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朱馥梅目前的身体状况,她是不可能独自完成玉龙雪山之旅的。带着阿秋吧,她又怕阿秋步她后尘。这个可怜的女人什么都没有了,自己都觉得劝她好好活着的那些话苍白无力。
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是朱丹的视频通话。朱丹说她已经办妥了辞职手续,买了半个月后的机票,川航飞机,直飞成都。“妈,这次我回去时间会长一些,离开你这么多年,补偿补偿你。”她一副开心的样子说。
朱馥梅的样子也很开心,说:“好啊,你回来带我出去旅游。不过我只能坐轮椅了,你不嫌累就好。”
母女俩的心里都充满悲伤,却谁也不能在脸上流露出半点。朱馥梅让朱丹叫妮妮和她爸,说想和他们打个招呼,朱丹说:“妮妮去参加州里的选美比赛,她爸送她过去,要在那里住几天呢。”
朱馥梅说,那你把她参加比赛的视频给我发几条过来吧。
朱馥梅从网上订了三张高铁票,一张单程去昆明,另两张是成都、昆明的往返票,她准备到时候找个借口把阿秋支回来。从昆明再去丽江就方便了,坐火车,买两张软卧票,睡一觉就到了。走前她和许一楠、梅兰妮都打了招呼,说一直有个去丽江的心愿,再不去看看,怕是没有机会了。那俩人见她带着阿秋,未觉有异,只是嘱咐她天凉了,在外边别耽搁太久,早去早回。
朱馥梅给阿秋找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自己带了一件白色的。阿秋把旅行箱装好,将陈赟的照片装在贴身衬衫的口袋里,拿针线小心地将袋口缝好。朱馥梅问她这是做什么?阿秋说,孩子照片不多,怕掉了。
两人很顺利到了丽江,并没有急着上雪山,朱馥梅说,这里这么好玩,转两天再上山吧。晚上,俩人在小街上,阿秋推着朱馥梅的轮椅慢慢走,朱馥梅看到一间不大的酒吧,里面坐着一个歌手,在唱着老歌,便说:“进去听听。”
那是个不太年轻的女歌手,在唱《往事只能回味》,略带沙哑的嗓音,唱出岁月里多少错失的无奈。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过来问她点什么酒。她平时不喝酒,看了酒单,就要了两瓶科罗娜。酒点得少,小姑娘似有不悦,她就说:“我不喝酒,点歌吧。”
她点了一首陈慧琳的《飘雪》,一首梅艳芳的《女人花》。台上的女歌手冲她会心一笑,便唱了起来。唱罢,又送了她一首《今宵多珍重》。三首歌听下来,她泪流满面,冲女歌手摆摆手,叫阿秋推她出去。阿秋问她:不喜欢听?她说,喜欢听,是不敢再听了。
做了离开的决定,却又发现留下是多么美好。她不敢再让这种情绪侵蚀自己的决心了,一念之仁以后,便是无尽的病痛折磨和对身边所有人的拖累。
回到住处,她洗了澡,用客房里的纸笔,给朱丹写了一封信:
我的宝贝女儿:
原谅妈妈没有等你。人生的路我已经快要走完,望向最后那几步,都是峭壁深谷,我自己没有能力去走,也不愿拖累大家了,就在这里告别,给你们留下的最后印象,也不会是那么狼狈不堪。
我伺候过三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你爸爸,裴叔叔,和美兰阿姨。人在那个时候的无助和无奈,给我留下的是锥心蚀骨的伤痛,对他们自己而言,恐怕也没有什么生之喜悦。我想,那个时候他们自己,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我害怕落到那种境地,自己痛苦,身边人也不得安宁。这是我作出今天这个决定的原因。
我留了一份遗嘱,在刘律师那里,已经公证了。公司的股份都留给了你,几年前就是500来万,这几年又能增加一些。许愿去美国上学的费用也留出来了,刘律师会帮你处理。我其他东西你处理吧,没阻止你回来,就是叫你做这些收尾工作。最后跟你耍点小心思,还蛮有趣的。
你在我身边的日子不算多,我们此生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在思念中度过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妈妈还算是开明,明白孩子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不该和任何人捆绑在一起。你从小就独立,有自己的主见。你看,妈妈退休以后,也学着你,独立开启了另一段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我们母女在地球的两边,实现了各自精彩。好了,现在我该谢幕了,在我还能主宰自己行动的时候,我自己动手划这个句号。
没什么可悲伤的。我的宝贝,想想,我不用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用仪器帮助呼吸,拖累着一群人忙前忙后做无用功,我就感觉最后活得还算是有点意义。今生,我们母女就缘尽于此了,你要快乐,这是妈妈最后的心愿。
她把这封信装在一个小信封里,又给梅兰妮写了几行字:
梅兰妮:我给朱丹留了一封信,她半月后到,请你转交给她。我的病马上就要肆虐了,我不是对手,打不过,缴械投降。如果玉龙雪山这边联系你们,就说明我走的还不远,被人找到了。但我希望回归自然,没人找到我。
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帮助。
她把这张纸和给朱丹的信放在一起,明天上午,给顺丰打个电话,把信寄给梅兰妮。
第二天上午,顺丰快递员把信取走后,她按照网上的攻略,买了几个氧气袋,打了一辆车,和阿秋去蓝月谷的冰川索道车站。天气不是很好,游客不多,没等多久,就乘上了缆车。她隔着车窗,拍了几张冰川公园的美照,在微信上给朱丹发了过去。
下了缆车,走上木栈道,冰川的寒意扑面而来。上缆车的时候,两人就把羽绒服都穿上了,饶是如此,风刀刮在脸上身上,依然有割肉般的感觉。
阿秋扶着她,慢慢地在木栈道上走。身边的流云一团一团的,围裹上来的时候,人就像被包在一团巨大的棉絮里,前后左右白茫茫,如坠混沌。待云飘过,世界又回复了形状和色彩。无云的时候,朱馥梅仔细观察,找栈道下最险峻的地方。在她选定的地方站定后,她对阿秋说:“回程的票我都给你买好了,你不要跟着我。你后面的日子还长,我的银行卡都留给了你,律师会帮你处理一切。”
阿秋说:“我跟着你。”
她拍拍阿秋挽着她胳膊的手:“你无病无痛,身体健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秋说:“我心已死。你就算把我赶回去,也还有很多办法。但是这个办法好,干净。”
朱馥梅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拉住阿秋的手。
一大团云飘过来,她们又被裹进棉絮里,前后左右都没人能看到她们。
木栈道的围栏齐腰,不高。
一白一红的两道身影,在一团流云的遮蔽下,像两只轻盈的鸟,向冰川深处飞去。(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