐落是仪表堂堂的少年英豪,又身份尊贵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若不是家里造了难,当真是把其他人都比了下去。”

侯府内小叶子在时夏身边忙前忙后,时夏着一身华冠丽服,穿在身上更显出他眉目清朗,缎似的头发被束了金冠,远远瞧着都是一副公子如玉之相。

娘说今日是除夕大喜,纵是离家也要长袍金冠不负侯府灯火一场。

近几日侯府推说俸禄有减,遣散了下人,小叶子死命不肯走,一定要留在时夏身边。留下的几个一直跟在老爷夫人身边不肯走的亲信,过了今日也是安排了俸禄要回老家去的,最后只留下定北侯夫妻二人,与这侯府百年的基业一同,翻覆而去。

远远就听人说了晋齐落备着豪礼前来,时夫人握了儿子的手,抖着唇想再叮嘱儿子些什么,终是哽咽再三说不出话来。定北侯时霄定定望着侯府内院,如同往日一般景色,甚至为了庆贺除夕,装置更华丽几分。一辈子铮铮铁骨未落过眼泪的汉子,双指捏了捏眉头蹭过了眼角的氤氲:

“儿啊,开门吧。”

这一句“开门吧”似乎是耗尽了时霄的力气,他不忍看着时夏的背影,狠下心转过身去。

晋齐落骑着一匹通体亮黑的汗血宝驹,单手称了马背一跃而下,红衣因着了力道猎猎作响,像是戏文中才听过的郎君般俊逸非凡。他脚踩的是蟒纹金丝的靴子,走到时霄夫妻身边撩了衣袍下摆拜礼:

“谢过时侯爷邀在下前来,一点薄礼,留与侯府以用。”

时霄点了头,看向晋齐落带来的箱匣后沉声道:“不必留下了,侯府用不上这些,要夏儿带回去晋府吧。”

晋齐落闻言猛地看向时霄,他未曾想到时霄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可细想来又觉得谋略如时霄已知自己的目的倒也不意外。

可他若是已知自己的目的,又怎会心甘情愿伏诛?瞬间警觉起来摸向腰间的佩剑,时霄用余光看过一眼随即笑起来:“夏儿生性单纯不懂其中原委,今日侯府未备得妥帖,还请少将军留一队将士先于我府中做客,待将我儿迎入晋府中再来一叙可好?”

时霄这番话说得隐晦可晋齐落是听得懂的,他笃定自己不会牵连于时夏,眼下是在托自己带时夏离开这里。

转眼看向一旁的时夏,他身穿一身苏绣朱红锦袍,乖乖垂首立在一旁并不曾言语。晋齐落只当是时霄为了支开他说了些什么,又想起那日品鲜楼中时夏的委屈,晋齐落还似那日初遇一般弯了腰凑在他的耳边说:

“夏夏,随我回家了。”

时夏一直沉沉低着头,他伸了手搭了晋齐落的手腕随他上马。晋齐落只觉得时夏的手有些太凉了,记忆中的这人一直是温暖的,不该似这般冰冷,于是又说了句:“这队伍隆重皆是在庆小世子肯临我府上,可是怕了什么?手怎么这么凉?”

时夏不语,只是紧了紧手指,由着他引着自己上了马。晋齐落转身也欲上马,时霄这才转了头望着他道:“时家祖上满门忠烈,夏儿自幼学的也是忠义孝仁,还望晋将军、晋将军日后一定好生待他,时某在此谢过了。”

言毕竞是冲着晋齐落拱了双手缓缓下拜,作了揖。晋齐落忙伸手去搀他:“伯父折煞了,我自当护他周全。”时霄不再言语,只是紧紧盯着马队的方向,看着自家的儿子久久未收回目光。

“将军回府——”

马队里有人一声吆喝,队伍就调转了方向出侯府大门。时夫人这才似回了神般追在队伍后头,一步一步直直追出街巷喊道:“夏儿,为娘的夏儿,娘亲再给你唱首歌送一送罢!”

“君不见山高海深人不测,古往今来转青碧。浅近轻浮莫与交,地卑只解生荆棘。谁道黄金如粪土,张耳陈馀断消息……到头还用真宰心,何如上下皆清气……”

那是时母在幼时曾教过时夏的一首《行路难》,她的儿子如今要与自己分离,此生再不得相见,独自去面对那冰冷的雪雨风霜……前路漫漫,时夏步履维艰,又独留一人形单影只。

时母含泪的泣声在时夏的身后传来,一日未曾开言的时夏似乎是忍得久了般,突然就留下眼泪来。先是低低抽噎着啜泣,然后马车渐行渐远听不到时夫人的声音时,又终于是崩溃了般地哭地悲切。

晋齐落在时母唱歌时,打马在队伍前面低声嘱咐着留人守在时府,回来时夏身边的时候歌声已停,只见着红着眼的时夏哭得泪湿满襟。担忧时霄为了让他离开说了什么重话,可问来问去时夏却又不肯答话,沿街的百姓也都不明白这小世子只是除夕离家,为何还哭成个泪人。

晋齐落听着时夏的哭声心头酸涩,他遇到时夏时这人便是爱笑的,时夏有一颗小虎牙,眯着眼笑起来实在是可爱得紧。昨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之间并无上一辈的血海深仇,今日他也是应邀侯府庆除夕。

他梦见时夏笑嘻嘻地与自己一道儿饮了酒,脸红红地拱在自己眼前,像是一只醉了还不忘娇横的猫儿。然后晋齐落便随着他笑,一直笑到突然间醒了,心中竟空的生疼……

正在思虑之间,他听见时夏止了哭声,抽噎几声之后稳了稳嗓音,大声冲着侯府的方向喊去:

“爹!”

“娘!”

“时夏,走了!”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落了轿,晋齐落探身伸出手臂想要接时夏下马,时夏一时没站稳,晋齐落扶了他的手,能试着还是那般冰冷冷的。时夏在发抖,纤细的手指轻颤总也握不暖似的。

“我们……到家了。”

晋齐落说的很小心,他仔细观察时夏的眼睛,仿佛在担心着他会不接受这个新的“家”。侯府覆灭已成定局,届时时夏必然是离群的孤鸟般无依无靠,他只有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留在晋府,才能保他不被牵连。

“你……你先进府,哪儿也不要去。我有些急事要处理,随后再来寻你。”

时夏在晋府前驻足看着,他紧紧握着晋齐落不肯放开,连着指节都泛出白色。迟迟没有放手,时夏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晋齐落,语气中像是有示弱的哀求:“我哪儿也不会去,就呆在这里,你陪陪我,陪着我呆在这里吧齐落哥哥。”

这是他第一回唤自己“齐落哥哥”,晋齐落愣愣看着眼前的人,眼中的瞳孔挣扎着微颤,最终还是用另一只手拉开了时夏的手:“我去去就回了。”

眼中的神色脆弱易碎,时夏许久后只是浅浅“嗯”了一声,就改由小叶子搀着转身向内室走去。走了两步似乎是衣摆太大绊了脚,重重向前踉跄了两步,小叶子紧紧追了扶稳才算没有倒下去。

晋齐落本想上去扶他,却动了动身子终是没有上前,他怕自己去扶了时夏,再试着那人抖得那样惹人心疼,就真的再没有勇气迈出将军府,再没有勇气去做伤害时夏的事情了。

眼神随着时夏的方向去看,一直待他走远再也看不到那抹身影,才狠心转了头挥手招来随行士兵。将长衫褪下换了白盔银袍,此时将军府内此时已是列队森严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

晋齐落策马挥鞭,奔向侯府的方向再不回头:

“众将士听令,随我一起,伐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