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的A市天高云淡,带着凉意的微风吹过,路边浓绿的杨树叶子便哗哗响成一片。周一早晨八点,大部分上班族还在路上的时候,汇通银行中兴东路支行的营业厅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柜员们一股脑儿挤在狭小的更衣室里,着急地换着工装。按往常的惯例,运钞车在这个时间早该到了,今天可能也是被早高峰堵在了路上,大家才多了些整理的时间。
林山把头发一股脑儿梳到后面,盘成了一个又小又紧的发髻。发髻没能盘正,有点歪,又有一点高,看上去有点像兵马俑。她四处找了一圈,也没发现那个罩头发的黑发网,想必昨晚下班的时候随手扯下来忘记放哪儿了。索性直接放弃——反正罩上也不过是个小老太太,并没有比兵马俑强多少。
“林山!”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工位前的李敏冲她招招手,“过来我给你整整围巾。”
李敏是林山的师傅,三十岁出头,是个干净利落的老柜员。那条小小的丝巾,林山怎么系都像围嘴,但经她一打理,就露出了漂亮的图案和完美的褶皱。她整理完,左右端详了一下,皱眉说道:“秃眉秃眼的,一点都不精神,也不化个妆。”
林山苦笑。昨天是周日,正轮到她倒班,半天做了一百多笔业务,晚上做梦都是在数别人的钱,到现在还缓不过劲来,哪有心情描眉画眼的?
林山独立临柜已经有一个月时间了。像所有新人一样,是从最辛苦倒班做起,上两天休一天。这两天并不是两个完整的工作日,而是一个下午、一个整天再加一个上午。之所以这样设计,据说是为了避免连续高强度工作所导致的差错率。亲身临柜之后,林山简直要跪谢这个规定的设计者了,因为对她们的工作强度来说,连续工作一天已经是能够承受的最大极限。
中兴东路支行离A市的火车站很近,附近聚集了三个小商品批发市场,市场里的生意人是支行最主要的个人客户。他们大多是江浙一带的农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离开家乡来到内地闯荡,从摆地摊卖各类针织品起家。得益于那个时代匮乏的商品供应和火车站附近巨大的客流量,现在大都成了腰缠万贯的财主,原来摆地摊的荒地也发展成了颇具规模的批发市场。
每天早晨,从闸门打开开始,这些生意人便络绎不绝地聚拢而来,从挎包里、裤腰里,甚至鞋底里掏出零七碎八的钞票。好几次,林山接过那些潮乎乎、软塌塌的钞票时,感觉上面依然残留着可疑的温度和气味。一沓点完,手上便结了一层厚厚的黑泥。洗掉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不耐烦的顾客拿卡敲柜台了,于是又赶紧坐下继续。这样没几天下来,手指已经干得全是裂纹,用白条子绑钱,一不留神手上“哧溜”就是一道血口子。林山终于明白为什么营业厅每个人都随身带着凡士林了,她很快也和大家一样,养成了没事就抹手霜的职业病。
“包车来了!”有人高喊了一声。李敏和林山都站起身来,同大家一起出去接包。晨风中,大家一律的粉衬衫黑裙子,显得十分整齐好看。一时箱子清点完毕,同荷枪实弹的押解员签字交接之后,内室落下双重防盗门,就要准备开始营业了。
银行营业厅向来阴盛阳衰,这会大家忙着找箱子、取钱袋,拿印章,嘴上却叽叽喳喳一刻不停。
“今天的自助服务区是谁检查的呀,怎么不登记?”
“张樊,修打印机的还不来!今天的对账单还是打不了呀!”
“张樊,我要的两千欧元大库怎么又没出?今天客户就要来取了!”
营业厅会计主任张樊自打中兴东路支行成立便待在这儿,是这里的元老。他精明厚道、业务熟练,堪称营业厅的定海神针。长久以来混在女人堆里,练就了他充耳不闻、三缄其口的本领。此刻被各种声浪包围着,也只是一边安静地啃着煎饼,一边抓紧浏览报纸中的体育新闻。
直到声浪渐小,大家各自归位,他才走过来说道:“都注意一下,我通知几件事。一是分行近期发的那些固定话术,大家必须一字不落的背下来,接待顾客的时候少说一句罚款两百;二是微笑一定要真诚,要露足八颗牙。谁要是不确定,就尽量往多里露,露不够罚二百;三是最近推的这款理财‘滚雪球’,要跟每个来办业务的顾客介绍一遍,忘了的话罚两百。入秋了,天凉了,神秘人又开始活动了,上周有五家支行都被查到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到时候扣了工资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啊。”
屋里一片哗然。
神秘人是服务质量检查人员的别称,一般由专门的服务公司雇用社会闲散人员兼职担任。他们常以个人主观感觉对客观打分标准进行演绎,并且以多挑错、多扣分为能事。分行会根据他们的检查结果直接扣罚柜员工资,当事人并没有任何辩驳、质证和申诉的机会,因此神秘人群体便成了基层柜员群体的公敌。现在听张樊提到“神秘人”,每一个人的神经都被刺痛了,于是群情激愤,骂成了一片。
张樊等在那儿,直到骂声稍小,这才不急不慌地接着说道:“别激动,还有一件事没说呢。刚接分行通知,‘滚雪球’这个理财产品,每个员工有十万的销售任务,完不成的话罚款两千。好了,接着骂吧。”
他说完扭头就走,只留下一群人楞愣地待在那儿,半天才回过味来,瞬间又涌起一阵嗡嗡声。
林山瞬间发起愁来。她家不在A市,又不是在当地上的学,除了郑阳之外真是举目无亲。前段日子,行里下发了信用卡任务,郑阳已经四处托了一圈朋友和同事,现在难道又要让他帮着去卖理财产品不成?单位里三天两头都有任务,这样下去绝非长久之计啊!
她不是没跟顾客们推销过。这段日子,只要来她窗口办业务的顾客,她总要着意跟人家推介一遍。可惜人家的反应不尽如人意,“不感兴趣”是最常见的回答,也有人会直接训斥:“你快点办我的业务!别说那些没用的!”每当这时,林山便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要很久很久才能消化掉。
“咱们支行的柜台销售历来都难,大家都是一样的。”李敏见她一无所获,劝慰道:“咱们行的客户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钱是要周转起来的,没人会存钱买理财、买基金。你别看咱们天天这么忙,其实都是过路钱,留不住。”
“那你们以往的任务都是怎么完成的啊?”林山十分纳闷。
“咱们柜员,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认识什么人啊?只能动员父母姐妹亲戚朋友买呗!还好这次是卖保本的理财,要是基金什么的更麻烦。以前有一次,分行给每个人分了五万的基金销售任务,我在亲戚朋友里动员了一圈,最后我舅奶奶买了点。结果怎么就那么倒霉,那个基金正好就给赔了!哎呀,当时搞得那个热闹啊。虽然最后是我掏钱垫上了,但两家还是搞得很不愉快,直到现在都不走动呢!所以我现在基本都是区别对待,要是保本类的呢,就动员家人帮着买点,要是不保本的呢,我就豁出去了,宁可挨罚也不完成这个任务了。”
看来没别的出路了。要实在完不成的话,那也只好向自己家里人下手了。林山回想着李敏的话,不无惆怅地算计着。
“噗”的一声,有人把厚厚一沓钱重重地放在了她的柜台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马站起身,刚对着来人说了一句“您好”,李敏已经抢先招呼了:“您好,您来我这边儿办吧,她那儿有点别的活儿占着呢。”
林山惊讶地望了一眼李敏。她并没什么别的活儿啊,干吗要这么说呢?
那个顾客把钱挪了过去。她大约四十几岁,一头细碎的卷发又是编又是盘,做成了一个极为繁复的发髻,用一个镶满水钻的凤凰卡子别住。可能因为太过于爱惜这发型,许久没有拆下来洗过,点点头皮屑在泛油的发丝下隐约可见。她纹过的眉毛和眼线已经褪成了青色,此刻微微皱在一起,正紧盯着手里点着的钞票。一会儿,手指头干了,她吐出了舌头,用手指在上面重重蘸了一下,又接着点了下去。
林山看呆了,偷偷问旁人:“这谁啊?”
大家都没吭声,直等她走掉了,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来,这个女人叫罗九妹,是对面针织城的生意人,靠卖内裤发的家。以前支行有个年轻柜员,在给罗九妹办业务的时候,把取钱的交易代码错输成了存钱,结果里外差了三万块。支行为这事找了罗九妹很多次,但她百般扯皮,就是不肯退回来。最后没有办法,分行要求柜员自己垫上这三万块。那个柜员是个派遣制员工,收入不高,家里也不富裕。这样的事情对于她就像天塌下来了一样,天天以泪洗面。
中兴东路支行的曹勇行长是个憨直仗义的人。实在看不过去,自己掏了一万元,支行兄弟姐妹们捐了几千元,小柜员自己又东拼西凑借了一些,才算凑够了这三万块。钱虽然是赔上了,但事情却给柜员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以后只要一上柜台便心慌手软,全身直冒虚汗。最后实在没办法再做下去了,只好调到了信用卡团队。
“本来她再坚持坚持就能转正了的。你说这罗九妹缺不缺德?这不把人家的一辈子给坑了吗?她缺那三万块钱吗?做这种昧良心的事情也不怕天打雷劈!所以每次她来,我们一般都不让新手接待,就是怕出了错不好追回来。”大家感慨。
“她说不还就不还吗?民法有规定,这种属于不当得利,法律要求必须返还的。为什么不起诉她?”林山十分不可思议。
“书呆子。”大家摇头笑道,“欠银行成百上千万不还的人有的是,行里这些大案子还忙不过来,谁顾得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说了,什么案子一经了法院的手,那可就复杂了去了,要是拖上一年半载都不判,行里的账怎么结?报表怎么出?所以基本都是柜员自己掏腰包先垫上。至于过后讨不讨得回来,全看运气了。”
林山听完,又是诧异又是愤怒,只觉得全身血液都翻腾了起来。她盯着窗外,恨不能立刻揪住这个罗九妹的脖领子,揪回来打一顿才好。
二
郑阳的集中设计结束了。他终于回到了A市,但加班却依然是常态。林山倒班,作息时间同常人也不一样,结果两个人虽然同在A市,见面的机会却也一直寥寥可数。这个周六,林山难得赶上了下午休息,便叫郑阳过来一起吃饭。
今年似乎冷得要早一些,几场秋雨之后便阴冷透骨了,林山张罗着在家里吃火锅。郑阳昨天加班很晚,林山让他去沙发上休息,自己一个人洗菜摆盘。忙碌之中,扭头看见他歪在沙发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上一个技术人员正站在田间给大家传授冬小麦种植技术。
锅里热汤翻滚,羊肉、白菜、豆腐、粉丝下锅,呼噜呼噜吃了几口,身上立刻有了些暖意。林山照例边吃边说,郑阳则一直沉默着,偶尔“嗯”一声以示回应。
林山停住筷子,吸溜了一下鼻子:“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怎么感觉总是心不在焉的?”
郑阳抬头看了她一眼:“是有点,最近太忙了。”
林山怜惜地说:“可怜,看看累成啥样了。来,快好好补补。”说完把锅里面的肉片捞出来放在他碗里,小山似的一堆。郑阳笑了笑,又给她往碗里夹回了许多。
“你得学会自我减压。你们是挺累的,但至少工作环境简单,总比我们当柜员强多了。你看我们,每天开柜接客,一坐就是半天,既要忍得住渴,又要憋得住尿,客户骂娘也得赔着笑脸。外边有神秘人查服务,行内有会计部查合规,都是一言不合就发通告扣工资。”林山故意卖惨,“我前两天还被发通告了呢!通告说柜员林山衣冠不整、头发散乱。是,我衬衣领子只从西服里翻了一个出来,这我认了。可我头发天生自来卷,盘了也会蓬起来,因为这个罚我二百块钱,你说我冤不冤?”
“冤。有这二百去做个拉直多好啊!结果白便宜了汇通,冤死了。”郑阳笑了起来。
林山跟着乐了一阵,这才温柔地说:“你以前不也说了吗?咱们来A市了,没那么大压力的,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反正房价又不高。对了,说起房子,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看看呀?”
郑阳本来还笑着,听见林山提起房子,一下子嗫嚅起来:“我最近工作上有些问题,现在实在是没心思弄这些。再等等吧。”
林山立刻炸了锅。又是“等等”。集中设计的时候,他就说“等等”,回来这都一个月了,她不提他也一句都不提,到底在等什么?等房价再涨涨?她强压着心里的怒火,问道:“工作上什么问题吗?”
“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是我自己的想法有些变化……”郑阳看着她的脸色,“就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说说吧!”
郑阳垂下了眼皮:“我最近有些想法,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让我有些慌张……有些恐惧。我总是在想,自己未来的路是什么?写一辈子程序?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总觉得就顺着大溜走,让我干技术我干就是了。可最近有些事情让我觉得,有时候人确实是要做出一些牺牲,才能有所成就的。有时候是自尊,有时候是个性,甚至有时候是……原则。你见过已经头发花白的人点头哈腰,跟在领导后面提包的样子吗?我不想这样……”他停住口,出神地盯着汤锅里咕嘟咕嘟冒起的泡泡。
林山心里的焦躁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心想,郑阳以前满脑子都是打球和玩,哪里走过半分仕途经济的心?看来工作这一年,真是成熟了。她轻拍他的胳膊以示理解:“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有那么一瞬间,郑阳仿佛真的要说些什么。但面对着林山的眼睛,他最终还是犹豫了:“其实没什么具体的想法,只是有一种感觉,不愿意这样过一辈子。”
“好啊,有进取心是开始成熟的标志,今天真是值得纪念。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支持你,这里就是你最温暖的港湾!”她挺直腰,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肩膀。
郑阳笑了,真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接下来的那周,林山忙得像个陀螺。另一组倒班的柜员里病倒了一个,张樊安排林山顶班。她连轴转了两天,到最后一个上午的时候,体力和脑力几乎都已经消耗殆尽。
十二点钟,当她最终看到接班柜员提着箱子走过来的时候,就像一头卸下了重轭的老牛,心里欢快地唱起歌来。乖乖隆的咚,好日子马上就要来啦!接下来有两天时间可以休息,可以放松,可以自由支配啦!今晚是和雅南晓悦一起逛街,明天是和郑阳一起去看两个楼盘,后天大可以睡上一天,想想就觉得心花怒放呢!
林山放了“暂停服务”的牌子在窗口,轻哼着歌,开始清点手头的现金。黄色皮筋代表十张、绿色代表二十张,红色代表五十张,全部加起来是——六万两千多元。她在键盘上录入轧账代码,输入加总金额,轻快地敲下了确定键。
“咚!”系统传来一声异响,屏幕上猛地跳出一个对话框,鲜红色的字体让人心惊肉跳:“轧账不平,请重新输入!”常有的事,肯定是哪里没加对,再来一遍好了。林山沉住气又重新核对了一遍。
“咚!”系统不屈不挠地又响了一声——账还是不平。
看来这次是真错了,一定上午倒折子的那笔,她镇定地想。那会儿,她刚数完一堆面值不等的残币,那个带着老花镜的老太太便来到了她的窗口前。老太太颤巍巍地从布兜里取出三张有点年头了的存折,要求林山把第一张的本金取出,利息折到第二张存单里,然后和第三张存单凑成一张十万元的新存单,剩余的本息都取出来带走。存单上的数字,无论是本金还是利息都散散碎碎,圆角分都凑齐了。
马上翻出那笔的业务凭证,在纸上又是写又是算,可最终并没有发现问题。这就奇怪了呀!她终于慌了,懵头懵脑坐在那儿,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来接班的人见她杵在桌子前一动不动,好奇地问:“怎么还不去吃饭?还没有结完吗?”
“我错账了。”林山愣愣地说。
对方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说:“错账?差了多少?赶紧给张樊打电话呀。”
几分钟后,张樊从食堂回到了大厅,后边还跟着李敏,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花卷。张樊走到她跟前,面无表情地问道:“差了多少?”
林山低声说:“差了21600元。”
“办了这么久业务就没出过错,这一错就是个大数啊!”李敏忍不住说。
“错了就找吧!”张樊面无表情地说,“李敏你看传票,我去看上午的监控录像。”
林山上午一共办了60多笔业务,李敏细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大半个小时就过去了。慢慢地,她的目光盯在其中一张传票上,眉头拧了起来。在计算器上打了两下,她高兴地喊了起来:“张樊快来,找到了!”
“你看,这张是马友存的。”她指着传票说:“马友不是旁边小街上那个烟酒店的老板吗?他那个店特别小,平时也就是存个千儿八百的,林山这次给他存了两万四,肯定不对。他哪有这么多钱呀!一定是录系统的时候多打了一个零,这俩正好是个大小数。绝对是这笔,不信去看录像!”
张樊已经走到了录像前,按照传票上的时间调控着画面。林山看到屏幕上的自己站了起来,接过了马友手里薄薄的一叠钞票,放在了点钞机上。张樊把画面定格、调大,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屏显上的数字,是24。
下午,张樊带着林山穿过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去要账。
小巷的两边都是些年久破败的平房,间或有路边摊档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子,有几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在街上跑来跑去。张樊和林山都穿着行服,打着领带丝巾,几个坐在门口斗纸牌的老太太像见了怪物,一直好奇地注视着两人走了很远。到了一个丁字路口,张樊停下来四处张望。一个男人围着油腻腻的围裙,叼着半根烟,抱肩斜靠在一个小饭店门口,紧盯着他俩看。
林山心急,走过去问道:“劳驾问一下,知道马友烟酒店在哪吗?”
那人上下扫了他俩几眼,反问道:“你们找他干吗?”
张樊抢先说道:“我们是附近银行的,约好过来办笔业务。”
那人面色立刻缓和了:“哦哦,银行现在穿这种制服啊。马友,那不就在那儿吗?”他指了指对面。
那是一个简易铁皮房,墙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烟酒糖茶”几个字,连个像样招牌都没有,难怪走了两趟都没发现。林山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家店一年也赚不了两万块啊,他怎么舍得把钱退回来?
张樊像看透了她的心思,叹口气说:“进去吧。”
小房里面光线昏暗,货架子上陈列着三五瓶白酒,老式玻璃柜台里摆着几样香烟,角落里还有一个落满灰尘的大大泡泡糖罐子。张樊喊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中年男人应声从货架后面转了出来,正是常来办业务的马友。见到张樊和林山,他十分意外:“你们俩怎么来了?”
“有点业务上的事。哎,麻烦你先给我拿包白浪,瘾上来了。”张樊拿到烟,一边撕塑料包装一边问,“上午你是去我们支行存了笔钱吧?”
马友瞪圆了眼睛:“是啊,怎么了?”
张樊把烟取出来,叼在嘴里含含糊糊地答道:“账有点不对,你存了多少钱?”
马友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林山,才答道:“两千四啊。”
“哦,那就对上了。”张樊使劲吸了一口烟,轻声细语地问:“我们犯了点错,给存成了两万四。你看你能不能跟我们回去抹个账?”
马友愣住了。他喃喃地重复道:“两万四?存成两万四了?两万四?”
两万四是个大数目,他显然需要时间来消化、权衡和抉择。林山紧张地看着他,左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马友像是终于弄明白了这件事,脸上渐渐露出了坦然的表情:“你看这事儿闹的,存完钱那个回执我连看都没看,出门就团了一团扔掉了。我要是当时看见了,马上跟你们说了,也省得你们跑这一趟。这样,你们先回,我喊我媳妇儿来看店,她到了我就过去。”
张樊犹豫了一下:“我们等你会儿也行,咱们一块过去。”
“你放心,我既然说了去,那就肯定是要去的。不是我的钱,我自己昧下干什么?”马友爽朗地说。
半小时后,马友果然来营业厅把错账抹平了。大家都替林山高兴:“命真好!这真是碰上好人了。要是摊上罗九妹,让她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可就难了。”
曹勇行长听完张樊的汇报后,专门叮嘱了支行的内勤,以后支行招待客人用的烟酒,价钱相当的,尽量都从马友那里买。
他说:“知恩要图报,不能寒了好人的心。”
三
雅南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黑色紧身牛仔裤外套了一双马丁短靴,栗色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她化了淡淡的妆,坐在咖啡店里看着一本杂志。林山推门进去,温暖的风裹着咖啡焦甜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感慨道:“生活多么美好啊。”
雅南放下手里的咖啡说:“可能因为你刚刚讨回了两万多的错账。”
林山控制不住地咧嘴笑:“生活对我不薄啊!我忍不住要感恩大回馈。今晚先吃饭再唱歌,我来做东。晓悦呢?什么时候到?”
雅南撇撇嘴:“刚打电话过来说行里临时有点急事,来不了了,真扫兴。”
“啊?真是的,太扫兴了。大晚上的行里能有什么急事?”
“谁知道她!”
斯巴克牛排在新世纪购物广场二层,据雅南介绍,这是A市最老牌的一家西餐店,从她小时候一直开到了现在,店里的牛排很地道。此刻顾客并不很多,她们俩挑了角落里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若有若无的音乐声缓缓流淌着,头顶上的枝形吊灯散发出淡淡的光。林山靠在天鹅绒软沙发上,和雅南闲闲地聊着天,心情轻松又愉快。服务生拿菜单过来。雅南轻车熟路地点道:“我要龙舌兰,给她莫吉托,然后芝士焗烤蘑菇、酥皮海鲜汤。牛排要西冷……”
林山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王同辉。他又打电话干什么?林山的头瞬间疼了起来。
已经数不清这已经第几次了。自从迎新晚宴之后,王同辉的电话就成了林山头上的紧箍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念上几句。有时候是“吴行长今晚和几个中层干部吃饭,一块来坐坐”,也有时候是“总行领导下来视察了,过来陪领导唱歌”,让人非常头痛。
“堂堂一个人资部总经理,怎么偏往下三滥的路数上走?他这是要改行做妈妈桑吗?真受不了!爱谁谁,反正以后我是不去了。”
一天晚上,在十一点接到王同辉让她到KTV陪领导唱歌的电话之后,感觉受了侮辱的林山跟吴晓悦抱怨。
可能上次迎新晚宴表现突出,晓悦和林山一样,都成了这类活动青睐的对象。但在林山的眼里,晓悦的处境似乎更坏。建设东路支行的行长戴昀,是出了名的场面上的人,不光外头的应酬个个不落,自己支行里还要隔三岔五主办几回。晓悦在王同辉和戴昀这两大红人的手底下,忙得如同走马灯一样,一天都不得闲。
“可别!少谁都行,就是不能少你呀!”晓悦笑眯眯地说。
林山明白她的意思。那晚吴良策单独对她说那几句话,别人或许注意不到,但是绝不会逃过晓悦的眼睛。那之后,她先后试探着问了好几次,可林山觉得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都搪塞了过去。
“少胡扯了。”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某种意义上,林山真算得上是雅南口中那种“纯粹的女人”。在世事人情上,她既冰雪聪明,又太过单纯。像吴良策,她自然知道这是一种机会,但因为是非观过于强烈,政治性过于缺乏,对自己的能力又过于自傲,于是只凭着天然的好恶,便在心里做出了坚决的选择。
在找借口拒绝了几次之后,王同辉喊她应招的热度明显减退了不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再打过电话了。林山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解脱了,可今天看来,死灰还要复燃呢!
索性再来一瓢水,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林山拿定主意,冲雅南做了个手势,起身到楼道里接电话。
“今天晚上吴行长要宴请一下C市分行的班子成员。你一块来坐坐。”王同辉十分霸气地说。
“对不起领导,我去不了了。今天跟我男朋友家长见面,现在已经在饭店里了。”
王同辉的脸一定已经耷拉了下来,因为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得阴沉无比:“这可是吴行长的一番好意啊,主要是想让你跟C分行的领导们认识一下。你能不能克服困难参加一下?”
都说了是见未来公婆,居然还不死心,他的反应激起了林山的一阵气愤。
“真去不了,辜负了领导的好意了。”她不带丝毫犹豫地说。
王同辉没再说别的,只冷淡地说了一句“无所谓了”,便挂了电话。
林山攥着手机往回走。没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止住脚步给晓悦发了一条信息:“今晚吴行长的饭局你参加吗?我刚撒谎说去看未来公婆,你千万不要说漏嘴。”
几乎同时,晓悦回过来了一个“好”字。
她果然在那儿,林山暗想。在枯燥无味的应酬和好友相聚之间选择前者,有时候她还是蛮佩服晓悦这股劲头的呢!
“……所以,他们只好把我调到投行部了。投行!这多高大上啊,比起在办公室盖章听着好多了吧?”雅南一边把酥皮撕成小块一边笑:“就是也难多了!好多产品我一看名字都觉得迷糊,什么债啦、股啦、信托啦、理财计划啦,根本不懂啊!后来我想,干什么自己在这儿纳闷?我哥他们天天捣弄这些,找他问问去不就得了?”
林山打断:“找谁?”
“我哥,融发银行那个……”
林山恍然大悟,拊掌大笑:“厉害、厉害!我说为什么非要去投行部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主要是修栈道,要能度了陈仓,那就完美了。”
林山嬉笑:“什么时候能让我见见你哥?这是何方神圣啊,居然让这样的美女死心塌地?”
雅南反击:“什么时候让我见见郑阳?居然把你……”
她突然停住了口,紧张地看着林山。对方死死抓住了她的手,盯住大门的方向全身哆嗦着。
“郑阳……”
雅南扭头,见一男一女已经出了大门,女生边走边穿外套,男生肩上挎着一个女士背包。再回头看林山,脸色惨白,如同被重击过一动不动。突然又像是猛醒了过来,起身朝门口跑去。雅南抄起两个背包,抱着大衣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从包里摸出来几张百元大钞扔给了追在后面的服务生。
林山脸色惨白,直挺挺地站在新世纪购物广场上,茫然地四处张望着。他们不见了。缠在树上的彩灯忽明忽暗,步履匆匆的人们来来往往,嘈杂的音乐和人声潮水一样涌过来,林山的脑子乱轰轰的,许多事情搅在一起,旋转成了一团。
雅南走到她身边:“哪去了?跟丢了?”
这句话像风一样在她耳边吹过,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嗡嗡声。突然,仿佛是哪位过路的神仙突然用手点了点她的头,她瞬间灵台清明,郑阳的声音穿过一片嘈杂,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明天再说吧,现在太晚了。”
林山转身,雅南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在她们侧后方不远处,Gucci巨大的海报下,一个女孩子正仰头看着郑阳,满脸娇嗔。两个人的手紧紧牵在一起。林山全身的血液瞬间全部涌到了脸上。她的胃痉挛一般地阵阵抽搐着,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只好慢慢蹲在了地上。
“你干吗?没事吧?”雅南从一大堆物件里勉强伸出两个手指头,揪住了她的毛衣。
“我有点害怕。”林山从格格打架的牙齿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你怕什么?该怕的是他呀!”雅南急得上蹿下跳。
林山仿佛失去了行动能力。她蹲在那儿,眼睛却离不开那两个人的脸。郑阳正在说着什么,他讨好地看着那个女生,伸手替她拨开了脸上的碎发。林山心里突然一口气涌上来,猛然站起身,哆里哆嗦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郑阳像被钉在了当地。他惊恐地盯着林山,微微张开的嘴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憎。林山想都没想,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照他的脸打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郑阳晃了几晃,险些摔倒。
那女孩子尖叫着冲林山扑过来。郑阳大叫着“蓓蓓”,雅南迅速地扭住她的胳膊,她蹿着跳着,却挣脱不了雅南的手,只能大声地叫骂:“你是不是林山?凭什么打人!泼妇!疯子!难怪郑阳不要你!”
“你给我老实点!”雅南狠巴巴地说。
林山诧异地扭头盯着她。她居然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回事?这出闹剧里难道只有她是傻瓜吗?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是林山,您怎么称呼?”林山梦游一样走到她跟前。
郑阳走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哀求道:“林山,你别激动,求求你别这样。咱们回家说好吗?”边说边扯着林山的胳膊往外走。林山用力甩开的同时,听到蓓蓓咬牙切齿地说:“郑阳!你敢!”
林山转头对雅南说:“咱们走吧,我想回家。”
夜很深了。一点还是两点?林山并不知道。她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床头亮着一盏小台灯。眼皮底下还是被蓓蓓的指甲划到了,有一点点痛。她想举起手来摸摸,却忘记右手已经肿了,这一动便疼得哼出了声。雅南探头进来仔细听了一会儿,见再没动静,这才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郑阳刚刚离去。
林山盯着床边的凳子,仿佛他还坐在那儿,伏在她的膝盖上痛哭流涕。他的话在她的脑海里一遍遍重放,直到每个字眼、每个语气、每个表情都烂熟于心。
“蓓蓓跟我都是去年进的十九所,她爸爸是我们集团的领导。她从培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我。她也知道我有女朋友,我告诉她的,真的告诉了的,可她并不介意,还是经常来找我玩,有的时候是叫我一起去打球,有的时候是吃饭。后来我和你冷战,我跟她……我跟她……见面就比较多了。再后来,你悄无声息应聘到了汇通,我特别意外,我一直觉得你不会为了我而放弃北京的机会,但你居然放弃了。我就和蓓蓓说我们不可能,但她很伤心,我又不能放下不管。我很痛苦,就申请去参加封闭设计,想避开她。可她马上也打申请,跟着我一起去,搞得公司上下都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她父亲还和我谈过一次……中间我犹豫过的,真的!我一直这样拖着,就是不愿意失去你。我既没有办法拒绝蓓蓓……也没有办法放弃你。林山,我爱你,我从没想到这辈子伤得最深的竟然是你,你打我骂我,我都无话可说。我知道,从你看见我和蓓蓓的那一刻,我们俩就彻底完了。这是我一直希望的,但为什么我这么难受?为什么我难过得像要死掉一样?我该怎么办?”
他伏在林山的膝盖上哭了起来。
林山心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恨。她恨郑阳的背叛,恨蓓蓓用权势把人性的丑恶揭开来给人看,更恨自己眼力不济,为这样一个人而千里迢迢来到A市,成了笑柄。
耻辱伴随着恨意汹涌而来,她抬腿便把他蹬到了地上。“滚开!快别说这些让我恶心了!什么叫你还爱我?什么叫你难过?为了显得你是逼不得已?还是想两边都占着?你陪着蓓蓓,我陪着你?你是吃软饭的,我是吃剩软饭的?是这个意思吗?呸!呸!郑阳我告诉你,有胆选就要有胆认!要是不要脸还想遮遮掩掩,那就算搭上了蓓蓓,你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我林山是瞎了眼,落到今天的下场是我自己活该,怨不得你。请你立刻在我眼前消失,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下辈子都永不见面才好!”
郑阳用手捂住脸抽泣起来。看着他的肩膀默默颤动,林山突然丧失了全部力气,发泄过的心像大火烧过的荒原一样苍凉。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从前他的样子:撩起衣服,把她冰凉的脚放到肚皮上去焐;骑自行车爬很陡很长的坡,却不许后座上的她下来;打球的时候只输给她一个人;生病输液的时候,笨手笨脚帮她把头发梳成一个马尾。林山终于哭了,眼泪流啊流。她多想再抱他一次,像抱住过去所有的美好,但最终她一动也没有动。她记得自己说:“走吧,你自己保重。”
他最终流着眼泪走了,高高的个子,表情却像个迷了路的小孩子。
想到这儿,林山的心又痛了起来。她使劲揪住胸口的衣服,张开嘴大口的呼吸。可那痛不肯退让,一波高过一波地涌上来。她坐起来,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在心里厉声叫道:都知道自己看错了人,现在还不回头吗?不许再想他,不许再想过去,让这个人在你的生命里迅速地、彻底地消失!
四
天快亮的时候,林山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是梦却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是蓓蓓和郑阳牵着手对着她冷笑,一会儿是郑阳说:“咱们不是早就结婚了吗?什么蓓蓓,你做梦呢吧!”一会儿又是郑阳摸着胸口对她说“我还爱你,林山你要我的心吗?我剜给你。”
她在梦里哭着回答:“我不要,没用,我什么都不要。”喊着喊着醒了过来,泪水已经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
客厅传来了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昨晚睡在客厅的雅南一阵窸窸窣窣,趿拉着鞋子过去开门。来人同雅南压低了声音,在客厅一阵嘀嘀咕咕。
“就在斯巴克……碰个正着……那女孩她爸……哭了一整宿了……这肯定不能再在一起啊……”
“肯定难受啊……为这么个小白脸千里迢迢来……放弃了北京……那我上午待这儿吧,我今天是下午班。”这句声音略高了一点,林山听出来了,是晓悦。
“那我下午请假,中午过来替你。”雅南压低声音答道。
“都不用陪我。我今天还有事,要出门一趟的。”林山走出来对她俩说道。
“什么时候起来了?这大冷的天出门干什么呀?不是什么急事就过阵子再说吧!”两人一起劝道。
“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种事……谁陪着我也没用,它就是一股劲儿,过去就好了。你俩听我的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谁也不用陪,我也不会在家待着的。”
那两个人对望一眼,都不吱声。林山转身走进卧室高声说道:“好啦、好啦,我马上换衣服,咱们一起出门。”
深秋的清晨,天空中弥漫着一层雾气,大地阴郁而萧索。催走了晓悦和雅南,林山径自到了最近的一家商场里,找了一张长凳坐下。她希望独处,但理智告诉她一定不能独处,回忆和痛苦一定会趁虚而入,把她撕得粉碎,而商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热闹嘈杂的环境是此刻最好的麻醉剂。她像做梦一样,在长凳上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商场晚上关门才回家。
第二天,又像前天一样,周而复始。
雅南和晓悦忍不住劝:“跟我们说说话,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呀。”
林山瞪大了眼睛:“事情明摆着的,有什么可说的?我不知道说什么。”
到了第三天,到了她该上班的时候,三个人都像是解脱了一样。林山早早到了单位,在工位上等着开门。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记起还没盘头发,于是伸手从小盒里拿出一个扎钱用的绿皮筋,在头上挽了两挽。
“你裤子怎么回事?”李敏问道。
林山低头看看自己,工装西裤的底下露出一圈牛仔裤边:“哦,忘了脱,直接套上了。”
李敏皱眉说:“怎么歇了几天回来,看着还是这么没精神?一会儿办业务可得小心点。”
今天是交社保的日子。支行大门一开,如同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已经排在外面的先遣部队立刻冲了进来,后面的大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继续涌入。不一会儿的工夫,营业厅里便已经摩肩接踵,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了。空气中弥漫着焦躁的气氛,不时有客户为先后的问题发生小规模的摩擦。林山对外面的情形充耳不闻。她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只顾一笔接一笔埋头做着业务。上一笔业务凭证刚打好流水号,接着又按下了叫号机。这时,人影一闪,罗九妹站在了她的柜台前。
另一位顾客急急忙忙赶过来,手里拿着号说道:“别插队呀!该我了,叫的是我的号。”
罗九妹依旧梳着高髻,卡着凤凰,纯黑色的貂皮大衣富贵逼人。她看都不看那个顾客,冲林山扬了扬手里的卡,说:“先给我办。”
她手里拿的是汇通银行的贵宾金卡。这种卡的持有人一般在汇通都存有大额资产,因此享有种种办理业务的便利和优惠,不用排队便是其中之一。林山对那个拿号的顾客做了解释,他悻悻回到了座位上,边走边气愤地说:“银行就是一帮势利眼,有奶就是娘。”
罗九妹扔了几摞钱进来,都是各种面值混在一起的,已经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达到了残币的标准。林山需要先一张张挑出来归好类,才能继续清点。她扭头对后座的搭档说:“我碰到大活儿了,刚叫到号的那个顾客,你先帮人家办一下吧,别让他等太久。”搭档伸头往她桌上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说“好的”。
林山开始清点。罗九妹见外面的顾客都不满的盯着她,故意不耐烦地拿卡敲打着柜台,大嗓门自言自语道:“慢死了!这要是放在别家银行,早就办完了。”
顾客们转移了注意力,不满地嗡嗡成一片。
林山默不作声。她抽出一张一百块,给李敏看了一下,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跟你说一下啊,这张是假币,我要收缴的。”
罗九妹立刻叫了起来:“别!你先递出来给我看看。”
“别给她,给了她就不还你了。”搭档在一旁小声提醒。
林山把假钞贴在玻璃上:“就这么看吧。我们有规定,假钞不能再出柜台。你看清楚,边上这四分之一是假钱拼接的。”
“你递出来,这样我看不清楚。”
林山摇摇头:“不行,有规定,进了柜台的假钞不能再出柜台。这张钱我们要盖上假币章交人行。”
罗九妹立刻翻脸,大叫起来:“好端端的钞票,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就收掉了?我损失了一百块钱,谁来赔我呀?我管你什么规定不规定,你今天要是不把钱还我,我就打你们92366投诉。”
后面跟了一长串的土话,林山依稀听见其中有个“小娘……”什么的词被反复说了几遍,显然是在骂人了。她冷着脸说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办业务归办业务,你凭什么骂人?”
罗九妹用手指着林山大叫:“就是骂你怎么着?就是看你不顺眼,骂你又怎么样?你快点把钱还我,不然惹恼了我还要打你呢。你出来呀,缩在玻璃后面耍什么威风!”
怒火瞬间冲到了头顶。林山心想:大不了不干了吧!反正是为郑阳来的,现在被他甩了,A市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新仇旧恨一块儿算,今天不撕了这个泼妇就不姓林!她使劲往后踢了一脚凳子,朝营业厅外猛冲了出去。
大家张口结舌,都愣在了原地。
李敏先反应了过来,连声喊到:“回来,你干什么去!你们快拉着她。”
已经晚了,林山像一头斗牛,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保安和大堂经理见势不妙,挡在中间分别拦住了两个人。罗九妹对着林山破口大骂,一连串土话破锣似的咚咚作响。她的手指配合着指指戳戳,貂皮大衣里的樟脑球味随着手臂的动作一阵阵涌过来,令人作呕。
林山一声不吭,瞅准她手伸得长点的一个机会,猛抓过去,却被保安师傅手疾眼快地挡住了。
“丫头,快别,犯不着,咱们犯不着跟她动手。”老师傅连连劝说道。
林山一击不中,便相骂反击:“泼妇!不害臊!”她的经验不多,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词,远不如罗九妹花样翻新。周围的人也顾不上办业务了,都抻长了脖子,饶有兴味地看着。
张樊赶了出来,先对着林山呵斥道:“你给我回去!进里面去!”然后扭头对罗九妹说:“假币必须没收,这是人行的规定,我们只是执行。你有意见找人行提去,别在这儿闹了,不然我就打110。”
罗九妹跑到门口大声叫嚷着:“仗着你们人多欺负我吗?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户的吗?大家都来看看啊,汇通银行是土匪窝啊,千万不要来这儿存钱!不知道什么时候钱就会不见了!”
“这是在干什么!”曹行长刚从外面回来,此刻夹着包站在门口,声色俱厉地问道。
张樊上前低声解释:“收她假币了。”
曹行长一看是罗九妹就皱起了眉:“这是菜市场吗?这是银行营业大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银行都有制度摆着,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又耍又骂的成什么样子!张樊,她要是再叫一句,立刻就报警!”
张樊答应着,扭头又对林山说道:“你还不快点回去!”
林山低头往回走去,听见罗九妹在背后叫喊:“报警我怕你吗?你会报警,我要投诉,我要把存你们行的钱全转走!我要跟你们总行投诉,你们等着!”
罗九妹到底还是打了总行的客服电话。总行随即给H省分行服务办发来了查询,要求分行处理。总行级别的查询,在中兴东路支行还算是头一回。
“你是炮仗啊?哪个柜员收假币不挨客户骂?个个都像你这么能耐,跑出去跟客户打架去了?”张樊斜眼看着林山说道。
“你别说她了。罗九妹那个样儿,我们都看她不顺眼,就算林山不打,我们早晚也得跟她打一次。”李敏在一旁说道。
张樊瞅着她:“我说她呢,你跟着掺和什么?她打架还打对了?她跑出营业厅去跟客户干仗,我还该给她戴朵大红花?”
林山一直坐在那儿不吭声,听到这儿忍不住说:“我闯的祸我自己担,扣我钱吧,扣多少我都认了。反正架也打了,现在再怎么批我也没用。”
“嗬,你还挺硬气!你以为是分行发查询啊?扣你点钱就完了。这是总行客服发过来的!除非你让客户满意了,主动去撤销投诉,否则要扣支行的分数你知道吗?”
林山没想到结果这么严重,不由得愣住了。她嗫嚅道:“那我辞职行吗?”
“你辞职!”张樊气得直嘬牙花,“真牛啊!你辞职行不行我说了不算,罗九妹说了才算。你辞职也好,你赔礼道歉也好,如果罗九妹不肯撤销投诉,那这个分数是扣定了。”说完不再理她,气呼呼往后边去了。
李敏追着问:“这是收假币引起的,咱们占理啊!不能和总行沟通沟通吗?”
张樊说:“跟总行沟通?我还不如去找罗九妹赔礼道歉呢!”
五
张樊果真登门赔礼道歉去了。
林山是冲突当事人,又是年轻女孩儿,肯定不能让她去,这是对她的保护。张樊是她的领导,他代表的是中兴东路支行,希望罗九妹记得以前那三万块的昧心事,这次找个台阶下来就好了。这是曹行长和张樊商量的结果。
林山心里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那种闯了祸,眼睁睁看着别人背锅的感觉真是太痛苦了。所以当张樊灰头土脸地回来,说罗九妹不肯撤销投诉的时候,她心里反而坦然了:自己闯的祸自己解决,她决定自己去找罗九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天,她悄悄跟营业厅的几个人打听罗九妹的铺位地址,结果还没下班便被张樊叫到了后面。他黑着脸说:“我直接跟你说吧。你别自己去找罗九妹。曹行长已经说了,这个投诉爱撤不撤,总行愿意扣分就扣,我们不再理它了。所以,我请求你,千万千万不要再添乱了。你要是有点什么事儿,这个责任我担不起。”
林山只好放弃了这个计划。
“其实我还是想去,可又怕真去了的话会节外生枝,反而辜负领导的好意。”事后,林山十分矛盾地跟雅南和晓悦说。
“曹勇都肯兜底了,你还非要去干吗?自己给自己找事啊!”雅南直撇嘴。
“就是说呢!你命好,赶上曹行长这样的领导。要放在我们支行啊,估计戴昀得先臭骂你一顿,然后扔给你自己解决。上门下跪也好,挨打挨骂也好,她才不管呢,反正你得把事情摆平了,不能扣了支行的分。”晓悦感慨。
林山不信:“你这太夸张了,顶多就是不高兴而已,怎么还臭骂,还逼着自己解决?毕竟是按规定收假币,客户撒泼,那也不能全怪在柜员头上啊?”
“当然要怪了!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还非要去触这个霉头,这不是找事吗?一般大客户、熟客户或者这种泼皮无赖一般都不收的。你以为个个都像你这么死心眼呀。”
“所以说,林山还是沾了领导的光。”雅南啧啧称赞,“人家中兴东路的好风气、曹勇的好口碑果真是名不虚传。”
晓悦应酬得多,雅南身在机关,两个人都经历得多、见识得广。支行以及曹勇的好口碑林山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只是觉得在支行待得特别舒服而已。如今两人一提,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身在福中而不自知。
她很听话,那之后没有再去找罗九妹,只是更沉默寡言了。好一阵子,除了专心做业务,便是出神地盯着支行的落地窗。街对面有棵杨树,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叶子浓密翠绿。而现在,枯黄的叶子一片片飘下来,最终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冬天已经来了。
年末,十二月三十一号,大家嘴里念叨了许久的年终决算终于到来了。空气莫名的紧张,开门营业前,张樊一反常态地嘱咐道:“都仔细点,千万别错账!”
楼上信贷科的客户经理跑上跑下,预约要赶在今天放三四笔贷款。营业厅里的电话响个不停,都是问某某企业的钱到了没有。对公窗口几乎放弃了对外营业,柜员一个在不断地查询企业账户余额,一个则守在打印机前面,看着它吐出长长的账单。连后厨的大师傅也分外忙碌,一趟一趟往食堂提着菜蔬鸡鸭。
“什么是年终决算呀?”林山悄悄问李敏。
“就是一年工作要收尾啦!有希望完成的任务要再冲刺一把,所有的账目要轧平,晚上还要一起吃流水席呢。你可小心点,千万别错账,不然会麻烦死的,全国二十几家分行跟着一块下不了班。”
林山也跟着紧张起来,一板一眼地做着每一单业务,隔一会儿就要碰一下账目,生怕出错。终于到了要关门的时候,大家吐口气,埋头收尾,大厅里鸦雀无声。
“张樊,张樊,快!电力公司突然来了四个亿,快踢出去!”二楼信贷科的黄莉一阵急促的叫喊,回荡在空空的营业厅里,让人心里紧紧一缩。
张樊迅速蹿起,一溜小跑到了对公窗口前,指挥着柜员噼里啪啦一阵操作。他紧盯着屏幕,嘟囔了一句:“是融发银行踢过来的。”
黄莉个儿不高,看上去精明又爽利。听见张樊的话,她骂道:“我就知道,融发这帮孙子最狠了!”
上午不是还在盼存款吗?怎么现在来了四个亿反而不要了呢?林山正纳闷,便听黄莉已经接着说道:“不过都是干银行的,能理解。像这种过路钱,就待这么一晚上就把存款时点拉高一大截,白白把明年的任务基数也拉高了,搁我我也得踢出去。”
“来不及了,大额系统关了。”张樊说。
黄莉的脸立刻急得变了形:“那怎么办?元旦回来,这钱一转走立刻就是四亿的窟窿呀!要死了要死了!”
“随便编个名目先划走,算是在途资金,等元旦回来上班了再做未用退回。”
柜员抬头看着他:“行吗?会不会被会计结算部发通告?”
张樊的眼睛在瓶底厚的近视镜片后闪烁。他狡猾地说:“我看过,没有一条内控规定说不可以这样的。”
柜员立刻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子,最终吁口气说:“划走了。”
黄莉如释重负,高兴地直叫:“太好啦!快上去喝酒去,我等着敬你们啊!”
二楼食堂的餐桌上都铺了白白的桌布,上面摆满了各种冷盘,鸡鸭鱼肉都在食堂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只等客人来了便摆盘上桌。林山她们上来的时候,信贷科的客户经理们早就已经坐满了一桌,撸胳膊、卷袖子地喝上了。
曹行长见人到齐了,刚举起酒准备提一杯,便听说审计部和会计结算部来团拜了,大家都起身去迎接。刚落座没一会儿,科技部和风险部又到了,乌泱泱走进来一堆人。曹行长迎上去又是握手又是寒暄,前后脚进门的两拨人也忙着互相打招呼,小饭厅顿时热闹得像菜市场。这些人有喝几杯便赶往下一处的,有坐下来东拉西扯不动窝的,走马灯似的人来人往,席上的菜不一会儿就换了好几茬。大家无一例外地祝贺曹行长今年指标完成得好,在大型支行里拔得了头筹。过不多时,又有人通报说吴行长过来了。曹行长有些吃惊,忙起身往外去迎接。
林山想着之前拒绝王同辉的那几次,略觉尴尬,于是趁着乱悄悄从偏门溜回营业厅。正一张一张地撕着小山似的对账单,林山突然听到一阵人声喧哗,原来吴行长和一众随从到营业厅视察了。她心里叫苦不迭,赶紧站了起来。
曹行长边走边跟吴良策介绍:“您看,这装修还都是九二年前后的式样,一看就落伍了,客户的体验确实不怎么样。您再看看这桌椅板凳,也都有年头了……”
王同辉打断他:“行了行了,老曹,你怎么见面就提你那点事儿啊!都快成讨债的了,天天追着吴行长要钱!下次再见吴行长的时候,记着手里捧个盆,再放个钢镚进去哗啦两声啊。”
大家哈哈大笑,吴行长也绷不住劲儿咧嘴笑了。王同辉接着说:“你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有五就想六。当初你这儿缺人,吴行长可是先紧着你安排的。对了,我们给你分过来的新学生锻炼得怎么样了?你得好好培养,别给我们耽误了。”
“王总给布置的任务,我能不完成吗?都是按分行的意思,现在在柜台学习呢。这孩子不错。”说完扭头招呼:“林山!”
林山走出来,叫道:“吴行长。王总。”
吴良策轻哼了一声。王同辉则高声说道:“这不是林山吗?可是好久没见着了。听说前阵子跟客户吵架了?后来解决了吗?”
林山尴尬地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曹行长连忙解围:“正想办法解决呢。那个事也不能全怨她,她是收假币,那个客户本身素质就比较低。”
王同辉打个哈哈:“好,好,挺有个性。”说完不再看她,陪着吴良策朝门外走去。
九点多的时候,团拜的人陆续离开了,曹行长让大家也都散了,只留下各部门负责人等着最后的决算。林山裹紧围巾,走出了支行。天干冷干冷的,夜空很清透,她沿着马路慢慢朝家的方向走着。
已经十点多了,可路上依旧热闹无比。新世纪购物广场附近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准备赴夜场抢购的汽车排成长龙,红红的尾灯亮成了一条车河。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有手拿玫瑰依偎在一起的情侣;也有又叫又笑的女孩子们;还有聚餐后准备去KTV通宵的年轻人。一个流浪汉躲在路边一个暖风出口,身上盖了一床破棉絮。林山走过去,又折回来,摸出五十元钱递给他。他吓了一跳,犹犹豫豫接住说了声“谢谢”。
几个月过去了,林山又站到了新世纪购物广场,周围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望着贴大幅海报的橱窗,仿佛又看到了郑阳捂着脸、全身哆嗦地站在那儿。
兜里的电话震动了起来,是王同辉。
林山不接。她把它捧在手里,自言自语道:“你们以为,人人都是郑阳吗?”